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白发抄 二十
入夜,酥合斋里处处点起红灯,女人们的欢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白天懒洋洋的小厮们也手脚勤快地跑来跑去,早来的客人们喊着相熟女人的名字,池塘中一轮明月随着鱼儿跃起而破碎。
易小冉手把一盏灯笼,守候在长廊拐角处,目光四下转动。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易小冉全身抽紧,心瞬间仿佛停跳,就想去拔他藏在裤筒里的短刀。他自信已经绝对的警惕了,还是被人悄无声息的逼近到背后。
“是我。”低沉的男声。
“苏大人……”易小冉松了一口气,扭头看见苏晋安含笑的脸。
他忽的觉得苏晋安看起来有几分憔悴。苏晋安换了一身做工考究的袍子,一条嵌玉的软皮腰带,脚下一双黑色便鞋,头发唇须打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和一个来喝酒找女人的公子无异,比他平时随意的衣着强出不少。可是易小冉仍旧觉得他憔悴,似乎过去的一个月里他瘦了不少,两颊凹陷下去,眼睛也凹陷下去,一双瞳子也染上了秋天的寒气。
“跟我来,兰凝小舍二号房。”苏晋安低声说。
易小冉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个房号,这间小屋距离大鸿胪卿预订的白鹤清舍不远,隔着池塘相对。易小冉熟悉兰凝小舍那边的地形,非常隐蔽幽静,可出入不便,和白鹤清舍差不多,用兵家的话说,是死地。
长廊上静静地一个人没有,易小冉前前后后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问:“苏大人,我们的人都布置好了么?”
“原子澈已经布置完毕,一切按照原先的计划,还有半个对时,大鸿胪卿才会驾临。”苏晋安说。
“那我就放心了。”易小冉心里有些不安,这话说得太言不由衷了,他担心声音里微小的变化出卖了自己。
然而苏晋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反而拍了拍易小冉的肩膀:“别紧张,你只要保持镇静,让白发鬼放心地进入罗网,其他的,我们会解决。阿葵怎么样?今天没见到她。”
“在屋里休息,听小霜儿说是女人的日子到了。”易小冉说。他想这个时候天女葵应该正在收拾东西,从馥舍到后院有一条近路,从那条路出去,外面会有一辆黑色的马车等着,门口守着的小厮已经被花钱遣开了。
“女人的日子?”苏晋安挑了挑眉,停下脚步,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兰凝小舍二号房的门口。
“苏卫长,你和葵姐是怎么认识的?”易小冉趁着苏晋安摸索钥匙,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是同乡啊,她也是晋北八松人,跟你我一样。”苏晋安淡淡地说,“我们这些从晋北来帝都的人,往往被人瞧不起,所以往往自己抱团取暖,心腹的人,我总是相信从晋北来的,比如你和阿葵。”
易小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扬头:“可是男人的战场,把女人扯进来是不是有点残忍?”
苏晋安只觉得他那双瞳子在黑暗里亮得烁目,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是啊……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后悔,后悔把有些人推到这个战场里来,比如你,比如阿葵。”
他笑了笑,笑里带着一丝丝的寂寥:“大概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了,所以想找些人来陪自己吧?”
易小冉忽地想起那天在演武的高台上,他在人群里搜寻苏晋安,却只看见一袭长袍的背影萧索寂寞地穿过垂柳,慢慢远离了人群。
那么寂寞么?
晋北的故事说人如果被白色的老虎吃了,就会变成伥鬼,会引更多的人去给老虎当食物。因为伥鬼的灵魂永远不得消散,他们太害怕几千几万年的寂寞,永远只能无声的倘佯在林子深处,看着日落月升,听几万年都不会改变的松风和虎啸。
便是这种寂寞么?
苏晋安打开了锁,可是扣着房门没有推开:“小冉,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是么?”
易小冉沉默了很久,他借着灯火看着苏晋安消瘦的侧脸,略略有些不忍,然而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他对天女葵说过,为了她,可以做一切事。
他清了清嗓子:“我很感谢你的赏识,原本想跟你在帝都做一番事业,可是我家里还有母亲……我想回八松去,如果这次我们成功的杀掉了白发鬼,苏卫长能否给我一点路费,让我回家。校尉军衔什么的,就当我们两个从没讲过。”
苏晋安久久地没说话。
易小冉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大意了,无论面前这个男人是否憔悴,始终都是缇卫七卫长苏晋安,天罗本堂都要警惕的人。在他面前只要有一句话说错,也许就是杀身之祸。
他想把话头往回拉,装作犹豫的样子说:“我就是这么说说,其实缇卫所的官职和校尉的军衔对我也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我心里还是很想重振我们易家的声威。只是我母亲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再看看她……不过我心里明白的,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如果你们怕我泄密,就当我刚才那些话没说过。我还是愿意跟你在帝都里做一番事业……只是希望我母亲能够活着等我回家,为我高兴。”
苏晋安推开门,里面一张小桌,桌上有酒菜和一盏红色的灯笼,苏晋安比了个手势,示意易小冉坐下。
苏晋安默默看着桌上的灯笼出神,许久,他用轻得易小冉都听不清的声音说:“小冉,回家吧。”
“什么?”易小冉一惊。
苏晋安扭头看着他:“回家去看你母亲吧,不要再踏进帝都半步。缇卫七所里,知道你、我、天女葵之间关系的,只有我们三人,只要我不说出去,没有人会知道你曾为缇卫工作过。圣王八年从四月到九月这段时间,你在帝都所做过的事,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这……算你对我的慷慨?我要对你感恩么?”易小冉觉得自己声音干涩。
“用不着,就算代替我回晋北吧,我已经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苏晋安拔出酒瓶口的木塞,斟上两杯酒,“如果可能,告诉阿葵说,让她也回家去吧。我总不好对她说这话,好像用完了一枚棋子,就把她丢掉似的。她二十六岁了吧?该嫁人了,她那么美,一定有好人家不在乎她的身份的。”
“请。”苏晋安举杯,也不和易小冉碰,自己一饮而尽。
易小冉捧着酒杯,看苏晋安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敲打着空空的酒杯浅吟低唱: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苏晋安放下筷子,看着易小冉的眼睛,“这是我一位好友唱给我听的,说离了根的飞蓬在风里身不由己。流转无恒处……你说像不像我们这种人?”他轻轻地笑了,“其实表面上装得再怎么镇定自若,运筹帷幄,都还是会在夜深的时候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吧?渴望听到一点人声,于是总是出没在伎馆和酒肆里。”
“天下哀霜,人若飞蓬,”他低声说,“小冉,阿葵,我想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经逃不出去了。”
“我只是一个伥鬼。”他最后说,冲易小安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易小冉看着他在灯下自斟自饮,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一句话。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和苏晋安之间的永诀了,诀别的时候他们两人想到了同一个晋北的传说,关于伥鬼,诀别的时候苏晋安在灯下饮酒,大概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诀别的时候苏晋安给他念了一首诗,他不懂,只隐约听出那诗里的丧乱悲伤。
他最终喝下了那杯酒,转身出门。
原子澈站在门外,对着他微微点头:“行动从现在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