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待如茵的神志终于清醒了一些,望着眼前:不是他又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仍旧迷惘地直起身来,定定地望了望逸之,又看看一边拭着泪、一边跨出门槛走到外面的大哥,疑疑迟迟地问:“你……真的是逸之?”

  逸之泪眼朦胧地握紧着如茵的手:“如茵!是我!怪我没早告诉你真相……”

  如茵清醒了。她感觉得到,逸之握着自己的一双手是多么温暖有力,他那熟悉的气息、清澈的眸子、明朗的五官,依然是那般的熟悉、那般地令她怦然心动……

  这一切,可不明明白白、实实在在么?

  可是,她却慢慢挣脱了逸之的拥抱。她望着面前的逸之,慢慢地向后退着,两眼渐渐地生出令人发冷的光:“哦!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

  “如茵……”

  逸之望着如茵,忽然觉得全身发凉起来,他看见,如茵的眼光开始变得阴郁而陌生起来。那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十分生疏的目光!是一种交织着爱、恨和绝望的神情!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还活着?”

  逸之望着如茵:“如茵……”

  如茵满脸流着泪:“你是为了惩罚我?你想让我永远在痛苦中煎熬?想让我的灵魂至死都得不到超脱么?”

  逸之也是泪流如注:“如茵,后来,我是应该告诉你我活着的真情的。可是,我怕惊扰你的生活。这个,嗳!以后我慢慢会和你说清的。如茵,我们……我们的孩子,他还好么?”

  如茵更是心如刀搅:“哦!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只是想要见见你的孩子?否则你是永远都不会再活了,是么?”

  如茵只觉得自己已经冰结了很久很久的一个伤口,突然一下子重新迸裂开来!她似乎看见自己的一颗心正往外冒着殷红殷红的血……

  逸之流着泪:“如茵……我迟早会告诉你的……这些年,我一直动荡,我不能让你为我担忧,还有……很多的大事。”

  逸之说到这里,蓦地记起,如松还在门外,一下子就忍住了下面的话。

  她什么也听不下去了。她全身颤抖着,脸上一面流着泪,一面却露出凄楚而惨冷地微笑:“虽说我人进了吴家,可是无论我人离开山城多远,也无论吴家的墙有多高有几重,都无法锁住我心底深处对你的哀思。十几年里你一直都活在我的生命里,你和儿子陪伴着我的每一天。儿子便是你的化身,便你的灵体之所寄。有了你们爷儿俩,哪怕饮尽所有的苦涩,我也情愿。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得知,你是真的死了!”

  逸之泪水涟涟,却也不敢往深里解释,只有满心怜惜和痛楚地望着她。

  如茵珠泪迸溅着,她泪眼迷朦地望着面前的逸之,望着她日思夜梦的人,觉得五脏六腑都在一种剧痛中翻搅着、颤抖着:“你的心肠怎么这么硬?整整十三年,你竟不肯来告诉我一句真相!你竟然忍心让我每天每夜都活在地狱冷火的烹煎里……”

  如茵再也说不下去了。蓦地,就见她捂着脸,转身便夺门而去。逸之和门外的如松一时阻拦不及,如茵早已疯了一般跑到了庙外,一把夺过家人手中的马缰,跃上马背狠狠地打马而去了!

  逸之当即就要追到吴家坪去!

  如松气喘吁吁地,好容易才拉住了他:“逸之!她正在气上,见了也说不清呵!况且,吴家坪大宅院,也不是你一个人想进去就能进去、想见谁就能见到谁的。一旦闯进去,说不定还会另生节外之枝!事情公开了,吴家有了警觉,如茵从今往后,说不定真的不好再见你了。你权且冷静一下!日子长着呢,待咱们先商议出一个法子再见她也不迟。”

  逸之只觉得痛心搅肠,一时无计可施。

  可是,逸之却不能在山城继续耽搁下去了——军中的会党朋友,眼下正值要紧关头。新军各会党正在筹划反清举义行动。他是好几个会党的中间人,必得尽快赶回湖北!

  他决定先给如茵留下一封信,随后再派人回来接她们母子赴鄂。

  如松、逸之二人临分手之际,如松突然正言厉色地告诉逸之:“梁兄,我有一件事,今天宁可冒着泄露朝廷机密和杀头的危险告诉你知道。我不仅只是为了我堂妹,也为了你我当年的同窗和袍泽兄弟情分。眼下,朝廷对湖北新军这一块,已经有很大的防心了。据掌握的内情,我对你可是不大放心!如今,我堂妹的后半生和小宗岩可是全靠你了!你做事一定要存个心眼儿,千万不要为他人利用,不要去参与那些乱党分子的活动!我们统不过是些小人物,不值当为了外人去挡枪子儿、当炮盔,倒让亲人跟着受连累、受担心!当年,长毛号称拥兵百万,称王金陵。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被我大清朝廷一举平定?你若是已经参与了什么会党,要及早抽身退步!若觉得不好做人,我可以帮你另换个地方。”

  逸之突然明白:如松此行湖北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嘴里却道:“如松兄尽管放心!我不否认,我一直都是提倡君主立宪的改良派,从不主张国基动摇!加上,人家都知道我是帮办大人的人,就算有什么事,避我还犹恐不及呢!哪里还肯和我结交?”

  如松冷笑道:“梁逸之!我老实告诉你罢:你和杜鸿飞两人的名字都在册上呢。都是被我私下勾掉的!饶这般,你也别心存侥幸!下面的事,你好自为之罢!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请你为我三妹和你们的儿子想一想。三妹苦了这么多年,我真的不忍心她再为你担惊受怕!再过那断肠碎肝的日子了!”

  如松回北洋之前,先带着逸之来到城里如茵的奶娘家拜访了一趟。

  多年在刘家服侍的如茵奶娘是个聪明人,一俟看见逸之的脸,心内一下子就明白了:面前这位,才是宗岩的亲生父亲啊!遂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来——小姐在京城自己定下了终身,可梁公子暴瘐狱中没几天,立志一死的小姐竟突然就匆匆嫁到了吴家等等……

  比起如茵娘来,如茵的奶娘到底还是山野的百姓人家,故而大家族那些做人规矩,倒也不是看得太重。加上对自己奶大的如茵,一直都怀着一种类似母亲的疼怜之情。她信奉过活人日子,就是图个实惠吃饱饭,就是图个骨肉亲人的团聚。她当然愿意年轻轻的如茵能够终生有靠,而不是守着一个空名儿,却一世清冷。

  因此,她愿意成全如茵一家子从此团团圆圆。

  逸之清楚,如松回京后会把他所了解的湖北新军中的底细禀报朝廷,以致影响他们酝酿好的这次举义。故而把事情安排好之后,又匆匆赶回白坪老家看望了一番爹娘,忍着与父母妻儿离别的痛楚,立马动身赶回了湖北。

  那天,又痛又气的如茵跑回吴府后,关上屋门,一头便栽在被子上痛哭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四肢发麻,手脚冰凉冰凉地。末了,人躺在那里,半晌不动一动,仿如死了一般。

  渐渐地,她终于清醒一些。一时又疑惑: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果然是真的么?逸之他真的原本就没有死?他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活得壮壮实实?

  她记起来了:他一身灰蓝色戎装,依旧还是挺挺拔拔的身段,依旧还是那双让人心动明净如水的眸子,也依旧还是那英俊的脸庞。只是,这时的他比起十几年前,更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下巴和嘴唇也比往年更有了个性,还有被岁月沧桑刻在额头上的风霜和刚毅……

  可是,他竟然在整整十三年后的今天,才跑来告诉自己他依旧活着的真相!

  他,他怎么那般狠心啊!

  转而又想:大哥说了,当初逸之他并不是不想告诉自己真相啊!及至后来,自己听说逸之暴死狱中后,在家中昏昏欲死十几天,外人又怎么能进刘府给自己送信?接着自己为了保住逸之的骨血,便匆匆嫁到了吴家。事后,就算自己知道了逸之仍旧活着的实情,又能如何?

  难道,不明真相的逸之,当初不曾因为自己匆匆之中就嫁到了吴家,而感到绝望和巨痛过么?

  自己怎么那么狠心?十几年的生离死别,乍然相逢,怎么连给他片刻诉说的机会都不肯?他原是一个出入枪林弹雨的军人,自己怎么……怎么会说出咒他死的话来?天啊!想明白之后,她竟是无法自抑地痛悔和自责起来!她泪水迸溅、喉咽声哽,因怕被人听见,只得紧紧地咬住被角,最后竟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这漫长的十多年里,自己何曾中断过对他的思念和痛悼啊!她以为,往事早已淡忘,其实何曾淡忘过半点?只不过,她把那浓浓的悲情和揪心的悼念,深深地埋在心底,埋在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隐蔽角落,埋在一方自己都不敢轻易触动的禁地里罢了!能支撑自己活下来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和逸之的儿子,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把儿子当成了他的化身啊!

  自鸣钟玎玎铛铛地响了一串,一下子惊醒了似梦非梦中的如茵。

  她开始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儿子就快下学了。她不能让儿子看出自己情绪的异常来。她用手巾擦了擦脸,坐在台前,用梳子抿了抿头发,就听见随着自己庭院院门的“哐咚”一声响,儿子一路热切地叫着自己,早已推开屋门进来了。

  随着他身影闯进来,带进来一片明丽的阳光。

  “娘!我回来啦!”如茵转过脸去,迎着那片阳光,微微一笑。

  儿子奔了过来:“娘!”

  如茵把儿子搂在怀里,端起他的脸儿,细细地打量起来。那一双忽闪忽闪明亮而温柔的眼睛,深深的眼窝儿、浓浓的眉毛,还有轮廓倔犟的嘴唇和刚毅的下巴……处处都是逸之的影子!

  她转过脸去,不经意间,眼睛蓦然就和子霖遗像上那微含忧郁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一颗心随即就缩紧了:可怜的子霖!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曾不止一次暗示自己:不管她如何,一定要把儿子留给他,留在吴家!今后,该怎么办?

  宗岩望着娘的脸,笑意即刻凝固在那里,他走过来,抚着如茵的脸问:“娘!你哭了?是因为我爹的周年快到了么?”

  如茵听宗岩说出这话,一时竟怔住了!

  宗岩早已伏在她怀里哀哀哽咽起来!

  ——自打子霖去后的好长日子里,宗岩白天黑夜地哭闹着要找爹!直到现在,不管是子霖的周年还是子霖的生辰,也无论是清明还是十一,小小的宗岩竟总能事先提醒自己一番!

  如茵抚着岩儿,心想:当初,就算自己得知了逸之还活着的真相,又当如何?子霖在自己最危难、最急需之时,深情宽厚地接受了她们母子。从此,处处小心呵护、每每温柔感人。难道,她真的能忍心再割舍子霖,能毅然再跟随逸之天涯海角、萍飘篷转去么?

  奶娘坐着自家的驴车,从城里赶到了吴家坪。

  当奶娘把逸之的信交给如茵那时,如茵觉得自己竟像害了热病似地,一颗心直跳得要蹦出来了!天哪!漫漫十三载,自己竟然还能重新看到逸之这笔潇洒的行楷?她不敢立马就去打开那信,只是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才双手抖着展开了,急不可耐地一口气读了下去:

  如茵:

  你当怨恨我呵!

  整整十多年了,我竟然没有告诉你我依然活在世上的真情!我真的太残忍了!

  如今,连我自己也恨自己的无情!可是,我爱!这十多年来,我每一天、每一夜,何时何地,一直都是在深深的痛苦中想着你、念着你。也正是因为心里有了你,我才能一路撑着走过来的!我想,若我的生命还有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多的日子好活,如果我仍旧不能见到你,我还会继续念着你的名字,一直到死的那一天。

  当我在南方,获悉你竟在我“暴毙”不足一月里,就匆匆嫁给吴子霖的消息时,我真想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么没有想一想:若不是有了什么重大原故,你怎么会突然如此决定?我为什么没有料到,你面临的将是如何的困窘境地?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粗疏!

  也许,你根本料想不到——后来,当“死而复生”的我,亲眼看见你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时,那时,我真想用武力再把你劫走!可是,我最终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我不能打破你的平静!

  如果不是这次巧遇如松,如果不是惊悉子霖已经去世的噩耗,也许,我这一生一世都不敢再来打搅你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负任南下了。我要去干一桩大事!等这件大事做完,我很快就会回来把你和孩子接走的!我从没有忘记你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热血男儿,国家、民族、民生的事乃首要之事!

  等着我的好消息,祝福我罢!我相信你,也相信你会理解我的事业!

  逸之

  辛亥七月二十四日匆匆!

  精明的吴家大哥发觉,这一段日子来,弟媳的心神可是有些不大对头儿——

  他先让自己续弦的夫人试着问候了几句。妯娌俩在二弟妹的庭院说了半晌的话,夫人竟没有问出什么。只说看上去弟妹满腹心事,忧心忡忡的样子,精神倒也没有什么。

  吴子霈心下不安起来:莫不是城里的刘家出了什么事?刘家大爷在京城做事,为何三天两趟地跑回来?

  他乘了一顶二人小轿来到城里,坐了半晌,见刘家大老爷和二老爷脸上倒也没有什么两样。心内便猜想:兴许是京城的刘家大爷出了什么事?这两位老爷目下尚不知晓呵?

  去年,吴子霈就从学政衙门做官的儿子那里听说:自打光绪皇上和太后驾崩之后,宗岩的舅公在朝中便开始失势。最后,竟然被朝廷开缺回里了!而省城各衙门里,人人皆知儿子的后台就被罢黜的那个二品大臣!因而,这两年来,吴子霈一直都在耽心着:靠山的落势,会不会影响到儿子的前程乃至性命?

  后来,从刘家两位老爷嘴里,终于打听到了:刘家三老爷的舅兄眼下虽被朝廷开缺回里,在洹上养病;可是,这位舅兄还有一位换贴之交的大哥徐世昌徐大人,仍旧在东北做着总督哪!老三的这位舅兄当年的好些部下,现在仍旧都还在朝中任着要职。而且,刘家长房长子刘如松,刚刚才被北洋拔升为武四品的军职。

  吴子霈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吴子霈离开山城后,回到吴家坪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族人长辈,商定即日就为弟妹立节烈坊的事情。接着,便兴师动众地请县太爷亲笔题字,十多天里,便修下了一座山城远近最数气派的节烈牌坊。上镌着雕工精美的朱雀牡丹、云朵明月等等。并历数如茵如何相夫教子,敬姑孝婆,敦睦嫂侄,拿她和古书上有名的烈女节妇做比……一时,竟引得远远近近的人都跑来瞻仰观拜。

  如茵心下明白:其实,吴家大哥清楚,自己压根儿算得上什么“节妇烈女”啊?

  可是,这座闻名远近的节烈祠,毕竟使她冷静了下来:虽说,自己的心和梦,并没有被这把沉重的大锁一下子锁死;可是,她却也不能断定:逸之有朝一天回来接她那时,她真的能忍心背弃子霖的情义,真的会不管不顾地跟随逸之毅然离去,以致吴家门楣蒙羞,使子霖魂灵不安么?自己真的敢去面对世人的蔑视、人们的唾骂么?

  每每想到这里,如茵便觉得一阵阵的不寒而慄同脚心涌到头顶……

  逸之因肩负着与各会党组织秘密联络的要任,所以,虽和如茵分别了整整十几年,却也只能在匆匆一见之后,即刻就返回了湖北军营!

  从如松的话中,逸之揣知:新军会党中鱼目混珠,已经混有满清的奸细了!故而,一到营中,即刻就提醒各会党,请注意清理查处异己份子!今后,不管是行事还聚会,必得更加小心才是!万不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什么问题!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谁也没有料到:引爆辛亥这年全国革命雷暴的,竟是由一次意外的炸药爆炸而起——

  新军工程八营的士兵在试制所用起义的炸药时,突然意外爆炸。在不得已的情势下,工程八营的士兵首先发难,向上司打响了第一枪!

  一切来得竟是这样迅疾、这样猛烈、这样意外、这样猝不及手!

  几乎是一夜之间,革命便全线爆发了!

  继湖北宣布独立之后,紧接着便是上海宣布独立,江苏宣布独立,浙江宣布独立……

  先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中国的大半个江山的十几个省份,风起云涌,几乎全部宣告革命和独立,宣告脱离大清王朝的统治!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似唿啦啦倾倒之大厦。

  满怀激动的逸之给如茵匆匆写了一信:

  吾爱:

  革命形势如火如荼,腐朽之满清如大厦将倾。然局势仍旧动荡不稳,清政府亦正酝酿反扑。稍待平定,再议团聚。

  等我!

  逸之

  辛亥八月二十一夜匆匆

  如茵似乎能从逸之那狂草字体里,感觉得到他那眉飞色舞的神情、热血激昂的模样!然而,不知何故,一颗心却亦沉亦浮、亦悬亦坠起来……

  一向宁静的洹上村,这几天突然热闹起来!

  朝廷大臣、北洋武将、旧日幕僚、属下朋友,走马灯似地进出于这座大宅。

  宅门上的守卫和下人们,接踵而至地把来自各地的一封又一封信件、电报和各样标着“火急”字样的公函,碎步疾跑地匆匆送到老爷的书房来。

  辛亥八月,革命党人煽动作乱,武昌突发兵变,湖北宣称独立,成立军政府。其余各省纷纷呼应,独立之声此起彼伏……

  惊天鼙鼓动地来!大清根基似唿啦啦之将倾大厦,摇摇欲坠。

  朝中满清贵胄果然闻鼙鼓而思将帅了!

  电报房中,滴滴嗒嗒的发报声连声不断,袁大人的书房整夜整夜地灯火通明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

  大人修炼了两年多的钓翁之心,再也无法宁静下来——来访的旧日好友、钦差大臣,奉朝廷之命,纷纷恳请大人不计前嫌,动员他重新出山:务以国家大事为己任,挽大清国家于危难,救民众百姓于水火……不达目的不罢休。

  众口一辞:袁宫保出山,乃众望所归!

  此番战乱,天下惟宫保一人方能平定作乱!

  袁大人沉吟许久,虽激情不已,却感到去留难定——是赶在这样一场大变革中,勇肩负任,除旧布新呢?还是淡泊功名,继续颐养天年?

  然而,他实在清楚,伴君如伴虎呵!更何况,二百多年来,满人对汉人一直都是每每疑惑防范,动辄开缺革职。从曾国藩到恩师李鸿章,从丁未政潮之危机到宣统元年之变故,历历在目,令人至今惊心甫定……

  古之圣贤是如何教诲来着?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旷世奇才杨度相与谋:静以观变,待时而动。宫保,且养浩然之气!

  徐世昌来电:大丈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况大丈夫理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岂可久耽于山水田园间,磨损英雄志气耶?

  袁大人沉吟许久,主意渐渐笃定。

  果如杨度所料:大清廷派重臣三顾洹上,终于答应了袁大人所提出的提前召开国会、组织真正责任内阁、解除党禁、宽赦武昌起事人员、全权节制调遣前线各军并长江水师等六项出山的条件。

  雄心未泯的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

  被起任为内阁总理大臣,同时署理湖广总督的钦差大臣袁大人,乘专列率部一路南下,直达孝感前线,亲自督师作战!

  如松是这次伴行左右的主要侍卫官之一。

  他亲眼目睹,复出后的舅舅,有着怎样一种令人战栗的震撼力:大人之气魄,实有潜龙腾风、云水激荡之势啊!

  从京城接命之后,如松和几十个亲兵一齐,护卫袁大人,率领援军从京城乘火车一路赶到孝感前线,亲自慰劳并督师北洋将士。

  大人一下火车,立即就被无数将弁军士簇拥起来。只见大人翎顶辉煌、蟒袍烁光,军乐、军礼和军士一片欢呼。

  在众军士烘云托月的护卫下,大人踏着一条长长的红呢地毯,四平八稳地上了一顶早已久候那里的绿呢大轿。一直紧随大人左右的如松,第一次发现,大人的眼中竟然闪着从不曾见过的盈盈泪光……

  北洋军大人的旧部,一俟闻听朝廷重新启用大人,老将复出,士气大振!北洋军从京津发兵南下,一直到大人亲临前线,所到之处,横扫千军呈卷席破竹之势!

  而民军方面,则因供给不足和指挥不当以及后援中断等诸多原因,竟致节节败退,士兵伤亡不计其数……

  北洋军攻占之处,竟大肆焚掠行劫!汉口重镇失守!玉带门一方,多少年的几十里繁华街市,登时灰飞烟灭,化作了一地残垣断瓦!

  长江北畔,桅樯如松,群舰云集,炮口几乎拉成平角,直直轰向江南岸民军防线。

  武昌军政府电告南方各独立省:武昌告急!

  临近黎明的江面,薄雾缭绕。

  逸之所率的这支部队,奉命日夜踞守在距武昌几里远的江南岸。江南,沿江全线七十多里,统有民军的兵力布设和防守,火炮、战船和将士们与北岸的清军隔江对峙。虽知北洋军来势凶猛却依旧士气高涨,准备与之决一死战!

  对岸的北洋军至今尚未接到进攻的命令,每天只以炮火威协。炮弹不时向南岸发击。对岸民军毫不示弱,也不时以炮火还击。

  因北洋军的烧杀抢掠,北岸百姓扶老携幼,纷纷乘船逃往南岸。在飞流如梭的炮火下,江心的难民船时有被北洋军炮火击中的,只见烟火炸响处,船沉舢碎。落水的老人孩子哀号呼救着,渐沉江心。

  目睹此情此景,逸之捂着眼睛,热泪却顺着指缝滚涌而出……

  又一艘快要行至南岸的难船突然被北洋炮火炸沉了!一些难民在江水中号哭求救。南岸军舰上,民军水师士兵因上司没有发令,故而,也没有人敢跳水救人。众人站在甲板和岸上,眼睁睁地望着在水中哭喊呼救的落水难民。

  一对母子抱着一块碎船板拚命地望着岸边哭救。

  这时,船上的官兵只见一个身影忽地从甲板上跃入滔滔的江水中。众人愣了一下,有人突然大声叫着:“是梁参议官!这是他的长官服!”

  此时,炮火打得更密了,带着可怕的尖啸纷纷在四处落下,冲天的水柱一下子把那些飘在水面的人群击沉江底。江面上浮着的东一片、西一片的血洇,瞬息便被浪花冲淡。

  甲板上的官兵不禁为他搦了一手汗!只见他穿过炮弹激起的水柱,奋力向那母子游去。

  这时,逸之终于划到了落水的母子身边,他一把抓住五六岁的男孩儿、一手拖着孩子的母亲,开始向岸边划去。谁知,那孩子和孩子的母亲,一俟在水中抓住了他,竟死命地抱紧了他,直勒得他几乎出不来气,胳膊也无法动弹。

  逸之挣扎了一通,只好死命抽出一只手,在娘儿俩身上连着点了几处穴位,这才拖着娘儿俩继续朝岸边划着。有好几次,差点都被落在水中的炮弹击中。

  他拖着娘儿俩,游得很艰难。有时游了一段,竟被炮弹击起的水浪重新推回来,甚至被炮弹击起的漩涡翻到水下……

  江水中的逸之,渐渐地开始觉着眼前发黑起来,又连着喝了好几口的江水。

  人在水中,只觉得眼前缈缈茫茫的,仿佛江岸离自己是那般遥远。而这娘儿俩的身子却越来越沉,逸之的身子也直往水中沉坠。然而,在他的意识里,仿佛自己拖着的根本就是如茵她们母子!是她娘儿俩从江北一路乘船寻找自己来了……这样,他叫着如茵和宗岩的名字,朝着岸边一点一点地划着……

  当落水的娘儿俩被众位士兵拉上岸时,逸之爬在岸边的草丛,半晌,一动也不动……

  逸之刚刚缓过来一点神,就被临时指挥官劈头盖脑地训斥了一通:“梁参议啊梁参议!你怎么能这样轻率?怎么能这般匹夫之勇?你的职责是指挥士兵战斗、是守住整个武昌城!每个指挥官都像你这般,为着全小义而忘大义,都去下水救个把儿人,都送了命,谁还来对敌作战、担当革命大任?”

  逸之清楚自己此举太贸然了,故而,只是摇头一笑也不辨白。

  武昌城形势岌岌可危!

  作战指挥所里,逸之和几位军事参议聚集在地形图前,研究争议着下一步的防守战术——汉口失守后,北洋军居龟山之险,积蓄待发,一旦集兵渡江强攻,后果不堪设想。

  武昌是全国第一个宣告独立的圣地,是革命首义的最前沿。它的失守与否,无疑将会对全国的革命形势造成巨大影响。

  南岸的全体将士坚阵以待,准备着决一死战。他们发誓,要以热血和性命拚死守卫武昌城!他们清楚: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浴血之战,是一场“孤城落日斗兵稀”的悲壮……

  屋内,电报声、报告声和枪炮声纠织在一起,合成一种紧张的战争交响乐……

  对岸,清军轰过江来的炮火,不时在岸边炸响。溅起的水浪海潮般轰鸣着,水花和着泥沙迸向半空,震得作战指挥所墙面上的灰沙簌簌地往下掉落。

  虽说依旧不时炮火挑衅,然而不知为何,北洋军依旧没有强渡过江的兵事迹象……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两军对峙久久。战事,一直僵持在那里。

  就在两军箭发弩张之际,突然从军政府传来北岸消息:清军方面已经接到上司电令:暂且按兵待命,盘马弯弓而不发。

  两军虽说依旧隔岸对峙,耽耽相向。然而,震天的炮火却一下子停了下来,长江两岸顿时万马齐喑。时光,仿佛溯回到了远古的荒洪年代。

  江滔之声骤复响起,江月也显得格外寂静而落寞。

  逸之伫立于月下的江畔,举起军事望远镜:只见月下的对岸,黑黢黢的一片黑暗中,有数点灯火明灭。

  江风扬起,军旗猎猎……

  南京电传,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职:

  “是用黾勉从国民之后,能尽扫专制之流毒,确定共和,普利民生,以达革命之宗旨,完国民之志愿……

  “……临时政府当尽文明国应尽之义务,以期享文明国应享之权利。满清时代辱国之举措,及排外之心理,务一洗而去之……使中国见重于国际社会,且将使世界渐趋于大同……”

  喜电传来,武昌城内高搭彩棚,军民高声欢呼中华民国万岁如雷声阵阵,压过了汹涌的江滔……

  正当各地频传胜利捷报之际,孰料,一个令人万分震惊的消息突然传来——南北有议和之意,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竟要自动逊位,让大总统之位于满清大臣、北洋首领——袁世凯!

  逸之和众将士闻听此讯后,个个义愤填膺,立即联名新军将士上书军政府:坚决反对南北议和、反对孙中山让出临时大总统之职!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满清北洋大臣袁大人,已经在北京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之职了!

  逸之仿如被人当头夯打了一闷棍……

  革命,竟然是这样一种结果?

  十三岁的宗岩,看上去,体态分明已经虎虎势势的了。无论是长相举止,还是五官神态,竟一天天地越发仿逸之了!而且,和逸之一样,平时除了念书用功之外,更喜爱的竟也是骑射武功!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如茵想,逸之只怕也该回来了!而那把深藏了整整十三年的梁家祖传宝剑,是否该传给儿子了?逸之曾说过,他的伯叔和父亲四人,个个不喜尚武,且为人温和。因而,祖父在逸之十六岁那年,通过家族打擂比武的形式,令众位子孙心服口服地把传家宝剑传给了逸之。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睛天。

  如茵支走丫头,小心翼翼地把那把在自己的箱笼中整整珍藏了十三年的梁家祖传御赐宝剑取了出来。

  如茵双手握剑,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剑柄上,深深地感受着来自逸之和梁家的英武气息,泪水冲眶而出……

  宗岩诧异地望着娘和娘手中的宝剑。

  如茵抚着剑鞘说:“岩儿!这把宝剑,是娘当年从京城带回来的——它原是雍正皇帝赐给一位平西武将的兵器。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娘想把它送给你。望我儿从今往后,能拿它习武演艺,早日成为于家、于国、于民众有用的梁栋之材!

  宗岩不知道,娘还珍藏着这般一件好兵器!他惊奇地接过宝剑,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剑鞘上那龙蟠云绕的雕饰,尔后缓缓抽剑出鞘。随着一阵金属擦击声——天哪!这是怎样的一件宝物啊!对兵器天生有着敏感和爱好的少年宗岩,立即就感觉到了这把宝剑有一种逼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眼光骤然放亮起来:剑出鞘时,只见一道耀眼的寒光顿时和斜洒过来的阳光碰撞在了一起!剑光与日光刹那间纠缠交扯,一下子迸射出了灼目的光芒来!

  沉甸甸的宝剑在宗岩手中很轻松地挥了两挥,他便喜不自禁地称道:“啊!这可真是一把宝剑!娘!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吗?”宗岩从七八岁上开始练功,心下早就艳羡大伯书房里挂的那把吴家传家宝剑。可是,大伯很少让他们堂兄弟几个碰一碰!

  如茵也不答言,只是微微地一笑。

  喜滋滋的宗岩把剑持在手中,又细细地欣赏了好一番后,兴致勃勃地就要带剑出门,到外面人前夸耀一番去!

  如茵拦住:在屋内好叮嘱交待了一番后,才放他出门。

  宗岩带着那把剑,连蹦带跳地一路跑出门去。他喜匆匆地来到前庭,找到自己的堂兄宗岙、宗岱和宗峦三人,急不可待地炫耀起娘送他的这份令人惊喜的礼物来!

  正热热闹闹间,吴子霈从外面回到家来。他一见几个孩子手里拿的宝剑,不禁大吃一惊!赶忙要了过去,拿在手中细细地打量起来。心下猜测:此物绝非出自民间!果然,就听宗岩喜咧咧地说,是他娘从京城带回来的!

  吴子霈暗暗惊叹着,心内清知,这个弟妹的舅舅是朝廷一品大员,送她这样的宝贝也算不得稀罕事儿。自己没见到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吴子霈挥起宝剑,朝身边花坛的砖角轻轻那么一掠——几乎连一丝儿的声息都没有听到,就见茶盅大小的一块砖角便迎刃而飞了!

  他心下猛然一惊骇!

  还剑入鞘时,语重心长地拍着宗岩的肩膀嘱托道:“岩儿,你可是看见了?这般好的宝剑,一定要小心爱护才是啊!千万不敢在外人跟前炫耀,以免招来意外之祸!平素,也不要拿它当成一件玩意儿!这剑刃,只要一挨着肉,那可是连骨头都会跟着掉下来的!”

  嘴里这般说着,心下抱怨弟媳:平素那般稳重有心的一个人,怎么做事这般粗忽起来?竟敢把这般昂贵锋利的兵器,随随便便就交给一个孩子?失落了、被人盗去了倒也事小;稍不留心,碰了人时,可就了不得了!

  一面思量着:如何才能说服弟妹,早晚哄着依旧先把宝剑收了回去!等孩子再大几岁交他也不迟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