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

  韦玥妍人美,眼泪也美。那颗泪珠儿泛着幽光,划破笼在烛火四周的黑暗,动如流星,灿若莹石,滴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乾隆与姚水衣抬头,见她又转过身去偷偷拭泪,不禁蹙眉问道:“玥妍,《圣蚕秘笈》不是已找到了么?可又是甚么惹你伤心啊?”

  韦玥妍放下素帕,侧脸叹了口气,缓缓立起,静默少许,旋又坐回座中,两只眼睛向黑夜深处痴望良久,轻语道:“我一想到我们韦家的血海深仇,就不禁……可惜,如今父亲死……死于非命,妹妹她又且生死未卜。我武功低微,身单影只,仇也报不得,人又救不了,念及此处,教人如何不觉伤心?”她一时口快,险些说出了“父亲死在宋奚遥之手”这句话来。不禁暗自闭目吁气,庆幸不已。

  乾隆闻言笑道:“玥妍,你也说过,《圣蚕秘笈》上的武功可要胜过《毒桑秘笈》,是么?”

  韦玥妍心头一跳,忽地转脸审视着满面堆笑的乾隆,木讷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曾教过你本门内功心法及‘心猿易形步法’,可算是你的师……师…

  …那个为兄代师传艺,可算是你的师哥。”古时伦理纲常,视“师者为父”。一个人若同其师有了男女之情,会被看作乱伦禽兽,遭到唾骂!乾隆教了韦玥妍武功,本可说是对方师父。然他一想到师徒不得相恋的规矩,赶忙改口说自己实乃代师传艺。其身份转为同门师兄,状况可就要大大地不同。

  乾隆怕怕胸口,兀自为其险陷重困而心悸,略顿了顿,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为兄政事繁忙,长时疏于练功。若将《圣蚕秘笈》放在我处,未免便要将其束之高阁,暴殄天物,反不如传于师妹。一者承继师尊绝艺,二者也能防身。哦,对了……”他又从包裹内取出“无缝仙衣”,道“这件短衣叫‘无缝仙衣’,乃是西域异珍。可保你刀枪不入,拳脚无伤……师妹一并带上吧!”

  韦玥妍见他双手将《圣蚕秘笈》、无缝仙衣与《紫微变》曲谱递了过来,略一迟疑,忽而双目发光,猛然抢到怀里,一只玉手爱怜地抚摸个不住。乾隆正为自己又做了件讨得美人欢心的事儿高兴,突然对方两膝一曲,跪在地上,磕头泣道:“多谢师兄成全!师兄再造之恩,小妹无以为报,愿……”乾隆吃了一吓,心里连声道:“愿欲以身相许!愿欲以身相许!!”韦玥妍却道:“愿来生做牛做马,衔草结环,以偿师兄之情!”

  乾隆内里虽然大为失望,却也还是弯腰将其扶起。长久不舍放开,只觉对方两条手臂细长滑嫩,柔若无骨,身上一袭香气传来,禁不住热血沸腾,心猿意马。毕竟乃是情场高手,他不失时机地摸出一方丝帕,温存地替韦女拭泪。玥妍开始满存感激,尚任由其轻薄,后来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往后一挣,赤面低头躲开。乾隆一愣,转脸见水衣不惑地瞅着自己,只得尴尬地笑笑。

  韦玥妍退在一边,翻开《圣蚕秘笈》,读了数页,眉头却是越锁越紧,仿佛病中西施一般。乾隆将指节凑在鼻下,兀自可以嗅到对方身上的幽香。瞥眼见其愁容不展,好奇地问道:“师妹,有何不妥么?”

  韦玥妍并未将目光离开书本:“师兄,原来欲练‘冥响蚕音’,必须找把上好的古琴,还得会弹‘紫微变’。可……可我于商羽之道一窍不通,更加不识琴谱,那可如何是好?”

  乾隆闻之,眼睛猛然一亮,好像濒死之人突然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忙道:“我会啊!为兄会弹啊!你瞧,这把‘殇羽古琴’我也带在身边了。唔……明日,为兄要同姚姑娘共往余杭寻人。如果师妹不介意的话,我便委屈一下,搁起它的事儿,陪你于钦差高式非府上暂住半月。相信以师妹的才智,必可将古曲学会的。你说如何?”

  韦玥妍咬唇暗思半晌,心道为今之计,也只好这般,遂轻盈地点头作应。乾隆大张其口,想到能与之再共处半月,并肩而坐,把手教琴,心里真比让他羽化登仙了还要欢喜数倍!

  海宁城郊,枯风过岭,一片喊杀,声动山谷。

  红花会群雄追人不及,反遭官兵伏击,首尾不得相顾。众位当家先后倒下,会中弟兄死伤无数,其景甚烈。

  山脚下,几十名官兵围住了两人。他俩其中一个,身被数箭,鲜血直流,伤势严重,眼见已不行了。钦差高式非一身戎装,坐马兜于圈外督战,远远看见内中情景,不觉将鞭稍一指,高声喝道:“反贼于万亭!快给我投降吧,你已无路可走啦!!”

  红花会大党头于万亭此刻也已伤痕累累,衣衫破烂。闻言重哼一声,右臂一长,夺下一名官兵手上钢刀,反手将其挥于地下。便于此刻,其肩头之上又中一箭,却是咬牙硬挺,未有喊出一声痛。

  那重伤倒地之人忽然摇手叫道:“总舵主!您……您别管我啦!快走吧,我不行了,别管我啦!”

  “汐还!你曾为会中立下许多功劳,直如老夫左右之手,于万亭豪义之人,怎可丢下你自己逃命?”

  许汐还闻言泪如泉涌,哑声道:“大当家!有你这一句话,汐还死也无憾了……唉,叹只叹上回为那狗皇帝脱走,这次急功近利,才误中了高式非的奸计,害得红花会全军覆没,我……我何功之有?分明是红花会的大罪人啊!”

  他说话间,一名官兵冲上,挺枪直刺。于万亭侧眼瞥见,大喝一声,神威凛凛,居然将其吓得扑通一声,坐倒于地,被于万亭手起刀落,划作两段,长枪脱坠,直滚到“活吴用”许汐还的身畔。

  “汐还,你没事儿罢?”于万亭护在面前,又自杀退一敌。许汐还一则为自己的大意而痛悔不已,一则只觉其身无一用,徒增累赘,如此下去,必陷两人共死一处。他垂眼望见一旁钢枪,猛地抓在手中,含泪眼望大当家魁伟的背影,叫道:“于总舵主,且听汐还最后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别管我,独自去吧!!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汐还今生无缘,唯待来世再偿!”说着,他微微一笑,挣扎撑起,将枪头望腹中一送,啊地一声,缓缓倒在了地上,带着浅笑,闭上了双眼。

  “汐还!汐还啊……”

  于万亭眼中泪涌,牙关紧咬,怒吼连连,手里单刀连翻,瞬时砍倒数人。旋而不知将何物抛于地下,但闻砰地一声大响,生起一片浓烟,笼罩在其四周。众官兵看不清烟内情形,不觉退后,静观其变。良久,待得烟消空净,大家再看,于万亭竟已不见了踪影!

  圈外钦差高式非见了,双目圆瞪,心头大骇道:“他……他怎会?”

  山道之上,于万亭施展轻功,一路疾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手创办,苦心经营的红花会,竟然这样轻易地毁在了一个独眼瘸腿的高式非手上。然此刻便有无限不甘,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又待如何挽回?

  猛地,于万亭停下仓促的脚步,岸然当立于斯。一阵山风刮过,海下长须乱飞,身上袍摆和风而起,飘摇不定,猎猎作响。

  沉默片刻,他举目四望,朗声说道:“朋友!你跟踪我这许多时候,此处空无一人,也该现身了吧!”

  林间传出一阵大笑,打一棵树后转出一人。见他身着武官服色,面色如土,脸有胎记,盲了一眼,颔底虬髯丛生,走路略跛,身形佝偻,正是乾隆钦点下得江南剿匪的钦差大臣高式非。

  于万亭举老目上下打量这大对头,手抚白须,仰天苦笑道:“我于万亭一世英明,应敌无算,没想到会为你以那狗皇帝为饵,落得全军覆没,走投无路的下场……快叫那狗皇帝出来见我,我有话说!”

  高式非闻言一呆,旋又笑道:“反贼啊反贼,本官设下妙计千万,都为你一一识破。弄得唯有出此下策,方得马到成功,想我高式非平生所遇之敌,以你为最!虽然今次你为我所败,只是说来,毕竟胜之不武啊。”

  于万亭重哼一声,又听高式非道:“皇上他以万金之躯,亲来诱敌,也是我劝他不住,不得已而为之。你现在一心想取之性命,我怎会让圣上以身犯险?你若真欲面君,不如快快束手就擒!”

  于万亭怒道:“废话!你不让见,也就算了。老夫现在欲过此山,小子你莫要阻拦!”

  高式非哈哈大笑,手按刀把,沉声道:“要过山么?嘿嘿,这可得问问我手上宝刀答不答应。”

  于万亭左掌轻倚刀背,同高式非对峙于山道之上。两人一动不动,如铜铸泥塑,若非风带袍摆,微微摇曳,真要将其认作是假人了。默立许久,一片树叶急飘,在高式非脸颊擦过,发出沙沙哑响。两人同时发一声喊,挥刀互砍。他们的刀法迅捷绝伦,一出即收,连过数招,居然招招相同,便如同门之间互相切磋一般。

  双刀一交,当地一声,于万亭的钢刀已折。两人一个照面,又各自跳开。于万亭脸上皱纹写满疑惑,瞪着倒斜的双目,道:“你是……”

  高式非两眼直视对方,额头汗滴顺颊滑落。一阵沉默,其手中扶桑宝刀“焦鬼”一颤,脚下借力前跃,青刃携着怪啸直削对手面门。于万亭微笑,不闪不躲,舞动半截断刀,也朝高式非脸上挥去。两道寒光和着山风闪过,高式非与于万亭一沾即分,脸上两张人皮面具粉碎,化作千万只鼓翅山蝶,纷纷扬扬,翩下谷去。

  他们定睛互相看清对方真正面目,不由仰面向天,齐声大笑。

  于万亭道:“我败在你的手下,真可叫是报应。”

  高式非却道:“红花会以你为首,实在可笑!……难道,难道这就是你所谓‘更重要的事’么?……”

  于万亭笑过,忽而沉脸低声质问:“莫非你将我对你的恩情都忘却了么?你毁了我十年经营的‘红花会’,可怎么对得起我?”

  高式非闻言浓眉怒锁,冷冷说道:“你害得我失手杀死生身父亲,陷我于不忠不孝。我之所以要改名‘式非’,实因‘式非’即是‘弑罪’也。弑父之罪,天地难容。你的养育之情,再也休提!!”

  “可我知道……”于万亭脸上肌肉直搐,走近一步道,“你不但不会杀我,还会放我走的!”

  高式非垂下头去,紧咬下唇,思忖半晌,方闭目叹道:“是!我……我我……你走罢,我不拦你……”

  于万亭又走近一步,险恶地冷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要过此山,得问你手中宝刀答不答应么?”他的话音方落,突然出手发难。

  高式非一下未及反应,便为对方夺下宝刀,再加反手三掌,悉数拍在了胸口。那三记掌击,每一招都蕴涵了于万亭的十成功力。高式非毫无防备之下,身子直如断线风筝,滚落山崖而去……

  高式非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少时日,待其骤然张开双眼之时,却发现自己现正身处一间木屋之内。

  他别转过头,放眼审视起房里的摆设布置,似乎像是猎户之家。那张床铺柔软得很,躺在上边暖暖的,煞是舒服。高式非勉力想要坐起,然胸口骤然剧痛,全身酸软,直如散了架一般,他啊地一声惊叫,终于还是乒然倒在了床上。

  便于此刻,房门吱呀一声洞开,走进一名年轻女子。见她身着玄青短装,步履稳健,似如习武之人。此女容貌虽不很美,却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柔中带刚,灵动闪烁,仿佛会说话一般。

  她见高式非醒转,急放下手里端捧的瓷碗,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床前。一蹦上床,坐在边沿,探首笑道:“大人,你可总算是醒啦?知道吗,你在这儿已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总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人家真急死了。”

  高式非见其说话绝无忌讳,毫不矜持,倒是个爽直的女子,不禁浅笑点了点头。

  那女子手中搓揉着一管衣袖,又道:“大人你可实在命大,从那么高摔下,居然为半山腰里那棵古松缓了一缓,才没坏了性命。不过阿涛他说您身上的内伤极重,大约得调理个十天半月的,方能下床。”

  高式非闻言不语,又点了点头。

  那女子见状急道:“你怎么光点头不说话啊?没伤着嘴吧?……哎呀,真对不住,大人。我……我就是这个样子,说起话来没大没小的,你可千万莫要动气……阿涛说,生气对身体不好的……”

  高式非轻声道:“你适才称呼我甚么?”

  “大人哪?——哦,这都是听大当家说的。他说看你这身打扮,准是个官儿没错。”

  高式非点点头,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笑道:“也不怕说给大人你听,我们是这里一方的山贼,此地唤作塌头寨。

  不过,我们向来只是劫财,从不害命。其实,最近风声很紧,特别是自从那个钦差大人来此之后,咱们的买卖便更难做了。所以,老大常说,如果朝廷能招……招……招那个什么的,啊呀,瞧我这脑子,都记不得了……反正就是想投靠官府啦。以后我们也做了官兵,便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啦——哎,大人哪,你认得那位钦差大人么?听说最近他将红花会都给端了,想来一定是个英雄人物,咱们若能投奔他就好了。”她提起这钦差大人,眼中忽地放出希冀的光芒,把头向天,显现一副仰慕敬佩之至的模样。

  高式非听在耳里,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此女天真可爱,很有意思,遂眨着眼狡黠地答道:“我这种小官儿,怎么会认得此等大人物呢?不过,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我倒可以去疏通疏通。”

  “真的?真的么?”那女子一激动,突然抓住高式非的双手。高式非一吓,两眼瞪得极大。那女子这才醒悟,猛地撤手,一脸抱歉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如此说来,可太好啦!嘻嘻,这回我立了大功一件,定要大当家好好奖赏我!嘿嘿,嘿嘿……对了,大人啊,咱们说了这许多话儿,那碗汤药都快凉了。现在你人醒了,我喂起药来可就要容易得多了。”

  “怎么?”

  “这三日里,全都是我每天喂汤给你的,否则啊,你早没命啦。”

  她说着,端碗步近,扶高式非坐起,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高式非一生孤独,从未与一名女子像今天这般接近过。见她喂起汤来小心翼翼,放在嘴边吹了许久,这才慢慢递过。全不似适才其走路说话的男子模样,显现出女孩儿的温柔纤细,不由于心中头一回漾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如沐春风,惬意非凡。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假作真时真亦假”,摘自曹霑小说《红楼梦》。说的是,高式非其实不是高式非,于万亭本也不是于万亭,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自己本人,谁又分可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