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心猿意马

  这里可以全览剑池,本来就是池旁的一块大石。

  眼神一动,他的目光落在两个游客的背影上。

  是两个年轻的女人,穿了象征淑女的水湖绿百褶裙,绣带束得小蛮腰盈盈一握,衣上加了流行的小坎肩,走动时五彩流苏轻晃,小蛮腰也有韵律地扭动,丰臀美好的曲线带着长裙款摆,即使看背影,也足以让身心正常的大男人心猿意马。

  两女走了十余步,便面向剑池站住了,转珠翠满头的螓首,注视左侧不远处,盘膝而坐的一对母女,美好动人的侧面像极为诱人,阵阵醉人的幽香随风四逸。

  “这两个女妖,不会是来这里勾引良家父老子弟吧?”他看到两女的侧脸,便认出她们的身份,在原地止步,循两女的目光,瞟向那两位悄然低语的母女。

  他不认识这一对青衣布裙,打扮朴素的母女。

  这一对母女,正是枫桥码头泊舟的那一对。三天前,他的船靠上了枫桥码头,邻舟便是这一对母女的船,他的船靠泊时,母女俩已经登上码头离去。

  他和旋风万雄并没返回码头,吓走了五路财神六个人之后,两人在偏僻处易了容,从陆路进城投宿,仍然由早几天先来的旋风万雄加以安顿,所以两人并没见过这一对母女。

  原来这两个女妖,盯另两个女人的梢,而非前来名胜区勾引良家父老子弟,他错怪两个女妖啦!

  他也瞥了母女俩的侧脸一眼,看出母女俩的肤色不太健康,但五官的轮廓十分匀称美好,流露在外的气质却不俗,不像小户人家的妇女。

  还在二十步外,他一瞥之下便看出破绽。

  “并不高明的化装易容术。”他心中暗笑:“两女妖已经看出破绽了,难怪对她们留意盯梢。”

  他的举动,立即引起附近两个中年游客的注意。

  是两个穿着长衫的中年游客,站在他的右侧五六步,不但相貌威猛,而且佩了剑。

  两个佩剑人互相一打眼色,冷然向他举步接近。

  他心中一动,毫不迟疑重新举步,向两女妖身后接近,顺手取出扇袋中的描金摺扇。

  不论是男人或女人,在游玩时两手空空,那双手必定无处可放,显得无事而笨拙。所以男人手中弄一把扇或一根小手杖把玩,女人则弄一条手帕,有把绣扇更妙更有气质。

  两个女妖手中,就各有一条丝质似的花手帕。

  两个佩剑人脚下一紧,似乎对他悄悄向他人身后接近极为不悦。

  脚步声急促,立即引起附近游客的注意。

  大手一伸,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突然搭上了他的右肩,强劲的压力及身。

  “你要干什么?”手是两佩剑人之一,生了一双暴眼佩剑人的左手,语气凌厉,充满凶兆和责难意味:“你想找死?”

  他距两女妖仅三步左右,两女妖也同时转身盯着他。明亮的媚目中有疑云,也有恼怒的神情流露。

  “咦?你阁下是何用意?”他的大嗓门宏亮震耳,吸引了所有游客的目光:“这里是人人可来看风景的地方,我又怎么啦?你这家伙动手动脚,我也要问你要干什么呢!放手!没规矩。”

  佩剑人怒火上冲,五指一收,五指像大铁爪,要抓入他的肩膀裂肉碎骨。

  他左手疾伸,反扣住对方的掌背压牢,一扣之下,对方抓扣的劲道倏然消散。

  右手同时上抬,摺扇猛地顶在对方的咽喉下,压迫结喉穴,劲道恰到好处。

  “你再撒野让我看看?哼!”他沉声问。

  佩剑人大骸,右手掌背被扣住压牢,抽不回,结喉穴的压迫力更是可怕,不用猜也知道被他完全控制住了,反抗必定大吃苦头。

  另一个佩剑人,也吓了一跳脸色大变。

  “咦……”那位稍年轻三两岁,最为美丽出色的女妖娇呼:“妙剑范前辈,你是被制住了吗?”

  妙剑范光超,江湖名气不小的剑术名家。

  废话,任谁都可以看出,妙剑已经被牢牢地制住了,被一个年轻人的摺扇制住的。

  “你最好别插手,哼!”他虎目怒睁,狠瞪着作势冲上解救同伴的另一个佩剑人:“我要把你弄下剑池,不信你试试看?”

  池宽六七十步,水深将近两丈,如果不谙水性,被弄下去灾情惨重。

  “唷!你很了不起嘛!”女妖娇滴滴盯着他媚笑:“放了他啦!大庭广众间打打闹闹,未免太煞风景真有失风度,你贵姓呀?”

  他邪笑,手一松,把妙剑推出丈外。

  “小姐,我无意打打闹闹,是他在有意闹事呀!你瞧,他恼羞成怒要拔他的妙剑了。”

  他邪笑着说。

  妙剑正要拔剑,幸好被同伴拉住了。

  “我姓姬,古周代文王武王的后世子孙,源远流长。天下大多数姓氏,都是从我姬家分出来的,够伟大吧?”他继续大吹法螺,笑得更邪了:“呵呵!你两位美丽的小姐,美得令人心跳,在任何地方,都会刮起风波,让男人打破头。你看,这两个前辈,差半点就会头破血流,肯定是因你们两位的美丽所引起的灾祸,他们妄想充任护花使者,要不然是想在我面前撒野,以便引起两位小姐的注意。呵呵!我能请教两位美丽小姐贵姓芳名吗?”

  他这一阵穷叫嚷,把附近数十名游客听得直皱眉头,流里流气油腔滑调不正经,与他的花花大少爷穿着打扮十分调和贴切。

  另一女妖用手打出暗号,妙剑两个佩剑人,一言不发扭头便走,脸上羞怒的神情十分吓人。

  不远处的母女俩,已经站起来了,透过游客的空隙,投送过来鄙夷卑视的目光。

  他一表人才,所表现的武功手法极为高明,自然可以博得两女妖的好感,粗俗的谈吐,当然引起卫道人士的卑视和不快。

  “你不认识我?”与他打交道妖女媚笑着问,傍着他并肩一站。

  “我今天才到苏州。”他嬉皮笑脸:“怎会认识苏州的佳丽呀?”

  “今天到的?”

  “是呀!远从汉中来游苏杭,车马船一走数千里,只为了看看江南花花世界。听人说,苏州的小姐美丽如花温柔似水,就算花上千银子盘缠,来看看也是值得的。果然传闻不虚,两位小姐足以代表苏州名媛闺秀……”

  “你少胡说了,你。”女妖推了他一把,一颦一笑流露出万种风情,媚态醉人:“你真姓姬?”

  “如假包换。”他大拍胸膛:“天下姓姬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却没有凭一把摺扇,便可以制住名剑客妙剑范光超的姬姓年轻人。”

  “现在,你见到了。我姓姬,名玄华,草字明,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挟重资周游天下见世面。小姐,够了吗?请不要盘三代履历。”他愈说愈邪气,神情狂放,一双大眼不老实,在两位妖女的高耸乳峰瞄来瞄去,幸好不曾恶形恶相,也没毛手毛脚。

  “唷!捧你两句,你就神气起来了。”女妖娇媚地瞄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伸出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臂弯上:“你倒是一点也不知道谦虚呢?”

  “谦虚?哈哈。”他拍拍臂弯中那只温润的小手大笑:“谦虚就是懦弱。年轻人懦弱那就完蛋了,保证被人踩在脚底践踏,被人爬到头上拉……如果我谦虚,妙剑那两个杂碎,不把我污辱得淋漓尽致,不被他们打得满地爬才是怪事呢!说来说去,还不知道两位的芳名,是有所不便呢,或者拘泥于世俗礼数?”

  “这……”

  “呵呵!你如果不说,等你嫁了人有了婆家,你的姓没有了,名也没有了,天下没有人知道你姓甚名谁了,你算是白活啦!”

  “可恶!你毫不尊重世俗伦理啊?”

  “哈哈……”他又大笑,声惊四野:“世俗伦理,你尊重吗?”

  “这……”

  “那位大圣贤孔夫子最讲伦理,最强调男女授受不亲。”他捏了下搭在臂弯上,暗中用奇技探索他经脉的可爱小字:“将手授给男人,就表示这女人已经把终身也交给这个男人了。像你……”他又捏了温润的手小一把:“你该去上吊,跳河,吞金,或者吃信石也不错,因为你已经别无选择,除非你嫁给我。”

  “你……”

  “因为就算你愿意把终身交给我,我也不会要,我还要遨游天下见世面,岂能成家娶一个老婆绊住我?我不要你,你当然……”

  “去你的!愈说愈不像话了。”女妖忘情地拍了他一掌。

  信石,也就是砒霜,这是女人服毒最平常易得的毒物。他话中之意,是要女妖去死。

  这弦外之音,也表示彼此都不是重视世俗礼教的江湖男女,授受不亲如果必须誓死遵守,世间就不会有女人外出行走了。女妖所说那些讽刺性的责难,就表示是一个叛逆性的女人,因为女妖的手,主动的挑逗他的。

  当然,那只温润诱人的纤纤玉手,并非为了挑逗他而搭上他臂弯的,而是用一种奇门秘技,探索他的经脉,要从探索中了解他的修为深浅,甚至可以探索他的意识形态,有如郎中把脉。

  神意的刺激,气血必受影响,气皿的脉冲频率与强弱,甚至可以形之于外表。肌肉筋骨受到外力的波动,会引发本能意识的抗拒或接受。

  要修至可以控制这种反应随心所欲境界,或者进一步反而诱导对方的探索进入歧途,得有过人的天赋,与及大恒心大毅力。

  他是行家,那只可爱的小手一接触,他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警觉心提高了三倍。

  毫无疑问地,他碰上了难缠的劲敌。

  他几乎低估了这位女妖,几乎在初次的接触便栽了。

  女妖手上所绵绵传送的潜能,深厚精奥得令他怵然惊心。

  毫无疑问地,如果女妖志在伤人,只须把输出的能量增加三分之一或一半的强度,就可以在瞬息间的接触中,一举摧毁对手的元神,六识中断任由宰割。

  虽然他提高了警觉,但并不特别着意掩饰某些意念。女妖不是他的仇敌,他也不是降妖伏魔的救世勇士。

  他流露的神情十分正常:一个大男人,邂逅一位令人心醉的女人,就是这副德行。

  形诸于外的行动,轻狂中不失分寸。

  他却不知,他的表现在女妖的身心中,引起了多大的波澜,诱发了多大的反应。

  那轻轻的一掌表达了绵绵的情意,女妖的脸红到脖子上了。

  “天色不早,我该走了。”他适可而止,不再进一步挑逗,不露痕迹地摆脱臂弯上的可爱小手:“明天一早要游灵严山,看一看吴宫景色,看英雄美女今何在,必定比在这里体悟生公说法,顽石点头有趣些。”

  “我姓韩,小名素英。”他想走,女妖却挽住了他,粉颊红云更盛,水汪汪的灵活大眼,居然涌起一抹羞意:“你真的不知道我?”

  “我出门遨游没几天,在江南更是人地生疏。韩小姐,幸会幸会。”他表现得彬彬有礼,笑意不再带邪味:“我并非有意唐突佳人,刚才那位妙剑是你的……”

  “不要提他,道上的朋友而已。”韩素英概略带过,替女伴引见:“这位是杨大姐,杨秀琴,是我的手帕交姐妹。”

  杨秀琴一直就在旁冷静地打量他,脸上有飘忽而冷漠的神情,才貌与韩素英同样出色,同样美艳迷人,成熟的丰盈胴体同样喷火,魅力十足,仅多了一分老练精明的气韵,也许是年龄稍长的缘故吧!

  “江湖上有所谓七妖八怪五夜叉,都是邪道中不好惹的男女。”杨秀琴的态度有了显著改变,嫣然的微笑十分动人:“姬兄,该知道邪道的意思吧?”

  “杨小姐,我敢打赌,你心目中的所谓正邪定义,与我的认定必定有所不同。”他的笑容带有狂态:“每个人在嘴上,把正邪分得像楚河汉界,径渭分明,不可混淆。内心中定义又另有标准,对自己有利的就是正,相反就是邪。有些人满口仁义,心里却男盗女娼。贤姐妹貌美如花娇艳动人,要说我对你们不生绮念那是鬼活。如果我是正人君子,不但不该生绮念,而且必须非礼勿视滚得远远地,或者打自己两耳光赶走绮念。我与两位亲近,难道就构成邪的罪名了?如果你对正邪先怀有成见,这辈子铁定会活得很痛苦。”

  “你没有怀有成见?”

  “你不伯妖?我们是七妖中的两妖。”韩素英说:“镜花妖韩素英,水月妖杨秀琴。”

  “镜花水月,这就是人生。妙哉,我是愈来愈喜欢你们了,和你们交朋友一定不会乏味。我落脚在胥门码头的吴中老店,邻近就是颇有名气的江南春酒楼,如果两位不嫌弃肯赏光,今晚我在江南春量筵候驾,如何?”

  “好哇!我姐妹准时到。”镜花妖韩素英欣然说:“你还有其他同伴或朋友吗?可以一起过来聚一聚呀!”

  “呵呵!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有朋友同行,玩得就不够尽兴啦!告辞,今晚江南春见。”

  他抱拳为礼,洒脱扬长而去,一眼也不曾回顾。

  两女妖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镜花妖甚至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水月妖杨秀琴喃喃地自语:“我们是否该小心些了!”

  “那是一个狂放傲世玩世不恭的年轻人,武功难测很难摸清底细的初出道乳虎。”镜花妖黛眉深锁:“希望他不是我们的敌人,但愿能控制得了他。”

  “内功根基很扎实?”

  “对,而且特别强韧,难怪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妙剑,他的摺扇毫无疑问可以震毁妙剑的咽喉。”

  “能不能替他引见总监?”水月妖问。

  “我担心他眼界高,但可以试探他的口风。”

  “值得一试,这是避免成为敌人的唯一途径。”

  “但愿一试就灵。”镜花妖的神色,显得不怎么乐观。

  她心中有数:这是一个不易控制与理解的男人。

  母女俩把双方打交道的经过,看得真切听得明白。做母亲的人修养够,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小姑娘年轻气盛好恶分明,不时用鄙夷的目光狠盯着旁若无人,你挑我逗的三男女,心里不高兴,表情就写在脸上。

  直至两女妖离去,母女俩才动身离开千人石。

  “邪道妖魔又多了一个。”女儿一面走,一面悻悻地说:“侠义道却人才不继,处境愈来愈艰难了。”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不希望日子过得如意些呢?”母亲的语气充满感慨:“重利诱人,人性泯灭;重赏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侠义英雄放弃坚持,不保晚节,怎能怪侠义道后继无人,这位姓姬的年轻人,对正邪是非认识模糊,就算他一时激于义愤加入侠义道,也将为德不卒,日后终将沦为邪魔外道的,以他制住妙剑的神奥武功估计,女儿,我们恐怕会增加一个劲敌。”

  “妙剑是太过狂傲,一时大意……”

  “是吗?一个高手与陌生人交手,会犯下一时大意的错误吗?妙剑不会,他的剑术就走的取巧路子,善用诡计击败对手,他栽得不冤。”

  “我有信心可以对付他。”女儿语气十分肯定。

  “我们要对付的高手太多了,多一个就多一分凶险,烦人。”母亲摇头苦笑:“这几天,一直无法掌握生死一笔几个罪魁的行踪,抓不住毙了他们的机会。看来,只有冒险向织造署袭击了,人手不足,天知道会付出多少代价,说不定一头钻进天罗地网里,很可能全军覆没呢?你爹的那些朋友,有一大半不愿至织造署冒险。”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呀!拖得愈久,泄露行藏的机会愈多,锐气也一衰二竭。娘,爹那些朋友靠不住,他们都精明老练,难免顾忌甚多,胆气不够,而且有大半的人与扬州聚英园张家没有往来,要他们秉江湖道义,与主宰天下万民生死的皇家厂卫作殊死斗,办得到吗?女儿敢武断地说,只要爹提出向织造署袭击的意见,保证有大半的人反对,甚至会退出这次为友主持正义的行动。”

  “这就是你爹不愿提出的原因呀!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果袭击失败,落在对方手中的人,不论死活都会有后患,有家有业的人遭遇更惨。唉!别提了,烦人。”

  “娘,依我的意思……”

  “你的主意一点也不妙,没有人能够出其不意孤军深入,能轻易地找到生死一笔几个元凶杀了就走。你的想法比赌博更危险,很可能进去一个死一个,血本无归。别说了,你只知道逞强来硬的,你以为你是万人敌,其实一比一你也胜不了生死一笔。”

  母女俩谈谈说说,跟在几个游客身后,踏上虎丘至胥门的大道,前后游丘的游客渐稀。

  “娘,好像有人跟踪。”女儿突然低声说:“后面,第七第八两个人。从虎丘跟来的,时远时近,时散时聚,怀中有兵刃,没错。”

  两个青衣大汉,打手的形象十分明显,上衣松宽,匕首藏在衣内,在她俩身后约五十步左右,一面走一面谈笑自若。

  “跟踪的人,用不着扮打手。”母亲不同意:“那会引人注意,扮游客岂不方便些?是用短兵刃的行家,匕首在衣内倒插在腰带上,拔出的速度,比正插快两倍,可知这两个打手惊觉性甚高,有随时拔匕应变的准备。”

  “但是……他们一直跟在后面……小心……”

  一道电芒,从路右的竹丛射出,丈余距离一闪即至,速度惊人,见光不见影。

  是一把头重尾轻的六寸柳叶刀,重心在前,射出时刀不会翻腾,是行家所使用的飞刀。

  柳叶刀贴母亲的右腰掠过,生死间不容发。

  “鼠辈无礼!”女儿大骂,身形快如电射,声出人已冒险冲入竹丛,胆气超人一等,敢不顾后果向竹丛猛扑,不怕后续的暗器袭击。

  她的母亲更高明些,飞跃而起穿越竹丛,但见枝叶籁籁而动,隐约可见的身影穿枝有如飞鸟入林。

  一个淡淡的人影,已远出二十步,飞掠的身法极为迅疾,三两闪便隐没在前面的林子里。

  一阵猛追,已拉近至十步内了。

  人影射出树丛,发出一声狂笑。

  前面一丛修竹下,踱出两个中年佩剑人。

  “高大嫂,别来无恙。”那位粗眉几乎连成一字的中年人,背着手颔首打招呼:“大嫂的易容术欠高明,难逃老朋友的法眼。”

  “你……”母亲吃了一惊:“解五爷,你……你怎会在苏州?你们……”

  “我先替朋友引见,这位是卢三爷,五通神卢均奇,大嫂想必不至于陌生。”解五爷一脸奸笑:“卢兄,这位就是五岳狂客高俊的夫人,早年大名鼎鼎的侠女,穿云玉燕夏玉燕。”

  穿云玉燕又是一惊,脸色大变。

  这位解五爷解彪,江湖上名剑客之一,侠义道提起乾坤一剑解彪,莫不怀有三五分敬意。

  穿云玉燕的丈夫五岳狂客高俊,更是侠义英雄中声誉极隆的名宿,与乾坤一剑不但是同道,而且交情不薄,只是好些年不曾通音讯,因为五岳狂客已经迁入太行山深处隐修,很少在江湖走动了。

  五通神卢均奇,却是凶名昭彰的江湖凶魔,无恶不作的武林败类,神憎鬼厌的刽子手。

  五通神本来就是邪神,以邪神为绰号足以令人生畏。

  一个凶魔与侠义道名剑客走在一起,穿云玉燕怎不感到心惊?

  而且乾坤一剑在见面时所说的话,就没带有尊敬友妻的意味。

  “我明白了。”穿云玉燕恍然,咬牙说:“姓解的,你做了奸官害民贼的走狗,或者东厂的屠夫帮凶。你认出我的身份,布下网罗引我中计入伏。阁下,你让侠义道朋友蒙羞。”

  “高大嫂,我不计较你这些无礼的话,”乾坤一剑脸色一沉,语气转厉:“冲我与尊夫的交情份上,引你来这里劝解,希望你转告高老兄,不要再过问扬州张家的事,带了所有的朋友速离苏州,这是我保全你们的一番心意,我只做到这一步。”

  “你真的替刽子手做走狗?”

  “不关你的事,你只要转告尊夫……”

  “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是卢三爷的事了。”

  “哦!他又能怎样?”穿云王燕冲五通神冷一笑:“把我交给你们的主子?”

  “届时自知。”五通神狞笑,鼓掌三下:“请退至一旁,你已经够情义,以后的事你就不必管了,善后的事在我身上。”

  两侧枝叶摇晃,出来了五个男女。那位用飞刀引她们来的中年人,闪在一旁袖手旁观。

  八比二,再笨的人也知道谁是胜家了。

  “给我一把剑。”穿云玉燕的女儿沉声高叫:“希望你们有敢和本姑娘公平相决的英雄好汉。”

  “剑不能给你。”五通神断然拒绝:“在外行走不带剑,你只能怨自己了。小辈,你是谁?”

  “五岳狂客是我爹。”女儿傲然地宣告:“我,高黛,学剑十二年,小有成就。你们大概都是浪得虚名的高手名宿,没有人敢和我用剑决斗。你们都是懦夫,在我一个少女面前胆怯失魂,好可怜哦!”

  一名中年人大怒,拔剑猛地扔出。

  剑急剧翻腾,劲道极为猛烈。

  高黛不闪不避,手一抄便抓住了飞腾而来的长剑。正面接剑十分危险,她竟然能奇准地抓住了剑把,胆气与接剑的手法,让所有的人暗暗心惊。

  “谁来挑战?”她举剑高叫。

  另一名中年人大踏步而出,气冲冲地怒火旺盛。剑出鞘光华耀目,是可名列宝剑级的青钢剑,剑向前一伸,隐隐龙吟乍起。

  “我,狂彪胡益世。”中年人恶狠狠大叫:“陪你玩玩,看咱们这些高手名宿,是否真的浪得虚名,我狂彪向你挑战。”

  “进招吧!狂彪。”高黛冷森的语音,加上凛然的脸色,真有几分女霸的气势:“冲上来,来呀!”

  狂彪的气势虽则狂盛,但却不敢正面强攻,徐徐欺近制造进手的机会,距离也就逐渐拉近。

  “不要怕,狂彪。”五通神也为同伴叫喊助威:“她老爹五岳狂客的剑术并不佳,她也好不到那儿去。如果心怯,输命的将是你。”

  “就算她老爹五岳狂客在,我狂彪也没将他看成人物。”狂彪摆出气傲天苍的威猛神态,说的可不是疯话,伸左手食指,轻藐地向姑娘勾了两勾:“挺剑上吧!小女人,前三招是你的,三招后在下反击三招,接得下,你可以在江湖叫字号了。”

  “好吧!你三招我三招。”姑娘冷静地举剑,脸上现有隐约的笑容:“你是前辈,恕我放肆了。第一招,小心!”

  声落剑发,剑光似电掣,剑气迸发势如排山倒海风雷乍起,光到人及,慑人心魄冷电排空。

  狂彪猛地一震,本能地一剑封出,本能地采取急退封架技巧应付。意识中知这一剑来得太快,看不到剑影,眼中只看到迸发的光芒射来,也像有怪异的物体在眩光中爆炸,凶险临头,不能接招,只能封架后退,这是游斗术的基本技巧,封不住也可以退出剑势笼罩的威力圈。

  糟了,一剑封空,退的速度不够快,沏骨剑气已经及体,无法分辨剑光如何钻隙而入。

  右外胯一震,退出两丈外脱出威力圈。

  “还有两招。”姑娘并不追击,反而退回原位,脸上冷然,轻拂着长剑神定气闲,赫然有名家高手风度:“阁下闪退得不够快,但已经很不错了。”

  “咦!”乾坤一剑几个人,惊讶地脱口高叫。

  狂彪伸左手一摸右胯外侧,这才感到痛楚,被割裂了一条血缝,衣裤破肉分裂,创口有三分深三寸长,伤势并不重,重要的是信心被这一剑打消了。

  “咦!你……你你……”狂彪骇然叫,脸色突然泛灰,这是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事。大名鼎鼎的狂彪,神气地在一位小姑娘面前夸海口,却一剑挂彩,一招也没接下。

  “我想,你已经得到报应了,退!”五通神发火大踏步抢出说:“你真替咱们增光彩呢!岂有此理,早知道你只会装疯,就不会派你出来丢人现眼了。”

  “你……”狂彪激怒得跳起来。

  “你怎么啦!还想让这小丫头补足两剑?”

  狂彪一咬牙,忍下了,一言不发扭头便走,回到原位吹胡子瞪眼睛。

  “小丫头,你真是五岳狂客的女儿?”五通神向冷然屹立的高黛沉声问。

  “你不会认错老爹吧?”高黛毫不客气冷然挖苦。

  “我要领教你刚才的怪异剑术。”五通神居然不生气,保持头脑清明,说话也相当客气,领教两字说得一点也不勉强,更不激动。

  “你请便。”高黛的话也毫不激动。

  剑一出鞘,五通神的神色变了,变得阴森狰狞,像一个作势噬人的妖魔,怪眼中厉光闪烁,似乎剑上涌发出森森寒气,凌厉的杀气一阵阵向姑娘卷去。

  高黛神色冷静,一声叱喝,身剑俱进,一剑击出宛若电耀九霄,剑光幻化为飞虹破空疾射。

  “铮铮铮!”爆发出三声狂震,人影与剑光狂野地闪动,迸散的剑气激起一阵呼啸气旋,火星飞溅。

  五通神急换了三次方位,封了三剑才瓦解了姑娘的一剑追袭。

  乾坤一剑看出不妙,发出一声刺耳的急叱。

  两个中年人突然冲出,向左右急旋,电芒连续飞射,锐厉的利器破空声令人胆寒。两种暗器形成扇形的光网,向姑娘集中激射。

  “无耻!”穿云玉燕厉声咒骂,斜掠而出。

  高黛硬将追袭的冲势杀住,向侧后方飞退,退在光网的前面,退向恰好与乃母的掠向相交。

  但是,她的真力已耗损了不少,剩余的精力不继,退势在真力一放一收之后,速度必定猛然减弱,势必被聚合的光网所罩住。

  母女连心,穿云玉燕与爱女配合得恰到好处,及时扭身挽住爱女的左肘,两人的身形斜起,速度增加了一倍,三两起落便已逃出五六丈外,消失在浓密的茂林修竹中,敌势过强,撤走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乾坤一剑第一个急追而出,但已落后了六七丈距离。

  绰号叫穿云玉燕,轻功之佳可想而知。

  至虎丘游览的游客,通常乘小舟往来代步。山塘河是从胥门运河分出的支流,在沙盆潭折向西北流,绕虎丘流至滁墅关,用小舟往来十分方便。

  旱天雷是乘小舟离开的,他无法在白天进入普惠祠详细侦查,必须另行设法,没弄清内部情况不宜妄动。

  穿云玉燕母女是从陆路走的,以为陆路少有行人,应该不会出意外,偏偏意外发生了。

  陆路不能走,她们改走水路,摆脱了追逐的人,她们出现在河岸旁。

  河上蚁舟往来不绝,随时皆可雇到揽客的小舟。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逃过一场灾祸,另一场灾祸接踵而至。

  有些灾祸,发生时是看不出预兆的,更无法看出以后的结果,与以后所造成的伤害程度。当时,甚至看不出任何异象,误以为是福不是祸呢!

  两人越野而走,追的人早就不见了。

  “乾坤一剑这老狗,真的无耻。”女儿高黛一面走一面骂:“他是大名鼎鼎的侠义道名剑客,与五通神那种江湖不齿的凶魔走在一起,已经令人侧目不耻了,居然纠合这些凶魔向我们行凶。哼!有机会我要毙了他。”

  “女儿,也不能全怪他。”穿云玉燕的语气中,流露出感慨和无奈:“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走上了这条路,难免身不山己。像乾坤一剑那种人,对侠义的看法本来就与咱们有点不同,比较倾向于所谓正道人,认为身为正道人士较为方便管闲事,也理直气壮,真正黑白是非并不重要。他们投身官府,就是这种心态在作怪,而我们一些真正的侠义人士,只重视义理,是非分明,因此两面不讨好。所以官府把我们这种人,当成侠以武犯禁的暴民,除非能为官府所用,不然将成为防范或法办的对象。乾坤一剑投身官府,我并没感到意外,只是有点惊讶而已,他计算我们的手段的确卑鄙了些。用这点理由做借口杀他,也未免过甚。而且,你也不易杀他,他的格斗经验,比你丰富一百倍。”

  “就算他的格斗经验比女儿丰富一千倍……”

  “别说了,他不是我们的目标……有点不对。”穿云玉燕警觉地止步,像发现警兆的豹,冷然环顾四周,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左侧的竹林有人埋伏。”高黛的反应,比乃母要敏锐些。

  竹林远在二十步外,她居然发现有人潜伏在内。

  “前面的灌木丛也有人。”穿云玉燕低声说:“准备退,看来这里也是他们的天罗地网区,为了我们两个人,他们大举出动小题大作,可恶!”

  “我们真该带剑的。”高黛悻悻地说。

  她借用的剑已经丢掉了,不趁手的剑使用时相当不便,虽则那把剑斗狂彪与五通神,依然可以发挥威力,但剑不是她的,也不趁手。

  竹林内人影出现,钻出三个高大魁梧的人。

  “继续往前走,不要打向后转的蠢主意。”那位佩了一把装饰十分华丽宝刀的中年人尖声高叫:“你们的警觉性很高,可知不是等闲人物,如果不是咱们要找的人,就不会有麻烦,继续走……”

  三个人并没向她俩接近,显然没有把她俩拦下的打算。如果想向后转飞快地撤走,这三个人决难拦阻堵截,即使面面相对,母女两也能快速脱身。

  “不能退!”穿云玉燕向爱女低声说:“退路肯定已被截断,我们早已进入网罗。”

  “那……往前走……”

  “得试试运气,也要知道这些人用意何在,以便及早提防,退走将立即引起难以预测的变化。记住,除非万不得已,不可作放手一拼的鲁莽打算,走!”

  三个人已经重新隐身在竹林内,高黛想询问或抗议,也没有人理会她了。

  一条小径向南伸展,母女两定下神,小心翼翼向前走,心中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前面不足半里,透过树梢可以看到桅杆移动,可知已经到了有船只往来的小河旁,桅杆都是小型的,当然不会是运河。

  “西面是逸园。”高黛轻呼:“我记得这处地方,我们怎么还在山塘河附近?”

  “被追得曲折绕行,事实上我们并没走多少路。”穿云玉燕说:“这附近不知到底潜伏了多少人,我们值得他们如此劳师动众?很不妙,女儿。”

  “没有什么好怕的。”高黛愤然说:“大不了杀他个血流成河。太过份了,乾坤一剑这老狗,最好别让我碰上他落单,哼!”

  苏州世称园林之城,城内城外花园别墅星罗棋布,城内齐门的拙政园,更是名震天下的花园,沿山塘河两岸,大小园林连绵不绝,逸园就是其中之一,恰好位于至虎丘的中途,通常主客皆利用小舟往来,有私建的码头泊舟。

  进入树林,便看到两名青衣佩刀大汉拦住去路。

  “往那边走。”一名大汉用手向西一指:“不许胡乱走动。”

  所指的方向,正是逸园。

  母女俩忍下一口恶气,依言向西举步。

  不远处,另两名大汉正目迎她俩接近。

  附近真潜伏有不少人,声势不小。

  山塘河在这附近,宽度仅六七丈,难怪往来的都是小舟艇,稍大的也只有一些单桅的轻舟。小舟几乎都是河两岸人家的代步船,和载客游虎丘的张篷小舟。

  原来官府利用逸园的码头,设下管制检查哨,有六艘快船执行封锁,码头有不少丁勇戒备,更有不少打扮不三不四,佩刀带剑的人活动。

  从虎丘返城的小舟,大半被截住命令泊岸,接受码头上的人检查、盘问。绝大多数的船和游客,略加盘问便立即放行赶离码头,没加留难,可知必定是普通的游客,由有经验的人略加盘查随即放行。

  有嫌疑的游客,皆被押入逸园。

  旱天雷所乘的小舟,由两位二十余岁少妇型的船娘驾驶,大概对封河盘查的事司空见惯,看到哨船打出的旗号,丝毫不感惊讶,泰然自若将船划向码头。

  旱天雷却神色微变,冷然静观其变。

  衔尾跟来的另一艘小舟,扮游客的两个人,不住向码头的人,用手势打信号,这一切变化,皆难逃旱天雷的注意。

  “这两个混蛋,是从虎丘跟来的。”他心中暗叫:“好家伙,在虎丘他们就盯上我了。”

  船刚靠上码头,五个高高矮矮的骠悍大汉在码头上等候着他。

  “上码头。”那位粗眉大眼的佩剑中年人沉喝,同时向两个船娘挥手示意赶快驶走。

  他刚踏上码头,随后而来的小船到了,两游客俐落地飞跃登上了码头,会同岸上的两个人,左右一分,四个人把他夹在中间。

  “你们干什么?不会是打劫吧?”他似笑非笑,语气隐含讽刺:“光天化日封河打劫……”

  “闭嘴!”粗眉大眼的佩剑中年人沉喝:“盘查奸宄,给我放明白些。”大手向同伴一挥:“搜身,注意是否有暗器。”

  两同伴一言不发,左右齐上。

  “混蛋!”他破口大骂:“在下前往虎丘游玩,用得着带暗器吗?”

  “再嚷嚷试试?”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胸口,那位佩刀的人怪眼一翻,语气凶狠:“大爷一定先废了你一双手,再好好教你如何守规矩。”

  匕首十分锋利,冷气森森,用来割断双手的大筋,定然毫不费劲,贯胸穿肺,轻而易举。

  他冷冷一笑,任由对方搜身。

  那年头的公人,把疑犯弄成残废,即使日后经官老爷判定是清白的,也不能讨医药费赔偿损失,死了活该,废了也只能认倒楣。一旦上公堂挨荆条上刑,还得由家属奉献上刑费,钱奉献愈多,打得愈轻,没有钱,保证会被打掉半条命,所以平民百姓最怕上衙门打官司,有理无理都得破财上下打点。

  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没有违禁品。

  “押进去。”粗眉大眼中年人下令。

  “走!”搜查他的人,伸手向不远处的逸园门楼一指:“放乖些,阁下。”

  两个船娘,已经将船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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