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

把信投入信箱,他同时下了决心,如果这次再没有回音,他只好另寻出路。

人人都说,眼下是发迹的最佳时机,可他为什么一次机会也碰不上?和失落的一代不同,他说不出到底谁耽误了他,不过就是生不逢时,未能幸免地遭遇了古今中外所有生不逢时者的千古遗恨。

也曾做过各方面的努力,可是都被“可是”否定。别人一做就成的事,不知为什么一到他这儿就此路不通。

如他这个年纪的人一样,难免不做几场出国梦,可是托福考来考去,总也考不过线,白交了那几十块美金的报名费。

祖父就悔不该当初地说:“唉,当初要是和她一起走了,现在还用发这个愁……”

一旦因为一种“当初”的错误,也就无法验证另一种“当初”的正确。可听他的口气,似乎另一种可能的“当初”,应允过祖父向往的一切。

干过写小说的勾当,可是错过了时机,该玩的花样,早就让那些作家玩儿完了。如今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难以为继,他还能玩出什么名堂?

也练过小摊,可是因为资本太小,只能做一点寒酸的烟酒买卖。

虽然报纸上说,大学教授都去卖馅饼了,听说其中还有一些学术权威,不论在国内或国际上都有一定影响。可让这种人去卖馅饼,合算吗?

不能这样问。

因为,有人强迫他们去卖馅饼吗?当然没有。说来说去,这都是你自己愿意。丢人现眼也好,大发横财也好,一肚子学问从此付诸东流也好……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你没时间备课,一本讲义用了多年也好;你白天黑夜净想着挣钱,甚至上课时在讲台上睡着了,一脚踏空,从讲台上掉下来也好……谁也不会找你算账,人们都忙着改革开放去了。

究竟卖馅饼好,还是做学问好?他算不过来这个账,难道大学教授,乃至社会舆论也算不过来这个账吗?也许人们都在装傻,“装傻”可能是所有办法中最好的办法。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你不还得将挡、土掩,满世界点将、运土去?

不行,他可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他是有远大抱负的。

也许还因为总是赔钱……

也不能说和摆小摊卖烟酒过于寒酸无关。要是开大饭店,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从实质上说,开大饭店和摆小摊没什么区别。谁能说形式不重要呢,有多少人明知形式不过就是形式,却一生都为形式所累;又有多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正是靠着形式而扶摇直上?

不过,像他如此胸怀大略的人,怎么能干这等蝇营狗苟的事?

…………

父亲倒没得可说,他反正懦弱一生,对谁都说不出什么,确如那句名言所说,你打他的左脸,他会把右脸也伸给你。母亲更是伟大母爱的化身,就是他行窃打劫、引祸杀身,她也只会不明不白地眨巴眼睛。至今还嫁不出去的姐姐,自己就觉得在家里是个不合法的存在……凡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所具有的心理特征,他们一样不缺。

而他却恨不得父亲抽他两个耳光,母亲又哭又闹、又抓又挠,姐姐给他来两句难听的……

或许,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并不完全是为自己出人头地,而是让全家人从这种心态中爬出去。

只有祖父,用一种不出声的坏笑奚落他,不过这也许是他的猜疑?

他不喜欢祖父,也许还有一点恨他。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随一九四九年汹涌而来的政治运动,并没有将祖父吞没,他从未上过黑五类的名榜,把多少人打进地狱的历史回声,在他们家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震荡。

所以说,他的恨,就恨得没什么缘由。

…………

当一切尝试宣告失败后,他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据说色情而又有钱的老女人身上。

这是他寄出的第四封信了。

第一封信写得气势磅礴,前三封信基本保持了这个声势。他本以为马到成功,可却没有一点回音。

也许那老女人另有所欢?她什么都不缺,当然更不缺男人。到了她这个份儿上,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这个世界从来就是成功者的世界。

难道前几封信,他写得还不够劲儿?

不会,他相信那几封信,就是尼姑看了也得春心大动,更不要说这种老而烂的货色。

老实话,他曾担心与她的性经验相比,他这方面的差距太大。给她写信的时候,他甚至盗出祖父那未曾删节的《金瓶梅》和《肉蒲团》,作为蓝本。

祖父有许多这样的书。一个解放前专写花边新闻的小报记者,什么世面没见过?那真是个老鬼(ju)。

祖父显然知道他的花经,不闻不问就是了,他的不闻不问和爹妈、姐姐不同,这就是祖父的高明。试问,眼下谁还能管住他们的后生?

至今想起他写的那些信,他还感到血脉贲张。

“……我知道自己是在玩火,但我豁出去了。我相信,只要我敢作敢为,幸运就一定属于我。

“向你表达爱慕,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而要得到你的青睐,就相当难了。

“而我现在做的,却是一件更难,在别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想象,也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那就是我在引诱你这个世界闻名的舞蹈家。

“你当然不愧是当今舞坛上的高贵女皇,如果没有超人的智慧和胆略,绝对不可能获得你的爱恋,更不要说与你的床笫之欢。而我,必是未来文坛的皇帝,舞坛女皇和文坛皇帝的罗曼史,一定会给子孙后代,留下无尽的话题。

“虽然你已年近六十,但由于生活优裕、驻颜有术,仍然光彩照人,仍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经我的卜算,你是一个沉湎于性的女人,一个做爱专家,任何男人只要和你春风一度,都会终生难忘,永远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婚嫁,但这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说,任何男人都不会像我这样,给你以性的极大满足。

“本人现年二十七岁,大学毕业,体魄健壮,身高一米八二,无任何不良嗜好。虽然尚未成婚,直到现在还是童身,但三天之后你一定会发现,我在做爱方面的超级天才。

“我的才智之高,也会出乎你的想象,目前我正在酝酿撰写一部专著:《世界大变革》,一百万字左右。但写出来又有什么用?以我现在的身份来说,它将永无见天之日。

“除了一支生花妙笔,我别无所有,所以必须寻求他人的帮助,你当然是我最理想的人选。除你之外,尚需求助于高层人士,以期得到未来中国核心人物的鼎力支持,否则这部书就会使我频遭横祸,而我的全部努力,也将化为灰烬……

“既然我准备来采撷你那朵花,也就不妨直言相告,我要为人类构造一个全新的思想体系,我所研究的范围极其广泛,气功宗教、算命看相、兵书战策、文学艺术等等,比如,对你性生活的测试,就运用了卜算的办法。

“总的一句话,你值得我爱,我也值得你爱。

“顺便说一句,我在大剧院的一次对外活动中,远远地看见过你,当时便有了异样的感觉,但我一直没有走近你,我怕我会克制不住自己,当场做出什么有碍观瞻的举动……”

是这么回事吗?他冷然一笑。

有这么吆喝着自卖自的吗?站起来他也是个堂堂男子汉,而不是给钱就能卖的妞儿。他要是个妞儿,这样做没人觉得奇怪,甚至觉得顺理成章,自己也不会这样藏着掖着,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从这方面来说,女人比男人容易得多,越是改革开放,越容易。

有个女作家还他妈的说“做一个女人真难”,让她来做个男人试试!

难道那老女人还搭架子、害臊、顾及影响、担心上当受骗不成……等她琢磨过来可就晚了。报纸上说,她在此交流访问,逗留时间不过两个月,然后就要回到那金元帝国。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非得抓紧时机不可,在这两个月内见到成效。

很快又写了第二封信。

“……想死了你的召唤,想死了你。

“首先想搞你,我一定要搞得你受不了,搞得你精疲力竭、骨瘦如柴,搞得你死心塌地跟定我,搞得你离开我就茶饭不思、饮食无味。其次,想利用你,用你完成我的宏图大业。

“你是一匹良种母马,只有我才能驾驭你日行千里,夜驰八百,来吧,我的女人,到我的怀里来纵情癫狂吧。”

这样有力度的性挑逗,就是把《金瓶梅》拿来相比,怕也是小巫见大巫。

想来这样的语言正合她的口味,一般来说,老而有钱,却已无人问津的女人,尤其喜欢这种下流的语言。可怜的老女人们,她们只好靠这个来过瘾了。

她免不了成为国内的新闻热点。朋友的朋友,那个持有绿卡,可以随便出入这边和那边国境的狗崽子说,他对这女人很了解,在海外华人圈子里很臭,每天一个男人根本不够她消受,当着十个八个男人,可以一丝不挂地走来走去。“嗨,跳舞的还不是那么回事,特别是跳现代舞的,世界现代舞的鼻祖邓肯,在舞台上都能一丝不挂,你还有什么可说?”

这让他有些吃惊,不是对她一丝不挂的惊诧,而是对炎黄子孙那不论流落何方,也保持民风不变的韧性。

又说到她的家庭历史,自然是昔日贵胄,一九四九年后流亡西方,你说是白华也好。在西方,只有那些富家子弟才搞艺术、学艺术。因为那些职业很难维持生计,除非你是毕加索、帕瓦罗蒂,否则就得有万贯家财做后盾。

这老女人什么也不干地跳了一辈子舞,她的家财可想而知,谁要是运气好,得到她的青睐,虽说赶不上世界船王,一辈子什么也不干,也受用不了。

就在那个晚上,那个拿绿卡的王八蛋的这番话,让他动了这番心思。

像他这样的旷世之才,教研组组长的职务,本来就够委屈他,想不到竟还落到他人头上。

所谓慧眼识英雄,像校长那对斗鸡眼,也只能看到自己大眼角上那点眼屎罢了。

落在他人头上也无不可,偏偏落在与他一决雌雄那小子的头上。高一(3)班那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生,本来就在他们二人之间犹豫不决,这一下,就能让她当机立断。

有道是自古美人爱英雄,而女人心中的英雄,本来就不难诠释。

他绝不是那利禄之辈,只不过为了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才会计较那屁大的差事。他认为,为女人出的差错,算不得差错,可以说,与名士们放浪形骸之举相同,也是一种风雅。

善走钢丝的校长,虽然立刻派他去参加教师代表大会,但那东西务虚不务实,对以后晋升、评职称、评薪、分房、住房,毫无实质性的贡献。

他本不在乎房多房少,就是房少,他也不想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由于住房条件不够造成的社会问题、心理问题、精神问题……作家们早就写进小说里去了,他又何必炒冷饭。哪怕你说一千、道一万,房子决不会因为你的叨叨,就便宜起来。

不知是否因为长久挤在居住窄小的空间里,反正他们家的人,男男女女都显出压抑的征兆。到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说不好,但长此以往,肯定会出毛病。遍数家里的人头,改变山河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每到微醺之时,祖父就要回忆昔日的辉煌,而他无日不醺,无日不发“江河日下,今不如昔”的感慨。

“那时候过的什么日子……”

据他说,年轻时,他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上海报界的知名报人,又深得某一富家千金的倾慕……

“谁不买我的账……”说到这里,祖父总是不满地瞥他一眼。对他平日的不敬,以及对他不便说出的教训,尽在这一瞥的不言之中。

那真是风光一时啊,不说享尽人生,至少也是享尽大上海的荣华富贵……什么百乐门舞厅、西洋大菜、回力球场,什么赛狗、跑马厅、四马路,什么姨太太,还有蜜丝佛陀USA……“现在你们觉得大开眼界的东西,老早就有过了,老早就见过了……”

唾液从祖父漏风的齿缝里,激动地喷射出来,为佐证他过去的黄金岁月加一把劲。这时,他的确很像很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没落贵族了。

“要不是一九四九年大家劳燕分飞……”说到这里,祖父总是摇摇头,感慨万千地打住。

祖父的故事里,最吸引他的,其实是彼时的机会遍地与后来听到的水深火热,孰是孰非?

可就在这种时候,他也不会忘记,让祖父小小地难它一受:“按照当局的说法,您这就是教唆。”

祖父立时傻了眼,吭哧了半天说:“原来你还是个狼崽子,咱们家怎么会出这种人……”他瞪着布满红丝的老眼,大惑不解地、久久地看着他。

这并不能影响他的什么,他照旧会面不改色地把餐桌上那点不多的好菜,胡撸到自己肚子里去。

餐桌是他和祖父的另一个战场。爹和妈,还有姐姐,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从这一点来说,新旧社会打了个平手。

这是怎么了?他无法揣度,毕竟她那个世界离他过于遥远。他有点后悔,前两封信是不是过于穷凶恶极,倒显出他的稚嫩。于是又鬼使神差地给她写了第三封信,也许为了挽回影响,也许是又想起了一个让她上钩的新招……到底什么动机,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我非常希望你了解我的价值……我之所以粗野放肆,实在迫不得已,因为你对改变我的人生,实在太重要了。命运迫使我必须不择手段地猎获你,除此我别无选择。我被埋没得太久,再不能遗世独立,而应该出来做一番事业。虽然我身怀经天纬地之才,胸有济国安邦之志,文章词采华美,气势雄阔,沉郁悲怆,慷慨激昂……然而在这荒蛮之地,是绝不允许一个有才能的人,成就一番事业的,只有在文明的社会,才能一展宏图。

“然而,谁能把我推向人生的峰顶?只有你这个高贵而可爱的女人,没有你的帮助,我将很难实现我的抱负。一方面我需要你的爱情,一方面我需要你的帮助……请让我栖息到你美丽的港湾中去……”

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自这封信开始,他的气势已经开始减退。

今天,他又寄出了第四封信,这封信又是怎么写出来的,他更说不清楚。

“……我为前几次对你的冒犯感到不安,那些放肆粗野的语言让我羞愧万分。一想到我竟用这种极不光彩的手段,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心中充满说不出的痛苦。只觉得自己像个街头拉客的男妓,必须用自己的青春,去侍奉年老色衰的贵妇,作为改变自身命运的敲门砖。

“这怎能是一个想要为未来的世界创造全新思想体系的人的作为?这不是人类的奇耻大辱又是什么?同样,我还用那么下流的方式向你求爱,也绝不是大思想家的作为,这不仅侮辱自己,也是对你莫大的羞辱。

“你怎能明白我此时的心态?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尽管历尽困苦,但有几个像我这样出卖自己的青春?就是韩信的胯下之辱,也没有我感受的羞辱之深。而我还要这样厚颜无耻、费尽心机地想要抓住你。

“以前我是何等孤傲、何等清高?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姑娘,无时不在期待着我那孤傲的心的垂顾。

“我比李太白更浪漫奔放,比屈原更瑰丽哀怨。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华,屈辱地忍受着他人无法承受的痛苦,下贱卑劣、毫无羞耻之心地做你的裙下臣。向你,也许还有其他贵妇,奉献自己的青春,依赖你们走向成功。

“我的心在流血,我的灵魂在哭泣。

“如果我是一个无能的花花公子,则也无可抱怨。而我却偏偏身怀绝世之才。

“如果为了金钱和私欲,完全可以靠写下流的黄色小说来达到目的,我的文笔极其精彩,再写一部《金瓶梅》不成问题。

“但为了国家、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利益,不得不让自己的人格蒙受侮辱。如果我能通过其他途径取得成功,我绝不愿像个男妓那样,出卖自己的青春。然而,这是怎样一个社会?才高遭人妒啊,更何况我还是一个大天才。

“我虽有翻江倒海的才华,改天换地的志气,治国安邦、济世救民的奇谋妙略,但却无法向当局传达,更不要说受到采纳和重用。我还必须吹捧那些昏庸的官僚,腐败的政客,做他们的走狗,非但得不到赞赏,还得受他们的凌辱。天才简直连狗都不如啊!狗还能得到主人的宠爱,而人呢……像我这样身怀经天纬地之才、胸中百万雄兵的人,怎么能这样活着?怎么能这样不要脸……

“而我仍然不能获得你的芳心,我果然下贱到连‘午夜牛郎’都不如吗?天哪,我的命运为何如此悲惨,我这绝世之才,我这凌云壮志,居然比午夜牛郎的一夜欢歌更不值钱!

“唉,不再说了,不再说了,像你这样的女人,又怎能理解英雄末路的悲怆,又怎能知道人间的沧桑?

“爱你……说不清,道不明……

“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六神不安,魂飞魄散……你怎么就没有半点反应?”

把这封信投入信箱的时候,他是如此的沮丧、绝望,简直像把自己也一起丢进去了一样。

回到办公室后,恰值学校分鸡蛋,原来是新任教研组长通过关系搞来的便宜货。一时间,办公室像农贸市场那样,秤杆子乱摇,他本来就烦的心更烦了。

而他的办公桌上,更是堆着两堆称好的鸡蛋,他眉头紧锁地说:“谁的鸡蛋?拿走,拿走。”

新任教研组长姿态很高,故作亲密地说:“正是阁下的。”又毫无必要地贴着他的耳根说:“我那份不要,给你了。”好像他们之间不但没有冲突,反倒是同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他冷静地思量一下,便也认可。一般说来,“亲密的战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何况经过你死我活的角逐,刚刚踩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台阶的人,大都会做贼心虚地表现“高姿态”。可以理解!

他既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表示推辞,让他们先高兴一会儿也好。既然生活无时不在捉弄他,他为什么不能捉弄一下别人?也许那小子应该反过来感谢他,难道不正是他,作为那堆鸡蛋的载体,成全了那小子的高大形象吗?

他环顾四周的鸡蛋们,注意到他那份鸡蛋,个头显然比各位男女名下的小了许多。其实大小都是吃,何况还有秤管着,可是一旦面对哪怕一分小利,人们便禁不住显出各自的本性。在秤杆子的横横竖竖中,还不忘尽善尽美地修补自己的形象,七嘴八舌地说:“从筐里往外挨着拿,赶上什么是什么。”

卑琐的人类啊!

他实在不愿和这等人多费唇舌,也不愿用摇晃秤杆子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精神可嘉、道德高尚,从而为下一次调级、涨工资、分房子、混个什么代表准备条件。这一套紧箍咒,现在只能约束可怜的教书匠和机关里的小公务员,除此,还能辖住谁?所以他非得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不可。

他超脱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掏出笔来准备判改作业。他把另一份鸡蛋往一边推了推,说:“谁的鸡蛋谁拿走。”这时,一个鸡蛋没有站稳,滚下了桌子,“啪”的一声摊在了地上。

除了新任的教研组长,人们脸上就有些不是颜色。好像他识破了众人想要掩盖的什么,又偏偏一点也不肯通融地揭开来。这时,谁也不会想一想他是否别有所怨,同时又都想到那个狐狸吃不到葡萄,酸了脸的老故事,便心有灵犀地交换了一下眼风。这一眼,像历来这种时候的一眼一样,是很较劲的一眼。

反正他也好不了了,又假装无意地晃动一下桌子,于是,又有几个鸡蛋滚下了桌子。

几个女人赶忙过来拦截那些滚动的鸡蛋,摊在地上的碎鸡蛋,弄脏了她们的鞋子,一个个带着一脸怨气,一边拿眼睛叼他,一边使劲跺脚。

眼见人们为几个鸡蛋或爱、或恨、或怨的样子,他觉得非常解气,渐渐地,心里也不觉得那么憋闷了。

回家时,经过本市一家合资饭店,免不了在饭店的落地窗上打量自己的影像。下巴、胡子、眼睛什么的,他不喜欢男人显得忧郁,只有那些浑身透着酸味,男不男、女不女,心理有问题的人,才喜欢忧郁,或是没有男人爱的女人,才嚷嚷自己忧郁。

他觉得自己看上去还行,便一扫分鸡蛋时的晦暗,重新鼓起征服的勇气。

透过饭店咖啡座的落地窗,里面的景象一目了然。四月桃花色的蜡烛,插在银光闪闪的枝形烛台里,铺着硬挺的白色桌布的小咖啡桌上,各有一只细颈花瓶,花瓶里只插一朵艳红的玫瑰,十分抢眼……不多的道具,却将喝咖啡的环境营造得很是浪漫。

每每经过这里他都会想,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人,什么事也不必干,只管坐在这里喝咖啡?而他却与这一切无关。

他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滑动一番。逢到见了没有他一份的景观,他的喉结都会如此上下操作一番。

挨窗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对男女。

女人的脸在上面笑得十分纯情,可是她的大腿,在透明丝袜里,却述说着另一番朦胧而清晰的话语。

如今纯情的女人上哪儿找去?就是碰见一个半个,也大多是假冒伪劣产品。他倒不计较女人是否纯情,他就是见不得假货。

坐在对面的男人呢,却显出时下有钱男人的肆无忌惮。虽然身上包装的那套西服可能是号称绅士们穿的、标价可观的皮尔·卡丹。

那个有绿卡的兔崽子说,皮尔·卡丹在西方早已过气,到了中国,反倒开始了第二春。

可是,他连过气的皮尔·卡丹也没有。

其实,他很期待和那个兔崽子的会面,每当他怀着一腔仇恨,挤上垃圾箱似的公共汽车,巴巴地跑过全城,赶到什么地方,去会见这个因为吃得太饱、赚得太多,需要不时排遣一下“春风得意”的兔崽子时,那些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活,真让他心醉神迷,大有灵魂再造之感。

好比现在,他就可以幸灾乐祸地对那些皮尔·卡丹说,你那钱白花了,这消息绝对可靠,引自从美国回来的某某。对那些没有美国绿卡的皮尔·卡丹们,以及没有皮尔·卡丹的他来说,这无疑大长了他的志气,大灭了皮尔·卡丹们的威风。

一进家门,就有一种忙乱而激动的气氛,母亲恨不能再长出四双手也觉得不够用地拿着一块抹布,枉费心机地想要擦干净他们那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家。

全家人并不明白,擦不干净的其实是他们家的那种气氛:灰暗、憋屈、霉晦、压抑……

母亲蹬上凳子,去擦那锈死了尘垢的窗子。不经意间,他从母亲衣襟的下摆望上去,便看见她的肋骨,清晰地排列在胸腔的两侧;身上的皮肤,像七八十岁的老妪那样松垂着;将他和姐姐喂养大的双乳,干瘪得只剩下两个乳头,像两粒扣子一样紧贴在胸前……

他赶紧垂下头。

母亲不过六十多岁,和他费尽心机,想要搞到手的那个女人,差不多的年纪,而命运却如此悬殊。

她擦着擦着窗子,又突然从凳子上跳下来,满脸惭愧地说:“哎呀!忘了,应该先把那些被套收起来,还堆在沙发上呢!”

几床被套,小山似的堆在沙发上,他想帮帮母亲的忙,却不知从何下手。

母亲感恩戴德地抢过他抱着的被套:“我来,我来,你不知道放哪儿。”

但母亲似乎也不知道放在哪儿,抱着被套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后来像是来了灵感,恍然大悟,掀起床沿如舞台幕布的床围子,于是床底下那个更真实的生活,便呈现在眼前。

床底下的每一个物件,都为他们这个家立过汗马功劳,记载着他们永志不忘的日子。

那把断了柄的镢头,据说在大饥荒的年代,开垦过祖上传下的、如今早已不知哪里去了的四合院里未被开垦过的处女地。所以姐姐长得又瘦又小,还有她的罗圈腿,据说是因为缺钙,缺蛋白,缺维他命……其实是缺一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姐姐如今解决对象问题的障碍。

几个木板钉制的箱子,里面装着父亲的研究手稿,有点像当年陈景润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尚未被认知时的状况。他那闻名全球的研究数据,据说也是装在麻袋里的。现在人们会惊诧地问,为什么不储存在电脑或U盘上?

虽然木板箱里的研究手稿,后来非常幸运地变成了铅字,并使父亲变成了教授,但父亲还是不肯忘情于这些发黄的纸,那不也是他的某种证明。

长长短短、粗细不等的木料,在一九七八年的地震中,发挥过顶梁柱的作用。他说过多少次,把这些木料扔了。可是遭到上两代人的坚决反对,说是再来地震还用得着。他说,到那时,联合国肯定会支援你一个露营帐篷,或是一栋可以移动的海滨休闲小木屋。上两代人说,你说了算,还是政府说了算?这样一问,他当然无话可说。

腌制泡菜、酸菜、咸菜……各种大小、各种式样的坛子,坛子四周挂着灰白色的盐渍,看上去就像出土文物,很有历史沧桑感。

罩着塑料布的大包、小包里,是他小时穿用过的旧衣物。轮到他穿旧的衣物,可想而知,已经旧到什么程度。但母亲说,也许还有用得着的时候。难道她还想留给他或是姐姐的孩子?仿佛看出了他的鄙夷,母亲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

这些脆弱的东西,却像链条一样,把他们和过去连在一起,让他们和过去无法决裂。

幸亏母亲英明,在床铺四周围起了床围子,但是每逢客人来到,或是在一个也使用床围子的人家做客,他就会让那床围子闹得心神不定,老担心那床围子掖得不紧,一家伙掉下来,将隐蔽在内的世界,暴露无遗,那将是何等的尴尬!

将棉被套在床底下隐蔽好之后,母亲又心慌意乱地去打扫厨房,心智上是一副捉襟见肘的局面。

姐姐更是一脸惶恐,像是被人戳穿了西洋镜,和他刚一照面,就立刻躲进母亲的房间去了,好像怕他探问什么,或是跟她说点什么——他注意到,她新烫了头发。

他立刻想到,恐怕又是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他有点怜悯,也有点轻蔑地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身影,难道嫁不出去是那样的惨痛?

只有祖父乱中有静,就着五香花生米,自斟自酌地喝小酒,于是房间里便弥漫着一股劣等白酒的烈味。在这一点上,他和祖父倒有共识,与其花大钱喝假茅台、假五粮液,不如喝这价钱上没有多少弹性,让奸商无利可图的烈酒。

再说葡萄酒,那是男人喝的酒吗?

“来点?”祖父说。

他摇摇头。看看家里,是喝酒的气氛吗?他和祖父没法比,祖父在什么条件下都能创造逍遥自在——当然不是自由。这也是祖父阅尽春秋,积一生之经验提炼出来的精华。

母亲忽然慌里慌张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奓着两只粘着油泥的手说:“看我忙的,什么都忘了,那里有你一封信。”她向电视机那方,指示性地扬了扬下巴。一封白得耀眼的信,正供在他们家最显贵的家当上。这种信从未在他们家出现过,所以有一种凤落鸡窝的不协调感,不要说母亲提到它时的激动,就连他的眼睛,也猛然一亮。

他猜到了那封信来自何处,可又怕被过分的期望愚弄,先就带着可能是误会的设防,迟疑地向电视机走去,及至看到信封上的烫金标志,立刻肯定,回音来了。那一瞬间,他深切地体会到,何谓苦尽甘来……呼吸便有点急促,鼻子里也有些酸楚的黏液渗出。

拿起那封信的时候,竟被一种不自觉的恭敬,拘谨得有些无措。

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在信封侧口弯成钳状,在他就要撕开那封信的时候,看见母亲很有道理,又很没道理地等在一旁,好像这封信也是写给她的,并显出先睹为快的急迫。

祖父虽是岿然不动继续喝他的小酒,但他觉得,不但他的一举一动,连他的心中所想,连那没开封的信,祖父都了如指掌。

这时,他深感有个家的不幸,转身就进了他们家的男人宿舍,而狠心地将母亲关在门外。

信的内容很简单,如果方便的话,请他在当晚八时,到她下榻的饭店一会。

他一跃而起,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准备,准备什么呢?他想了又想,茫然无绪,便又在床上坐下。

这时有人敲门,便忙收起脸上的激动,放出一脸的无谓。“进来。”

姐姐很不情愿地站在门槛上,只探进一个脑袋,说:“有什么事吗?”显然是受了母亲的委托,急于了解这封不寻常的信,将会带来什么好运。可怜天下父母心!

世界已经大变,变化之快,甚至让人生出换了人间的感慨。十几年前,谁要是收到这么一封信,可能就会那样想:这封信将带来什么厄运?

他拒人千里地说:“没什么。”

人和人之间,有时需要亲密无间,有时却需要距离,不然彼此都会感到不便,就是亲如母亲,这样的事又如何启齿?

姐姐就像得到大赦,立刻缩回她的脑袋。他也可怜姐姐,为什么世界上需要可怜的人那么多?也许每个人都有需要可怜的地方,或每个人其实都很可怜。

之后他开始想,今天晚上穿什么衣服?

对着他们祖孙三代男人共有的,只在刮胡子时才用的小镜子,他只好分部、分段地审视穿上西装的效果。

平时觉得很不错的这套西服,现在怎么看怎么别扭,还发现了很多平时没有发现的毛病,比如颜色太飘,袖山内侧不知什么时候拉出了两道斜褶,塑料扣子过于亮闪……好像他一眨眼,就变成了服装设计大赛的评委。

他不堪地摇摇头,换上一件风格看上去颇为豪放的、粗线套头衫,可是,这种天气,是穿毛衣的时节吗?

实在没有衣服可穿哪。更让他不快的是,自己已沦落到和姐姐同样的境地。也许他根本就和姐姐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乃至和祖父、父亲、母亲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他不过自以为和祖父、父母、姐姐有什么不同而已。

最后他自暴自弃地决定,就穿那套牛仔服,或许反倒显出一种随意的名士风度,也会使他的男性气概,得到充分的发扬,可他偏偏又想起《午夜牛郎》那部电影。

晚饭桌上一片咀嚼声,似乎人人都克制地沉默着,连刚进家门的父亲,也显出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上什么都门儿清的样子。他们不沉默怎么办?无论姐姐还是他,都是家里的“老、大、难”。

那烫金标志的信和明天姐姐对象的光临,可不就像激战前的两颗信号弹?

心绪不宁地塞了两嘴,他就放下了碗筷,母亲本想再劝他再多吃一些,可一看他的脸色,便又闭上了嘴。

担心途中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插曲,便提前离开了家。出门的时候,母亲说:“你能不能买把塑料花回来?”

父亲说:“买塑料花干吗!”也许觉得多余,也许觉得不该在这种时候,交给他什么任务。

母亲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最后还是说:“美化美化咱家的环境。”

他明白,这是为了让姐姐的对象有个好印象。妈,白扯,他在心里说。要是咱们家财万贯,家里就是满地鸡屎,人们也会说香极了,香极了。

他对他们这个无时不在想方设法讨好他人的家,突然生出一份让他心疼的温柔。想着哪一天,他会买把鲜花回来,而不是塑料花。

在楼梯口,他碰见了邻居家的小萍,跟着一个浑身冒着“加州牛肉面”味儿的男人,叽叽嘎嘎地笑着走出门道,钻进了等在外面的出租车。想来前几日的“兰州牛肉拉面”,已经让位给了这位“加州牛肉面”。是啊,现在“加州牛肉面”比“兰州牛肉拉面”趁钱。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以小萍的包装也就更上一层楼。

在他们这个阶层,小萍能有什么更高的指望?他对小萍一向宽容,不像楼群里的其他人,总是在小萍背后指指点点。中国人大多对贞节牌坊,有一种化不开的情结,连“老人家”都表示过,对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者的强烈愤慨,可是不当婊子只立牌坊的人才,现而今是越来越少了。

他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便没有乘车,而是信步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心里模拟着和她的对话,以及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不论哪种情况,他都是那所向披靡的角色。

可他的手心,为什么一个劲儿地发潮?

在饭店的后街上,他打发了因无法精确计算,因而提前的二十多分钟,然后踩着点儿进了饭店。

虽然没有出入过如此豪华的饭店,但现时的影视中,不乏这样的镜头。他喜欢那样的影视,他觉得有些人无穷无尽地讨论影视以及演艺人员的优劣,是不是有病?别管那些影视是否扯淡,以及演艺人员是否优劣,花花女人、花花世界,看上去很是过瘾。能让人过瘾,不就行了,你还指望影视干别的什么?政府都没辙的事,为什么要让影视代替政府充当社会的救世主?

再说,要不是那些花花的影视,他都不知道这个饭店的旋转门怎么进、电梯怎么乘……非出洋相不可,也许还能教导没吃过西餐的人怎么吃西餐,包括他自己。谁能担保这些没吃过西餐的人,以后不是天天吃西餐,这难道不是影视的社会效果?

他没有像个土老帽那样畏首畏尾、缩头缩脑,而是趾高气扬地穿过饭店大厅,打问那些阔少爷似的服务生,如何去1204号房间。

门开了。

她就站在了他的眼前。穿一条牛仔裤,一件黑色的棉质高领衫。头发不算很多,像那些舞蹈演员一样,紧紧地盘在头顶。未施脂粉,但两条眉毛像钳过的一样,高耸在眉骨上,使她看上去总有一种惊讶的表情。两条胳膊交叉地放在胸前,手里夹着一支香烟。

“请进。”她说,侧身为他让了路。她的嗓音低哑,符合他想象中那种女人的声音。

房间里,有一股淡雅的香水和薄荷的清凉味。在这相当女性化的气味里,他更感到自己雄性的昂扬。

“坐吧。”她说。是一派不必多言,一切小节忽略不计的大手笔。

他也就豪爽地坐下,从容地环顾房间里的一切,确实是人在旅途的气氛。环境是相当的豪华,但却生硬。箱子在地板上大大敞开,如同大敞着她的内部世界,让他想入非非。但同时不也说明,她没有为他的到来,做些许的准备?也就是说,根本没拿这个会面当回事。

她却没有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而是走到写字台前,背靠写字台站着。

“你写给我的几封信,我都看了。”她一面说,一面喷云吐雾。每当她要吐出口腔里的废气时,都要扬起她那不过略显松垂的下巴。果然驻颜有术。

他会意地点点头。

之后,她一时没有讲话,就那么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好像把他忘了。他也不急,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急的?

还有,如何切近主题,一时倒也拿不定主意,还要看准一个合适的时机。除此,他也不得不承认,面对她本人,似乎不如面对信纸那样有信心,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这么说,你床上的功夫很不错喽?”她单刀直入地踢出了第一脚,他隐隐觉出,这老女人的厉害。

他潇洒而自得地说:“可以这么说。”可明明掺杂了强撑的成分。

于是她走到他的面前,用夹着香烟的两个手指,对着他的身子,上上下下地比划了一下。“要是看看货,你不反对吧?”两只眼睛,再正经不过地盯着他的眼睛,弄得他想躲也无法躲。

她想怎么看?

他看不出她真正的意图,可他感到了尴尬,这是事前没有料到的局面,让他一时想不出如何应对。他本以为今天这个局面下,必有的挑逗、调笑、放荡、欢情……一律没有。

她果真把这当做了买卖?他觉察不出从哪儿生出一份失望,难道他还期待过别的什么?

她却躬下身子,越来越近地俯视着他,一点不肯放松地等他回答。

薄荷的清凉味就更浓了,蒙了他满身满脸,原来这股薄荷味儿,来自她吸的那种烟。

见他一副无从招架,甚至乱了阵脚的样子,她直起了身子,差不多是冷酷地说:“你还不知道这个规矩吗?好吧,看来我还得指点你一下,那就请你脱了吧。”说罢,她就退身到落地灯后的一个圈椅上坐下。

他试想过与她各种形式的媾和,大多是他怎么调弄这个女人,现在反过来,却是她调弄他。这一来,他不真成了阔太太玩耍的娼妓?虽然他在给她的信上说过,为了实现他的理想,他宁肯像街上拉客的男妓那样,出卖自己的青春,可是临到较真儿的时候,实在难以接受。不论怎么说,站起来他也是个一米八二的大男人啊!

可他不是早就计算过这种交换吗?既然不安于命运的安排,又妄存非分之想,那就得让生活随意地宰割。

但卖和卖也有所不同,他设想的那个卖,到底和街上拉客的男妓不同,应该说是文卖,是为求功名而卖,是以身养前程。

有多少女人从容地做着这样的交换,说到底,谁给男人规定了必须做买方?这时,他不由得生出做一个男人真难,做一个女人多好的感叹。

一生的成败,也许就在此一举。就是此路不通,他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改变他的境遇?他又怎能放弃,这唯一可以一试的机会?

他壮起勇气,向洗脸间走去。

“就在这里脱吧。”她命令道。

他没得可说,现在她是他的买主,是他的上帝。

他一件件脱起,外衣、外裤、衬衣、背心,只剩下内裤的时候,他放慢了速度,以为也许可以幸免这最后的一关,可她仍旧一声不响地坐在落地灯后的暗影里,耐心足够地等候着。

他只好在她没有通融余地的沉默里,没有退路地脱下去。

当最后那点遮羞布终于褪下后,他不由地夹紧了自己的裆,但想到他此时的角色,只好又挺直了身躯。

不幸的是,正是他要出卖的那个物件,无法坚挺起来。他适时地做出一个色情的挑逗,以转移她对那个部位的注意。

又想,或许现在正是开始行动的恰当时刻,便挺起胸膛,伸出双臂,向她走去。

她却命令道:“就站在那里,别动。”她走了过来,围着他,赤身裸体的他,缓缓地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那个物件,用一种探讨的口气说:“似乎不大理想?你太紧张了吧,也许我们应该等一会儿。”

她又退到落地灯的暗影里去了。

怎么会这样,他沮丧地想。他从来是说来就来,绝无误点的记录,而他越是着急,就越是不行。除了着急,他还有些心慌,要是连这个本事都没了,他还有什么?等待他的,可真就是穷途末路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就得继续走下去,中途而返,就是前功尽弃。他能白撕一回脸皮吗?白撕一回脸皮而又一无所得,岂不更亏?

虽然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觉得像是站在了供万人参观的大厅中央,连每个汗毛孔,都无遮无拦地放大在众人面前,任人劈头盖脸地评说。

现在,就连身后那个轻巧的沙发,他也觉得像个堡垒,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才好。

她好像读出了他心里所有的念头,“就站在那里吧……从你的信来看,你好像是个很有勇气的人。”她跷着二郎腿,轻吸慢吐着那带薄荷味的烟,一副与他那窘迫无关的闲情,“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老故事……”她闲散地望着深感难堪的他。

“……我大姐年轻的时候,是当时上海有名的美人,男朋友不少,也很风流,屁股后面经常跟着浪漫的故事。我们这个家,也许你听说过……在当时那个社会,不论是政治,还是经济上的地位,很让一些人羡慕不已。解放前夕,也许是四十年代初期,碰到过这样一件事……”她的确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也许是她的语调,也许是她那让人摸不着脉络的神情,他不再感到那么紧张,浑身上下恣意游走的颤抖,也似乎有所缓解。

她又深埋下头,不慌不忙地吸着烟,似乎沉浸在她要讲的故事里。他注意到,从他一进这个房间的门,她就没有停止过吸烟。

“……有一个年轻的男人,闯到我们家来,据说这个男人仪表不凡,按照当时的说法,算个能吃女人饭的小白脸了……”

他渐渐觉得,她的故事里,似乎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在铁栏门外大喊大叫,说是和我大姐有什么关系,也许他听到了社会上关于我大姐的一些传说,觉得可以用这个办法来改变他的境遇。他当然不晓得,我们那个家……一般人是进不来的,不但进不来,还会给他惹出不少麻烦……”

她又停下她的讲述,走出落地灯的暗影,来到他的身边,接着像方才那样,在他身边绕了几圈,甚至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他那个疲软的物件,行家里手地说:“还是没有什么希望嘛。”

她的指尖,有一种阴冷的尖利,让他全身猛地为之一颤。

然后抬头看了看他,嘴角上觉察不出地抖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讪笑,或是鄙夷。然后像宣布大赦似的说:“好吧,穿上衣服吧。”

他立刻手忙脚乱地穿衣,当然首先是内裤。

她一直站在一旁,等着他把这一套忙乱对付过去,很耐心地,这反倒使他手忙脚乱。

他开始恨这个女人,恨她的耐心、从容、难以窥测、不动声色、不为所动、有谋有划、趾高气扬……总之,一切有钱有势人用钱熏出来的气势。

内裤穿反了,不过现在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快把那要紧的东西挡住。背心也是前后颠倒,到了穿外衣、外裤的时候,扣错扣子的情况也屡屡发生……

等他终于匆匆忙忙,把自己马马虎虎地包好,她竟有一丝温暖地说:“坐下吧。”

也许是他听错了?

他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坐下,手掌用力摩挲着牛仔裤粗糙的面料,安慰自己说:毕竟,最难堪的局面已经过去。

而她重又回到落地灯的暗影下,潦潦草草地结束着刚才的故事。“……可以想见,他挨了一顿好揍,要不是我大姐干涉,我想那个人一定没命了,不过还是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她的故事,听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听的了,真的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可是他越来越想知道那故事的结尾。

她有点歉疚地耸了耸肩,这几乎是她第一次有所声色。“那个社会,我们又是那样一个家庭……后来好事的下人查到,他是上海一个三流小报的记者,好像是姓……杜?不,姓钱?”她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接着,她摁灭了手上的香烟。

不,不用想了,他知道那个三流小报的记者姓什么。他想起祖父那条微瘸的腿,想起祖父对他说过的,那个富家小姐带给他的那些享尽荣华富贵的日子……不禁哭了出来,为他自己,也为他的祖父,而且越哭越厉害。这痛哭似乎给了他无尽的安慰,倾尽着他所有的委屈,最后简直发展到不可遏制的嚎啕大哭。

这时,她却走过来安慰他。“我本来可以把你的信交给公安部门,或你所在单位的领导,甚至向司法部门对你进行起诉……可是,在这个国情下,那就可能害了你……你在信里多次表示,希望得到我的帮助,我想这就是我对你最好的帮助,相信你一生都会记得这次的经历……”她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头顶,却被他狠狠地扒拉下来。

她颇为理解地哂笑一声,放下自己的手,重又回到落地灯的阴影下,又点起一支香烟,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大放悲声。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才止住了自己的倾泻,什么也不说地站起身来。

“是的,你可以走了。”她说。

每一个窗口的灯盏都已熄灭,只剩下街上的路灯,还在冷清地亮着。这很好,他现在很需要这份难得的孤寂。

发生过什么事吗?

确实发生过非常重要的事,可到底是什么事,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一个女人,吸一种带薄荷味儿的烟。

1993年3月1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