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金光赫地宫

次日绝早,当赵长安、游凡凤才下车,出现在宸王宫二十八名宫门侍卫面前时,众侍卫当场就乱了营。然后.几名最先醒过神来的侍卫一路喊,一路脚不沾地地狂奔了进去,片刻间,整个王宫都沸腾了。

当他才疾步进到第三进宫门时,尹梅意已由几名宫女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迎上来了。他凝目一看,不过三年工夫,娘亲的满头青丝竟已变得花白,而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呀!望着那满头被微风吹拂的白发,他流泪了,踉跄跪倒,连连叩头:“孩儿不孝,让娘为孩儿操心了……”尹梅意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身前,蹲下,捧起爱子瘦削的面颊,细细打量一番,然后欣慰地笑了:“果然是年儿!”话音未落,双眼上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三年时光,一千多个望穿双眼,不眠不休、担忧煎熬的日夜,早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此时终于重见爱子,三年来一直苦撑着她的那丝气力立刻就消逝了。直到这一刻,赵长安才知母亲对自己的爱,到底有多深。

他连忙吩咐宫人急召太医,同时握住母亲双手,缓缓传送真气过去。过了盏茶工夫,尹梅意方悠悠醒转,这时太医也赶到了。赵长安将母亲抱到就近的一处偏殿内躺好,请太医们诊脉开方。正忙乱间,来了皇宫的宣旨太监,传皇帝口谕:宣他即刻入宫觐见。消息传布得竟是如此之快!’

但他直到药抓来煎好,又服侍母亲服下,这才进宫。他未着白袍、簪金冠,甚至也没更换朝服,只一袭青衫,就到了御前。三年不见,皇帝漉健如昔,只是眉目间显得颇为疲累,而他的头发,亦如尹梅意一般,变得花白。是朝政太过烦人?还是……

赵长安又眼热心酸了,与皇帝泪眼相望良久,却俱是无言。实际上,也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还是两眼发红的包承恩上来打圆场:“万岁爷,快让老爷子起来吧,都跪了老半天了!”

皇帝连连点头,离开御座,一步就到了赵长安身边,紧紧拉着他的手:“好,好,好,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然后殷殷地,只问这三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用罢午膳,又进了晚膳,直至夜幕降临,他还如个老妇人般絮絮不休。赵长安只得躬身:“皇上,臣母今晨忽染疾病,臣现要赶回去服侍,不敢再陪侍皇上了。”

“呃……那……好吧,王太后病了,你也不用上朝,只尽心伺候她汤药。等她大好了,你再入宫和朕畅谈。”

“是!臣遵旨。”赵长安心一酸:后天一早,自己就会偕娘离京远去,今日一别,此生哪还会再有入宫面见皇上,促膝倾谈的时候?

但他回王宫后就知道,后天一早,自己是绝计不可能和娘离京了。因太医禀告,王太后虽然苏醒,但数年的烦忧郁积,已使她心力交瘁。今爱子归来,至忧与至喜相冲,体虚不能承受,她的身子已经垮了。现需慢慢静心调养,方得痊愈。太医又切切叮嘱,娘娘病体虚弱,万万不可挪动受风,以免病势反复。情势既然如此,他只得静下心来,眠食俱废地伺候汤药。才几天工夫,他神疲气倦,也快病倒了。

虽然他身具无上内功,但在这三年中,饮食无度,心境恶劣,体质早已虚亏,再加上数日劳累,又心牵两头,这边忧心母亲,那边还惦记着城外二十里大慈恩寺内等着接应自己的宁致远等人。虽然每天都派个信使去报平安,但老让宁致远就这样渺茫无期地候着,也让他心焦。而看母亲虽经数日精心调养,却仍是缠绵病榻,没有太大的起色,忧心如焚的他亦就头晕目眩,全身乏力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回京第八天,他又被召进皇宫一次。与皇帝四目相对,他心中一阵阵难受:不久之后,自己和母亲就会与皇上天涯永隔。回想二十六年来,他对自己那虽严厉但却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只觉喉头哽咽。看皇帝疲累地高居在金交椅上,样子是那般的无助,那般的凄凉,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是即将抛离皇帝的愧疚,同时也是即将与自己一生之中最为敬爱的一个亲人永别的痛楚!但不知为何,皇帝凝注他的双眸之中居然也有愧疚。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虽离开三年,但朝中却无丝毫变化,文臣依旧忠君,武将仍然爱国。唯一一点小小的不同,是赵长平身份的改变。他在赵长安失踪后不久,就因一桩小事误触皇帝之怒,被废去了太子名号,囚禁在东宫后院的一间房内,三餐均从门槛下的一个破洞中递入。

听到这些,赵长安眼前倏地又闪现出那个大雪天,那个已濒临绝境的九岁男孩儿,那身衣不蔽体的破衫,那脸、四肢上红肿流脓的冻疮和那只破茶盏及盏中那一小撮冰冷刺骨的雪……他厌倦了,厌倦了朝廷中的一切的一切,现只唯愿母亲的病快好,那自己就可以和她,永远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绝望、精疲力竭的地方。

回宫十多天,尹梅意病势仍无起色。他心想:不成!再这样拖下去,情势危急,自己该有个断然处置。当即召来王宫内府总管和景行,细细交待了一番。四天后传罢晚膳,他一人穿过突然间已空无一人的偌大王宫,到了内府的总账房。

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中,烛光昏暗的窗纸上印着个人影,入内一看,正是和景行。见他进来,和景行忙起身施礼:“太子殿下!”咦?他怎会称赵长安太子殿下?赵长安摆摆手,请他无须多礼,环视空荡荡的房间:“我交待的事,您好像已经办妥了?”

和景行将一摞厚厚的账册递过来:“是,老夫奉太子殿下的令旨,已把宫内所有的财物都登记造册清查了一遍,到昨天为止,整个王宫中,共计有足赤黄金五百二十二万六千五百五十两,足色纹银两千二百零八万四千一百零五两,制钱三百八十三万吊,玉器两千二百八十一件,金器三千一百零五件,银器六千五百二十二件,珍珠一万一千二百八十二粒,其中大珠三百零八粒,中珠三千三百三十六粒,小珠一万零七百九十三粒,翡翠……”

根本未翻看手边的账册清单,他就将一连串数字脱口而出,显而对王宫的全部财物早就了然于胸。一口气报完这些数字,他喘口气,喝口茶,又遭:“王宫中,计有侍卫一千二百六十人,太监一千三百二十人,宫女原有一千二百三十四人,四年前,奉殿下令旨,放出宫去一千零七十二人,现有一百二十八人……”

赵长安静静地听着,待他报完了所有侍卫、太监、宫女、杂役及内府文吏的人数后,方问:“所有的人都走了?”和景行垂睑:“老夫遵从殿下令旨,无论侍卫、太监、宫女、文吏还是杂役,每人都发给金二百两,银三百两,所有女子、太监,无论老幼,职司何事,每人再多发银二百两,已将他们于今日卯时二刻前,尽数遣散了。剩下的金三百七十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两,银一千七百六十七万一千一百零五两,制钱三百八十三万吊,及所有的珠宝、玉器、金银器皿、古玩、字画、毛皮、锦缎,老夫已一一登记造册,和宸王、宸王世子、宸王太后、宸王后、宸王世子妃的五方印鉴,全数封存在了弘义阁,库门上钥,加贴封条。库匙及一本账册清单,老夫按照殿下的吩咐,已亲自送到了三司使司,面交给了三司使纪伯年纪大人,请他明日早朝时呈交皇上。现在这宫里,除了殿下、娘娘,就只有老夫了。”

赵长安舒了口气:“谢谢您,和先生,事情既已办妥,您可以回家了。”和景行不答,面色凄然,良久,方哑声道:“殿下,老夫从进宫当差,迄今已有三十九年。这一世,老夫从来也没想到过,会有跟殿下、娘娘分别的一天。”他忽对赵长安深深一揖,“殿下,这么多年了,老夫还从没跟您开过口,现老夫有个请求,只盼殿下恩准。”

“不!”不等他说出请求是什么,赵长安已拦住了,“千里搭长棚,人生哪找不散的筵席去?先生不要再说了,其实,只要先生的心意到了,跟不跟着我和娘娘,也是一样!”见他还要坚持,赵长安将脸背过去,一挥手,咬牙,“和先生,您请快走吧,我和娘娘只愿您以后和家人们多福多寿,长享安乐,那也不枉你我主仆一场。”

他语气虽和缓,但却斩钉截铁,无丝毫回旋的余地。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和景行愣了半晌,跪倒在地,重重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大踏步出门而去。只是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双泪迸流。

待他的脚步声已消失不闻,赵长安方起身,吹灭烛火,带好房门,毫无留恋地疾步向长生殿走去。从母亲患病后,为便于照料,他就将母亲移到了长生殿中殿,自己则在旁边的一张竹榻上将就,好随时服侍母亲。

清冷的月色下,长生殿显得更加旷大,特别是这时,四寂无人,倍觉凄凉。他蹑足到了中殿,暗弱的烛光中,见母亲斜倚枕上,却未合眼,一双明澈的美目一直凝注着殿门,见他进来,她笑了:“年儿,刚才你上哪儿去了?”他走到床前,侧坐下,握住母亲的手:“孩儿照前些天和娘的商议,把宫里所有的人都遣散了。”

“好,这下娘就放心了。”尹梅意一指床前方几,“饿不饿?要不要吃块点心?”赵长安一看,见方几上放置着用油和面,放上糖和蜂蜜做成的笑靥儿,旁边还有各色的“摩喉罗”。

“咦?怎么现在就有‘果食花样’吃了?”

尹梅意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一想,恍然:“呵!只顾忙,孩儿倒忘了,今天是七月初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陪娘闲话时!”尹梅意又笑了,可这次的笑容,却是说不出的凄伤。赵长安不知方才那句顺口的胡诌如何勾起了她的愁思,不敢再造次,只关切地注视着她。忽听她轻叹一声:“唉!二十七年了!”手一撑,就要起身。赵长安忙扶住她:“娘,您要什么?”尹梅意不看他,只怔怔地道:“有件事,这么多年了,娘一直没对你说起过,现在,咱们快走了,娘也该告诉你了。”

“什么事?”

“那块玉佩,就是娘给你的,还在不在?”

“在!”赵长安从怀中取出“美意延年”,递给母亲。她接过,一指那幅正对床头的《千里江山图》:“年儿,你去把它取下来。”他不明母亲此意何为,依言取下画轴,露出画后木制的殿壁,仔细瞧了瞧,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

“你再把这张椅子抬开。”

椅子抬到一边,地上铺着的锦毡也揭开了,二尺见方的大青石铺就的地面,光滑平整,严丝合缝。但尹梅意看着那殿壁和那方大青石板的目光,怎么那样奇异?好像有一团火焰在她的眼中燃烧,那炽热的火焰,烧得她苍白的双颊也起了一抹病态的嫣红。尹梅意低头,凝视手中的玉佩,神色无限感慨、怅惘:“年儿,你把这一面朝上,插到那道墙缝里去。”

“我?”玉佩虽薄,可殿壁是如此紧密坚牢,就连一张纸都插不进去,这方玉佩如何能插得进去?但看了看尹梅意毋庸置疑的目光,赵长安将玉佩试着往木缝中一插,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居然未遇一丝阻力,玉佩就轻轻巧巧地没入了木壁中。

尹梅意交待他:“向左拧半圈,再右转三转!”

他依言而行,第三转刚刚完成,就听到了一阵轧轧轻响,是那种厚重紧实的门在开启时才会发出的声响。但声音并不来自于身周,而是来自于二人足底,那块二尺见方的大青石板。虽早有预料,但眼望大青石板缓缓滑向一边,露出下面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及里面一排延伸而下、不知通向哪里的石阶时,他仍是一惊。

“来,扶娘下去!”尹梅意淡淡地道。赵长安揣好玉佩,然后一手扶母亲,一手擎烛台,二人相依相偎,慢慢步下漆黑深邃的地道。这地道虽多年未曾开启,但因它的入口规整严密,又有锦毡遮盖,是以里面仍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才下了二十余级台阶,就见在面前横亘着一扇厚重高大的石门,昏暗的烛光中,可见石门上有一道两寸长的小缝。还是用“美意延年”玉佩打开了这扇门。再往前行,阴森森的石道中,静寂得连人轻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而那一阵阵从足底直扑上来的寒气,使得赵长安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住。

当又用玉佩一连打开三道石门及一道用精钢焊铸的大门后,二人已下了一百多级台阶,到了约二十丈深的地底了。这时二人面前竟又出现了一扇门,这扇门厚重依旧,高大依旧,但与前面的四道门不一样的是,这道门上雕满了飞龙图案,工艺极其繁复精美,是一件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的传世杰作。

但最令赵长安吃惊的,却是铸造这扇门的材料竟是黄金!重逾万斤的黄金!黄金之门!门上以清一色大小的海水蓝宝石,镶嵌着四个古雅的玉筋篆字——天子之城!

赵长安再以玉佩作钥,打开这扇金门。才将金门推开一条窄缝,一道璀璨绚烂的光华立刻从门缝内喷薄而出。等将金门开启到能容二人进入的宽度后,赵长安将烛台放在了地下。不需要烛台了,与门内那万千奇珍异宝互相辉映闪射出的珠光宝气相比,这盏烛台已成了瞎子的眼睛,一件纯粹的摆设。

赵长安望着门内那一片流光溢彩的瑰丽光华,迟迟无法举步。尹梅意却神色平静,甚至眼中还带着一丝漠然:“年儿,扶娘进去!”

“是……是……”才跨进去,不需举目四望,赵长安就已明白,自己现已身处一个巨大的宝藏之中,一个自己一直认为在这个世上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宝藏!但此刻,却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宝藏,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二人现正处身于一座恢宏富丽、一眼望不到四壁的巨大石殿内,殿中明亮耀眼,仿佛正燃烧着上万支巨烛。殿里的每一件器物,每一件陈设,都在二人眼前灼灼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不计其数的珍宝相互映衬,五色斑斓,交织成一片灿烂、瑰丽、辉煌的光华,真可迷眩任何人的眼目。璀璨动人的色彩,和着那珠光、那宝气,直晃得他的眼都花了。

大殿被从中一分为二,而分隔之物,是一排排码放整齐,直达殿顶的金砖,长一尺、方五寸、高一尺的金砖!没有白银,那种廉价的东西,无法放在这殿中,否则会令人觉得万分的可笑。实际上,就连那只需一小块也能让世上万人为之发疯癫狂的黄金,在这里也成了一种最不值钱的堆放。之所以码放这么多的黄金,为的不过是将它作为架子,来堆放那些价值比它更为昂贵,也更为珍罕的宝物。

在堆叠起来的一排排黄金架上放置着的,是不计其数的玉佩金镜、镯子花钉、宝石珠串、脂玉伽南、金铂珐琅、点翠玉戒、翡翠扁簪、镶宝玉环、舞鸾镜匣、玉香薰炉、七宝彩瓶、琉璃挂件、镶珠宝剑、睡鸭香炉、九龙纹灯、凤尾青尊、立鹤方壶、雕花龙瓶、碧玉大盘、金钿碧盏、象牙宝扇、红玉玛瑙、龙阳短刀……

比孩拳还要大的鸽血红宝石、青紫色的鱼脑冻凤眼端砚、荔枝般晶莹圆润的明珠、高过人头的红珊瑚、长逾二丈的白象牙、碧如春潭的绿冻寿山石……

看得出,当初在摆放这些珍宝时,先还是仔细有条理的,但因宝物实在是太多也太杂了,摆放的人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开始随意起来。因此,这些随便捡上一件,就能令一个十口之家一世吃穿不愁的宝物,就被胡乱地堆置、叠摞、铺撒了满地。堆山填海般的珍宝,就那样散落着,互相堆叠着,随处扔弃着,触目皆是,以至于连个让人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赵长安扶着母亲,两人小心翼翼地从一堆堆、一摞摞、一座座、一片片、一簇簇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珍山宝海中缓步穿过,直走出了约百步之遥,才总算到了大殿三分之一的地方。在这里,却又出现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一排排黄金打造的大书橱。

这些黄金书橱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计有九排,每排高两丈,长六丈,宽一丈五,一共两百个。每橱的右上角,均用蓝漆注明其中所藏之书的书名。九排书橱,被分为了九大类,依次为拳、掌、腿、剑、刀、棍、枪、内功、轻功。

在“剑”这一排架子中,“月下折梅八式”赫然在目,而“千里快哉风”则在内功那一排橱中。轻功的种类也很多,赵长安一瞟眼间,就看见了“飞龙在天”、“高天流云”……还有“丽人行”。

“原来,”直至此刻,他才从初入门时的震惊中清醒,“娘给孩儿的那几册轻功秘籍就是从这儿拿的!”尹梅意点头:“是呀,娘既没法子拦住皇上不让你习武,那就只能找几册这种逃命的书让你练了,那样,在危急之时也好逃走。杀人的东西不能学,但逃命总是可以的。”

“娘,怎么在这儿竟会有偌大的一个宝库?”话方出口,赵长安恍然而悟,“莫非……莫非,这就是那个江湖中盛传一时的传世玉章的宝藏?难道,世上真有传世玉章?”

尹梅意凄然一笑,微微颔首。

“那……这个宝藏,为何要叫传世玉章?难道……是因为这方能开启天子之城大门的玉佩?”

“不!”尹梅意看着正前方,大殿正中,“之所以宝藏名为传世玉章,是因为那八只宝盝!”

赵长安顺着母亲的目光望过去,大殿正中,一方黄金铸就的长条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八只制作精美考究的宝盝,八只古朴方正、形制端凝、色泽黝淡的宝盝。

殿内的宝物太过繁多,让置身其中的人,即使是赵长安这种早就对奇珍异宝熟视无睹的人也眼热心跳、头晕目眩,若不经提醒,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到这八只宝盝。

但无论是谁,目光一落到这八只宝盝上,立刻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被这八只宝盝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沉静、肃穆、端重的气势所吸引。一时间,大殿内那堆积如山的珍宝都可以抛诸脑后了。

赵长安搀扶母亲,走到八只宝盝前。见每只宝盝上都覆着一方绣九龙海水纹黄缎,揭去黄缎,就是宝盝。他打开距自己最近的第六只宝盝,见盂内层为金质,衬明黄缎,中托一方白玉印,三寸见方,交龙纽,上有双龙盘卷,二龙龙头外向,印文阴刻四字:天子行玺。

玉印材质洁白无瑕,雕工精良细腻,形制特殊,入眼便知是世所罕见的珍品。他一惊:这是“乘舆六玺”中的第四玺,天子行玺!

始皇扫平六国后,规定只有皇帝的印章才能称“玺”,臣下的印章只能称“印”或“章”。御玺用玉,螭虎钮,有六方,各有不同的用途:“皇帝之玺”用于正式颁布诏书,“皇帝信玺”用于发兵或召集大臣,“皇帝行玺”用于赏赐诸侯王,“天子之玺”用于向外国发送诏书,“天子信玺”用于向外国发送一般文书,“天子行玺”用于赏赐外国。秦始皇最初制作的御玺共有六方,称为“乘舆六玺”,意思是说,此六玺要经常在皇帝左右,是皇帝驾驭万民统治天下的信验。六玺为国之重器,皇权的象征,失去御玺就意味着对整个国家占有权的丧失。是以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极其重视对六玺的拥有,只有拥有六玺,这个皇帝才是真正的“真命天子”!

“乘舆六玺”只是六玺,可案上怎么会有八只宝盝?

尹梅意看出了赵长安的疑惑,遥望那只放在第一位的宝盝,柔声道:“年儿,今天,就让你瞧一瞧这天底下真正的、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宝物。去,你去打开来,看看它是什么?”在赵长安记忆里,母亲眼中除了自己,就再没有什么宝物了。黄金美玉、珍珠宝石,于她而言都是垃圾。再珍贵的宝物放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拿眼角瞟上一眼。可此时,却听她亲口道,在那只宝盝中,盛有这天底下真正的、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宝物!

他走到这只宝盝前,揭去黄绫。就在盝盖被揭开的那一瞬间,一直平静的尹梅意也激动了,脸上现出尊崇,甚至是敬畏的神色来。她尊敬的,不是盝中之宝天下无双的价值,也不是它所代表的唯我独尊的权力,她之所以如此尊崇敬畏,为的是盝中之物所包蕴着的那数千年的内涵,以及它所代表的泱泱大国、礼义之邦,古老、优秀、灿烂的东方文明所具有的那种至高无上的气度!

赵长安并未瞧见母亲脸上的表情,实际上,在一看见盝中之物时,他就被强烈地震撼了,那种于刹那间闪电般穿透灵魂,直达生命最深处的震撼!他以最虔诚、恭敬的态度,战战兢兢地捧起这方宝玺,凝目细视:宝玺以蓝田玉镌刻,螭虎纽,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上一角缺,以黄金填补,印文小篆,阴刻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整方玉玺精光内蕴,晶莹温润,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势,立刻盖过了殿中的所有珍宝。“这……这是秦始皇传国玺!”一时间,赵长安连气都不敢喘了,只恐自己的呼吸会玷污了这方至贵至重之宝。娘方才说的没错,它的确是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至高无上的宝物!尹梅意眼中是与儿子一样敬畏慑服的神情:“谁拥有这七方玉玺,谁就是这天下的主人,我大宋名正言顺的国君。可就连这样,先帝都还嫌不够,又为赵裕仁备下了这个。”她揭开秦始皇传国玺旁的那只宝盝,从中取出了一样物事。赵长安侧目一看,是一幅圣旨,上只写了简短的数行字:

礼天隆运定极英明显武恭宣承至仁纯孝皇帝隆兴十八年上谕:

持此谕者,即为我大宋嗣皇帝。无论何时,持此谕者,即可承袭我大宋皇帝位,继承大统。钦此!

只瞟了一眼,赵长安目光就又凝注在秦始皇传国玺上,他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欣赏,良久,才恋恋不舍地将它放回盂中,盖好,覆上黄绫。

“娘,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传世玉章的宝藏竟是在长生殿底下?传世玉章所暗指的,就是这七方宝玺吗?还有,当年先帝是想让父王做皇帝,所以才特意备下了那道圣旨的?”

尹梅意目注虚空,神色怅惘:“这些话要细说起来,有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前,娘跟赵裕仁大婚没多久,一天夜里,他酩酊大醉地来到嘉年殿,又哭又笑,说了很多的话。看得出,那些话,在平日里,就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一个字,可那天夜里,他却一股脑儿地全在娘面前,这个世上最伤不了他的弱女子面前倒出来了。”

“你这个贱货,少……跟本王,老是这么一副……死样活气,一万个……瞧不起本王的样子!你知不知道?老……老东西……已经病重,哈哈哈……马上……就要晏驾归西了。等这个老不死的……一蹬腿咽气,本王马上就……就登基称帝。装了将近十年的孙子,本王……才总算是要熬出头来了。你别翻白眼,不……信,是不是?好!你……过来,本王有一样,不,是八样好东西给你瞧……瞧。你看了就知道,本王有没有在说大话。想当皇后,何必……一定要找赵嘉德?本王也一样……能让你当皇后。嘿嘿嘿,到时候……给赵嘉德瞧瞧,他……他的女人,却是本王,不,朕的皇后……”

“他粗野地把娘拽到长生殿,然后掏出玉佩,打开了那五扇门,让娘看见了这一殿的宝藏和这七方玉玺。后来,他又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的话。原来,他和先帝两年前就谋划要废了嘉德,好让他这个先帝的第四子——宸王当皇太子。因他善于矫饰,时时装得忠厚仁德,敬慎勤谨,先帝对他宠爱有加,又因先帝清楚当一时身为太子的嘉德聪慧睿智,心思敏锐,恐有朝一日自己驾崩后,赵裕仁制不住他,是以父子二人合谋,密建了这座宝殿。因工程浩大,为掩人耳目,就在长生殿一侧又建盖嘉年殿,虚张声势,说宸王宫大兴土木,是要为将来大婚后的宸王后准备居所。”

“宝殿和嘉年殿同时完工,之后,先帝把全天下的财富、武功秘籍及七方玉玺都搬运到这儿来,再颁下这道秘旨。这样一来,无论财富、武功、权力、名义,赵裕仁都铁定地可以当皇帝了!而这块美意延年玉佩,”尹梅意凄苦地笑,“和另一块玉佩,就是开启宝殿的钥匙!”

赵长安却说:“可只要能找到入口,即使没有美意延年玉佩,还不是一样能弄开那五扇门,硬闯进来?”

“不,没人能找得到宝殿的入口。当年先帝和赵裕仁杀绝了所有知晓内情的人。而且,就算能找到入口,没有美意延年和另一块玉佩,不知晓启门的法子,也无济于事。年儿,你莫看刚才你和娘轻轻松松地就进来了,事实上,来的这一路上,一共装了三十六道暗门机关,若没有那两块玉佩,你在才撬第一道门时,那些暗门机关就会发动,擅闯地道的人,全都在劫难逃。而就算你九死一生,攻破了外面的四扇门,但当你在破第五扇,也就是最后这扇黄金门时,宝殿四壁安放的几十万斤威力极强的火药就会爆炸,头顶上的整座长生殿就会坍塌下来。而这个宝殿,其实是深处太液池湖底,而太液池又有暗河与城外的河流相通,到时殿壁内陷,上万顷湖水灌进来,硬闯宝殿的人无论有多少,武功有多么高强,都会于顷刻间死于非命。而这座宝殿和这七方玉玺,也就会被埋葬地底,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了。”赵长安打了个寒战:“娘,我们走吧,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什么富可敌国的财富,什么天下第一的武功,什么钦此钦尊的皇位,都是些令人痛苦发狂、天良丧尽的罪恶渊薮,孩儿只想陪着娘,找一个幽静无人的去处,悠闲平淡地度过一生。”

“孩儿说得是!”尹梅意欣慰地笑了,“咱娘儿俩总算也盼到了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一天。只是……”说到这儿,她面色沉黯。赵长安明白她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心中一酸:“娘,我们走吧。这里太闷,待长了,对您的身子不好。”

于是二人跨出大殿,见那盏灯中的烛火已熄灭了,赵长安返身入殿,寻了颗夜明珠照路,循地道而上,依次关闭了五道门。等望着那块大青石板缓缓合拢,掩住了洞口,他将锦毡铺回原处,放好椅子,又将《千里江山图》挂上。看看一切恢复原样,他对母亲道:“娘,您好好歇一觉吧。等天一亮,孩儿就陪您走。”

尹梅意却摇头:“能走得了吗?”

赵长安安慰她:“娘放心,孩儿都已经安排好了,外头有人接应,肯定走得了!”

尹梅意踌躇了一下:“既然孩儿这么有把握,我们不如……带上皇上一道走?”赵长安一怔,不好明告诉她:自己这个离京的计划,第一个要瞒住的就是皇帝。且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可能像自己二人一般,抛弃了江山社稷说走就走?

尹梅意话方出口,便察觉自己的这个念头太匪夷所思,叹了一声:“算了,这都是命!”望了望殿外那弯凄冷的下弦月,“这一走,这一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时眼中满滋怅惘忧伤。赵长安不忍再看,为她披上一袭袷褂:“娘,您睡一会儿吧,孩儿在中殿坐一坐。”

“不!”尹梅意握住爱子的手,“娘睡不着,你陪娘说说话吧。”

“好!反正现在已快三更,再过一会儿,天也就亮了。”赵长安依偎母亲坐下,“娘,您喜欢它吗?要喜欢,孩儿就把它带走。”他见母亲痴痴地望着桌上那颗刚才自己从天子之城中拿出来,正放射着熠熠光华的夜明珠。

尹梅意痴痴地道:“真圆!真亮!真像那年那夜的那轮月亮!那个夜晚的那轮明月,也跟这颗珠子一样,亮得让人没法睡觉……”

“是!是像!”赵长安看了看夜明珠,茫然以应,不知母亲所说的那年、那夜是哪年、哪夜,“娘说的是哪夜?”

“是……娘第一次,见到孩儿你的亲爹爹——他——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