四十六
云蔚自己拿门卡开了门进来,撅着嘴气呼呼地走过来坐到路致远对面,路致远面带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没注意,以为你还在里面呢。”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出去的。”云蔚把钱夹扔到沙发上,“太可恨了,他们肯定是不打算给我了。”
“谁啊?不给你什么?”
“冠驰呗,我现在没心思跟他们理论补偿金之类的,但一月份我认认真真干了半个多月的活,那些天的工资总应该给我吧,这都几号了,我刚才去下面的ATM一查,还是没有!”云蔚气愤难平。
“大概多少钱?”路致远头也不抬地问。
“没多少,也就够你住三两天酒店的。”云蔚越想越生气,“关键不在于钱多少,而是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事,不合理更不合法!”
“没关系,他们将来会几十倍、上百倍地补偿给你,等冠驰的案子结了,用他们的赔偿金给你发bonus。”路致远一边回邮件一边安慰道。
“不行,一码是一码,他们该赔的得赔,该给我的工资一分也不能少。”云蔚拿出自己原先的手机查了一阵,烦闷地说,“真是的,以前怎么没存过他的手机呢?”
“谁?”
“钮经理,冠驰人事部的,我想问问他,可是没存他的号码。”
“隋星的你总存了吧?让她帮你找找那个人的号码不就行了。”
“我不想和她们联系,尤其不想是为了这种事情。”云蔚叹口气,“算了,明天白天打他办公室电话吧。”路致远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云蔚这副无助的样子有些心疼,便问:“你真想现在打给他?”
云蔚沮丧地说:“想有什么用。”
路致远在电脑里边找边说:“我这儿倒有一份冠驰总部人员的通讯录,应该有你说的这个人。”云蔚一下子跳起来:“对呀,你那么神通广大,我怎么就没想到?”路致远已经把椅子让给她,她坐上去兴奋地在表格里仔细查找。
路致远走到吧台倒了杯水喝,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骤然变了,猛地转身冲回来就想把屏幕扣上,嘴上说:“我替你查吧,我的电脑你用不惯。”
云蔚被吓了一大跳,纳闷道:“可通讯录是冠驰的呀,当然我比你熟。”路致远不多解释,已经把电脑抱在手里,正要坐到沙发上就听云蔚喝道:“路致远,你有事瞒着我!不许动那个文件,把电脑给我拿回来,我要查!”
路致远显然还想负隅顽抗,但也清楚这次断难蒙混过去,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慢慢走过来把电脑放在写字台上,心存侥幸地说:“你想多了,我确实就是想帮你个忙。”云蔚不理他,把屏幕打开来重新查看那份通讯录,不过现在她找的不再是钮经理的名字,而是要查出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让路致远如此紧张、如此狼狈。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查了已经不止一遍,却毫无头绪,怎么看这都是一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公司内部通讯录。她不禁猜测这会不会又是路致远的恶作剧,打算偷偷抬眼观察一下路致远,心想如果看到他在那里坏笑就说明自己又上当了。云蔚迅速地向对面瞟一眼,马上知道这个文件一定不寻常,因为路致远比刚才更紧张地看着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反常。
定下心来,不查出端倪决不罢休,这样想着云蔚就再一次从头开始,她发现在法务部的名单上打头的是奚经理,而不是后来的温连荣,这让云蔚隐隐觉察到什么,她又到文件夹里查了下这份通讯录的最后修改日期,是去年的八月份,思路好像又清晰了几分,她抬起头看着路致远,脑子里努力把一些细节联系在一起,眼睛忽然一亮,质问道:“路致远,这个通讯录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前不久,原来跟冠驰案子的小葛走后我把他手里的这个文件存了一份,纯粹是备用的。”路致远显得很老实、很配合,也很无辜。
“不对,小葛就是当初打错电话的那个人吧,他本想打给你结果错打给我了,如果他当时就有这份通讯录,我又是在冠驰法务部负责电磁辐射这个案子的人,他怎么可能不注意到我的号码?”
“那时候他可能还没拿到这份通讯录吧?”
“不可能,你们既然能进入冠驰的服务器找到这份文件,不可能不用最新版的,而冠驰的通讯录是每个月更新一次,所以你们拿到这份通讯录的时间不会晚于去年的九月份,否则就应该是更新后的,通讯录上不会再有奚经理的名字,法务部经理已经换成了温连荣!”
“小葛那家伙做事向来毛躁得很,谁知道他怎么回事。”
云蔚不理睬路致远的狡辩,又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冠驰的人的?”
“去年十一月吧,咱们在儿童医院撞上的时候,哦,应该还早几天,我在李主任那里看到你的名片。”
“你撒谎!你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谁!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有闲心去见一个大学生,只因为她的手机号和你差一位?”云蔚回想起过去的每一次见面,回想起自己如何自作聪明地伪装、如何竭尽全力地表演,发现自己就像个拙劣的小丑,被人家当猴耍的时候还自以为得计,她又想到自己千辛万苦为冠驰打探到的东西其实都是路致远在利用她操纵整个进程,便感觉自尊心已被践踏得粉碎。她委屈,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而把所有的羞辱和痛苦带给她的不是别人,却正是她已经想要一起过日日夜夜的路致远。想到这里云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扬手指着路致远啜泣道,“你一开始就……就……知道我是谁,你故意装……装不知道,你这个大……大骗子,你一直都在利……利用我……我……”
路致远叹口气,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云蔚,却被云蔚身子一扭甩开了,路致远把纸巾硬塞在她手里,说:“擦擦吧,要不妆该花了。”
云蔚把纸巾扔在桌面上,跺着脚说:“谁化妆了?!”
路致远说:“你什么时候不哭了,我就什么时候坦白交代。”
话音刚落云蔚已经拿起纸巾轻轻蘸了蘸鼻翼两侧,说:“开始吧。”
“好吧,我承认,当初一拿到这份通讯录我就注意到法务部有个人的手机号居然和我的只差一位,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有这种巧合,太神奇了,然后就想到可以借这个巧合做点文章,如果能和冠驰多一条隐形的联系渠道,也许能收到奇兵的效果,后来就有了小葛发错短信又打错电话,后来你就主动来找我,后来我们就见了几次面,后来……后来就成了现在这样。”路致远往前凑了凑,云蔚立刻往后退了退,还把椅子扯过来横亘在两人中间,路致远笑道,“其实你不该觉得这么委屈、这么无辜,你当初也是想骗我的,你装作是个大学生,我装作相信你是个大学生,所以咱们的性质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你太想骗到别人,而没有提防被别人骗。你和我是一丘之貉,迟早都是要被揭穿的,只是你早一些,我迟一些。好啦别难过了,被我骗,不丢人。”
“我应该觉得荣幸是吧?”云蔚鄙夷地看着路致远,“接着说!”
“还说什么?那手表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别的还有什么?”
“我说的不是后面,后面你怎么利用我达到你们的目的我已经都明白了,我是说前面,你还想继续骗我?”
“前面?根本还没和你接触呢怎么骗你?”
“路致远,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你以为我真会相信有什么巧合?”云蔚又开始激动起来,“好吧我来替你说,你为了骗我上钩,特意去买了个和我只差一位的手机号,然后整个骗局才开场的!”
“天呐!”路致远哭笑不得,“当然不是,这个号码我都用十多年了,只是因为和你的号码惊人地相似而你又恰好是法务部的,所以我才想到以此为契机和你结识。”
“我知道你为什么咬死不肯承认这一点,因为你还想继续拿这两个号码说我们之间多有缘分。”云蔚冷笑一声,“临时买来的玩意儿,也配称得上是缘分?”
路致远被云蔚搅闹得有些烦了,本就不多的耐心已所剩无几,他也冷笑一声:“拜托你多用用脑子,如果这个号码是特意现买的,那又何必我亲自出马和你周旋?大副拿着它照样可以骗到你,其实都用不着大副,那个小葛就能把你骗得一愣一愣的!”
这段话把云蔚彻底激怒了,她两眼冒火,咬牙切齿地瞪着路致远,但是渐渐的,目光里的恨意被寒意取代,她的呼吸也变得平和,淡淡地说:“你提醒得对,我就是因为没用脑子,所以才会和你走到这一步。”说完就绕过路致远,从沙发上拿起包,走了。
路致远既没拦她更没追她,而是重重地把电脑扣上,然后往长沙发上一躺,闭起眼睛手放到额头上,他想静一静。十分钟过后便起身坐回到椅子里,打开电脑继续之前的工作,他几经努力可还是集中不了精神,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看一下表,最终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拨了云蔚的号码,果然,云蔚不接。他想了想,又看一眼时间,然后拨了一个号码,说:“你帮我查一下这个手机……”
从王府井北口再向北快到灯市西口的路东,有一座天主教堂,规模虽然不算很大但极精致,左中右三门,上中下三层,还有三个罗马式的圆顶,这就是在北京挺有名的东堂。云蔚一路由南向北奔到这里忽然不想走了,南侧的小花园里全是老老少少的人,附近的座椅也没有闲着的,她沿着教堂前面稍稍隆起的甬道走向教堂的台阶,心自然而然地就静了下来。两侧各有一棵老树,叶子都掉光了,不过就算枝繁叶茂云蔚也不认得是什么树,南边那棵的树干在一人高的地方一分为二,乍一看竟有点连理树的意思。云蔚走过去,树下有一圈矮矮的水泥砌起来的树坛,也许是因为天冷,坛沿上居然没人坐,她便坐下来,一会儿看看灯光掩映下的教堂,一会儿看看小广场上的人们。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过来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云蔚没抬头,听那脚步声就知道是谁,再瞥一眼那人脚上的皮鞋便确信自己的感觉没错。“此处严禁乞讨!”路致远见云蔚不搭理他便又说,“起来吧,地上凉,会生病的。”
云蔚的脸朝着别处,没好气地说:“都坐了半天了,要生病早生了。”
路致远把短大衣脱下来叠成豆腐块的样子,放在云蔚身边说:“那就坐上面吧。”云蔚纹丝不动,路致远等了等便又把豆腐块拿起来抖开,披在云蔚肩上,衣服的下摆就都拖在了树坛里的土上。云蔚一下子蹦起来,一边拍打下摆上粘的土一边训斥道:“你就从来不知道爱惜东西吗?!”
“谁越不是东西,我就越爱惜她。”路致远笑眯眯的。
“你骂谁不是东西?!”云蔚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又掉进了套里,气恼地把衣服扔到路致远怀里。
路致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名片,递到云蔚面前说:“你瞪大眼睛仔细看看,这是我早些年的名片,手机号眼不眼熟?”
云蔚捏住一张两面看看,惊奇地说:“噢——这家公司,那你以前不是干法律的呀?”
“我现在也不是干法律的。”路致远想把名片拿回来,云蔚却已经把手背到了身后。路致远说:“现在相信了吧,我开始用这个手机号的时候,你幼儿园还没毕业呢。”
“你怎么才来?”云蔚不理会路致远的话,反问道。
“这还慢啊?”路致远夸张地抬起胳膊划了个大圈,“我找了大半个北京,结果蓦然回首……”云蔚翻了他一眼,路致远挺认真地说:“我已经找了你大半辈子。”
“假,真假。”云蔚笑了。
“还是北京好啊,这么晚了印点名片都能立等可取。”路致远逗她。云蔚的眼睛登时立了起来,路致远忙说,“好啦好啦,以后不敢再跟你开玩笑了。我真搞不懂,你可以原谅我过去骗了你那么多回,却唯独不能接受我原本不是这个手机号,你的想法真奇怪。”
云蔚笑盈盈地歪下脑袋:“你永远搞不懂。”
“回去吧,你明天一早还得跟Angela出去跑呢。”
云蔚蹦到坛沿上,比路致远高出一小截,张开双臂说:“抱抱!”
路致远把短大衣搭在肩头,腾出两只手,脸上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唉,我上一次抱一个人是几年前来着……”
云蔚生气了,把路致远刚要搂过来的双手拨开,大声说:“路致远,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我和你将要做的事你都已经和很多人做过很多次了。”
路致远说:“你也不是第一次吧?”
“没错,所以我没想要和你比什么,更不是觉得亏了什么,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活在当下,不要再提以前的事。”
路致远点头:“好,在下记住了。”说着又伸出胳膊。
云蔚再次把他的手臂挡开,问道:“如果我不提,你是不是就永远不会主动抱我?”
“永远?那未免太绝对了,将来的事谁说得清。”路致远想了想,“不过眼下应该不会。”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
“不是。”
“那……是觉得好像在占我便宜?”见路致远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云蔚很干脆地说:“那就等什么时候你不再觉得是占我便宜,咱们再在一起。”
“好。”路致远立刻答应了。
云蔚从坛沿上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快步往回走,路致远跟在后面,快走到新东安的时候云蔚忽然停下,扭头一看路致远也在两步开外站住了,却不跟上来,便说:“你站那么远干吗?我有话问你。”待路致远走到近前她又问:“你和你老婆怎么了?”
路致远有些不快:“不是刚说好不再提以前的事吗?”
“我是不想提,可我发现以前的事影响到现在和将来,不提不行。”
路致远略带讽刺地说:“看来只有妥善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我们才能真正实现关系正常化,才能日日夜夜长期友好下去?”
“嗯!”云蔚坚定地点下头。
路致远沉吟片刻,看着云蔚的眼睛说:“她骗我。”
“嘁,你还会被人骗?”云蔚揶揄道,“那肯定是因为你太想骗到她却没提防被她骗,对吧?”
“我没骗过她,我也确实没提防被她骗。”
“那你怎么还能发现她骗你?”
“她自己告诉我的。”
“那说明她根本就没想骗你,不然为什么还告诉你?”
“因为她被人骗了,再想骗我也骗不下去。”路致远顿了一下才说,“那男的找她要钱,说要不然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她给不出那么多,只好跟我说了。”
云蔚怔怔地呆了半天:“哦……她也够倒霉的,偶尔这么一次还遇上这种人……”
“偶尔?至少有四次还能算是偶尔?!”路致远恶狠狠地说。
云蔚吓得不敢再问,虽然她不明白“四次”究竟指的是跟同一人有过四次还是四次不同的人还是怎么,但她打定主意以后绝不再提这事,自言自语地说:“难怪隋星也想出国,她说女人一到国外就变得吃香,而在国内永远是男人吃香。”
“你想出国吗?”
云蔚扬脸看着路致远:“我又没有走投无路,为什么要出国?”
“对了,你以后能不能换个方式称呼我,别老路致远、路致远的,让我想起我的老师。”
“那我叫你什么?叫你John?还是Mr.Loo?”云蔚坏笑着问。
“你可以叫我致远。”
云蔚做呕吐状:“哎呀真受不了,太肉麻了。”
路致远一耸肩膀:“那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