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店伙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而一个中年美妇出来,虽是布衣裙钗,却别有一股雍和之态。

  那正是丁婉卿,她先为张玉朗的服饰感到一愕,张玉朗穿了便服,只是那服饰仍是官中人的家居酬酢常服,一眼就看出与寻常百姓人家不同。

  略一仔细打量,就认出了是张玉朗,而张玉朗却先打招呼,弯腰点点头笑道:“婉姨,您好,玉朗给您贺喜请安来了。”

  丁婉卿惊喜万状地道:“玉朗,真是你啊,我老远见到你,还真难以相信,所以特地出来看看,果然是你啊,你也是的,不声不响地就来了,也不先给个信。来到门前不进去,还在这儿谈长说短的。”

  张玉朗有点讪然地道:“我在这儿想着人通报一声,却又有点害怕。”

  “害怕?怕什么?有谁会吃了你不成。”

  张玉朗苦笑道:“婉姨,您知道我怕的是什么。”。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上次你岸哥回来了,说明了种种内情之后,意哥对你已经完全谅解了,而且她一直也没有埋怨过你,就是在妹夫口中听到你就婚郡主的消息,也对你没有失去信心过。”

  张玉朗一叹道:“我却对她惭愧了。”

  “也没什么,你早就说明过,有些事是要由堂上作主的,那件婚事既是由你堂上老太太出头作主决定的,自然怪不得你,意哥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她很明白的,还感到很对不起你。”

  “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她说你这些日子可能会很委屈,心中也不舒坦,她多少也有点责任的。”

  “这……她对我如此宽大,使我更不知对她说什么了,唉,造化弄人……”

  丁婉卿道:“别说废话了,快去见见意哥吧,她一直还在惦着你呢,今天早上,喜鹊在屋上呱呱直叫,我还跟她开玩笑说,她或许有喜事临身,想不到真给我说中了,怎么。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来的?”

  张玉朗道:“不!我这次是假携眷归里祭扫庐墓之便,折道来看你们的,我一个人先走一步,湘如在后面,大概迟半天可到。”

  丁婉卿道:“就是你那位郡主贵夫人?”

  “是的,她说要来拜见婉姨。”

  “这可怎么敢当,我既没那个福份,更没有接待贵人的经验,你这是找我麻烦了。”

  丁婉卿的话使张玉朗感到很不好意思,也明白她心中多少有点不痛快,这也难怪,她虽然不是谭意哥的生身母亲,却一直把谭意哥当作女儿看待,私心之中,自然是偏向谭意哥的。

  因此他只有笑笑道:“婉姨,您这么说就太不敢当了,在意娘的关系而说,您是长辈,在杨兄的关系而言,您是长嫂,身居这个长字,您还客气什么,拜见您是应该的。再说湘如现在是我张玉朗的妻子,也不能算是贵人。”

  丁婉卿道:“她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是名副其实的郡主,这可不假吧。”

  “那是以前,自从她嫁给我之后,就把那一套给收了起来,不错,她是有个郡主的身份,但是无论人前人后,我都是新科的张探花,不是张郡马。”

  “哦!这两个称呼有差别吗?”

  “当然有了,探花及第,是我凭真本事挣来的,郡马只是娶了个郡主老婆,两者相较,轻重自分。”

  “可是你还没有说出那一种比较重。”

  张玉朗一笑道:“在一般人的观念中,或许是郡马重一点,因为郡马出来,可以有半付公主的銮驾,可以有仪仗队喝道,所经之处,上自督抚起的地方百官,都要来参谒请安,但是我只以探花郎的身份,目前只是一名部员的身份,想见到地方督抚,必须先递手本,听候召见,变成我先向他请安,即使是一个地方的七品县令,我也得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先进前辈。”

  丁婉卿笑道:“这么说来,两者的上下是差很多。”

  张玉朗道:“但是我仍然认为后者可贵得多,因为我真正应该得到的,而且在一般读书人的心目中,也是后者高得多。”

  丁婉卿笑道:“怎么说是一般读书人而不说是做官的人呢,你现在应酬的可是做官的人了。”

  “是的,但是做官的人未必就是读书人了。”

  “怎么会不是呢,连一个县太爷都是两榜进士出身,不读书就不能做官。”

  “读过书的不见得就能算是读书人,有些人为利禄所薰,已失去书生本色,算不得是个读书人了。”

  丁婉卿对他略生一点敬意,笑笑道:“这么说来你还没有失去书生本色。”

  张玉朗傲然道:“这一点没有人能改变我的。”

  张玉朗的傲气使得丁婉卿为之悚然动容,轻叹一声道:“玉朗,你杨二哥回来说起你的情形,我们虽谅解你了,但是我仍然要当面弄弄清楚,这关系很大……”

  张玉朗道:“这是应该的,咦,婉姨,您说关系很大,这话又是怎么说呢?”

  丁婉卿道:“我一直都在盘算着,该如何去处理你跟意哥之间的事。”

  张玉朗想要开口,却又忍住了,因为他急着想听下文,怕打断了丁婉卿的说话。

  丁婉卿端整了一下神色才道:“我最后决定了,如果你还是以前的张玉朗,只是屈于堂上之命结了那门亲,我就帮着你劝劝意丫头,叫她跟着你去。如果你变得富贵利欲薰心,我就劝意丫头死了那条心,另作打算。”

  张玉朗忙道:“婉姨,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丁婉卿笑道:“幸好你不是,否则你恐怕连意丫头的面都见不到了,快进去吧,她在后面小楼上等你。”

  “她……知道我来了?”

  “你在前面问东问西,我们后面已经知道了,意哥叫我出来先看看你,是否值得一见,否则她就叫我告诉你,她上庙里烧香去了。”

  张玉朗呆了一呆,接着躬身作揖道:“谢谢婉姨成全。”

  丁婉卿道:“别说我,这也是你自己挣来的,我不会对你曲意成全的。”

  张玉朗再度一揖,举步待向后去,丁婉卿把他叫住了道:“玉朗,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我只是说你能去看看意哥,却不是答应了你什么。”

  张玉朗弄不明白她的意思,丁婉卿叹道:“我也只能说劝劝意丫头,促成你们在一起,却不能说你们可以在一起,因为意丫头这孩子很难说话,她心里而想些什么我实在不清楚,你去了在言语上小心些。”

  张玉朗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摔我的耳光,我也垂手站直让她打个够。”

  丁婉卿忍不住笑了道:“意丫头倒不会这样泼,也不会这么不讲理。”

  张玉朗苦笑一声道:“我倒是希望她对我泼一点,别跟我讲理,对她,我实在没什么理好讲。”

  一面说,一面摇头向前走,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的,固然他是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谭意哥的面前,立刻就见到她,但是他的脚步却又慢吞吞的,一步步地拖着,挨着,似乎想拖过短暂的一刹那都是好的。

  那条十来尺的小径,以及两丈来高的楼阶毕竟不是很长的距离,他终于走到了。

  他终于看见了谭意哥。

  她穿着得很朴素,不似在长沙那称锦裳罗绮的打扮,却显得清丽脱俗,丰神若仙。

  比以前瘦了一点,却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出乎意外的是她的表情,在想像中,张玉朗以为她很可能已经泪流满面了,要不,至少也是眼眶红红的,两眼充满了哀怨。

  然而都没有,谭意哥的脸上竟是一片平静,含着淡淡的笑,很诚恳,也很真实,那绝不是装出来的强颜欢笑:“恭喜你啊,玉朗,科场高巍探花郎,洞房娶得女红娘,人生得意事,你都占齐了。”

  就像是很熟的朋友见了面,在虔诚的祝福中还带着点笑谑,却不像是两个热恋的情侣在别后的重逢。

  张玉朗怔了一怔,谭意哥的态度使他莫测高深,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细察了一下谭意哥的神情,不像是讥讽,也没有挖苦,她说恭喜,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固然是值得恭喜,但是前者出自谭意哥之口,多少是应该含有其他的意味的,但是谭意哥没有,她笑得好乐,好可爱。

  张玉朗吸了口气,然后才诚恳地道:“意娘,对于你,我只能说万分的抱歉。”

  谭意哥含笑拦住了他道:“玉朗,假如你真有值得抱歉的地方,一句抱歉就够了吗?”

  “这当然不够的,可是你还要我怎么样呢,你说好了,我全可以答应。”

  谭意哥笑笑道:“我不要你怎么样,在你上京去赶考的时候,我已经向你明白表示过了。”

  张玉朗神色一变道:“意娘,你要明媒正娶,我都可以做到,可是你要求的名份,我却实在没办法了,事非得已,万求你原谅。”

  谭意哥道:“玉朗,你弄错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在事出无奈的情形下结的亲,我并没有怪你,甚至于在事先,我已经料到了这种可能,也告诉了你,我对此事所抱的态度。”

  张玉朗痛苦地道:“意娘,别折磨我,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不能失去你,甚至于在新婚之夜,我对湘如都坦白地说了。”

  “哦!那位新夫人作何表示呢?”

  张玉朗道:“她也感到万分的抱歉。”

  “这倒是很难得。”

  “她是个很贤慧的人,她也表示过了,只要能够弥补,任何条件她都可以接受,甚至于离开我都行。”

  谭意哥立刻道:“那是不可能的。”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是的,她本人答应了,她的父兄姊妹也不会允许此事的发生,但是她说这话,倒也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十分的诚意,因为她是个很聪明的人,不会故意说这种不着边际的笨话的。”

  谭意哥笑道:“她很聪明吗?听说她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还不太丑,乍然相见,我觉得她不如你美,但是相处久了,我觉得她也不逊于你。”

  张玉朗的话可以说是毫无技巧,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去夸赞另一个女人,这是犯大忌的。

  但是谭意哥笑着道:“这是说她的内涵很充实,越看越觉得她的美。”

  “是的,她明白事理,心胸宽大,处事冷静理智,性情温柔和顺。”

  “那简直是人间的瑰宝了。”

  “是的,所以她一直都是家里的宝贝,每个人都拿她当心肝宝贝一样,不便她受半点委屈。”

  谭意哥道:“那实在太难得了,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人,应该是个骄纵使气成性的女孩子,而她居然能有着温柔和顺的性情,简直使人难以相信。”

  “意娘,我说的是真话,你看见她就知道了。”

  谭意哥轻轻一叹道:“我相信你的话,知道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她绝对是的,你还可以问秋苹。”

  “我接到过秋苹的信,说到她在京师的优遇,对那位湘如郡主也是万分的赞佩,因此我相信她是个很可爱的人,因此用不到亲自去求证了。”

  谭意哥的神态忽转严肃道:“玉朗,你说了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要我跟着你去。”

  “是的,意娘,我保证你不会受到委屈。”

  谭意哥摇摇头道:“倒不是委屈的问题,但是我不会去,你早就知道,我不会去的。”

  张玉朗痛苦地道:“意娘,你……”

  谭意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自己对我自己的诺言,在我第一天挂名乐籍时,我就对上苍立下了誓言,我将来绝不作妾侍,所以我在落籍后,力保自己的清白,直到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给你……”

  张玉朗黯然地道:“意娘,我绝非存心轻薄,那时我是下定决心,非卿莫娶,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改变我的决心……”

  谭意哥一笑道:“很好,你还是可以娶我,规规矩矩,正正式式,用你张玉朗的名义娶我,在这里设个家。”

  “在这里设个家?”

  “是的,你总不能在京师另外设一个家,我相信那儿的环境也不允许你如此做。”

  “可是这儿太远了,我很难抽得出空来。”

  “我没有要求你在这儿陪着我,我只需要一个名义,表示我此身已有所属,免得那些人来纠缠不清。”

  “那些人来纠缠你?”

  谭意哥笑道:“自然是一些要替我作伐的人,只不过令人讨厌而已,因为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我不能对人家太失礼,但是婉言拒绝,总使我很吃力……”

  张玉朗吁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有人欺侮你呢!”

  谭意哥道:“以杨大叔在此地的地位,没人敢上门欺侮我的,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人。”

  张玉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知道谭意哥的脾气,一句话说定了就很难改变了,但是要他在此地虚立一个门户,他实在做不到,那样对谭意哥实在太委屈,他的良心也不能安。

  沉吟很久,他才鼓起勇气道:“意娘,假如你坚持不肯跟我到京师去,我倒是希望你另嫁了。”

  谭意哥望着他道:“为什么,难道你连担个名义都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即使把你接到京师去另立门户,我也可以做到,更没人能干涉我。”

  “你现在不是平常的百姓,而是官了,你的行为不能那么自由了,再说你的岳家……”

  “王府的人不会干涉我的,湘如也会去向他们说明,叫他们不要搭理,只要王府的人不理,那些御史也就不会多事,只是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呢?”

  张玉朗道:“京师有很多人都是在外另营金屋、别业藏娇,这种事并不稀奇,但我以为那样子对你是一种侮辱,而我也不能做这种掩耳盗铃之举,我就是我,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我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不能这样自欺欺人。”

  谭意哥不禁神色微变道:“你不肯答应?”

  张玉朗庄容道:“意娘,我爱你,我也绝不负你,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在进入洞房后,揭起盖头,首先就是跟湘如谈起到你的问题。”

  谭意哥不禁噢了一声道:“这太不应该了。”

  张玉朗道:“应该,我以为夫妇该相对以诚,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倒是免了以后麻烦,我对湘如说京中对我的底细既是调查得这么仔细,当知我与你的事。”

  “她怎么说?”

  “她说她知道,但是不知道我们的情如此深,否则她就不会插进来了。”

  “这是什么话呢?”

  “她以为我只是你的一个相熟的知己,却不知我们已有啮臂之盟。”

  谭意哥一声冷笑道:“相熟的知己?一个女孩儿家能有几个相熟的知已?”

  张玉朗默然片刻才道:“意娘,你别生气,如果你能平心静气的听下去,想下去,话也才能说下去,虽然你在日常的生活中,一直表现着洁身自爱,但你的行业仍是易于使人误会,因为你不能像一般女孩儿家那样,幽居深闺,你必须要接待一些陌生的男客。”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获得接见的。”

  “我知道,别人也知道,你自视很高,寻常庸俗的客人你不屑一见,那又怎么样呢?这祗能说是你的客人高雅一点而已,实际上仍然是差不多的。只有跟你接近后才知道你的冰清玉洁,但那又不是别人所能知道的,误会自所难免……”

  谭意哥不禁默然了,她没有想到这一点。

  张玉朗道:“如果是别的女孩子,我经常出入你的深闺,别人或许已经能得到点暗示了,但是在你而言,别人只能想到我们或许是略为知己而已。”

  谭意哥终于长叹一声道:“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张玉朗道:“并不可笑,你在那个环境中守身如玉是一件可敬的事,只不过你必须要有个了解,就是你的种种,不能以常情去和一般人比较。”

  谭意哥想了一下道:“好吧,你那位新夫人对我的看法,我可以不怪她。”

  张玉朗欢欣地道:“意娘,我知道你能理智地接受这一切的,所以我才直言无讳地告诉你,事实她对你的种种,在深入了解后,也极表钦敬。”

  “如何深入法?”

  “像我一样的深入,我必须告诉她,因为我跟她的名份已定,也当众拜过天地。夫妇的关系已不容许推翻,我认为她应该知道一切。”

  “告诉她后,你又作何解释了。”

  张玉朗道:“我不必作何解释,因为一开始议婚时,我就加于拒绝了,是她的父亲太热衷,把我母亲接到京师促成了这件事,母命难违,我也必须接受这个妻子,所以我把话说明白,看她的态度,她如果只要一个丈夫,我也不会亏待她,但她如果要跟我一起共同生活,就必须要为我心中的这一段情作个处置……”

  “你在给她一个难题了,而且也很伤人心的,你至少不能在洞房之夕谈论这件事的。”

  张玉朗道:“我认为那时候谈最好,因为我跟你定情在先,她在成为我真正的妻子前,也必须了解到我的感情,有那些是她不能得到的。”

  “她如何表示呢?”

  张玉朗道:“她是个很理智的人,跟你很相像,所以也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件事,一些遗憾已经造成了,只有想办法来补救。”

  “补救?如何补救?”

  “我不知道,她说她自己会来跟你商量。”

  “她来跟我商量?”

  “是的,她在后面,我先赶来了,最多还有半天,她随后就到。”

  “你为什么不等她一起来呢?”

  张玉朗道:“我也急着要来见你,先向你说明一下我心中对你的感情。”

  谭意哥居然笑了一下道:“不是来道歉?”

  张玉朗叹道:“不是,因为这不是道歉一声就能解决的事,更何况我没有道歉的必要,事情的发生,不是我所能自主的。”

  谭意哥笑得更高兴了,点着头道:“这就对了,我很高兴你这样说,如果你承认你是来道歉的,很可能我连你的夫人也不见了,我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那是怎么说呢?”

  “你心中如果感觉对我歉意,那是你存心把我置于一边因而生愧,正因为你自觉无愧,才能证明你确未负我,能得如此,也颇堪自慰了。”

  张玉朗不禁叹了口气道:“意娘,你的心中怎么总是有那些超常情之外的怪想法。”

  谭意哥一笑道:“我很古怪吗?”

  张玉朗道:“是的,你的一切都与人不同,使人无法臆测,我再也没想到当我们重逢相对时,能够谈笑自如地谈话的。”

  谭意哥笑道:“哪要怎么样呢,难道要我号啕大哭,或者是默默地垂泪吗?”

  张玉朗道:“至少也不应该笑吧,难道你心里真是很高兴吗?因为我看得出你的高兴不是出于伪装。”

  谭意哥笑道:“我已经千锤百炼,若非一人独处时,绝不流泪,因为悲哀不是用来博取同情,而是郁闷的抒发,我自己最怕别人哭泣,当然也不会在人前表露自己的丑态,更何况会少离多,欢笑已觉不足,那里还有空暇来哭泣,人在悲哀中最易软弱,我却必须坚强。”

  张玉朗一叹道:“你跟湘如是一对怪人。”

  谭意哥忙问道:“她有什么地方怪了?”

  张玉朗道:“她也是个不哭的,而且她的涵养好得出奇,很少生气,就以洞房今夜,我对她说的那些话,我想像中不是因而勃然大怒跟我吵起来,就是低头不响,默然地流泪吞声。那知道她竟笑吟吟地,一面赔不是,一面拍胸脯把事情一口答应下来。”

  谭意哥道:“她的胸襟是非常人能及。”

  张玉朗道:“最妙的是我问过她何以每天都是含笑对人,从来也没有生气的时候,就是下人们做了错事,她也能找到其中的可笑之处,哈哈大笑。”

  “她跟你一样,说是浮生苦短,为欢几何,何必还要自寻烦恼去生气,以笑眼看世界,处处都是欢愉,等最后走的时候,两肩担满了欢乐岂不是好。”

  谭意哥似乎颇为惊奇地哦了一声道:“这话真是她说的?”

  张玉朗道:“自然了,就是叫我说,我也说不上这么一篇话来。”

  “你心中无此意念,自然说不出这个道理来。”

  “那你们心中又是如何生此意念的?”

  谭意哥轻轻一叹道:“我是因为生逢乖离,自苦悲伤之馀,自生激励,因而萌发此念,顿觉生命中充满了朝气,满眼都是光明。至于你的那位新夫人由何处萌生此念,还不得而知了。”

  张玉朗一叹道:“你们都是心胸豁达的人,也都是懂得在生命中求快乐的人。”

  谭意哥一笑道:“所以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寻求自己的快乐的。

  “

  张玉朗道:“我怎么不担心,失去了你,我的生命中就不会有快乐。”

  谭意哥道:“玉朗,一个男人的功荣千方百途,儿女之情,只是其中一端而已,你虽然科场中高魁,也只是功名的开端而已,将来的日子还长得很。”

  张玉朗道:“不完全是情的关系,还牵涉到我的为人处世准则,你知道我此身最重言诺,答应过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到,所以在前些日子,我答应了胡师兄,要替他完成百件功德的心愿,明知可能会因而影响到身家性命,我也一定要去完成,因此我答应你的……”

  谭意哥平静地接道:“你并没有答应我什么,因为你在事先就声明过,你的婚事要由堂上尊亲作主。”

  “但是我却答应过你,此生绝不负你。”

  “你这不算负我!你到京里去赴考,就是因我之请,你能够金榜题名,将来能够有一番辉煌的表现,就是报答了我的期望。”

  “这些却不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谭意哥笑笑道:“正因为不是你的期望,才显得你是为了我而做的,只此一端,我于愿已足,好了,我们的谈话就算到此为止。”

  张玉朗正要开口,谭意哥道:“玉朗,我也对我自己立下过誓言,我不能背誓。”

  这一句话把张玉朗的嘴封住了。

  不错,谭意哥立过誓,而且不止一人听过她的誓言,知道她的心愿。

  “我将来若要求归宿;我一定要求到明媒正娶的正室,甚至争到一付诰命,绝不做人家的妾侍侧室,说什么我也要为乐坊中的姊妹争这一口气。”

  谭意哥曾经不止对一个人说起这句话,当然听的人不会很认真,但是谭意哥自己却是非常认真的。

  有的人很嘉许她的志向,有的人则不免嗤之以鼻,而且嗤之以鼻的,又多半还是她们乐坊中的姊妹,也只有她们,才知道这一番心愿要实践起来是多么的困难。

  以色笑为市的风尘女子,摆出一付圣女的姿态以广招徕尚可,但是要想真正做个圣女,那就只有准备着门可罗雀,喝西北风吧。

  不过,谭意哥的一切使她们改观了,她落籍两年,红得发紫,在客人面前端庄肃穆,不苟言笑,不受狎侮,而趋之者日众。

  那是她自己挣来的,因为她的人美,气质雅,纯洁无邪,使得每一个上门的男人又爱又怜,却又不生邪念。

  再者,则是她的才华高,文思捷,巧句如珠,辩若河泻,也使一些客人仰慕敬佩而不敢轻侮。

  她刚入籍时,没有人相信她能坚持她的心愿。

  她落籍两年后,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话,因为以她的条件,就是合于她心愿,她也可以抓一把起来逐个挑选。

  别的风尘女子,存有那种想法是奢望。

  只有谭意哥,没有人会以为她所望过奢,反而会以为她若得不到那样一个归宿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张玉朗出现在谭意哥的生命中很突然,以至于大家都还不太知道这件事。

  她脱离乐籍,离开长沙也非常的突然,只有几个人知道内情。

  因此,张玉朗听她说到这一句话--我对我自己的归宿也曾经立下过誓言--就感到完全绝望了。

  所以他只有长叹了一声,虽然还没有放弃希望,但是他知道自己是绝没有希望能说服谭意哥了,因为他找不到开口的理由。

  现在,只有寄望在湘如的身上了,不过他那里知道那可能性也十分渺茫,自己与谭意哥不仅是有过一段情,而且还有过肌肤之亲,而湘如跟她则是完全陌生的。再者两个人的地位还是巧妙的敌对状态,自己动以至情,都无法说得谭意哥点头,湘如又怎么行呢?

  两个人之间突地变得沉默了,双方都不知说些什么好,还是谭意哥首先打破了僵局道:

  “玉朗,你用过了饭没有?”

  张玉朗道:“没有,我一路赶来,只恨不得插了翅膀,那有用饭的时间。不过你也别去张罗,我根本就不饿,我心里就像是堵着一大块东西,什么都吃不下。”

  谭意哥怜惜地望着他道:“东西是要吃的,身体更要保重,我给你弄点东西去。”

  这番话说得情意绵绵,使得张玉朗心中又是一汤,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道:“不!意娘,别离开,你不肯到京师去,我们这一分别,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见面,让我多看看你。

  “

  谭意哥让他握住了手,轻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玉朗,我此身既已属君,矢志靡他,以后也不是不能再相见了,只是我不能这一次跟你走,以后者我把杨大叔这儿整出一个头绪后,我还是会到京师去的。”

  “真的,你不会骗我?”

  “当然是真的,我会在城郊买一所田庄住着,用两个粗使仆妇。种点化,让人挑到城里去卖了,也可以渡口,闭门杜客,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我来你总会开门吧。”

  “是的!你是唯一可以登门的男人,但我们也只能是好朋友,记住,只是好朋友。”

  张玉朗黯然地道:“是的,我会记得的,意娘,我对你是十分尊重的。”

  “那就好,现在让我们也像好朋友一样,谈谈天,聊聊别后的一切,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没多久就要开晚饭了,娘跟杨大叔总要好好地招待你一下的,现在弄东西给你吃了也不好,我给你砌碗茶,吃点乾果点心吧。”

  她在铜壶中倒了一碗微温的普洱茶,打开柜子的小格子,摸出个小竹篮,里面分了许多小格子,有炒好的松子果、杏仁、核桃片等。

  张玉朗拿起一片核桃片,放在口中吃着道:“你倒像我们家中的老太太一样,手头总是留点小食点心。”

  谭意哥道:“这是娘给我准备的,她现在自己成了家,不能像以前那样,不分日夜的照顾我了,怕我半夜里肚子饿,让我自己点心。”

  “你现在已经没有俗务应酬了,晚上还不早点睡?”

  谭意哥道:“现在虽然没有酬酢了,可是工作却更忙,杨大叔粮号里的帐,收进的,支出的,还有那些人在什么时候该接济,那些人的欠帐该去收回了,我都要在每天结出来。”

  “义盛粮号还有去讨欠帐的?”

  谭意哥一笑道:“义盛粮号虽然是办的义举,却不能容许一些投机取巧之徒来蒙诈,杨大叔以前就因为不加审核,上门求告的,一律滥施,才弄得亏空百出,所以,这次我替他规划了一下,对真正需要帮助的,我们不等人家上门来求,自动去帮助他,但是对那些爱贪小便宜的,我也绝不让他们得逞。”

  “你也太精明了。”

  “这不是精明,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义盛粮号的力量有限。不能广开方便之门,只能尽己之力,使餍者得食,寒者得衣,若是那些本身有生活能力的人,也来进来沾便宜,义盛粮号这点底子很快就会掏空了。使得那些真正贫苦无依者反倒没有了援助。”

  “有这种可恶的人吗?”

  “自然有了,而且还颇为不少!”

  “那你又怎么样去分辨真伪呢?”

  谭意哥一笑道:“很简单,对上门求告的人,我一律要他们署下欠券,然后按址察访,如果真是贫苦无依的,到时候一把火烧了债券,若是那些存心想沾便宜的,我就着人登门索债,外加高利。”

  “那人家肯还吗?”

  谭意哥道:“只要他还得起,那怕他不还,我可以告到官里去。”

  “放高利贷是犯法的,你还敢告官去?”

  “有什么不敢的,本县的郡主是陆象翁老师的及门弟子,跟我算是先后同门,刚到这儿,陆老师已经写信给他,叫他对我特别照顾一点。”

  张玉朗笑道:“你现在已经没什么要照顾的了?”

  谭意哥道:“我本身是无须人照顾了,但是杨大叔这义盛粮号却要跟官府先报备打好交道,否则就会有麻烦,因为我们设厂施粥,借粮放赈,有时候要向官仓中暂时借用一下存粮,等新谷收成了,我们收回了欠帐再去归还。”

  张玉朗道:“这位县太爷倒是有担待的,他居然敢把公粮借给你们,那是犯法的。”

  谭意哥一叹道:“天地不仁,以万民为刍狗,境有饿殍,这是牧民者的责任,他是个好官,只可惜权力太小,未得上命,未逢大灾,不敢擅自开仓济贫。我们出头来办,只求他活用一下,他自然肯帮忙了。再说,稻谷放在仓中霉烂掉也是暴殄天物,借给我们,明年还他新谷,对他只有好处。”

  “万一有个什么天灾人祸,你们还不出怎么办呢?”

  “那也不要紧,我跟娘把自己的私蓄折成了黄金,存在县库中作为抵押,万一还不出谷子,他可以挪银抵帐,因此他放心得很。”

  “这倒罢了,法律本乎人情,我想即使有上层查到这件事,也会曲谅的;这么说来、县府对你很支持了?”

  谭意哥道:“我倒不是倚仗官势压人,而是有些人太可恶了,必须非加以严惩不可,我告诉你一件妙事,年前收帐时,西城有个土财主,家里有百亩良田,可是吝啬成性,居然也带着家人来领取赈粮。”

  “那有这种人的。”

  “当时我也不信,而且我看他穿着寒敝,也不像个有钱的人,那知他第一天领了五斗米去,第二天又来了,我跟着他到他家中一看,他家中盖看大房子,园里养着几十头肥猪,全家大小九口人,居然领了我们十几石的米去,这种人怎么不整整他呢?”

  “该惩,该惩,你怎么罚他的?”

  谭意哥笑道:“好在我先料及此,每一个放粮的人都署下债券,打下手印,说明三个月后,加倍归还。”

  “三个月就对滚一倍,这个利息高得惊人了,他既是算盘子打得那么精,如何肯署下债券的?”

  “那是因为他邻近的贫户们都有往例,只是做个样子,到期不还也没人去催讨,他以为没关系,所以照立不误,那知道我就着人拿了债券上门去了。”

  张玉朗笑道:“他会还吗?”

  “自然不肯,而且还赖债,说他家有良田,自己的收成都年有富裕,怎么会向我们借米。”

  “说的也是,这话很难令人相信的。”

  “我不怕他赖,因为债券上打了他的手印,证据确凿,告到官里,打了他一顿板子,不但要他如数归还,而且还加倍罚了他,足足赔上了六十石谷子。”

  “他还了没有?”

  谭意哥道:“自然还了,起先他还想赖着不给,我着人去告诉他说,要他该着好了,没有关系,等到了收成时,再本息一并归还,他一听,在当天就把谷子给挑了来,因为他怕再担负上利息。”

  张玉朗听得很有意思,笑道:“这下子可真是因小失大了,以后他大概再也不敢贪小便宜了。”。

  谭意哥道:“他的情形如何倒是不知道,不过发生了这件事情后,再也没有人敢冒认贫户,领取救济了。凭良心说,这件事我是做到太狠了一点,而且还倚仗了官势压人,可是那老儿的居心太为可恶,这样子给他一点教训也是不错,更重要的是,前来求救赊欠的人太多了,我也不能每一个人都去调查审核,那样子太耗费人力了,只求找一两件来严办一下,以为儆戒,使别的人一个警告而已。”

  张玉朗望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显得那样的庄重,干练,虽然无损于她的美丽,但是却给人一种感觉,感觉到面对着的,不是一个女孩子,没有一点绮思。

  郡主是傍晚时分到的,她来到时已经颇为轰动了,县中的县太爷吴大人,因为在门官口中听说了张玉朗来到的消息,他知道张玉朗是何许人,已经过来递了手本,张玉朗倒是很客气的接见了他,谢谢他对义盛粮号的照应,他从别的人那儿听说郡主也将来到的消息,益发的恭敬了。

  还是张玉朗道:“吴大人!玉朗这一次仅是顺道探友,纯为私人行动,不敢当妨碍大人治公,你还是请去忙你的吧,吴大人的政声治绩,家岳早有风闻,十分的钦敬,不日当有佳报。”

  最后那句话使吴大人很开心,他是个好官,虽不为发财而做官,但总希望能有人欣赏他的作为,因此高高兴兴的走了,不过他毕竟还是候在城门口,迎接了湘如的车驾,尽了一番礼数。

  丁婉卿在张玉朗的力促下,没作什么太铺张的准备,只不过是弄了几样菜,打扫了一个乾净的院落。

  但这些也只招待了那几个随从,湘如见到了谭意哥后,亲热得不得了,晚上坚持要跟谭意哥同榻而眠,以便联床夜话。

  而张玉朗则与杨岸两人对饮薄酌,也是一夜没睡,他们有很多的话要谈,而且谈的内容很秘密,连丁婉卿都不让听,被赶去休息了。

  他们原打算是住两天就动身回京酌,可是第三天湘如就有点不舒服,想是震动了胎气,幸好张玉朗自己的医理精湛,当时把过脉,开下了安胎的方子。

  人倒是安顿下来了,却还得多休息几天。

  张玉朗的假期却快满了,当然以他在京中的关系,延长几天假是绝没有关系的。

  但是湘如期期以为不可,她认为越是关系好,越应该奉公守职,才不会引起别人的闲话。

  谭意哥也觉得张玉朗应该先走,在假满前赶回去,因为他初进官场,不要给人一个怠忽职守的印象。

  张玉朗走了,留下了湘如交给谭意哥照顾着。

  这一留就留下了一个多月,两个人整天相处在一起,感情好得像蜜里调油,谁都舍不得分开。

  等到京中又派人下来接,湘如的肚子已经隆得像个小西瓜,再不走,恐怕就要在这儿生产了。

  虽说以杨家跟张玉朗的交情,湘如在这儿生产,也说不上一个扰字。

  可是湘如的身份究竟不同,原来就有了八九名仆妇随从,京里不放心,又派了七八名老练的嬷嬷仆人,还带有一位老夫子。

  这么一大堆的人,挤在杨家,可实在不方便,尽管说一切自理,也是够麻烦的。

  再说湘如的身子弱,这个责任也没人能担负得起,还是让她回京的好。

  尽管京里面来了人,湘如也带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贴身的人。

  她有个贴身的丫头玉芹,张玉朗走的时候,被打发去侍候张玉朗了。

  她生性洁癖,除了有限的几个人,都不准进她的屋子的,所以虽然有了大批的人,却只能在外面帮帮忙,许多贴身的事情,她宁可自己动手也不要人插手的,看她挺着个大肚子,举动艰难,谭意哥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道:“湘姊,你是故意留下来坑我的,分明是拖着我跟你一起动身而已。”

  湘如笑道:“妹子,我可没这个意思,爷走的时候,我是身子不舒服,这可假不来的,现在我虽是满心想请你一起走,却还是不敢开口。”

  谭意哥道:“你不必开口,却用情势来逼我,那比你开口更可恶。”

  湘如道:“妹子倒不必这样想,你可以不理的,我要你陪随同行,麻烦你的地方可多着呢,又不是邀你去玩,你可怜我,就在路上照应我一下,否则,谁也不能说你。”

  谭意哥道:“怎么没人说我?玉朗就会骂死我。”

  “他绝对不敢,道理上也怪不到你。”

  谭意哥道:“他即使不骂,如果你有什么舛错,我这辈子也无法心安。”

  湘如笑道:“妹子还是疼我的。”

  谭意哥恨恨地道:“我不是疼你,而是被你的苦肉计算计上了,湘姊,你真厉害。”

  湘如轻叹一声道:“妹子,我即使是用了点心计,也够可怜的了,天知道我下了多少的代价。要是我在路上生了下来。”

  谭意哥连忙道:“不会的,时间还早呢,应该还有一个多月呢,而此去京师,只要半个多月。”

  湘如道:“这种是个大概的计算而已,这种事那有个准数的,否则京里也不会再派人下来了,好妹子,你就辛苦一下吧。”

  谭意哥心中一阵感动,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湘如虽是用了一点心机,但是她的目的,却是嫌自己到她家里去,去分享她的丈夫,去分润她的爱情,这种胸襟和度量,是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

  而且湘如所下的本钱更为可观,等于是拿自己的性命来下注,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原因不外二点,第一是为了她插入自己与张玉朗之间而表示歉意。第二则是她热爱着张玉朗,不愿让张玉朗的感情有所缺憾与歉咎,这雨点都是很难得的了。

  谁说女人的器量小?

  谁说爱情是自私的?

  谭意哥想了一下,终于道:“湘姊,有一件事我们先说好了,我到你家算是什么?”

  湘如笑道:“你可真多心,反正是一家人,你要做什么,就是什么,谁还跟你争执计较不成?家里也没有上面人在一起,你有什么好顾虑的。”

  谭意哥庄容道:“湘姊,君子爱人以德,我虽然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但是这种做法,我却无法接受,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当初跟秋苹一起去了。”

  湘如一听她的语气很郑重,倒是不敢随便说话了,也沉思了半天才道:“我们既是姊妹相称,而且感情上也亲如手足,你就是我的妹妹。”

  “这种是咱们私下的称呼,在别人面前呢?那些下人又将如何称呼我呢?”

  这的确费煞思量,但也亏得她的见多识广,笑着道:“你就做家中的西席先生,大家都称你为先生。”

  这个称呼很别致,谭意哥笑笑道:“那有女子称为先生的?”

  “怎么没有,我小的时候,曾跟着我大姊住入内宫就读,对那些教我读书的女师傅都是称呼先生的。”

  “她们教你读书,名正言顺,担得起这个称呼。”

  湘如道:“你也不是尸位素餐,将来等我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请你来管教的。”

  “那不是开玩笑吗?”

  “不是开玩笑,你这一肚子学问,到翰林院去,也不见得能找到个可堪相配的,我的孩子能就教于门下该是他的福气。”

  “那还早得很呢!”

  湘如笑道:“虽是早一点,但未雨绸缪,总比失之交臂好。再说孩子一生下地就交给你,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开始,都要烦你不惮麻烦去教育他,你知道我的身体弱,产后实在不适宜带孩子,而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好妹子,你就辛苦一点吧。”

  谭意哥无可推托了,对于湘如为她安排的工作与名义,她也十分满意了。

  她终于伴着湘如上路了,由于湘如受不得颠动,车子无法疾驶,实在路不好时,还得换乘轿子,轿夫都是京中王府里派来的,专替国母王妃抬銮的那一批,肩头十分平稳。轿里可以坐两个人,都是谭意哥陪着她乘坐。

  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了,只要一会儿工夫不见,都似乎有怅然若失之感。这在谭意哥说来尤然。

  湘如比她大一岁,却真像个老大姊似的呵护着她,无微不至,她原是作伴护送湘加的,但是一路上,还是湘如照料她的时间居多。

  那是因为湘如在家中是最小的女儿,一直在兄姊父母的爱护下成长的,一直都是别人呵护她,她却没有呵护别人的机会,现在可把她那种潜在的女性发挥出来了,也让她过足了做姊姊的瘾,当年她受之于家人的锺爱,现在都给了谭意哥。

  这对谭意哥都是一种新的感受,她幼时怙恃,跟着丁婉卿,对她虽爱护备至,但是却总有一点距离,母亲不像母亲,姊姊又不像姊姊,两人的感情很亲蜜,却无法亲蜜到像湘如对她这样。

  但在另一方面,湘如却又十分的软弱,软弱得处处要仗他扶持,使她性格中那种独立自主的刚强面,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这两个女子建立起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他们都爱着同一个男人,但她们也互相爱着,甚至于她们自己都无法分别那一种爱强一点。

  这一趟走得很慢,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走到了长辛店,那已是京师的外围镇店,离京城才得十几里路,张玉朗骑了白马,在路上迎接她们。

  掀帘看见了谭意哥,他感到很愕然,足足呆了一阵,他才惊喜万状地道:“意娘,你终于来了,湘如,还是你行,你毕竟把意娘给拖来了。”

  湘如笑笑道:“我不是搬来呵,是聘来的,玉朗,你以后可不能称她为意娘,要称她谭老师或先生。”

  “谭老师、先生?”

  “是的,在孩子没出世前,她暂时帮我的忙,处理一下家务,等孩子一出世,就拜在妹子门下受业。”

  “一生下地就拜师,湘如,咱们的孩子不会是天才吧,就算从开始说话就受业读书,那也得两岁呢?”

  “那不管,反正我一切都交给妹子了,从不懂事时就跟着她学起,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

  张玉朗笑道:“不反对,不反对,孩子交给意娘教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她肯来,肯住到咱们家,怎么样都好。”

  笑着又高高与兴地上了马,傍着轿子,也不让休息了,催着行列向京城去。

  湘如笑道:“妹子,你看他乐得这样子!”

  谭意哥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但是她心里却有个计较,那就是她今后在张家所持的地位与身份。

  她一定要做到使人尊敬,使人刮目相待,她要做一个真正的老师,先生。

  到了探花府,谭意哥首先就是为自己整理出住处,她选了一所独立的小楼,要了两个仆妇,一个小丫头。

  那不但是一所独立的小楼,而且还有一个独立的院子,只要把两房门一锁,就成了一个隔绝的天地。

  湘如在一到家,就吩咐家里的人,家中以后任何的大小事情,一概由谭先生作主。

  起初,还有人在奇怪,谭先生不知道是谁,没见到郡主延聘什么新的先生进府来呀。

  后来总算打听清楚了,才知道所谓谭先生就是这位娇滴滴美丽的谭姑娘,当然,也有人久仰她是有名的才女,但最多也不过是多认得几个字,能吟几句诗而已,却要故意整古作怪,要人喊她什么先生。

  郡主吩咐的命令,不能不听,但心里多少有点想一试的意思,尤其是几位中年的管事妈妈。由于她们是看着郡主由小而大,自觉就长了一辈。在王府中也很得力,当惯了管事当家的大奶奶,气度架子都够大了。

  因为,由于她们的能干,所以老王妃才把她们调拨过来,听候郡主差遣,也是帮忙着照顾一下这个家的意思。起初,她们还略感委屈,在王府中已经是一呼百诺的二号主子了,现在到这小小的探花府里,岂不是大材小用吗?

  来到了此地后,她们才觉得并不如此,这位探花郡马是京师新贵,也是有名的才子,再加上都主又是皇后及国太心中的宝贝,锺爱异常,来往酬酢,非当即贵,尤其是一些命妇,来得比以前更多。当然也就更让她们有发挥长才的机会。

  由于郡主出去了一两个月,她们闲得够闷的了,所以郡主一回来,她们立刻就有了精神,准备好好地应酬一下,这是谭意哥接事的第二天。

  谭意哥刚来到,第一天只是看看,还是让秋苹去管着,准备慢慢熟悉一下情况。

  这天上午,安平郡王妃派了个妇人来探望郡主,那位嬷嬷姓崔,也是安平郡府的管事大奶奶,面子当然也够大了,所以谭意哥客气地接见了,道及来意,对方自是申述了安平王妃思念之意,特遣她来问候一下。

  这边的张妈妈虽应邀作陪,却因为主位被谭意哥坐了去了,只能落得在一边搭半张椅子,心里未免就不太自在。这时为了显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迫不及待地道:“崔姊儿,别人来了,郡主因为旅途劳顿,已经吩咐不见客了,你来了,总得让你见上一面再走,我带你去。”

  说着站了起来,正要带着客人前去,谭意哥却道:“张妈妈,等一下,我刚从里面出来,湘如姊因为昨天晚上没睡好,头有点痛,刚吃了药睡下去了。”

  她这一拦,不仅首先作主邀约的张妈妈感到没面子,就是做客人的崔嬷嬷也感到不是滋味,张嬷嬷道:“谭姑娘,你也许不知道,安平王妃跟咱们家国太是表姊妹,感情好得很,所以崔嬷嬷去看看没关系。”

  崔嫂媛也说道:“是啊!以我们两家的交情,我要是不去看郡主一下,回去对王妃也不好交代呀。”

  说着两个人就准备入内,忽然一声“站住!”

  这一声喝叫清脆而有力,于是把两个人都镇住,张嬷嬷有点慌了,她看见了谭意哥的脸色庄重,也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太孟浪了一点。

  本来照顾湘如的状况,除非是安平王妃自己来了才会勉强一见。一般这种派个人来根本是不见的。若是由她自己去接待对方,也最多是婉谢一番,送走了事,今天是因为坐在一个姑娘家的下首,心中感到委屈,处处都不自在,想要表现一下,才作了这个莽撞的决定,也想表现一下自己的特殊地位的。

  等到谭意哥这样一声喝止,她知道要糟,但也只有硬着头皮顶下去了,因此她拉着崔嬷嬷,根本不作理会,总绩向前走。

  谭意哥朝秋苹看了一眼道:“拦住她们!”

  站在门口的四个仆妇欲动而未动,秋苹跟湘如身边的贴身丫头夏莲,已经双双赶了上去,拦住了她们。

  夏莲是受湘如之命,特别派来帮助谭意哥镇压众人的,她一看这老张妈犯了倔性,心中着了慌,这事如果传到了那主耳朵中,连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秋苹当门一站,神色很难看,握住了张嬷嬷的手,沉声道:“嬷嬷,你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如此的不识大体,老王妃是因为你平素一向稳重,才叫你过来侍候郡主,可不是派你来代替老夫人的,咱们老夫人在湖南乡下安泰得很,一时也轮不到你来顶她的缺。”

  这位姑奶奶口舌如刀,几句话说得张嬷嬷老脸飞红,却不知如何同答了,只有乾笑道:

  “新姨奶奶,您言重了,老身怎么敢!”

  秋苹神色一寒道:“张嬷嬷,你可以在我面前卖老,那没关系,可是在谭姑娘面前,那有你自称老身的馀地,连郡主对她都十分敬重,你倒是抖起来了,回去!”

  她的手用力朝前一抖一摔,张嬷嬷身不由己,连退了十几步、才跌倒在地下。

  秋苹虽是个女孩子,却是在妙贞观的贼窝中出来的白莲弟子,手下多少学过一点功夫,这一抖一摔,自非张媛媛所能抗受的。

  她跌在地上唉唉直哼,固然是有点痛,但大半是装出来的,这正好是个下台阶的机会。

  张嬷嬷这一坐倒下去,剩下个崔嬷嬷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是客人,当然不至于挨揍,可是目前这个局面,却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

  谭意哥平静地道:“崔嬷嬷,刚才匆忙间,我没问清楚,安平王妃是让你问候一下郡主呢,还是让你代表她自己?要是你代表王妃,就是长辈,不敢劳动你了,郡主让人扶着,也要出来给你叩头请安,那是礼数。要是只让你来问候一下,你的责任已经尽到,麻烦你回去上告王妃,就说郡主身子转安,谢谢她老人家关心。”

  崔嬷嬷连忙道:“是!是我这就回去回禀王妃。”

  匆匆地告辞出门而去,以免留下多受难堪,她这儿出了门,张嬷嬷更加的感到势孤了,只有坐在地下,连声的哼哼,不住的用手槌腰,表示那一下摔得重了,但却没一个人敢去扶她了。

  秋苹冷冷地道:“张嬷嬷,你别在那儿哼哼,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向谭姑娘领不是去。

  “

  张嬷嬷觉得不甘心,继续哼个不止。

  谭意哥道:“也许是真的摔得重了,不要紧,先让她在地上坐一会儿,秋苹!”

  秋苹立刻恭身道:“是:请姑娘指示。”

  谭意哥道:“首先你自己就把我的称呼弄错了,我是你家郡主少夫人特地聘请到家的管事先生,以及将来教小公子或小姐读书的西席先生。”

  秋苹立刻改口道:“是!谭先生。”

  谭意哥道:“君子不重则不威,连你都一个劲儿的叫我谭姑娘,好像我这个先生是开玩笑似的当不了事……”

  秋苹一听吓了一跳,连忙道:“奴婢怎么敢,先生言重了,奴婢心中断无不敬之意。”

  谭意哥一叹道:“湘如姐再三恳托我来,就是怕你当不下这个家,她走了两个多月,要你全权处理家务,原是给你个机会磨练一下的,可是你太松懈了,把这些人一个个惯得无法无天了,若是湘如姐自己在掌理事情,这些人敢如此跋扈吗?”

  秋苹低下了头,谭意哥又沉声道:“爷春天就对我们说了,他回来后,发现家里的人一个个都变得傲慢懒散,倨横犯上,动不动就搬出王府的例子,说那边是怎么样的,显然是在你当家的这段时间没把话说清楚,王府是王府,探花府是探花府,那边姓刘,这边姓张,到了这边,又是一套规矩,跟王府已经搭不上关系了。”

  这是认真的斥责,不是借题发挥了,秋苹吓得双膝一屈,跪在地下道:“是!奴婢无能,请先生惩诫。”

  她这一跪,连夏莲也站不住了,跟着跪下道:“先生,您别怪姨奶奶,是奴婢的错,奴婢是跟她们一起从那边过来的,郡主把奴婢留下,就是为了协助姨奶奶管管她们的,那是奴婢没尽责。”

  谭意哥道:“起来吧,你们年纪轻,经过的事少,所以被她们这些大奶奶们镇住了,拿不出个魄力来,爷当时就很生气,可是他不能自降身份跟一个下人发作,春天他特地提出来,要我整顿一下,湘如姐还不相信,说在没过门之前,王妃老国太把人手挑好后,还再三的告诫,要他们过来特别的小心谦虚重礼,他们怎敢如此大胆,可是我今天一看,还真有这回事呢。”

  这么一说,张嬷嬷坐在地上也怔住了,夏莲更是惶恐,磕着头道:“谭先生,是婢子督促不力,婢子请先领罚。”

  谭意哥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么你自己掌嘴十下!”

  夏莲先是一怔,继而看谭意哥的脸色一片肃穆,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而且她也知道谭意哥在郡主心中的份量,那是万万开罪不得的。

  因此跪在地上,老老实实的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个耳光,落掌清脆,十分用力,打到第六下时,两边的脸都红了,谭意哥叫住她道:“好了!姑念你尚知恭顺,而且是初膺重任,疏忽难免,那四下就先记着。”

  夏莲恭恭敬散地再叩了一个头道:“是,谢谢先生的教诲,也谢谢先生的宽大。”

  这几嘴巴,才把一屋子的人打得害怕了。

  夏莲虽是个下人,但她却是郡主的身边人,也是个姨奶奶的身份,只是还没有正式放出来而已。

  这位谭先生居然敢对她说打就打,毫不容情,那其他的人更别说了。

  厅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谭意哥目光移到门口那四个婆子身上道:“你们四个是在那一个厅上的?”

  四个婆子这时都吓得跪下了,呐然不敢说话,夏莲道:“禀告先生,她们就是在后花厅里听候使唤的。”

  谭意哥道:“原来你们就是在这儿听候使唤的,那就太不应该了,刚才我叫你们拦住张嬷嬷,你们居然一动也不动,是没听见,还是我这个管事先生差不动你们?”

  四个婆子这时只有一个劲儿地叩头,口中直喊着:“先生恕罪,先生恕罪,奴才那有这么大的胆子……”

  谭意哥道:“我知道你们平时都是听张嬷嬷的管,所以才不敢拦她,不过以后你们要弄清楚各人的职权,什么事该听谁的,总有个轻重上下。要是府里每一个有头脸的大奶奶都这样自作主张的话,那还会乱成什么样?”

  四个婆子连连叩头,谭意哥道:“姑念初犯,从轻发落,每人掌嘴二十,两两相对执行。”

  四个婆子不敢回第二个字,立刻相对跪好,你一掌,我一掌,劈劈拍拍地打起来。

  互相对掴,出手轻重总是难以控制得宜的,挨得重的那个心中有气,未免怪对方不够意思,下一巴掌就加了点劲,而对方也是同样的心思,一掌重过一掌,等二十掌打完,每人都是两颊高肿,嘴角流血。

  但是她们还得叩头向谭意哥领罚,谭意哥道:“别谢我,谢张嬷嬷,是她挑你们好处的。”

  四个婆子一听语气不像是开玩笑,只得又向张嬷嬷道谢,只是那语气却不那么友善了;一个口齿较为尖酸点的道:“张嬷嬷,你是王妃陪嫁过去的,我们可没有你这么大的后台,求求你以后多顾惜我们一点吧!”

  张嬷嬷早知道自己无法在这儿再耽下去了,于是扬着脸向着堂上道:“谭……先生,老奴上了岁数了,老迈无能,请恩准把老奴发回王府去吧。”

  谭意哥冷笑道:“原来你是王妃娘家的人,那我倒是不便打你,却不是不敢,而是于礼数不合,你要回去,我自然也不敢留你,那四个人给我起来听着。”

  先前挨打的四个婆子忙道:“请先生吩咐。”

  谭意哥道:“把张嬷嬷困上。吩咐门上备辆车,由你们四个押着,到王妃面前才松绑。

  “

  夏莲不安地道:“先生……”

  谭意哥道:“湘如姐说了,她也有点事,要叫个人到王府去拿样东西,你去问问清楚后,跟着车子一起去。”

  夏莲觉得正想找郡主请示一下,因为这么做,未免是对王妃太失面子了,所以忙着答应走了。

  那四个婆子这下子可不敢再对张嬷嬷客气了,上来八只手架起她就拖了出去,也不管她像杀猪般的叫着。

  谭意哥继续分配府里的事,听取回话,有两个嬷嬷,身份与张嬷嬷一样的,这下子可乖了,垂手低头,恭身肃容,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夏莲喘吁吁的跑去见了湘如,还没开口,湘如却笑道:“你这个丫头,昨天回来,我没仔细地看你,今天才发觉你不但胖了,而且脸色也好了,红扑扑的,这两个多月在家里,一定是享足福了。”

  夏莲可怜兮兮地道:“这都是张嬷嬷挑的。”

  她知道湘如必然也已经听说了她挨打的事,所以才跟她开这种玩笑,果然湘如听了之后,沉下脸道:“打得好。夏莲,出门时,我已经跟你说了,到这边来不比在王府,叫大家收着点,我叫秋苹主家,就是要大家知道这儿不是王府,把你留下,也是要你随时随地的把我的话传给大家。”

  夏莲道:“奴婢那天不说上几遍的,可是那些人……您也知道的,尤其几位老奶奶,动不动就说她们跟王妃如何如何,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湘如道:“那怎么行,难怪爷会生气,说他自己的母亲在家管不到他,家里倒派了一大堆的老娘来疼他,说得我几乎都抬不起头来,看样子还是谭妹子有点手段,居然把最会作威作福的张嬷嬷给降住了。”

  夏莲道:“可是她叫人把张嬷嬷给困了回去,那不是对王妃的面子上太不好看吗?”

  湘如笑道:“要是别人那么做,娘的脸上自然没光采,但我是她的女儿,咱们母女俩有什么好使气的,人家欺负我,就是没把她老人家放在眼中,我把人送到她那儿去,也是要她为我出口气,让我在张家好做人,你见了王妃,就把我这话说上去……”

  夏莲道:“可是张嬷嬷对郡主可不敢如此呀,她可是谭…先生给送去的。”

  湘如道:“难怪这些人心里面不够庄重了,原来是存着这个心,夏莲!我已经说过了,谭家妹子是我千方百计才请回来的,要大家对她比对我更尊敬,不能有一丝轻慢,否则我绝不轻恕……”

  “奴婢说了,每一处都关照过了。”

  “光是口头上嚷过有什么用,连你心里面都没把她看成我一样,更何况别人呢?”

  低头沉思片刻才道:“谭家妹子是个很稳重的人,不会没有计较,今天这件事是她立威之始,尤其不能马虎,你去上告我娘,说她如果真疼我,就请给我一点支持,谭家妹子来了,我才能好好地休息,养养身子,否则我在月子里,还得分心去操劳家务,那老人家就不是疼我而是害我了。”

  夏莲犹疑地道:“婢子这样子对老王妃说行吗?”

  “不错,就是这么说,你还说我现在已经出嫁了,是人家张家的媳妇,应该有我的本份,不管她老人家多疼我,都不能让我坏了本份。”

  夏莲道:“好,婢子就这么说了。”

  湘如道:“娘若是无法体会我的心意,你把家里带过来的人都还给她。”

  夏莲道:“这个婢子可不敢,不过老王妃最是知书达礼的,相信一定会明白郡主的意思的。”

  她带了那四名仆妇,押着绑上双手的张嬷嬷,上了车子,才走到路上,张嬷嬷就道:”

  莲姑娘,快替我解开绳子,今天可气死我了。”

  夏莲道。:“张嬷嬷,你就忍一下吧,这是谭先生吩咐的,要到了王妃面前,听候发落……”

  张嬷嬷瞪起了眼睛,道:“吃里扒外的小妮子,我们都是从王府里出来的,你难道真要我丢脸不成,我没了老脸,你们也不见得好看。”

  夏莲道:“可不是,郡主也很生气,一个劲儿的怪我,没能够把事情处理好。”

  张嬷嬷道:“我知道郡主会生气的,那姓谭的蹄子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爬到我头上来了……”

  夏莲沉声道:“张嬷嬷,你说话可留心点,郡主就是因为你冒犯了谭先生而生气,怪我当时没处理好,她说当时我就该叫人给你一顿鞭子,不必等谭先生来发落你,你现在如果再对谭先生口中不乾不净,我可顾不得你年纪大了。”

  张嬷嬷不禁呆了道:“好,夏莲,想不到你会跟那姓谭的妮子一个鼻孔出气,等到了王府有你好看的。”

  夏莲冷笑不语,张嬷嬷也赌气不语,车子到了国丈王府,仍然不够资格停在正门,但是侧门前也有两个人站着,看见张嬷嬷被困着双手押下来,不禁奇道:“张大娘,你是怎么了。”

  张嬷嬷这下子可神气了,哼了一声道:“这是叫一个骚蹄子给治的,她当面折辱了我不说,连安平王妃派去的人也给折辱了,然后又叫人把我绑了回来,刷刷老王妃的面子。”

  门上的那个家丁道:“张大娘,你这是干什么,家里有客,宫里的娘娘听说小郡主回京了,十分想念,遣了两个女官来问候,正想找个人问话呢,还不把绳子解了,好进去回话去。”

  夏莲道:“刘兴,你别自作主张,你知道这绳子是谁困上的,你敢解下来,你有几个脑袋!”

  一下子把刘兴给吓住了,张嬷嬷也道:“别解,别解,回头我非叫那骚蹄子给我跪在地下解了不可。”

  夏莲看她还在逞横胡闹,冷笑一声,吩咐那婆子将她押到一边的空房中,然后自己去见王妃了。

  张嬷嬷还在叫道:“夏莲,小蹄子,你不让我见王妃有什么关系,这儿有的是相熟的姊妹,那一个都能替我把话传给王妃听的。”

  夏莲也不理会她,一迳到了后面的上房,国太正在陪着两个女官儿说话,看见她来了,国太就笑道:“夏莲,你来得正好,娘娘着人来问起湘儿,我说那丫头回来后,我也没见着,想叫个人去看看呢!”

  夏莲跪下行过了礼,先问候了娘娘圣安,然后才道:“郡主是昨天回京的,本来是要亲自来请安的,可是因为路上辛苦了些,大夫说不宜再走动了,她想等过个两三天,再来给老太君叩头请安,让婢子先来请罪。”

  王妃连忙道:“算算日子,大概也快了吧,这孩子也是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害身子也要往外跑,叫她别来了,明后天我看她去,自己母女,还讲究这些,快说,她的情形怎么样?”

  夏莲道:“很好,人虽然感到辛苦一点,精神却好极了,气色也比出京时好得多。”

  王妃感到很安慰,笑着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这孩子的身子一直就叫我操心,从小就没断过药……”

  一个女官凑趣道:“郡主嫁了个如意郎君,心情一舒畅,病根就去了大半,再等小公子下了地,在月子里好好的补上一补,一定就康健壮实了。”

  王妃笑道:“我也这么想,女人家在月子里是最好的调养机会,只要月子里养好了,百病俱除,我本来的身子也不太好,自从生了娘娘后,一个月子养好了,以前那些头痛啊、腰酸啊什么的,完全都没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道:“最重要的是不能操心,湘儿那孩子就是心太细了,凡事都要考虑周到,不让人落半句褒贬。夏莲,好孩子,你可得多费点心,多辛苦一点,别让事情去烦她,我会好好的谢你的。”

  夏莲忙道:“老太君这话叫婢子怎么当得起,婢子派过去就是侍候郡主的,还有不尽心的吗,不过,老太君放心,那边家里的事,不用婢子来效劳,也烦不到郡主身上去了,郡主到了一趟湘阴,把那位谭姑娘给请来了,在府里理家呢。”

  王妃道:“我知道那位谭姑娘,湘儿在她那儿住了一个多月,每次写信给我,提起她总是夸不绝口,我想湘儿的眼光一向很高,让她佩服的人,总是差不到那儿去,你可见着了?

  “

  “见到了,人品是没得说了,满肚子的学问……”

  “我想这些都差不了的,只不过她再能干,究竟没到过京里,见闻阅历都欠缺一点,你要慢慢提提她,像她那样的聪明人,有个十天半月的工夫,慢慢也就能摸入窍门了。”

  夏莲想想到这正是机会,于是道:“老太君可是多虑了,这位谭姑娘可一点都不含糊。

  行事爽日决断,就跟郡主是一个样的,婢子说件事情给您老人家听听就知道了,今儿上午,安平王妃遣了个崔嬷嬷去问好……”

  王妃笑道:“表姊对这个姨侄女儿比我这做娘的还疼呢,她倒先派人去了。”

  夏莲把事情再说下去,只说到张嬷嬷自行作主,把人往里带时,王妃已勃然变色道:”

  这老奴才太不成体统了,人家是看得起她,要她出来陪客,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了,要是湘儿在场,怕不早就叫人给她一顿板子了。”

  夏莲一听这句话,心胆更壮道:“谭姑娘跟郡主一样,也是很重规矩的,而且郡主已径先有话,说今天要歇一歇,任何客人都不见的,所以谭姑娘立刻把她们给叫住了,然后……

  “

  她把以后的事都说了,王妃默然片刻道:“张妈这奴才是该打,不过谭姑娘直接打了也就行了,何必把她送到我这儿来呢!”

  一个女官笑道:“老太君,这正是人家孩子懂礼的地方,张妈是您身边的人,犯错,她们做小辈的不便处分了,送了来让您发落,就是郡主自己,也该如此做才对,这是做晚辈的本份。”

  王妃想了一下道:“郡主知道了怎么说?”

  夏莲心思乖巧,笑笑道:“婢子去禀告郡主,郡主叫婢子尽管送了来,婢子觉得这对老太君的脸上不好看,郡主笑着说,若是别的人家,这么做是给老太君难看,我这做女儿的,难道还会给娘难看不成?娘一向最疼女儿的,她老人家还会为面子来生女儿的气,再说我这女儿在女婿家里丢了人,她不是更没面子!”

  这番话说得王妃笑逐颜开道:“对!对!还是湘儿想得周到,自家母女,还有什么好争的,那不是给别人家看笑话吗?”

  夏莲跟着道:“郡主还说了,您老人家支持这件事,不仅不会丢脸,反而可以让人知道您是什么样的度量,咱们这一家太受人注目了,不知有多少对眼睛在看着呢,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天下的法范,您老人家正好可以让人家看看王府的谦恭跟讲究礼法,不骄不纵……

  “

  王妃点头道:“可不是,王爷时常告诉家里的人说,咱们家身沐国恩;富贵荣华都到了极限,最易遭忌,所以咱们家一定要懂得谦抑,才是守成之道,平时就要让人三分,更别说是理屈的时候了,张妈这个老东西太可恶了,白白的辜负了我对她的器重。”

  正在说着呢,偏偏有个不知高低的宝贝凑了进来,自赶没趣。

  那也是个老嬷嬷,看她未经通报就能直接走进后堂来,大概地位总不低,走进屋子,一迳绕到王妃的背后,弯腰在王妃的耳边,低声地诉说了一阵。

  王妃的脸色一沉道:“秦妈,你可是亲眼看见的?”

  那个叫秦妈的嬷嬷似是不知死活地道:“奴才不但亲眼看见,而且也亲自去问过了那四个人,更和张家妹子说过了,事情真如奴才所说的那样。”

  她见王妃脸上的怒色更盛,还以为自己的告状生了效,更为得意了,索性屈了一腿,火上加油地道:“启上太君,奴才等姊妹四个人,都是从老夫人身边跟着您过来的,张家妹妹拨过去侍候郡主,就是郡主对她也该客客气气的,想不到一个外来的小娼妇……”

  才说到这儿,夏莲已经喝上道:“秦嬷嬷,谭姑娘是闻名天下的女才子,郡主对她恭敬得很,特地从湘阴把她请了来,姊妹相称,情逾骨肉……”

  秦嬷嬷犹然不知死活,冷笑道:“那又怎么样,郡主看得起她,她就该知恩图报,她却作威作福的……”

  夏莲冷笑道:“秦嬷嬷,那些话别说了,就以郡主跟她姐妹相称,你骂她的那些话,不就也骂了郡主了!”

  秦嬷嬷这才觉得自己失言,连忙道:“没有的事,郡主是郡主,她是她……”

  王妃已经沉下脸道:“秦妈,你的日子是越过越回头了,湘儿的姊妹,也是你能骂得的?”

  秦嬷嬷这才意识到风色的不对,一时怔住了。

  她看看满屋子的人以及那两个宫里出来的女官儿,脸上都现着一种鄙夷之色,才知道自己这一把野火烧得不是时候,不仅没能形成撩原之势,弄不好反而会把自己的眉毛都烧掉,因此连忙先重重的摔了自己两个嘴巴道:“是!是!那是奴才一时情急,口没遮拦,不过奴才也实在是气不过,那位谭姑娘实在是人不给太君面子了,打狗还看主人面,她居然叫人把张家妹子困了送上这儿来。”

  王妃冷冷地道:“这正是人家懂礼的地方,以她的那个性情,在那边也不是不敢打她,这个张妈闹得太不像话了,正因为她念及张妈是我的陪嫁丫头,才送了来让我处分,这是她尊重我,也明白我不是个不明是非的人,我认为这样做很对。”

  秦嬷嬷呆住了,王妃道:“我要是听了你的煽动,那才是个是非不明的混帐老婆子呢!

  “

  秦嬷嬷这才知道自己干了件多么傻的事儿,这个时候只有先保住自己,可没法子再去顾全老姊妹了,只有连连地叩头道:“是!是!奴才糊涂,奴才该死……”

  王妃冷笑道:“秦妈,我想你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把以前学的规矩都忘了,张妈虽是你以前的姊妹,可是她已经派出去了,就是外面的人,她让人给困上了送到外房里,在是非未明之前。你凭什么前去过问,而且还敢到这儿来煽野火。”

  秦嬷嬷只有叩响头的份儿了,王妃怒哼一声道:“我知道你们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早已经自己封自己为老封君了,所以才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秦妈,从明天起,你给我到厨房里去洗三个月的碗,听到没有,是着着实实的洗三个月,不是虚应故事,不准要人帮忙,若是工作不力,加倍处分,明天我会叫人到厨房里去监视着你,让你从头学些规矩。”

  秦嬷嬷直了眼,再也没想到自己会惹来这么重的处分,府里上上下下,光是主子就是十几位了,每餐的盘碗不下几百个,这一洗起来岂不活活的累死了?

  光是累倒也罢了,最难堪的是这个脸丢得大了,洗碗是粗使老妈子的事,自己已经是嬷嬷的身份了,这个差使怎么能干呢,她正想叩头求恩,王妃已经不耐烦地一挥手道:“听着,我的话不准打折扣,三个月,一天也不准少,你要是不尽心,三个月后还得继续罚下去,现在给我滚过一边去。”

  秦嬷嬷知道王妃说一不二的性情,只有暗悔自己多事自惹麻烦上身,叩了个头,乖乖的退下了。

  王妃叹了口气道:。“我最近也是人懒了一点,府里的事很少管了,由着他们胡闹去,才弄得这么没上没下的,以后倒要加点精神管一管:“小鹃!”

  “婢子在!老太君请示下。”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大丫头,长得很玲珑精干,而且一直就站在王妃的背后,可见她是王妃身边最得力的侍儿了。她可是规规矩短地退了两步,才跪下来回话的,王妃笑了笑,道:

  “你说对张妈这件事,咱们应该怎么个处理法,才能不落人笑话?”

  小鹃着实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王妃想是知道她的难处,笑着道:“说好了,没关系,我心里也有个底子,只不过是想知道一下你的看法如何?”

  小鹃顿了一顿才道。:“太君,王府里一向有规矩,张嬷嬷所犯的过失只是犯上而已,最多是罚两个月的例钱或者再加上一两个月的苦工……”

  她说得很牵强,而且也是很轻的了,但心中仍然感到不安,但是如此,已经引来了一对怨恨的眼光。

  那是两个中年妇人,她们虽是站在大厅的两侧,但都是王府中有头脸的大红人,因为她们是跟张妈、秦妈一起陪嫁过来的,算是王妃的贴己私人。

  正因为她们是王妃的娘家人,所以王府中的人,平时对她们也很客气,养成了她们骄狂自大的习气,除了几个主子之外,几乎没人在她们眼睛中。

  所以张嬷嬷被人困了送回来,她们会认为是奇耻大辱,不过秦嬷嬷因为在王妃面前为张嬷嬷说项而受了罚,使得这两个学了点乖,不敢随便开口了。但是她们听了小鹃的话,仍然忍不住怒目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怪她太不给她们这班老姊妹的面子了。

  但是这情形却没有漏过王妃的眼睛,也使王妃感到了心惊,她没想到自己身边的这四个人居然跋扈成这个样子,在自己的当面尚且如此,难怪张妈在外面会无法无天了。

  王妃压抑着自己的怒意,觉得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把她们的骄气压一压,否则,她们更将作威作福了。

  于是不动声色地道:“李妈、孙妈。”

  那两个婆子连忙夸前两步道:“奴才在。”

  王妃道:“你们认为小鹃所说的处分如何?”。

  问到她们的身上,她们却又不敢表示意见了,王妃又催了一遍,李妈才壮着胆子道:”

  奴才以为很合适。”

  “孙妈:你呢?”王妃的脸转过来。

  “奴才也是一样,认为很合适。”

  王妃冷笑一声:“既然你们自己以为很合适,为什么刚才又狠狠的盯着小鹃看呢?”

  两个人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道:“奴才没有。”

  “没有?我亲眼看见的,还会冤枉了你们不成?哼,我知道你们四个人,仗着是跟我过来的,平时里颐指气使的,作威作福,已经不是一天了,人家受了你们的欺负,不敢来告诉我……”

  那两人吓得脸色如土,连连磕头道:“奴才不敢!”

  “当着我的面,你们都敢使眼色,还有什么不敢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你们还敢赖,掌嘴十下,自己动手。”

  李妈跟孙妈不敢再说了,每人结结实实的给了自己十个嘴巴。王妃这才叹了口气道:”

  你们实在太不像话了,在王府里都是这个样子,出去还不更要端成王母娘娘似的了。尤其是张妈,更是可恶,我派她出去是因为郡主刚成家,要她多操点心照顾着点,她倒去做老封君了,幸好遇见那位谭姑娘是个有担当的,要是老实点的,不是叫她给压了下去,让人说我们王府里不知道有多么仗势凌人呢?”

  别人都不敢说话,还是那两名女官之一开了口道:“老太君这顾虑是对的,娘娘一直告诫我们,说位高易遭忌,我们凤仪宫中的人,到了别的宫里,要特别的谦和,这才是母仪天下的模范。”

  王妃点点头道:“可不是吗?娘娘是一国之母,都如此的谦逊虚心,我们在外面的人倒神气起来了。”

  那女官道:“老太君则这么说,王爷和几位国舅为国之栋梁,虽然位居极品,但公忠体国,虚心下士也是备受天下称道的。再说老太君怜老恤贫,仁慈之名,在京师谁人不知?”

  另一个女官也道:“老太君若不是一个明是非,讲道理的人,那谭姑娘也不会把府上的人困了送来了,这件事错非是您老人家,换个人也真没这么大的雅量能忍受下来的。”

  总算这两张嘴能说会道,把王妃的满腔怒气说得平息了下来,轻叹一声:“话虽如此,但是这批奴才太可恶了,若是不好好惩治一下,我刘氏一门的名声就给他们破坏尽了!小鹃。”

  小鹃忙上前道:“奴才在这儿。”

  王妃道:“我也不必再见张妈问什么了,你去传我的话,张妈掌嘴二十,由一等月例降为三等,仍然拨到张家去侍候郡主,派在粗使打杂工作,掌过嘴后,你自己押着她回去,向那位谭姑嫂致歉,同时也去看看郡主,告诉她我明天看她去。”

  这个惩罚太重了,尤其是第二项,由一等月例降为三等,那倒不是银钱的差别,而是身份上的差别。

  她们都是自幼卖身,终身为奴的,尽管她们已经嫁人生儿育女了,但是在名份上,始终是下人。

  不过下人也要分等的,像张妈她们,因为是王妃的陪嫁丫头,侍候了主子几十年,地位已经很高了。

  她们虽然还到府里来侍候,但是只管管事而已,自己不必操劳,甚至于饮食起居,都有人侍候她们,等于是个二等主子了,也因此才养成她们目空一切的骄态。

  一等月例,每月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但降为三等,却只有一两了,张妈自然不会心疼银子,她们每月的各项进账、分外的赏赐以及外头的孝敬,比这多上不知多少,可是降到三等月例后,那就是失去了以前的地位,沦为粗使的仆妇。

  这一降从天堂跌到了地狱,无怪乎小鹃到外头一宣布,张妈的脸色整个变了,几乎无法相信,怔了半天后,她还挣扎着要进去问问王妃。

  小鹃冷笑道:“张嬷嬷,老太君为了你,已经生了大半天的气了,你害了自己不说,连秦嬷嬷、李嬷嬷她们都跟着倒了楣,挨了一顿好罚……”

  “我不信,王妃对我不会这么绝情的,我要去问问。”

  “张嬷嬷,你要弄清楚。你已经不是一等管事大奶奶了,没资格进去了,老实点认了罚吧,别给我们添麻烦,来人,掌嘴。”

  那四个随来的婆子已经为张妈所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正是出气的时候。

  听见小鹃的吩咐后,上前老实不客气,劈劈啪啪的一顿巴掌,等到小鹃喊停的时候,已不止二十下了。

  不过也没人去计较这些了,当小鹃押着张妈,回到了探花府的时候,谭意哥正在湘如的屋子里闲聊。

  谭意哥没提惩治张妈的事,湘如也不便提,所以当夏莲来同报说王府派了小鹃来回话的时候,湘如多少有点不安,谭意哥却从容自然叫请。

  湘如连忙看看夏莲,从她的眼色中看出事情很顺利,她才放了心。小鹊到了里屋,郡主跟谭意哥都站了起来,问了王妃的安,小鹃恭敬地回答了,然后再向湘如跪下请安问好,湘如道:“见过谭先生,她不但是我的姊妹,更是我的闺中良师益友,一肚子的好学问。”

  小鹃忙又跪下叩头见礼,谭意哥倒不好意思了,勉强受了半礼,让小鹃在脚凳上坐了下来才道:“鹃姑娘,我很失礼,把张嬷嬷送到王府上去,王妃很生气吧。”

  小鹃道:“是的!老太君的确很生气,但也非常抱歉跟感谢,老太君气的是张妈她们太跋扈了,抱歉的是没有把她们教导好,所以叫婢子特地前来谢谢谭先生的管教,还请谭先生不要介意她们的无礼。”

  接着又把王府如何惩治张妈的情形说了,湘如吁了一口气道:“娘果然是明白事理的。

  “

  谭意哥却毫不意外地道:“我早就知道王妃是贤明不过的,这结果早就在我意料之中。

  “

  湘如倒不禁愕然了道:“妹子,你早就知道这结果?”

  谭意哥笑道:“不错,不信的话,你可以问秋苹,我已经把张妈回来后的工作都安排好了。”

  秋苹满脸钦色地道:“是的,谭先生说张妈回来后,罚到后园看门去,说那个地方人少,一则便于她反省思过,二则也让她的面子上好过一点,若是在别的地方,跟别人一块儿工作,不仅面子上难看,心里也不好过。”

  湘如不禁笑道:“妹子,我真服了你,你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怎么知道娘一定会把她贬回来呢?”

  秋苹道:“是啊!当时我也不信,我说张嬷嬷不一定还会回来,再说回来之后,到那儿去也不合适,她是一等管事嬷嬷,而原来管园门的老徐妈只是个三等仆妇,可是谭先生叫我等着瞧好了,错不了。”

  湘如笑道:“妹子你说,你怎么知道我娘对张妈的处分一定是如此呢?老实说,我都没把握,要是我把人送了去,都不敢望娘能做到这一点。”

  谭意哥一笑道:“由女知母,我从湘姊的一切,就知道王妃绝对是深明事理的贤母,所以我才会把人送到王府去。”

  湘如道:“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吧。”

  谭意哥道:“当然是略为牵强,但是不管我对王妃是否了解,那结果绝不会出我的预料,因为我惩罚的是一个桀傲慢上的仆妇,王妃如果接受了,只会赢得谦虚知礼的美名,没有人会说她怕我,反过来她要是为我这种举动生气,也只能放在心里,表面上仍然要接受我的措置,否则她就会担上倚势压人、不明事理的恶名,没有人会做这种傻事的。”

  湘如不禁苦笑一声道:“妹子,你的心机真深。”

  谭意哥庄容道:“这不是心机,而是处事的手法,一则是我必须借此立威,再者我发现家里的人都有一股子傲气,这是很不好的事,如果再不加收敛,愈来愈盛,就容易出事情,轻则得罪人,重则惹祸生灾。”

  湘如有点惭愧地道:“是的,妹子,这多怪我没把他们教好。”

  谭意哥一笑道:“湘姊,这倒怪不得你,因为这些人在你的面前都很恭顺,你根本无从去发现他们待人接物的真正态度,这种盛气凌人的架势,以王府中过来的人尤甚,就更应该加以收敛了,因为玉朗只不过是个新科探花,身未膺爵而门人有公侯之傲气,这最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气量大的不予计较,却会在心里对主人生出鄙视。气量小的挟怨报复,而做主人的还不知道怨自何生,祸尤之来无方,莫此为甚。”

  湘如听得满身都是冷汗,连声道:“说的是!说的是。妹妹,真谢谢你发觉这个大漏洞,若是爷因此受了什么牵累,那我就是张家的罪人了。”

  小鹃也不安地道:“谭先生的话说得实在高明,老太君一直告诫大家要谦和待人,我们还以为是她老人家平易近人,却还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恶果,婢子回去,把话禀上老太君,相信她老人家对府里的人会特别严求的。”

  湘如道:“正是,小鹃,你告诉娘,对家里的人务必要严加管束。别看爹现在是王爷,底子硬,不怕人中伤,若不能在德行上服人,迟早是难保富贵的。”

  小鹃笑道:“这虽是好话,但是却不便由婢子转述,而且婢子口拙舌笨,也说不清这篇大道理,还是老太君明儿来了,您自己说吧。”

  “什么?娘明儿要来?”

  小鹃道:“是的,郡主出去了两个多月,京里的人那个不是在盼着念着的,连宫里的娘娘都三天两头的派人出来问着,老太君因为不方便接郡主进府去,却又想念郡主,只有来看您了。”

  “这怎么敢当呢,应该我去给娘请安的。”

  小鹃笑道:“这不行,您是重身子,不适合到别家去的,虽说母女之亲,到底是两姓了,老太君怕郡主不清楚,特地要婢子禀上一声,亲戚家不必去走动了。”

  湘如道:“我省得,当初大嫂怀了身孕时,娘就不准她出门,说是怕冒渎了别家的门宅!这根本就是迷信,娘怎么会信这一套!”

  谭意哥道:“这倒也不算迷信,当初兴出这个规矩的人,原意并不在此。那是因为重身子的人,行动多少有点不方便,略有个闪失,别家可负不起责任,那是有钱都无法赔的,后人牵强附会,才扯到风水上去了,其实妇人生儿育女,乃为祖宗血食的延绵,是最神圣不过的,何来血污之说?”

  湘如笑道:“妹子,什么事到你嘴里,都有一篇大道理,那天我要把几个京里有名的女才子请回家来,让你臊臊她们,她们只不过能吟几句诗,就神气得不得了,跟你一比,可差得远呢。”

  小鹃道:“可不是吗,老太君一则是想念郡主,二则也是听说了谭先生的高才,说巾帼队里,出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才,急着要来看看。”

  谭意哥忙道:“那可是真的当受不起了,应该是我们先去给老人家叩头请安的。”

  湘如笑道:“妹子,还是让娘来吧,你上那儿去可实在麻烦,第一,进门时就给人作难,若是让你从边门悄悄地进去,既没那个道理,又是对你不够恭敬,但是要走正门,则赞礼生又无法替你这正一品的布衣老百姓通报唱名,这不是彼此都不便吗?”

  谭意哥听了奇怪道:“官客们投帖拜见,门上照职衔唱名,堂眷们难道也要照这个规矩?”

  湘如道:“在别家是没有这些个琐碎的,就是我家有点麻烦。那是因为我有个做娘娘的姐姐而惹来的麻烦,爹成了国丈,娘成了国太,家人都成了皇亲国威,因之也得遵从皇宫大内的体制,门上的黄门官,是内宫中派来轮值的。说来是一种荣幸,也是对爹的一番尊敬,可不知道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亲戚朋友,没事都不上门,实在也是受不了门上的盘查考问。”

  小鹃道:“可不是吗,五十丈内禁止闲杂人等逗留喧哗,到了三十丈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律走过去,进门后,有执事宫监照列唱名通报,一道道地传进去,简直是烦死人,有许多人来过一次后,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朝廷为了表示敬意,赐下的这全付銮驾,可实在让人受不了。”

  谭意哥笑道:“我想朝廷真正的意思,是体恤国丈老太师的意思,让他老人家在公馀之暇,可以不受搅扰,休息一下,否则以老太师的地位与喜欢帮助人的脾气,要不是门上盘查得严紧一点,每天上门的人,怕不把门框都挤破了。”

  小鹃笑道:“说得也是,就这样,每天也还是有不少人,情愿降尊穿了便衣,山一边的便门进来的,所以弄得那儿又杂又乱,谭先生自然是不能从那儿走的,从大门进去,又是不胜其烦,要不是有着这层噜苏;太君昨儿就派轿子来接您了。在郡主的信上,王府里的人对谭先生都是闻名已久,谁都巴巴的想看看你呢。”

  她不愧为大门第中出来的,讲话不但得体,而且极为婉转,谭意哥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无衔无职,家世孤寒,在门上盘查时很不方便。但是经她如此一说、倒不显得如何了,不过谭意哥心中也有了个计较与认识。

  尽管自己从来也没有为身世而产生过自卑的心理,一身傲骨,自觉没有不敢去与不能去的地方,但是在京师,却仍然有她到不了的地方,那是体制所限,无法勉强突破的,民女不得入宫,这是早就有明令规定的,以前对这规定从不留心,也没想到会跟自己发生关系的,现在却受到了考验了。

  王府不是皇宫,却因国丈之尊,御赐銮驾,所以跟大内皇宫一样对进出的人有了限制。

  谭意哥当然可以从边门进去,但是她不屑为,她在心中发誓,一定要争口气,堂而皇之的非从大门进去不可。

  刘国太果然在第二天下午来了,这位富贵极品的老太太倒是没一点架子,人很和气、慈祥。

  对你自己的女儿固然是怜惜万分,对谭意哥也是十分亲热,拉着她的手,亲亲切切的问个不停。

  谭意哥很从容地回答着,心头却在别别直跳,因为这位贵夫人所问的话并不容易回答。

  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有名的女才子,诗词歌赋都很来得,嫁人生儿育女之后,书本上的功夫也没有放下,她的女儿从小就是由她自己课读的,大女儿湘绮很聪明,过目成诵,才德品貌无双,经常为太后召入宫中伴驾,因为天子选后时,第一个就选中了。

  吴氏一门得以成为皇亲国威,封王拜相,得力于这位老王妃不少,所以王妃听说了谭意哥的高才之后,忍不住要来考较一番。

  这一考使得老少双方都很满意,王妃固然为谭意哥的对答如流,诗书滚熟而惊讶,而临时指题,要她口占一两首即兴,也是题出诗成,不假思索,这份捷才,尤其使得老王妃倾倒。

  谭意哥则不仅为老王妃的慈祥所感动,也着实为她的肚子里的学问所折服。

  王妃到底是上了年纪,见多识广,虽然不如谭意哥敏捷,记忆也不如谭意哥好,但她有一项是谭意哥所不如的,那就是她的阅历以及批评诗文的眼光。中肯妥切,指出谭意哥几处瑕疵,使得谭意哥心服口服。

  老人家足足盘桓了一个下午,才高高与兴地回去了,谭意哥却几乎憋出了一身汗。

  送走了老王妃,回到了屋中,湘如笑道:“妹子,我娘没使你感到讨厌吧,像个考官似的,剌剌地问个不休,好像存心要叫你下不了台似的。”

  谭意哥忙道:“那里!太君的山藏海纳,着实使人钦佩,倒是我的才疏学浅,好几次被她老人家问得答不上来,真没想到她老人家有这一肚子好学问。以前我的老师陆象翁老夫子是有名宿儒,但是跟老太君比起来,恐怕还要差一点,我实在佩服。”

  湘如笑道:“妹子,你要是认为娘的学问比你高,那可是被她唬住了,她是想到今天要来,昨天一定找了几部冷僻一点的书本,猛啃了一阵子,今天才来找你献宝的,那知道居然没能难住你。”

  “怎么没难住,我不是有好几处没答出来吗?”

  “只不过几处而已,你不知是那一年看过的了,居然还能记得这么熟,那可是很不容易了,而且我相信你那些疏漏的地方,娘自己也没能记得住,所以你说忘,她也就马马虎虎,略而不问了,要是她自己知道的还会放过这个机会吗,早就搬出来卖弄一下了。”

  谭意哥一笑道:“湘姐,瞧你把老太君说的。”

  湘如道:“我自己的亲娘,我还不了解吗?他老人家喜欢读书是不错的,爱考人,爱钻牛角尖,专出冷点子难人,也没什么恶意,只是表现她不落人后而已,而且她只是找些小辈作难,顺便教训两句,以她的辈份,一则鼓励,一则警惕,用心倒也不坏。”

  谭意哥道:“这也是的,年轻的后辈,听她教训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她教训的都在理上。”

  湘如笑道:“不过我看今天对你,娘可是口服心服了,她那些教训的言词,一句也没出口。”

  谭意哥的脸上涌现着真诚的神色道:“老人家对我的诗几句批评实在中肯,指摘我的缺点,入情合理,那可是真学问,这不是临时急就抓得来的。”

  湘如道:“那倒是,她老人家近来因为上了年纪,思路也不如前,自己作的兴趣也少了,多半是看人家的机会多。但是看了总得有句话,就是说好吧,总也得挑出好在那儿,才能让人心服,所以她专在批评上下功夫,研究鸡蛋里挑骨头的功夫。”

  谭意哥笑道:“还有专门鹅蛋里挑骨头的功夫?”

  湘如笑道:“怎么没有,翰林院里那些老夫子们就是专门在这上面下心思,什么地方用典不当,什么地方平仄不切,不管多好的诗,他们都能挑出毛病来,可是要他们自己来作,诵出来的句子却又狗屁不通。”

  谭意哥低头笑笑,湘如也觉得自己最后用词太俗太粗,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了笑道:“不得了,我现在也是越来越糟了,什么粗话都学会了,这都是跟爷学的,要是给姊姊听见,一定得挨上一顿狠教训。”

  “娘娘对你管得很严吗?”

  “严极了,一点都不能犯,可也把我憋苦了,我生来就是个不受拘束的了,因此我最怕进宫了,几乎是动辄得咎。幸而每年我才去两三个月,那是圣驾出去秋狩,我就应召入宫为伴,那两个月简直就是受罪,现在我出了阁,大概不会再要我进去了。”

  谭意哥笑道:“湘姐这脾气跟玉朗倒是对了劲,他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湘如笑道:“可不是,有一次他对我说,我跟妹子你该对调一下就好了,他说妹子是很讲规矩的人,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战战竞竞,一点都不敢随便。”

  谭意哥道:“他一定是很受拘束了?”

  湘如道:“那倒没有,他说自己的性子太野,太不重视细节。一直就没有人好好地约束他一下,多亏遇见了妹子你,才使他上了正途,所以他对你是又敬又畏,而且他对妹子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有一股天生令人就正的气质,跟你在一起,不必你开口,人自然就会受到响影而庄重起来,不敢随便逾越。所以他才说我们该调一下,能选你也进宫去一下,跟我姊姊相处一阵子,你们一定很投缘,因为你们是同一类的人。”

  谭意哥苦笑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也不敢比姐姐,娘娘母仪天下,庄严天生,我只是强制着自己……”

  湘如道:“妹子,这话我就不同意了,没有人是天生就做皇后的命,我姊姊只是运气好而已,可是气质却是天生的,就像妹子你一样,虽然没在富贵之家,但是谁又敢瞧不起你,你们天生有一种使人不敢轻侮的气质,这可是学都学不来的。”

  笑了一笑,湘如又道:“妹子,我说这话可不是捧你,从我娘的态度上就可以知道了,娘该不能算是没见识的吧,可是她跟你谈话时,态度一直很规矩,很正经,没有开一句玩笑,那就是为你的气质所慑。”

  “老太君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又是长辈,怎么会随便跟我开玩笑呢?”

  湘如笑道:“那你可错了,我娘是个很随和的人,也很喜欢跟晚辈年轻人开开玩笑,说说笑话,今天她不是拿我的肚子,说了不少的笑话吗?只有对我大姊,她从来都不开玩笑。

  “

  “皇后乃一国之母,皇家礼法庄严,不容冒渎,自然是不能以嬉笑对之。”

  “母女至亲,在私下里,笑谑两句也是天伦之乐,老太后就是个最爱开玩笑的人,我娘进宫的时候,她们老姊妹在一起,说话也很随和,互相打趣两句是常事。有时圣驾在,也会揍趣说笑几句。就是在我大姐面前,他们很少开玩笑,何况这也不是大姐进宫以后才开始的,从小,她们母女之间就是一本正经的。”

  “那大概是娘娘生性较为严肃,不苟言笑之故。”

  “也不是这原故,我大姐有时也很风趣的,只不过她生来有一股使人不敢冒渎的气质,你也有这种气质,妹子,难道你自己没感觉吗?”

  谭意哥怔了一怔,她不是没有这种感觉,在以前,在她沦落乐籍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虽然她的职业身份很低贱,可以说是男人狎侮的对象,但是她却很少碰到客人对她失礼的情形。

  那些光顾的客人在她面前彷佛都改变了气质似的,不像在别处那样的穷凶极恶,那样的肆无忌惮。

  他们总是低声下气地跟她一起聊天,谈谈诗词,或是十分激赏地听她唱曲子,弹奏乐器,即使是浅斟低酌,召她去侑酒的时候,也都是规规矩短的。

  只有几个人,像及老博士,像陆象翁先生,他们对她较为亲切一点,但那是一种老祖父对孙女般的怜爱,没有其他狎侮的成份。

  有时谭意哥也曾私下自问过:“是不是我对人太冷傲,是不是我的态度太严谨了?”

  不过她相信自己不会的,虽然,她从没有像曲巷中别的姊妹那样,撒娇使媚,卖弄风情,但对客人,仍然是很亲切,很和气,也很温娴的,很少摆出一泓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嘴脸。

  这可以从她的名气越来越大,登门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事实上得到了证明,而且很多客人来过一次后,经常前来光顾,若是她待人倔傲,那些人不会花了银子来买冷落的。

  可是那些客人在她那儿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友情,一种智慧的,心灵的,艺术的享受。

  难道她真有一股使人不敢狎侮的崇高气质吗?

  谭意哥不禁惶惑了,这种气质在吴湘绮身上不算稀奇。她那高贵的出身,良好的教养,足以培育出一个淑女的庄严,但是产生在她谭意哥--一个歌伎的身上则未免令人不可思议了。

  对于自己的性格与气质,谭意哥终于得到了一些证明,这虽是侧面的,但也是直接的。

  第一个给她这种感受的是张玉朗。

  来到京师,住进了探花府后,跟张玉朗的见面机会自然是多了,几乎天天都能见到面。

  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很少有进展,甚至于距离还越来越远了。

  虽然湘如她们还有意地促成他们两人相处的机会,每当张玉朗跟她谈话时,家里的人总是躲得远远的。有些事并不需要张玉朗来跟她相商的,但湘如总是推给张玉朗,要他找谭意哥去。

  有些事则是必须要找到她的--张玉朗虽是在兵部军机房行走,但他是探花及第,文字酬酢的聚会,总是少不了他的一份,何况今上颇好文事,廷臣也就热衷于此道,上林初雪,禁苑花开,总免不了有一番吟诵,张玉朗必然召侍之例。

  皇帝喜欢做,只是才情不怎么佳,但贵为天子,拿出来的东西不能太丢人,因此这润饰捉刀的担子,常落在张玉朗的身上。

  常常是明天有什么宴会,前一天就会通知张玉朗,他就得准备三五首新作,在可能的范围内,先拟妥题目,抄录好了第二天先着人送进宫去,也有是皇帝先作好了,着人送出来,先给张玉朗看看,该如何修饰,润泽,又是张玉朗的事。

  能够替圣驾代笔,这自然是件很光荣的事,但张玉朗却深以为苦,这种事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以免圣天子的天威受损,因此就不能找别人请教。

  代制的诗词要清新,要言之有物,还要快,因为宫中的人就在家中等着,皇帝也在宫中等着,总不能让皇帝等得太久。

  以前湘如还可以帮点忙,她常常进宫,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对自己的姐夫口气,都摸得十分清楚,作成的诗词常博龙心大悦。

  谭意哥来,湘如则因分娩期近,不耐苦思,这个担子就落在谭意哥的头上。每当官中有人送个锦盒来,就是张玉朗可以进入谭意哥所居独院的时候,因为那地方是唯一的禁地,禁止任何人前来打扰。

  对于这件工作,谭意哥也很感兴趣,但也是对做诗填词感兴趣而已,她很自重,虽然跟张玉朗已有过肌肤之亲,而且所有的人也期望着他们能够再进一步多亲近一些,但是谭意哥却把感情的防线守得很紧。

  诗成词就,张玉朗也被赶出了院子,连多谈一下都不准,而张玉朗对她也十分的恭顺,第一二次是谭意哥的暗示下送客,以后则是张玉朗自动地告辞。

  他不是对谭意哥无情,每次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都孕着火样的热情,只是他们相处时,张玉朗的恭敬之情也愈显着,那不是装做,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其次是探花府中的下人,自从张嬷嬷之后,王妃与湘如对谭意哥的支持消息传出去,家里的人才知道这位美丽的先生在大家心中的份量。

  因此,每个人在她面前,都是必恭必敬的,不敢有一点冒渎。开始时,这是人为的,时日稍久,大家的庄敬都成为发自内心的了,那不仅是为了她动人的威仪,也了她的明察秋毫。

  京里是个很能传事的地方,很快的,大家都知道张探花府上有个美丽,多才而能干的谭先生。

  女先生已经很别致了,更何况美丽而多才呢,所以这位谭先生倒是颇能引发一些人遐想。

  自然,关于谭意哥的出身也是无法瞒人的,听说她只是一名官伎,当然不免有人嗤之以鼻,认为一名娼伎,纵好煞也有限,怕是大家传言渲染过甚。

  但是在湖南三湘做过官,曾经为谭意哥座上客的人却是另一种说法了,他们对谭意哥极尽推崇,说她胸藏慧珠,貌似天仙,文采风流,正而不淄,虽是身在伎籍,却守身如玉,无能狎侮者。

  这个说法当然末必能使人相信,不过甲如此说,乙也如此说,而甲跟乙并不认识,相互之间,也没必要串通着说话,因此,也增加了可信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