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9

秘书永远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看见了繁花,眼睛亮了一下,但并没有打招呼。不过人家处理得很好:把球直接发出了边界,那球像长了眼睛似的,落到了繁花跟前。然后,人家才像刚看见了繁花,说:“哦,你来了,老板一直在等你呢。”繁花这时候才发现,外村的“一把手”并没有来,来的只有她一个人。被称作“老板”的牛乡长丢下球拍,接过打字员姑娘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擦了擦脖子,用手指顶着毛巾擦了擦耳孔,又梳了梳头。弄完了这一套程序以后,牛乡长朝繁花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他走。

繁花跟着牛乡长进了办公室。打字员姑娘又送来了一杯水,牛乡长喝了一口,但并没有咽下去,而是仰起脖子漱起了嘴,呼噜呼噜的。不知道是不是要节约用水,人家并没有把水吐掉,而是咕咚一声咽了。咽了以后,回头看了一下繁花,那目光很犀利,有些像审贼。然后人家又喝了一口水,又漱起了嘴,这次人家没有再咽,而是吐了。又擦了擦嘴,牛乡长终于说话了:“孔村长,不请你坐,你就要一直站下去吗?”繁花想,气氛不对呀。繁花想缓和一下气氛,就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乡长大人还没坐呢,我怎么敢坐?不敢嘛。”

“都还好吧?”午乡长坐下来,问道。问得很笼统,繁花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打了个哈哈,说:“还行吧。”牛乡长却认真了起来,说:“具体一点,是某一方面行,某一方面不行,还是各个方面都行。”繁花说:“十根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肯定还有些地方工作没有做好。”牛乡长翻开了一本书,好像是《英语300句》,但刚翻开又合上了,说:“还是要具体一点嘛。究竟哪方面工作没有做好?”繁花为难了。繁花想,我什么都收拾好了,就纸厂那个烂摊子还没有收拾好。但这一点又不能说,说出来就等于骂牛乡长不是东西了。唉,这是一个马蜂窝啊,不能随便捅的。

牛乡长开始催了,说:“说啊,有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发现不了问题。既然疖子里有了脓,那就要把它挤出来。”繁花想,这狗日的阴不阴阳不阳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嘛,不行,与其让他牵着鼻子走,还不如主动出手,牵着他的牛鼻子。繁花说:“牛乡长,你去官庄微服私访了吧?发现了什么问题,你尽管指出来。我们村委一定会把你的指示落到实处。”牛乡长的手本来是放在桌上的,是半握着的,这会儿突然升了起来,伸开,变成了手掌。他的桌子上也树着一面国旗,当他的手掌升到国旗下沿的时候,又降了下去,然后又升了起来。繁花想,这不是练气功吧?正想着,牛乡长开口了。牛乡长说:“孔村长啊孔村长,有些事情是不允许按下葫芦起来瓢的。”什么瓢不瓢的,你跟姑奶奶打的是什么哑谜啊。繁花说:“只要你指出来,我肯定改。”

繁花没想到,牛乡长说的竟然是计划生育问题。他的耳朵比狗耳朵都尖,竟然连姚雪娥的名字都知道了。牛乡长问,是不是有个叫姚雪娥的挺着肚子逃跑了?还没等繁花解释,牛乡长就拍起了桌子:“计划外怀孕,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瞒是瞒不住了,繁花只好承认姚雪娥的肚子确实大了,但是——牛乡长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但什么但?但个屁嘛。肚子!肚子!你怎么连个肚子都管不住呢?”繁花说:“我也是刚知道嘛。现在下手还不晚嘛。拿掉就是了嘛。”

牛乡长说:“说得轻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现在地球人都知道了。”牛乡长拍着自己的脸,拍得“啪啪”响,说:“我这张脸都要被你们丢尽了。”繁花想,那是李铁锁干的,又不是你干的,丢你什么脸了?但繁花很快就琢磨出味道来了:一定是有人把这事捅到了县里,县里查下来了。可是谁有这种通天本事呢?牛乡长随后的一句话,使繁花有点明白过来了。牛乡长说:“其实,哪个乡都不干净。我王寨乡不干净,他南辕乡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可是不干净归不干净,弄床锦被一盖,什么都没有了。你倒好,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靠他娘的,原来是刘俊杰把这事捅出去的?俊杰啊俊杰,你小子可把我给害苦了。

除了树雄心立壮志,繁花没有别的办法了。繁花只能对牛乡长说,雪娥的肚子问题包在她身上了,她会用最短的时间解决的。“至于怎么解决,你看我的。”繁花说。牛乡长听完,打电话叫打字员姑娘进来,给繁花倒了一杯水。等打字员出去了,牛乡长摇了摇头,笑了起来。那笑显得很没来由,繁花心里跳了一下。牛乡长还改了口,不叫“孔村长”了,改叫“繁花”了。牛乡长说:“繁花,我只对自己人发火,别人想看我火还看不成呢。你别往心里去。”牛乡长还差点把自己的姓给改了。如果世上有“驴”姓,那牛乡长就要改姓“驴”了:“我虽然姓牛,可我却有个驴脾气,一是急,二是犟。发现自己工作没做好,我就急。别人说我工作没做好,我就犟,咽不下这口气嘛。”

然后牛乡长又提到了繁荣:“我经常看繁荣的文章,老辣得很,哪像个漂亮丫头写的?都有点鲁迅的意思了。”牛乡长还说出了“心里话”:“说句心里话,我是怕你不懂规矩,在外面闯祸。在官场混,那是隔着布袋买猫啊。公猫母猫,黑猫白猫,花猫黄猫,狸猫波斯猫,你看不清的。所以要小心,不要多嘴。”这就等于明说了,告诉繁花不要再跟刘俊杰接触了。说完“隔着布袋买猫”,牛乡长突然把繁花表扬了一通:“你今天就表现得很好。我不说出来找你什么事,你就一直装糊涂。装得好啊。有时候,就需要装聋作哑。别以为我生气了,没有,我高兴着呢。看到你有了进步,我能不高兴吗?高兴!就像某一年春节晚会里面唱的,今儿真呀真高兴。”说最后一句“今儿真呀真高兴”的时候,牛乡长改成了普通话,但有些转音,那个“真”字既有点像“贼”,又有点像“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