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云蔚又和路致远面对面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里,依然是路致远先到的,这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也是第二次由云蔚主动约的对方,路致远答应得很痛快,还说他知道牡丹园有一家四壁摆了很多书架、书架上摆了很多书,但里面却没几个人看书的咖啡馆,他常去。云蔚点好饮料,打量一下周围,果然如路致远之前的描述,便笑着说:“这很正常嘛,你来这儿也不是为了看书。”
“那就说说吧,你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云蔚很讨厌路致远的咄咄逼人,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架势,但又觉得路致远如此直接倒也让自己省却了不少麻烦,便开门见山地说:“隋星前两天在电话里和我聊,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我就想来问问你,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坏人。”
“坏人一般都不承认自己是坏人,”路致远想了想,“那我就只好说我是坏人。”
“是不是坏人你说了不算,你只需要据实回答我的问题,结论自然由我来下。”
路致远盯了云蔚一眼:“这话怎么听着像是搞法律的人说的?”
云蔚心里一惊,忙说:“我电视看多了好吧。我问你,隋星说你要和她们公司打官司,是吗?”
“她怎么知道的?官司还没开始打呢,她凭什么说是我?”
云蔚一时间哑口无言,正发愁怎么把话说圆,却猛然意识到路致远的话已然是不打自招,顿时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她没想到竟能如此顺利地一击中的。
路致远也发觉自己失言了,只好笑眯眯地看着云蔚:“照这么说,她和我的缘分倒比你和我更近,可从手机号来看不应该这样吧,只差一位的是咱们俩。”
“哎呀你别扯什么手机号。她说你找了几个冠驰的车主,要把他们集合在一块讹诈冠驰,真的吗?”
“除了‘讹诈’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其他的我都同意,是不是讹诈得由法院说了算。”
“啊?!”云蔚故作惊讶,又问,“你真要和她们公司打官司?可为什么呢?你不会是她们公司的竞争对手吧?”
路致远不以为然地说:“我对造车卖车这种生意没兴趣。”
“隋星说你特别财大气粗,不像是个人行为,肯定是有组织的,她说你背后一定有冠驰公司的死对头在给你撑腰。”
“你一个还在念书的学生,掺和这些干什么?又是因为好奇?”路致远质疑道。
“不仅仅是因为好奇,还和我的专业有关,商业社会也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嘛,我需要好好了解一下。另外,你和隋星都因为手机号码与我产生了联系,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掐得你死我活的,想给你们说和说和。”
“你的面子可真大。”路致远揶揄一句,又问,“隋星为什么认为我后面有她们公司的竞争对手?”
“这很简单嘛,搞这么大阵仗一定要有强烈的动机,只要看一下谁会在这场官司中获利,谁就是背后的推手,冠驰倒霉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它的竞争对手嘛,你是被他们当枪使的。”云蔚眯起眼睛看着路致远,“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会甘愿被人家当枪使呢?哦,是为了钱,忘了你是搞投资的了。”
“我今天运气真是好得出奇,居然遇到一位喜欢讲逻辑的女孩。”路致远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你刚才这套推理,逻辑没问题,但有一个前提错了,你凭什么断定这场诉讼最大的受益者是别的汽车厂家?我倒觉得将是广大的消费者乃至整个社会。”
云蔚不屑地冷笑一声:“我今天运气更好,居然遇到一位喜欢讲公益的投资家。”
场面一下子变冷了,路致远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像是要招呼服务生过来,又像只是在无聊地扫视咖啡馆里的其他顾客。云蔚生怕刚才的话题就此断掉,路致远这次极为难得的配合,简直可以称得上顺从,居然一直有问必答,竟令她生出些感激,也格外珍惜眼前的机会。她进一步试探道:“你真是为了消费者?你真认为冠驰的电动汽车对人有危害?你研究过电磁辐射了?”
路致远立刻转回头,满腹狐疑地盯着云蔚:“这些都是隋星告诉你的?看来她对你真是讲了不少。”
云蔚又暗自一惊,发觉自己太冒进了,忙说:“我好奇嘛,就一直追问她,所以她才说了好多。”云蔚想起什么人讲过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便又问:“你是不是很不看好电动汽车的前景?”
“恰恰相反,我相信新能源汽车一定会发展起来,逐渐替代现在的汽油车和柴油车。”
路致远的宣称完全出乎云蔚意料:“为什么?因为石油快用完了?”
“当然不是,有句话你没听说过么?石器时代不是因为石头用光了才结束的。就像并不是因为煤都挖完了石油天然气才成为主要能源,将来石油没等用光就会被新的东西替代。”
“我还以为你会替传统的汽油车说话,看来你并不反对搞电动汽车嘛。”云蔚若有所思。
路致远微微一笑:“我是看不惯他们挂羊头卖狗肉,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坦坦荡荡地赚钱?搞就搞嘛,还要扯上绿色环保当幌子。”
云蔚惊愕地问:“难道新能源不环保吗?”
“所谓的绿色低碳、所谓的新能源浪潮、所谓的革命,都不过是又一次大洗牌。发达国家之所以鼓吹绿色环保,是想制约新兴国家的发展。而新兴国家为什么明知这一点却也跟着嚷嚷?首先因为发达国家掌握了话语权也就占领了道德制高点,你反对低碳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另外新兴国家也存着个幻想,既然是新能源新技术嘛,大家起点差不多,也许搞新东西自己还有机会领先一下。总而言之,绿色环保就是个牌坊,暗地里是又一场生死较量,国家之间、地区之间、行业之间、利益集团之间、企业之间,那才叫你死我活。哪有什么绿色,我看只有红色,都是血,有胜利者的,但更多是失败者的血。”
云蔚嗤之以鼻:“原来你是个阴谋论者。”
“阴谋未必无处不在,怀疑一下未尝不可。”路致远摇头晃脑地说,“我不是阴谋论者,只是个怀疑论者,怀疑一切,尤其对被某些人弄成绝对不容置疑的东西,更是要怀疑一下。”
“所以你怀疑冠驰公司搞电动汽车不是为了绿色环保,而只是为了赚钱?”
路致远靠近桌子,手指在凉水杯里蘸了蘸,在桌面上边画边说:“这是亚洲,这是美洲,古时候的人慢慢地从亚洲往美洲迁徙,穿过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那时候没水还是地峡,再穿过阿拉斯加,然后往南散落到各个地方。那时候一个部落能有上千人的规模已经算大的,迁到那么远的地方就像愚公移山似的,需要好几代人,得用上百年甚至上千年。依你看,这样缓慢的迁徙对大自然的影响能有多大?”
云蔚心想路致远确实够致远的,一下子能扯到那么久远的事情,可又猜不透他的用意,随口说:“应该没多大吧,顶多砍些树、打些野兽再抓些鱼,对环境的影响微乎其微,不然怎么沿途什么遗迹也没留下。”
路致远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再问你,至于他们穿的是用树皮做的鞋还是用兽皮做的鞋,对环境的影响有多大区别?”
云蔚又好气又好笑:“这能有什么区别。哎,你到底想说什么?”
路致远从杯里又蘸了些水,在水迹未干的桌面上画了一条长长的弧线:“而现在呢,一架飞机只用十多个小时就可以把两三百人从亚洲运到美洲,古时候的人恐怕编神话都编不出这样的事情,如今却很稀松平常。这种巨变、这种跨越对大自然怎么可能不产生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不能只狭隘地去算一架飞机飞十多个小时会排放多少二氧化碳,你得看整个产业链,单是飞机就要从原材料的开采到零部件加工再到整机制造,而过程中用到的所有设备厂房和运输也都得追根溯源、从头到尾涵盖进去,还有两端的机场,中途那么多的雷达站、空管站,从建设到运营又需要多少资源,所有这些都离不开人,要维持这些人的供应又需要多少资源?”
云蔚忍不住抗议道:“那又怎样?”
路致远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想问你,至于这架飞机烧的全是航空煤油还是掺了一半的生物燃料,你觉得对环境的影响又有多大区别?”
云蔚想了想,似乎明白了路致远兜这么大圈子究竟意图何在,她问:“你是说,单单把汽油车换成电池车,并不会对环境有多大改善?”
“没错,换汤不换药,没准儿还会更糟。无非是用一种污染来替代另一种污染、把某个环节的污染转换成另一个环节的污染、从这个地方被污染转嫁到另一个地方被污染。”
“你太悲观了,在你眼里就没有解决之道。”云蔚扬起下颏畅想,“我相信将来天又会是蓝的,夜晚能看见星星,白天能看到太阳。水里又会有鱼,活的,不是那种翻着肚皮死翘翘的。天上又会有鸟在飞,不止是鸽子和乌鸦……”
“解决之道是有的,但只有一条,而且这条路是人们肯定不愿意走的,所以……”
“什么路?我倒想听听路先生能指条什么明路。”云蔚记恨路致远打断她的话,便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
“这条路就是——克制人类无休止的欲望!不要总想着夏天要更凉爽、冬天要更温暖、房子要更舒适、车子要更宽敞、出行要更快捷,而是降低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不再追求随心所欲而是彻底节制克己,回归原始,过简单自然的生活。”
云蔚边听边笑,后来简直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笑死我了……你说的这还叫生活么?我看叫生不如死,那还真不如集体自尽呢,地球上人类消失就彻底绿色了。”
路致远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就知道没人愿意这么做,谁也不愿意付出代价,都争着抢着继续贪婪地索取,最终的结果照样会是人类彻底消失,只不过那时候地球也再不可能回复绿色了。”
“哈哈,你还想给我洗脑啊……”话一出口云蔚的笑忽然止住,她被自己不经意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暗暗琢磨路致远会不会真的自始至终都是在给她洗脑,而如此费尽心思其用意到底何在。云蔚告诫自己不能总是被路致远牵着走,便提高嗓门说:“你如果不贪婪,为什么还要做投资?你说别人争啊抢啊的,那你和冠驰汽车斗来斗去又是为什么?你说的和做的完全是南辕北辙,亏你还姓路,你的路走不远的!”
路致远不急不恼,颇有涵养地一再点头:“确实如此,我和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既然是半斤八两,你又何必跟冠驰汽车过不去呢?我还是觉得,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路致远笑了:“你都说了是不可告人的,我当然不能告诉你,否则就是不把你当人了。”云蔚刚要夸张地做出一副嗔怒的样子,路致远却又说,“我之所以找上冠驰汽车,是因为冠驰病得不轻,我要当一回医生,给它下一剂猛药。”
云蔚暗自惊喜不仅把话题拉了回来还成功地打开了新的突破口,她正要追问,路致远却把身体探过来很恳切地说:“提到医生,最近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关于医生和医学的,怎么也解不开,总想找人聊聊,既然今天你送上门来,就让我说给你听听?”
云蔚不禁犹豫如果放任他不知又会天马行空岔到哪里,可也希冀他没准能再吐露一丁半点的内幕,不料路致远其实根本并非在征求她的意见,已然径自开讲了:“我发现这是一个悖论,医学虽说可以挽救一个个具体的生命,但发展下去却可能最终导致人类整个物种无法在地球上生存。医学是人道的,但却是违反天道、违反自然法则的,而且干扰甚至阻碍了人类的进化。你是学社会学的吧?”
“我?哦,对啊。”云蔚又差点没反应过来,她恨死了路致远这种时不时的突然袭击。
路致远却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然界有类似社会组织的不止是人类,像一群狮子、一群鬣狗、一群猴子就是一个个小社会,就连蜜蜂和蚂蚁这些昆虫也都有复杂的社会分工和森严的等级制度,有蜂王、蚁后,有工蜂、工蚁、兵蚁,还有专门照顾幼虫的保育员,但你发现没有,只有人类社会存在医生这种职业。有的小鸟会给鳄鱼剔牙,还有小鸟会给犀牛清理寄生虫,但这是不同物种之间的共生;还有不少动物受伤以后会自救甚至互助,但也绝对没有专职的医生。你知道医生是怎么出现的吧,‘医’是从‘巫’发展来的。巫师是干什么的?占卜算卦,预知未来,但慢慢地就不满足于只能预知未来,还要干预未来改变未来,比如巫师说这个人快要死了,人家就说不行,你得想办法救活他,医就开始出现了。所以人类相比于其他动物高级之处就在于人想预知自己的命运,靠的是巫;人还想改变自己的命运,靠的是医,救命不就是最典型的改变命运嘛。可是医学不断发展,问题就出来了。地球上总共有一百万人的时候,人均寿命也就十几岁吧;有一千万人的时候呢,人均估计活二十多岁。地球上什么时候达到十亿人口的?据说是鸦片战争之前,那时候人均寿命恐怕还不到四十岁。地球人口达到五十亿的时间我记得,是一九八几年,还搞了个世界人口日,那时候应该还没你呢,人均寿命好像有六十了。估计用不了二三十年就会有一百亿人,到那时整个地球的人均寿命有没有可能达到七八十岁?所以不能只关心人口总数,还必须把人均寿命考虑进去。你想想,一百亿人,基本都得在地球上折腾个七八十年,这得需要多少空气、水、食物和能源?而且还都得是洁净的,不用想就知道地球是绝对承受不了的。人均寿命的延长当然和人类文明整体进步有关系,但不可否认医学肯定发挥了非常主要的作用,所以我说医学违背了自然法则,最终很可能导致人类在地球上无法生存。不过也许等不到那一天就将垮掉,因为会出现一个恶性循环:国家越发达医学水平就越高,人均寿命更长,老龄化问题越严重;而国家越发达福利就越好,社会负担就越重,结果是国家越发达的经济反而会越早破产。你看,都是医学惹的祸。看来不仅要计划生育限制出生,更得扩大安乐死的使用范围。可是,又有谁不想竭尽所能活得越长越好?谁不希望亲朋好友健康长寿?所以个体的美好愿望加在一起,反而成了一个群体的灾难。你说,医生妙手回春、救死扶伤,怎么会成了罪魁祸首?什么地方错了呢?”
云尉没好气地说:“谁都没错,是你错了,你这病可没医生能治。往好里说,你是杞人忧天、钻牛角尖;往坏里说,你这个人内心很阴暗,恨不能教唆别人都集体自杀好给你腾地方。”
路致远去口仿佛没听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云蔚身后的书架,似乎那里的某本书中正隐藏着他百思不得的答案,脸上再一次浮现出只有孩子才会有的天真和专注。云蔚看着路致远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书上说过,人这辈子只有在襁褓中的时候才会全神贯注地凝视眼前出现的每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极少再长时间地直视过谁,总是在躲闪和回避,目光越来越飘忽,而当一个成年人重又以孩提时代独有的眼神久久凝视一个人,这个人就一定是他或她所爱的人。这段联想令云蔚自己吃惊不小,她忙定一定神把怪念头赶走,见路致远还在若有所思,她不禁又疑惑了,这家伙究竟是个阴险狡诈的讼棍,还是只是个满脑子奇思怪想的书呆子?难道是两者的混合体?真是个不寻常的家伙……
云蔚敲了敲桌子让自己思绪回拢,同时也把路致远拉回到现实世界,她清了清嗓子说道:“隋星让我问你,下一步究竟打算怎么样,你如果是明人就不要做暗事。”
路致远斜睨着她,反问:“真是隋星托你问的?”云蔚暗吃一惊,却听路致远又说,“恐怕是你这个好事者打算向她表功吧,你这样居中传话、两头骗吃骗喝倒是个不错的买卖,算不算学校布置的社会实践?”
云蔚踏实了,五脏六腑重又归了位,开心地笑着:“随你怎么说。”
“也好,不能让你白吃白喝,就给她们带个话吧,不过就算你把话带到了她们也未必敢转达,”路致远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请她们转告侯承禄,这段时间最好不要离开他的大本营,尤其别去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