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温连荣如今又添了个新毛病,云蔚刚要和他讨论一下与叶秀娟面谈的细节,他就摆手说车上再聊,一副日理万机无暇他顾的样子,却又再三叮嘱云蔚订妥公司的车。坐到车里以后温连荣先是很亲民地对司机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又整理了一下衣襟,才对云蔚说:“你简单讲讲情况吧。”

云蔚看温连荣这套做派就想笑,怕忍不住笑出来忙开始介绍:“叶秀娟在一个非营利环保组织工作,她丈夫是做贸易的,长期被公司外派到南美,卖电信设备之类的。她女儿在妇产医院生出来以后就发现有问题,肺部充血还伴有心衰,后来送到儿童医院的新生儿中心,确诊为右心室双出口,是一种比较少见的先天性心脏病,前一阵刚做完第一次手术,目前还在加强病房观察……”

温连荣打断说:“医学上的事情我又不懂,说说她想对咱们公司怎么样,她的主张到底是什么。”

“她明确说不索赔,一分钱都不要,只要求咱们公司停止生产销售DQ款车型,还要对公众承认咱们的电动汽车存在严重的电磁辐射危害。”

“扯淡!”温连荣鄙夷道,“她真不愧是搞非营利的,永不谈钱?我就不信。”

“我和叶秀娟见过一次,感觉她和裴霞不太一样,裴霞也不是纯粹为了钱找咱们麻烦,她主要是想出这口气,但叶秀娟……”云蔚琢磨着说,“她好像是有一种责任感。”

“上升到这个高度就不好办了,咱们能给的她不要,她要的咱们绝对不能做,还谈什么和解?”温连荣沉吟片刻忽然说,“不对吧,她要是真不图钱,怎么还把官司卖给路致远那帮家伙?”

“我试探过,听她的口风应该是无偿的,由路致远他们承担打官司的一切费用,至于官司打下来赢到什么她都不要。”

“真有这样的人?”温连荣自言自语,“不过也都是瞎掰,他们什么都赢不到,她也没得可要。”

云蔚侧目看了眼温连荣,觉得他似乎越来越像当初的奚经理,不仅是举止和口吻,就连骨子里也都是同样的精髓。这时车已经快到复兴门,云蔚让司机往月坛公园开,然后对温连荣说:“叶秀娟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我就约好在月坛公园东南角的一家茶楼见面。”

“行,只要不去医院就行。”温连荣表示首肯。

车在路边停好,温连荣下车后隔着车窗对司机说:“麻烦你在附近找地方等一下吧。”

司机已经挂了挡准备打轮掉头,听温连荣这话便面带诧异地看着云蔚,云蔚忙解释说:“司机还有别的事,咱们又不知道要谈多久,回去就打车吧。”温连荣失望之余就有些不满,但他既不敢也不忍对云蔚发作,只得怏怏地跟在后面进了茶楼。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将近十分钟,叶秀娟才急匆匆地出现在门口,看到云蔚便走过来,一边坐下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抱歉,跟大夫多说了几句话。”

云蔚忙欠身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都理解。”她看着叶秀娟就常会想到裴霞,暗暗把这两个女人放在一起比较。叶秀娟虽比裴霞还小两三岁,但样子却憔悴得多,第一次见时云蔚脑子里居然蹦出“神形枯槁”这么个词。两人在外表之外还有一处截然反差,裴霞虽然看上去温婉妩媚有时候却可以瞬间判若两人,横眉立目、口出恶声,就像一只被娇宠惯了的小猫稍有不爽便会张牙舞爪,但这种色厉内荏更多的是为了唤来主人予以加倍的呵护与抚慰;而叶秀娟虽然瘦小文弱,也从来不会恶语相向,但内在却很坚强果决,云蔚甚至隐隐感觉到她透着一股狠劲。

云蔚帮叶秀娟叫了茶,没话找话地问:“您爱人在单位呢?”

“没有,他在医院。”叶秀娟叹口气,“虽然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偶尔进去一下也只能隔着玻璃远远看一眼,根本看不清宝宝,只知道是这边数过去第几张床、哪个暖箱,但还是不敢离开,一直守着。”

“这种情况下大人也要保重身体,尤其是您,刚生完孩子不久。”云蔚劝慰道。

“我没事。”叶秀娟干脆地说,“我已经让我老公下星期就走,我一个人在这儿照顾宝宝没问题。”

“哦,那您这几天一定有很多事需要料理,我们也不想多耽误您时间,这次是我们温经理想和您交换一下意见,看看怎么样把问题解决好。”

叶秀娟喝了口茶,不再说话,双手抱着茶杯静静地坐着。

终于轮到温连荣开口,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们公司对你的小孩所受的病痛非常同情,对你们家遇到这种事情由衷地表示关心和慰问,一家有难,大家支援,我们冠驰公司也愿意尽我们微薄的能力提供帮助。虽然咱们双方对于事情起因的认识还存在分歧,我们公司相信冠驰品牌的汽车在质量上是没有问题的、是合乎国家各种相关标准的,在正常使用的情况下绝不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关于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之间就不要再讨论了,自会有公断的。”叶秀娟轻声说,语气很平和,但没有半点可以商量的余地。

“是,我也不是想讨论,只是重申一下。虽然咱们立场不同、观点不同,但并不意味着咱们之间不能沟通、不该沟通。相反,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应该也可以在咱们双方的范围内协商解决,没有必要涉及其他方面,或者通过其他途径。”

叶秀娟叹口气,缓缓地说:“其实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但后来的遭遇让我明白,你们根本没有诚意协商解决。另外我现在也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这不只是我一个人、一个孩子、一个家庭的事,这关系到众多的消费者和他们的家庭,这关系到整个社会,所以我有责任借助社会的力量通过各种可能的途径为大众讨个公道。”

温连荣连连摆手说:“这样讲话就太绝对了,我想你肯定是听信了某些人的鼓动,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最好人人打官司,官司越大越好。”

“我并不是有意要把事情搞大,之所以委托给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有实力、有资源、有办法,足以跟你们抗衡,不像我势单力孤。和你们公司打交道的经历让我意识到一个消费者相对于你们这样一家财大气粗的公司来说完全处于弱势,根本没有同你们平等协商的资格。”

“今天我们不就是来找你协商的嘛,你觉得咱们这样沟通有什么不平等吗?说实话,我倒是一直觉得和车主相比,我们汽车企业才真是名副其实、不折不扣的弱势。我给你讲个故事,不过用‘故事’这词不准确,因为是百分之一百的真事。”温连荣忽然有种倾诉的冲动,他把茶杯挪到一边,双手摊在桌上说,“大概是二〇〇六年的时候,应该是夏天,有个男人开车带着他才十几个月大的女儿出去办事,到了目的地一看放在前座的小孩睡着了,他就把小孩单独留在车里,没熄火,因为要继续开着空调,然后自己走了。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忽然有人喊‘车着火啦’,他马上跑出来,一看正是自己那辆面包车烧起来了,赶紧和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把火扑灭,结果发现小孩已经被活活烧死了。孩子没了他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就把汽车厂家告上法庭,说是因为汽车存在质量问题导致起火燃烧。好像是江苏什么地方的法院判的,判汽车厂家败诉,要赔那个男人三十多万,还不包括三万块钱的精神损失费,汽车厂家当然不服,结果上诉被驳回,二审维持原判。你说谁强势、谁弱势?我们搞汽车的还有地方说理吗?你想想看,小孩才一岁多,能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吗?只能放在后座,还必须用儿童座椅。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单独留在车里呢?有这样当父亲的吗?!”

旁边的云蔚越听越急,先是一连咳嗽几声,见不管用就索性拿脚在桌下踢过去,正喷得兴起的温连荣只顾上百忙中抽空瞟了云蔚一眼,就又接着说:“这要是搁在美国,首先要被调查的就是这个男人,他起码是过失杀人,搞不好还是个蓄意,地方检察官肯定会对他提起公诉……”

一直盯着叶秀娟脸色的云蔚情知不妙,干脆夸张地站起身给她倒茶,故意用身体挡住温连荣的视线。温连荣居然还不警醒,竟把云蔚的胳膊拨开,像刹不住车似的继续讲:“我怀疑这个男人要么是想再要一个儿子,要么就是存心拿小孩的生命换一笔钱,能讹厂家多少算多少,没准儿他还事先刚给小孩买了保险……”温连荣忽然打住,因为他头一次发现叶秀娟在笑,只是笑容冰冷,目光更是寒气逼人,让他不由疹得慌,心想这女人别是精神上出了问题,会不会做出什么骇人之举。

叶秀娟依然保持着笑容,开口说:“看样子你还没当父亲吧?没有生养过小孩的人当然不会懂得做父母的心。”温连荣的脑袋先是摇了摇,接着又点了下,随即忙又摇了摇。叶秀娟不理睬他,眼睛盯着茶杯,像是在对自己说:“其实我也不能算是个母亲,我只生过,但还没养过。宝宝都快两个月了我还没抱过她。刚生出来的时候我只听见护士说了声女孩儿,然后周围就乱了,可能是在招呼人,应该是叫其他科的大夫来吧,过了会儿护士大概才又想起我来,对我说孩子只是呼吸不太好,但不会有事的,我就开始哭,哭不出声音,就是眼泪哗哗地流,后来眼泪好像流干了,但我还在哭,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但我知道自己是在哭。别的孕妇住院出院都是两个人,进来时孩子在肚里,出去时孩子在怀里。我呢?进来时宝宝和我在一起,我出去时宝宝却已经躺在另一家医院里……”

云蔚不知自己此刻该说点什么、又能说点什么,刚想再次起身倒茶才意识到叶秀娟的茶杯已经很久没动过,满满的就像是她的眼泪随时又要溢出来。云蔚瞟一眼温连荣,见他正枯坐着,像一尊蜡像。

叶秀娟继续说:“其实现在想想那些都不算什么。起初我还四处查DORV的发病率,都说很罕见,在先心病里只占百分之一。小孩生出来有先心病的总共才有多少?怎么就摊在了宝宝头上?后来明白这些数字没有意义,对宝宝来说就是百分之百。我又追着大夫问手术成功率、术后成活率,大夫只说尽一切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我就上网查,有的说百分之十,有的说百分之二十。后来我也想通了,这些数字同样没有意义,我要我的宝宝百分之百地活下来、好好的,像健康孩子一样长大。花多少钱都无所谓,不管是三十多万还是三百多万,钱不够我自己总能想出办法,但我绝不会要你们公司一分钱!你们应该做的就是不要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别人的宝宝身上,你们应该把电动汽车项目停下来,直到确实可以保证它没有电磁辐射。”

“你没有证据把孩子的病和我们的车联系起来,说我们的车有电磁辐射,你得有证据;说孩子的病是因为受到车的电磁辐射,你也得有证据。”温连荣忍不住争辩道。

叶秀娟又冷笑一下:“这些话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你不用再费口舌,还是留着去对法官说、对媒体说、对公众说吧。”

秋雨说来就来,虽说不大,但也给在路边拦出租车平添了不小的难度。温连荣把包举到头上挡雨,终于忍不住埋怨道:“不该把公司的车放走嘛。”

云蔚一边向远处翘首张望一边解释:“司机不肯我也没办法,说销售公司早定好了中午要用车,其实他们都愿意跟销售公司或者公关部的人跑,如果是去见经销商、公关公司或者广告公司,一定有好吃好喝伺候他们;如果是请政府部门或者媒体的人,销售公司也会给司机误餐补贴。”

温连荣嘀咕:“又不是只有销售公司用车……”

“是啊,就说财务部吧,司机也屁颠屁颠的,和会计出纳搞好关系起码报销的时候能顺利点儿。人事部呢,谁不愿意和搞人事的套近乎?起码小道消息灵通。”

“那知识产权部呢?跟他们跑专利局又能有什么甜头?”温连荣开始抬杠。

“知识产权部搞的各种研讨会、评审会、认证会还少啊?哪个不是在酒店、度假村连吃带住包玩儿?最惨的就是咱们法务部了,人家有什么可图的?图以后打官司方便?”云蔚说完自己笑了。

温连荣长叹一声,感慨起来:“其实咱们干法律这行还是挺受人尊敬的,只是有两个地方除外,一处是法院,在法院咱们就是孙子;一处就是公司,在冠驰咱们连孙子都不是。”

云蔚禁不住笑出声来:“刚才咱们被叶秀娟训成那样还叫受人尊敬?没想到你的心理素质这么好。”

“她把咱们当作冤家对头,但她不得不重视咱们。”温连荣一本正经地说,“她恨也好骂也好,那都是看得起咱们;法院呢,轻视也罢藐视也罢,只是看不起咱们;而公司呢,是根本看不见咱们,对法务部视若无睹,简直就是无视。”温连荣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虽然他在心里没拿云蔚当外人,还是提醒自己得注意分寸。雨下得有些紧,温连荣忽然起了心思,建议道:“要不咱们就在附近随便找地方吃饭吧。”

“不行,我得尽早赶回公司,下午要把手上的事情都处理完,明天我还要回总部园区呢。”

“怎么又要去?”

“上次没见到人,这次我和EMC的组长约好了,请他给我讲讲电动汽车的电磁辐射究竟怎么回事。”云蔚发现温连荣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但搞不清究竟哪一桩在他眼里是更大的忤逆,是自己拒绝与他共进午餐还是执意调查电磁辐射?

温连荣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一会儿才说:“最好不要把精力放在公司内部。和那个姓路的还有联系吗?应该再主动探探他的底细,尤其是他下一步打的什么主意。”

“该做的我会做的,但我也必须了解咱们的车到底有没有严重的电磁辐射,这一点很关键。”云蔚说完看一眼温连荣,竟从他眼里看到一丝以前从未见过的阴鸷,不由浑身猛一哆嗦,忙作势搓着手说,“真是入秋了,一下子这么凉。”

终于上了车,两人一路无话,快到国贸的时候温连荣的手机响起来,电话里是个女声:“温先生你好,我是Wendy,请问现在说话方便吗?”

温连荣的第一反应是人力资源部的助理毛文迪,便答道:“方便,我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在车上呢,这就到公司了。”

“哦,好的,是关于华汽公司面试的事情,想和你约一下时间。”

“华汽?”温连荣一愣,“这一拨要看的人里有华汽的?不都是在校生吗?要不等我待会儿上楼跟你当面说吧。”

这次轮到对方愣了:“上楼?你已经到我们公司楼下了?温先生,我是Wendy,猎头公司的,咱们见过。”

温连荣一下子醒悟过来,忙瞥了眼云蔚,然后尽量自然地回复说:“我过几分钟打给你吧,就要下车了。”

等到了大望路,温连荣对正准备和司机结账的云蔚说:“等会儿你先上去吧,我去旁边办点事。”云蔚哦了一声。

下车以后温连荣往写字楼的侧面甬道走,小雨还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他发现前方有个广告牌可以聊作避雨亭,便跑过去蹲在下面,掏出手机,等对方接通便说:“不好意思Wendy,刚才搞错人了。”

温蒂说:“没关系。这次是华汽公司在找法务部经理,我们把你的情况向对方介绍过了,他们很有兴趣,提了几个时间,想看看你是否方便面谈一下。”

“哦,明白了,不过我现在不太想考虑其他公司的机会。”

温蒂有些错愕:“是么?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

温连荣抑制不住得意地声明:“你们做猎头的信息不应该这么滞后吧?我现在已经是冠驰的法务部经理,干得好好的跑到华汽干吗去?”

“这样啊,那首先要恭喜您啊温先生。”温蒂紧跟着不失时机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如果要找什么人,我们肯定能给您找到理想的人选。”

温连荣敏锐地觉察到温蒂已在瞬间把称谓从“你”变成了“您”,语气也从公事公办变得谦恭逢迎,就好像她身上有个开关被切换了一挡。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真爽,他终于可以昂首挺胸颐指气使了,可刚想挺直腰板脑袋就撞在了广告牌的下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大好心情顿时化作愠怒,他没好气地说:“我们用哪家猎头都是冠驰人事部定的,你找他们去吧。”

温蒂并不气馁,而是更加燕语莺啼似的说:“那还得麻烦您把我们推荐给人事部嘛,总之是求求您帮忙了,温先生行不行嘛?”

温连荣身上有些发酥,这般待遇他到目前为止还经历得不多,不由笑了:“再说吧,改天我请你喝咖啡。”

“那哪儿成啊,应该是我请您喝咖啡。哪儿能光喝咖啡呀,应该是我请您吃饭。”温蒂喜上眉梢,可惜她高兴过头竟多了句嘴,“而且不应该光我一个,还要叫上我老板,一起请您。”

温连荣立刻像吃了个虫子一样扫兴,他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老板?那就都免了吧。”说完就挂了,他想象着另一端的温蒂手拿电话张口结舌表情僵住的样子就觉得解气,心情重又舒畅起来。

温连荣哈着腰从广告牌下出来,一扭头无意间发现旁边的广告牌底下蹲着两个民工模样的人,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形象竟是这般的不堪,心情一下子沮丧到极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更加懊恼,恨不得抬起右脚狠狠跺几下自己的左脚。再看一眼旁边的广告牌,两个民工正叼着烟挺惬意地望着他,温连荣气急之下往前走了一步,大声说:“看什么看?!我和你们不一样,上面有我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