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香槟鱼子酱-02
李天然第二天上班,本来想跟金主编打听一下,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最好不提。 金主编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也没打招呼。只是小苏过来给了他一杯茶和一份报,“又有啦!” 报上有一小段给用红笔勾了出来: 盗剑(古都侠隐之二) 将近酒仙 山本狂言笑武林,夜半刀声何处寻? 艺高胆大燕子李,三进卓府犬不惊。 李天然浑身发热,又念了两遍,喝了口茶,假装不解地抬头看看还站在那儿的小苏,“怎么回事儿?” “忘啦?上回那首提的那个小子,像是又干了什么……” “小苏!”金主编那头大声喊叫,“没事儿就回家!小报上这些废话你也信!” 苏小姐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回她桌子。李天然点了支烟,又看了一遍。这位“酒仙”也真是厉害,怎么给他打听出来的?卓府家里有内线?还是局子里有?可是怎么来个“三进”?是打算把别人的账也算在“燕子李三”头上?……不过他全身舒服,心里过瘾。 “主编,卓府家里出了事儿?”逗逗他挺舒服。 金主编头也没抬,“没听说。” 好小子!不多说几句不过瘾,“这位山本,是堂会上您给介绍的那位?” “不知道!” 李天然觉得很有意思。越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儿的人,越不肯透露自己的事儿,老金就是这种人。他就没再问下去,翻了翻几本美国画报杂志,中午也没回家,就请长贵叫厨房给下了碗面,一直拖到下午三点半过了,才叫车去大陆饭店。 他去过一次,就在石驸马大街。洋车一直拉了进去。他在一幢四层洋楼正门台阶前下的车。 他今天一身黑。黑呢西装,黑龟领毛衣,黑袜黑鞋,黑呢大衣,黑色墨镜。上来伺候的那个白制服西崽,不知道是没见过这种打扮,还是给他个子吓住了,问他“银座”在哪儿,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他自己朝着大厅走。过来了一位黑礼服中年人,微微欠身问,“您是《燕京画报》李编辑?”见李天然点头,就一伸手,“请这边儿走,唐小姐在等您。” 这位像是个经理的中年人没往墙上挂着“银座”霓虹灯那个方向走,而是带引着李天然拐了个弯,上了电梯。到了四楼,两个右转又到了一个乌黑大门。经理按了下门铃,等一位黑裤褂白围裙女仆出现,就一鞠躬离开。 李天然一进房间就觉得眼睛一亮。几乎全是白色。家具摆设都非常摩登。女仆接过了大衣,引他到一张乳白丝绒沙发前。他边坐边取下了墨镜。落地灯光很柔软,只是靠墙一排玻璃架上的摆设有点刺眼。斜对面窗帘半掩。望出去是一片灰灰的瓦顶,阴阴的天空,和不远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宣武门。 “下边儿人太杂,还是我这儿清静点儿……” 他顺着这柔柔的声音转头,才发现白白的墙上有道白白的门。中间立着一身白白的唐凤仪。 白缎子睡袍,白毛毛的露趾高跟拖鞋,衬托着一头黑发,一双黑眸,两片红唇。里边传出来轻轻一片爵士乐。 “而且我也懒得换衣服……”她走了过来,迷人的声音,迷人的笑容,“别客气,不用起来。” 她先从白茶几上一个银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才在李天然对面长沙发上瘫了下去,右手中食指之间还夹着那根烟卷儿,两眼望着天然。 他从茶几上取了一个银打火机为她点燃。她扶着天然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就跟那次堂会上一样,从他头上慢慢喷了过去,才放开了手。门铃响了。 一位白制服侍者推着一辆手车进了房。唐凤仪略一点头。侍者从冰桶取出一瓶香槟,扭开了铁丝,轻轻一声“嘣”,开了,往两支细长水晶杯中各倒了半杯多,然后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唐凤仪一手夹着烟,站了起来,先递给天然一杯,再自己拿了一杯,跟他“叮”地一碰,“为您第一次光临。” 她抿了一口,放下酒杯,放下烟,打开手推车上一个银盘,“香槟鱼子酱……总该比什么下午茶有点儿味道吧!” 李天然从来没吃过鱼子酱,伸手接过来她给弄好的一小片烤面包,上面堆着厚厚一层黑紫色鱼子。咬了一口,吃在嘴里,一阵“哔哔卜卜”之后,有浓浓一股腥中带香,喝了一口香槟,更有味道。他静静望着唐凤仪,她不仅是美,而且风骚。他突然替蓝田捏把汗…… “就不问我为什么约您来?” “你总会说吧。” “这么有把握?”她抿了一下香槟,“愿不愿意考虑跟我合伙?” 李天然一愣。这真是越来越像演戏了。 “您进来的时候,瞧见没有?大厅那儿有个首饰店?……没有?没关系,那是我开的。” “哦。” “当然,是卓家的东西,可是归我管。” “哦。” “有半年了……北京饭店圣诞节之前开张……六国饭店正在谈。” 李天然只有坐在那儿听。他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戏,更不知道台词。 “明白这个意思吗?”她熄了烟,“卓府有个老字号,王府井那家‘宝通楼’和西四分店……生意挺好,可是打不开新局面……这儿日本客人多,北京饭店外国人不少,中国人也是上流社会,六国饭店差不多全是外国人……你懂了吧?” 他点了点头,转动着手中香槟酒杯。 唐凤仪嫣然一笑,“原来您不喜欢说话……这倒是个麻烦。” 他抿了口香槟。 “找你来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儿……”她欠身取了支烟,自己点上,“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这还不说,你留过学,住过美国,会说英文,见过世面,长得……”她夸张地偏头打量,“也还过得去……在老金那儿混,有什么戏唱?” 李天然觉得老金那儿那场戏先不管,这场戏就不太好唱。是他的身份引起了猜疑?还是他们拿我当孙子?……他起身为二人各倒了半杯香槟,“这才第二回见面,你就信得过我?” “密斯脱李……”唐凤仪娇娇媚媚地盯着天然,“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儿……”语言刚落,神色换成了娇柔,“我看你绝不会坑我。” “那是你心眼儿好……我就不敢说这句话。” “哟……”唐凤仪弹了下烟灰,把左腿搭上了右腿,露了出来睡袍下面那光光白白的半截大腿,声音表情更娇滴滴了起来,“不说心眼儿好吧,这是谁的心眼儿多?” 他也知道刚才那句话说得太满,给她这么软软地一顶,接不下去了,只好一举香槟,“算是罚酒。” “可别这么说,”她很舒服地半躺在丝绒沙发上,翘起来的那只左脚,慢慢玩弄着脚上白毛毛的高跟露空拖鞋,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甲,像五粒大大小小的红豆,上下颠动,娇艳的脸神之中显出少许委屈,“那今儿个请您过来,倒有点儿像是我在逼您又吃敬酒,又吃罚酒了……”然后神色不变,一双黑眸继续盯着天然,只略略提高了点嗓门儿,“钱妈!” 李天然给她这么一逗,只有吞了下去。他想早点下台,可是看样子后头还有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