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别离黯神伤

秋日的凤翔,阴雨绵绵,真把人的心都浇透了。一早,赵长安便被程守纯请去城外的太华寺,与住持参禅。

其实,他更愿待在后院与子青耳鬓厮磨,但子青劝他,还是去的好。赵长安不愿拂了她的意,当即笑道:“是!遵命,世子妃既已发下话来,奴才又怎敢不从?”一伸头,不待她反应,已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即箭步抢出门外。

待他离府,子青擎伞下楼,三拐两绕,到了府东头的宜桂山堂。淡幽的桂花树荫中,掩映着几间精舍,游凡凤拥被倚坐在湘妃竹榻上,望着竹帘外无边的雨丝怔怔出神。听到脚步声,他亦不回头:“子青姑娘有事?”子青凝望他的背影,咬了咬嘴唇,只说是来看看他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养了这些天,我已经不要人扶就能自己走了。哦,对了,他呢?”他看看子青,“你不陪他,倒来看我?”说完诡秘地一笑,眼中有一丝戏谑。

“殿下到城外的太华寺参禅去了。”子青被他看得心中突突乱跳,不由得低头,却听游凡凤轻叹一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年儿身份虽高,可他却从不看重这些。”他似是自言自语,又用戏谑的眼光,看了看面颊已慢慢红起来的子青,“我要是个女孩子,才不管什么地位、身份,早就设法跟他成就了好姻缘。切莫像我……”他怅惘地望着帘外一院在雨中寥落的参差桂树影,“落得个老大徒伤悲,既耽搁了别人,也误了自己。”

子青目光一闪,问道:“先生说的别人,是谁啊?”

游凡凤没留意到她脸上古怪的神色,缓缓吟道:“清江一曲雪压枝,三十年前吹笛时。自别玉人雪舫后,何颜临水对幽姿?”

子青轻声问:“先生这诗,说的好像是梅花?”

游凡凤黯然点头:“三十多年前,我武功初成,求名心切,是以就孤身一人,仗剑行天涯。这一闯就是八年,直到名也有了,人也疲了,这才想起,姑苏还有个人在等我。一旦想起,就觉得连一刻也不能再拖,就找了匹最快的好马,日夜兼程地往回赶,只恨不能长出双翅膀,一夜就回到她身边。可才过辽境.就遇到了寻仇的彭家八虎、青云观灭欲道人、辽西铁威镖局和万杀门一帮人,我跟这几伙人斗了整整十六个日夜,最后虽然把他们赶尽杀绝,可自己也重伤晕倒在乱石滩上。”

“既然先生现下还能安安稳稳地在这说话,想是当时有人救了先生?”

游凡凤目注虚空,叹了一口气:“唉!她这一救,也不知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可……从此以后,大家都被我给害了!”

子青声音发颤:“害了?怎么先生这话,子青听不明白?莫非,先生竟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游凡凤痛苦地闭眼:“我不是有心,但却并非无过。恩人她是真心待我,而我当时却只是一时的心性……唉!在恩人府中养伤的七个月里,我念念不忘的,还是远在千万里之外姑苏府中的她。所以,忽然有一天,我就不告而别了。”

子青不禁咬牙:“先生你……也太狠心了,你一走了之,难道就从没替……恩人想过?”游凡凤凄然点头,黯然垂首:“你说得对,我岂止狠心,根本就是个畜生!扪心自问,当时还真没替她想上一想,只因……当时我还不明白……”两人各怀心事,一时俱怔在了堂中。

半晌,子青轻轻问道:“听说,世子殿下的母亲,宸王太后,未出阁时的闺名是梅意?”

“是!”游凡凤瞅了她一眼,“子青姑娘怎会晓得她的名字?是年儿告诉你的?他居然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她不答反问:“那……姑苏的那个人就是王太后了?那先生怎么又没跟她成就了好姻缘,‘花开堪折直须折’呢?”游凡凤呆愣良久,方低喟:“只因为……等我终于赶回姑苏后,才发觉太迟了,已经无花可折了……”

一言未毕,帘外檐下一声冷笑,风声疾起,“嗖!”一条黑影猛扑进来。黑影中裹着一道亮光,在暗淡的雨雾中,闪射出夺人心魄的杀气,令一旁的子青亦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闪电一剑,疾刺半卧榻中的游凡凤!“啊!”子青失声惊呼。惊呼声中,剑光已到了游凡凤的咽喉。

游凡凤重伤未愈,又无一丝一毫的戒备,就在这刹那间,森寒的剑尖已刺到了他的咽喉,他颈部的肌肤被逼人的杀弋迫得骤然紧缩起来。他一生中恶战无数,但还是第一次离死亡如此接近!

刺客早伏在窗外多时了,只因他回忆往事,心神激荡,竟无丝毫察觉。这时,刺客趁着他心境最为伤痛、防守最为松懈、反应最为迟钝时突施杀手。眼看这一剑就要洞穿他的咽喉,他已避无可避。

忽然,子青一声尖叫,死命向黑衣人扑去。黑衣人冷笑,长剑去势不减,左手手肘后撞,“嘭”的一声,跟着“稀里哗啦”一阵响,子青与一扇绿琉璃屏风一起摔翻,人未落地,已然昏倒。但黑衣人手肘撞中她的同时,却觉上臂近肘处一麻,已被什么细小的暗器刺中了。他心中冷笑:区区一根钢针,又能奈我何?但被她这拼死一拦,长剑的去势已缓了缓。这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但高手相争,有时岂止是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游凡凤猛地后仰,随即“呼”的一声,黑衣人眼前一暗,一床棉被已兜头罩来。他手腕陡振,“刷刷刷”,棉被被割得稀烂。漫空棉絮纷纷扬扬,倒似下起了一场大雪。白茫茫的絮花中,游凡凤长剑在手,剑光矫若飞龙,凌空直刺黑衣人面门。

但他重伤未愈,这一剑的速度却稍慢了些。黑衣人长剑反撩,要磕飞他的剑,游凡凤连错几步,趋退如电,已避开了这一式。黑衣人纵身疾逼向前,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刷刷刷”,已刺出了十八剑,封死了他的上盘、下盘和进击、后退的所有路径。

一时满堂雪亮的剑光,刺得他双眼都眯缝起来了。他一凛:这人好强劲的内力,好迅疾的身法,好高妙的剑招!竟不在年儿与自己之下!若换作平时,自己也许能与之鏖战八九百回合,但此时自己重伤未愈,只怕再支撑五六十招,便会命丧对方剑下。

他一生飘零坎坷,早将生死看得淡了,但现在年儿身无内力,须有人保护,而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还未找到,自己怎能就死?但此刻自己与敌人之间的差距太大,自己便是不想死,也不可能。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劈、削、剌、斫出三十余招,但无论他如何用力,剑尖总是离黑衣人的身子有数寸之遥。而黑衣人却是剑剑都险些便刺中了他,若非他闪避得快,方才黑衣人自下而上的那一剑,就会穿透他的胸腹。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后背,恐惧使他的手脚开始发僵。但这时,他忽觉对方凌厉的攻势骤减,漫天的剑光立时消散,左臂下空门大开。机不可失,他一剑横削,“哧”,黑衣人竟然闪避不开,左臂血花四溅。黑衣人撤剑疾退,怒道:“居然使喂毒的暗器,卑鄙!”

游凡凤不知他在说什么,“嗤嗤嗤”又挥出三剑,却见对方竟将长剑劈面掷来,趁他闪身躲避之际,越窗而逃。他经此一番剧斗,牵动伤处,胸口气血翻涌,脑中一阵阵晕眩,且他心挂子青,不敢去追。他疾步抢到子青身旁,俯身一摸她的脉象,跳动匀称,还好,适才黑衣人的那一击,并未伤到她的五脏六腑。

游凡凤松了口气,为她推拿活血。片刻,她轻哼一声,睁眼见他正为自己施救,苍白的脸上立刻布满红晕,忙坐起:“先生,那恶人走了?你……你没事吧?藏书网”他看得一愣:她的声音、动作,怎么竟和十八年前的萧太后一模一样?

他心中一酸,唉,胡思乱想些什么?定了定神道:“没事!”子青伸手将他搀扶而起,动作亲切而又自然,像女儿在搀扶父亲。他心中又一酸,女儿若尚在人世,也该跟她一般大了。

待坐回榻上,子青倒了盏茶端过来,游凡凤接过,道:“适才要不是你那拼死一挡,现下我已成剑下鬼了。其实,你不懂武功,不该来救我。”

子青低头:“方才情势危急,何况,先生不也曾拼命救过世子殿下?”

“那不同,他是我儿子,我又怎么能不豁出命去救他?”子青直如被一个焦雷劈中,当即双耳轰然大响,眼前灰茫茫的一片,不辨东西。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旁有人急呼,睁眼,见游凡凤扶着自己,正焦急地喊:“怎么啦你?快醒醒!”她定了定神,方发觉自己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勉强笑笑:“不妨事,我……有点头晕。”一直身,站了起来。

游凡凤吐了口气:“骇我一跳,还当你是被刺客伤到哪儿了呢!”子青避开他的目光,问道:“刚才,听先生说,世子殿下是您的儿子?”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发颤。

游凡凤只道她昏眩未过,点头叹道:“我这辈子,早就心如死灰了,好在这个世上,还有我的两个亲人在。”说到这儿,他面露慈爱温情的笑容,“一个就是年儿,如同我的亲生儿子一般;而另一个,就是梅意表妹,年儿的娘亲。”此时他心中,已对子青产生了一种只父女间才会有的那种浓浓的亲情,是以不加丝毫隐瞒,便道出了深藏心底的肺腑之言。

听他直抒胸臆,子青神色惨然,出了一会儿神,忽绽颜轻笑:“难怪……难怪他……”游凡凤没听清:“子青姑娘,难怪什么?”

“难怪,先生对殿下这么好!”她忽然扭头,疾步出房,也不拿伞,一闪身便冲进了阶下茫茫的雨雾中。

游凡凤愣住了,不知自己何处拂逆了她,呆了半晌,方叹道:“唉,女人心,海底针。”他不再想这事,可再也睡不着,去书架上搜了册书来看,但几十年的前尘旧事一时俱涌上心头,如何看得进半个字去?

天已擦黑,赵长安才被程守纯等众官员簇拥着回来。他心境很好:这一天在太华寺,高僧不高,参禅反被参成了个笑话,但他意外地撞见了一个落拓不羁的道人,那道人衣着邋遢,一身脏污,但谈吐隽妙,气度俊逸,竟是个不显山露水的高人。

赵长安与他倾盖如故,相见恨晚。聊到高兴处,又手谈了三局,赵长安越发地尽兴了。临别之际,他被众僧及官员们撺掇着抽了一签,道人接过一看,笑了:“好一支上上签!”

“此签何解?”

道人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道:“此签云,殿下将寿终九十之数,贵不可言,有九子八女送终!”赵长安笑道:“哈,这不是足尺加三的一个黄粱大梦吗?九子八女?何须那么多,三个就绰绰有余了。多了让我怎么记得住他们的名字?”言毕与道人纵声大笑。

他把签揣在袖中,兴致勃勃地穿廊绕户,直奔子青的小楼,要与她诉一诉这一日别离的相思之苦。他不禁坏笑:“今晚随你怎么着,小的就是赖下不走了,不然……这签上九子八女的神谕却如何应验?”

等到子青房外,却见屋里漆黑一片,寂无人声。他一怔:已经睡了?嗯,这些天东奔西跑的,她也累了,今天自己不在,她自是要早些安歇。罢了,以后好日子还多得很呢,倒也不急在这一刻,遂蹑足转身,自回西楼。

次日一早,他栉发漱洗后到中堂,却见除游凡凤、耶律燕哥外,程守纯也在。他早吩咐过,一日三餐程守纯都不用来侍奉,这样大家都随意些。但等下用罢早饭,他们一行人就要启程回京,经过这几日接触,程守纯发觉他为人随和,待下属官员也很体贴,且以他在当今御前的荣宠之隆,多巴结巴结他有益无害,所以一大早就赶来伺候。

待程守纯跪拜参见后,众家人将丰盛的汤点粥茶奉上。程守纯一撸袍袖,竟亲执粥勺,为赵长安等人添粥加点。赵长安拦了两下没拦住,也就随他去了。他只奇怪:子青怎么还不来?平时她都是第一个到的呀!

程守纯察言观色,躬身道:“殿下,臣已派人去请公主了,公主应该很快就会来。”话音方落,脚步声响,进来的是程府管家。管家跪下,磕头,说子青不在。堂中人俱一愣,程守纯问道:“公主许是在花园里?”

“小的已经把整个府里都找过了,没寻见公主。但看守后花园门的老郭说,昨天午后酉时,有位穿月白丝袍的公子,出了后园门,往南去了。”这个管家为人机警,办差老到,找不到子青,竟已将整个府中的人都细细盘问过了。

赵长安心一沉,勉强笑道:“呃……她可能是待得气闷,到城里去转悠转悠,迷了路了。”程守纯已心急如火,当即把全城的衙役、捕快、兵士都派出去找子青,并宽慰赵长安,很快就能把子青找回来。但这一找就是一整天,到天黑起更时,方有确切的消息报上来:城南有一个叫荀老保的车夫,昨日晚饭时分,被一个穿月白丝袍的俊秀少年雇了车,两人出南城门去了。至于二人去了哪儿,与荀老保一同赶车的众车夫也不知情。

赵长安瘫在椅中,浑身僵冷。良久,方嗓音沙哑地对注视着他的游凡凤和耶律燕哥道:“冯先生、燕哥,你们先回东京吧,我去找她回来。”游凡凤紧蹙双眉,欲待不允,但知他的法子是正办,自己若硬要跟着他,徒乱人意,遂只得默然以应。

半月之后,时近暮秋,吴江府下辖的海宁城已颇有寒意,但天高云淡,正是湖蟹肥美的时节。城外的醉仙居座无虚席。一群坐在楼东衣光履鲜的食客,一边吃蟹,一边谈笑风生。四人的谈资,却是近来赵长安又作的恶。

据四人中岁数最长的龙三说,赵长安杀腻了人,最近又成了采花大盗。就在数天前,他奸杀了上官府上官飞的孪生女儿,而这仅是近一个月来他犯下的十余桩淫行中的一桩。之所以之前他类似的罪行湮没不闻,一则是因为大多苦主没有证据,二则有几家苦主虽有证据,但因他权势熏天,又事关自家名节,遂隐忍不言。

但这次赵长安是在作恶时被发现的,他衣白袍、发金冠,提一柄漆黑长剑,闻声赶来的上官飞在与之格斗中,割烂了他的衣襟,露出了他左乳上一块碗口大的胎记。但上官飞不慎为那柄黑剑所伤,伤处腐烂剧痛,血流难止,惨呼声传遍了全府。最后,以孝顺出名的长子上官轻寒只得含泪亲手一剑结束了老父的生命,而赵长安则趁乱逃逸。故尔他的恶行才传布四方。

四人在议论这桩血案时,词语淫秽、下流轻佻之至,将赵长安侮辱得无以复加。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座中有人冷冷地道:“四位兄台说的,只怕跟实情有些出入吧?到底怎么回事都不清楚,就这样胡乱攀扯,是不是也太轻率了?”

龙三一愕,回头见角落的桌旁,独坐一少年,正鄙夷地望着自己四人。龙三打量了一下对方,见他着一袭月白薄丝袍,拦腰柬了根青丝带。发髻光洁,乌黑如漆。美如皎月的脸庞上,一双美目明净似春水。整个人一眼望过去,如临水的花枝,又似月下的清梅,淡雅如梦。

龙三侧目道:“呵呵,胡扯?你小子凭什么说我们兄弟胡扯?”

少年迟疑了一下道:“因为……近一个月来,赵长安压根就不在中原!”

“呵呵,他不在中原?咦?”龙三眼珠一转,“你小子居然帮那畜生说话,莫非……你跟他是同伙?”

“兄台正好说反了,他是我的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少年道,自己是两月前冀北卿家被赵长安灭了满门的幸存者,名卿安。在一个月前,他就与另外几个与他有相似血仇的世家子弟,联手将赵长安困在了西域的七杀岭上,他们杀不了赵长安,可赵长安也冲不出来,双方僵持了一个月。看看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是以众世家子继续困住赵长安,而让卿安赶回来,联络中原武林的仁人志士,一道去除奸灭魔。

正当四人半信半疑时,忽听有人欢呼:“太好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龙三、卿安循声望去,见一个三十出头的褐色长衫男子快步过来:“哎哟!亏得在这儿遇到卿公子,不然的话,上官公子可要跑冤枉路了!”

卿安一怔,起身抱拳还礼:“阁下……”

“我姓关,名月,那是我的好友温惜玉。”关月一指另一个中年人,“我们都是上官轻寒的好友。”卿安淡然以应,不知关月与自己搭讪是何用意。

“是这样,打从上官府出事后,上官公子就发疯一样打听那魔头的行踪下落,要为家人报仇。昨天才有人告诉他,说那魔头在辽东。上官公子连夜预备了,准定今天晚饭后就和报讯的人同往辽东。我们正打算吃过这餐饭后,就去为上官公子饯行,幸得在这遇见了你,才晓得原来赵长安不是真凶。这样,上官公子当然也就不必去辽东了。”

“哦!”卿安淡淡地道,“这样就好!”

“不过,”关月目光闪动,“赵长安不是真凶,虽然我和温兄都晓得了,可上官公子还不知道。”

卿安道:“二位可以告诉他呀!”

“唉,我们俩说,总不如卿公子亲口告诉他来得实在呀!且卿公子刚才也听到了,在你们围困赵长安的这一个月时间里,类似的血案已出了十多起,那十多户人家也都想找赵长安算账。要是卿公子能去离这儿五里远的爱晚楼一趟,跟上官公子见上一面,说说清楚,那不但上官公子不会再去找赵长安的晦气,消息传出去后,那十多家人也不会再去为难赵长安了。”

卿安动心了:“可……上官府不是在离此五十多里的钱塘吗?”

“上官公子报仇心切,昨晚就已经离府,现在在爱晚楼。我们这就要去那儿和他相会,如何?”关月殷勤相邀,“卿公子可愿跟我和温兄走一趟,去见见他?”

“好吧!”卿安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于是关月结了账,三人联袂下楼,登车北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车停在了一处僻静清幽的所在。路边一片殷红如血的漫漫枫树林中,掩映着一座两层楼房,是家客栈。

三人下车进栈上楼。到走廊尽头,温惜玉推开一扇房门,一边进去,一边大声打着招呼。

卿安进到房内,但见里面除关月、温惜玉及自己外,并无旁人。他纳闷了,转头,见关月哪还有刚才那一脸的正气,他那淫邪的目光,如一双贪婪的手正在撕剥自己的衣衫。再看温惜玉,亦好不到哪里去。

卿安心一沉,知事情不好,强作镇定:“关爷,温爷,上官公子不在?那我改天再来拜访他吧。”疾转身向房门走去。但才举步,关月已拦住了他:“卿姑娘,上官公子不在,可我们迷情二少在呀!你来都来了,若不陪我们耍耍就走,那也太不给我们面子了。”

“什么?你们……是迷情二少?”卿安大惊失色。

她从前便有耳闻,武林中鱼龙混杂,既有宁致远那样急公好义的仁义侠士,也有淫邪奸恶的无耻之徒。这些败类习武的目的不是强身,而却专喜淫辱女色,败坏清白女子的名节。其中声名最著的,便是九年前神秘失踪的花君子花尽欢。对于他的消失,有人说,定是被他玩弄过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设计报复杀了他;但也有人说,他是被一绝色女子迷惑,浪子回头,与那女子神仙爱侣地隐居去了;但还有人言,他既非为女子所害,亦非为女子所爱,而是有一日幡然悔悟,为偿自己平生欠下的风流情债,挥剑割去了头顶的万缕烦恼丝,遁入空门,做了一个方外之人。但不论结局如何,此人并不惹厌。因他亲近过的女子虽多,但他从不用强,总能诱得那些女子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且在他离去后,仍对他情牵意挂,念念不忘,是以才会有花君子的名头。

但迷情二少却是另一种做法,两人狼狈为奸,强逼被害的女子,穷尽淫荡下流无耻之伎俩。一名女子若不幸落入这二人手中,真正生不如死。卿安如堕冰窟,全身颤抖。

“想来,卿姑娘是赵长安的侧妃吧?嗯……世子殿下真有眼光,竟能弄到这样世间罕见的绝色丽人!不说这眼睛、皮肤、头发、身段、体香了,啧啧啧……”温惜玉馋涎欲滴,“就姑娘这声音,都让温某神魂颠倒了。哈哈哈……小心肝,躲什么躲呀?赵长安能给你的,我们会给得更多,他不能满足你的,我兄弟二人,哈哈哈……”浪笑声中,二人向卿安步步进逼!

卿安不能退,关月正在身后,大张双臂等着呢,更不能前行,因温惜玉已要扑过来了。她咬牙,腕一翻,掌中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匕首。

“呵呵,小乖乖,你要跟哥哥我们玩上几招?”关月、温惜玉见此情形,笑得更欢了。二人脚步不停,欺身向前,已距卿安不足三尺远。卿安将匕首尖抵住了自己的喉咙,叱令二人不准过来。

关月、温惜玉眉都不皱一下,对这种情形显然已司空见惯:“小娘子,仔细些,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小心划破了皮,不但哥哥我的肝儿颤,你的世子殿下要是瞧见了,也会心疼的。”

“知道我会心疼,你们两个畜生还敢这样凌辱她?”一个清朗的声音冷冷道。随即,门被从外面推开了半扇,一个人伫立在风中。一听这个声音,卿安面色惨变,手腕用力,匕首疾向咽喉插落!关月、温惜玉一惊,不道她性情如此刚烈,两人再想阻拦,已然不及。眼见卿安的喉咙立刻便会被匕首洞穿,香消玉殒,但却有一缕清冷柔和的晚风掠过房内,掠过迷情二少身侧,也掠过卿安的衣袂和匕首,然后,卿安便被这一阵风带着,到了房内一侧菱格窗下,远离迷情二少的一张椅旁。

待她站稳,她才发觉,紧握的匕首已不知所踪。再看迷情二少,正瞪着挡在自己身前,而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

卿安凝视这个背影:他侧对绮窗,悄然独立,竹帘外一阵簌簌轻响,一缕山风自窗外吹进来,带来了几片翻飞的霜叶、一缕清冷的气息和一线萧瑟的寒阳。枫叶掠过这人素净的衣袂,也拂动了他负在身后的衣袖,瑟瑟霜风中,他临窗伫立,凝止不动,是那么的沉静自若,安详从容,正是赵长安。

卿安心痛如绞,踉踉跄跄地后退,跌坐椅中,她正是子青。迷情二少咬牙怒道:“狗东西,敢来搅扰咱兄弟的好事!”

“你们的好事?”赵长安声寒逾冰,“她是我赵长安的人,你们两个下贱豺子,竟敢对她无礼!是想受那千刀万剐的极刑吗?”

二人一怔,随即大惊失色。关月眼珠一转,立刻现出一副可怜相来:“世子殿下恕罪,奴才们不晓得这位姑娘是您的爱妃,奴才们子罪该万死,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奴才们这回吧!”二人双双屈膝。

但刚刚跪下,“哧”的一声,从温惜玉的后颈衣领中射出一蓬毒针,疾射赵长安面门。与此同时,关月手一抬,衣袖里三枚淬了剧毒的铁锥、一丛袖箭、六七支紧背透骨弩,直飞赵长安的双膝!二人狞笑:一个痨病鬼,居然也会来冒充赵长安,现在就让你这个假鬼作真鬼!

赵长安不能避,他若闪身,这些腥臭剧毒的暗器就会射中身后的子青。他仍静静地伫立着,纹丝不动。只是当暗器堪堪射至时,匕首一划拉,那些锥、箭、弩便全击在匕首上,“叮叮”、“铮铮”、“哧哧”,然后暗器和匕首一齐飞出了窗外,而赵长安也被暗器上附着的深厚内力击得向后连退两步。

关月、温惜玉一袭虽未得手,但却脸绽笑容:嘿嘿,这个痨病鬼,根本就没有内力!二人大喝一声,各持一柄寒气侵人的宝剑,双剑交剪,猛刺赵长安胸前的八处大穴。剑光飞舞纵横,立意要将他斩于剑下,以泄二人兴致被扰之恨。二人行走江湖多年,为害女子之余,一身武功也从未放下过。双剑联手,自问虽不是天下无敌,但收拾眼前的这个痨病鬼,绰绰有余!

呼喝声中,二人已刺出了一十八剑,剑剑俱指对方要害。对方无法再后退一步,也不能闪避,二人是狞笑着刺出这十八剑的。但他们的笑容在十八剑还没刺完之前便已消失了,因为他们突然发现,他们拼尽全力刺出的这十八剑全刺了个空。在这刹那间,赵长安不退反进,亦不见他如何动作,已掠到了二人身后的一个花架旁。

二人沆瀣一气,心意相通,温惜玉一剑疾刺赵长安的左腹上六寸,关月直斩他的前胸,“刷刷刷”三剑,罩住了赵长安的上身,银亮的剑光纵横飞掠,一时间令子青的眼睛都无法睁开。赵长安冷笑,索性双手抄在袖中,负于身后,只双足错动,步法轻灵,身形飘忽,如一缕穿林的清风,双剑便又刺了个空。

两人明明看见他在房间正中,但当双剑疾削过去时,他却已莫名其妙地绕到了三尺外关月的身侧;但当关月长剑横劈,一连五式将他逼至圆桌后,他已无处可退,而温惜玉的剑亦封死了他的后路时,关月那五剑却突然变成了攻击温惜玉胸前五大要穴的杀着!关月再想撤剑已然不及,惊惶之际,急忙撒手,那贯注了深厚内力的长剑“忽”的一下,擦着同党的衣襟飞出了窗外。

这时关月只觉左肩被一碰,回头见赵长安正冷冷地望着自己。他怒火贯顶,大喝一声,右手猛向上一挥,“噗”的一声,一股粉红迷烟从袖中疾喷对方面部。

但就在烟雾将喷至赵长安脸上时,温惜玉居然斜刺里冲了过来,正好从赵长安身前那股弥漫于半空中的烟雾中冲过来!他根本就没看见迷烟,只看见自己的一式“花飞玉碎”立刻就能洞穿敌手的咽喉,正得意之际,突觉一道甜腻腻、香喷喷的气味直冲进自己的口鼻,然后,他两腿一软就失去了知觉。

赵长安斜瞄面色如土、双手打颤的关月,冷冷地道:“怎么?足下是不是觉得以二对一有失英雄行径,是以要一对一地跟我单打独斗?”

关月望了望他仍负在身后的双手,又瞟了瞟地下的同伙,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这次是真的跪倒了,颤声哀求:“世子殿下,饶……饶命!”

赵长安不看他,眺望帘外漫山的红叶:“饶命?你倒想想看,该怎么做,才能让我饶了你的命?”

“我……我……”

“仗恃武功,为非作歹,淫辱良家女子,真正死有余辜,现在,居然欺到我的头上来了。学武就是为了干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吗?”

关月眼珠一转:“奴才懂世子殿下的意思了。”拾起温惜玉的长剑,反手一削,姿势极其美妙流畅,已割断了同伙的手脚筋脉。赵长安冷笑:“他的功夫倒是废了,可你的呢?”

“奴才……”关月倒是也想如对付同伙般,干脆利落地挑断自己的手脚筋脉,换一条活命,但长剑提起,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赵长安不耐烦了:“怎么?莫非还要我亲自动手?”未见衣袖动得分毫,但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剑,一柄剑身透明的长剑!那剑在关月的眼前,泠泠地泛着清冽的光,如一泓寒波,绽放出一丝又一丝入骨的寒意。

缘灭剑!关月惊恐万状,忙不迭道:“奴才自己来!”长剑疾挥,一声惨叫,已割断了自己手足的筋脉。他摔翻在地,忍着四肢伤口的剧痛,哆嗦道:“世子……殿下,现在,您可以饶了小的了?”

“就是我可饶你,朝廷的律例也饶你不得!”轻一击掌,房门訇然洞开,一大群寻常装束的人拥了进来,当头一人,关月曾见过,是海宁太守柬清。

赵长安指着地上的二人对柬清道:“把这两个畜生押回去,按律处置。”

“是!臣谨遵世子殿下钧旨!”柬清恭谨躬身,“还有,刚才在醉仙居胡说八道的那四个妄人,臣也已经着人拿下了。”赵长安咬牙:“先替我重重地赏他们每人三十个嘴巴,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肆意中伤?”

“是!臣一定把他们的满口牙齿全打落下来!”柬清小心翼翼地瞅了瞅赵长安的脸色,“才打几个嘴巴,是不是太便宜了?要么……臣再替殿下,另赏他们一顿夹棍?折了他们的腿,好让他们一辈子都记着今天他们的罪孽。”

“不用了。”赵长安无力地摆手,“都退下去吧,我要清静清静。”

柬清弯腰,领着已锁住迷情二少的众衙役向门外退去。关月挣扎嘶喊:“世子殿下,您答应过要饶了奴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您要食言背信吗?”

赵长安鄙夷地望着窗外:“答应?我几曾答应过?朝廷律法如山,便是我犯了,也要与你等一体治罪,律法前只论罪,不论人,我怎能擅自作主,饶了你?”关月仔细一回想.张口结舌,面色如死,垂头,任衙役横拖直拽地扯出门去。

“站住!”柬清忙停步转身,窥伺赵长安的脸色,不知他尚有什么吩咐。“那四个人……都放了吧,就是在醉仙居胡扯的那四个。”

柬清惊道:“殿下,他们四个恶意毁谤您,要是不严加惩治,以儆效尤,那以后,那些刁民会越发地目无尊上、妄议皇亲,播传无中生有之言,随意冒犯朝廷、皇上和殿下的尊严,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了呀!”

“算了。”赵长安摇头,“防川易,防民之口难,总不成将天底下所有人的牙齿都打落下来吧?放了!”柬清嗫嚅片刻,不敢再说,伛偻着腰倒退出门,领着众人走了。

赵长安瘫坐椅中,半晌方道:“子青,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竟有那么恨我?竟是……”他痛楚地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霜叶,“宁肯死,也不要再听到我的声音?”

子青早就泪流满面:“世子殿下,奴婢怎么会恨你?”

“那……方才,怎么你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就……”

子青哭道:“奴婢是愧疚呀!奴婢……没脸再见殿下了。”

“愧疚?没脸见我?”赵长安一怔,缓缓回头,心疼而又茫然地望着她,“为什么?莫非……可也应该是我愧疚,我没脸见你才对呀?”

“不!”子青泣不可抑,“都怨奴婢,奴婢真正不该……不该呀!”她心中的悔恨和痛苦交织成一片无助的绝望。见她那样,赵长安心疼不已,起身缓步到她跟前,想安抚她,但才触到她的双肩,她却如遭电击,惊恐万状地往后一缩:“不!别碰我!”

随着这声尖叫,赵长安的心沉到了无边的黑暗中:“子青,你有这么讨厌我?”

子青拼命摇头:“不,不是。我……只是不想活了!我本想……去一趟姑苏,再……最后看一眼我的故乡,然后,就……跳进钱塘江里。”

“不想活?跳江?为了不跟我成亲,你偷偷跑了出来,现在……你居然不想活了?”赵长安也开始颤抖了,他哀声苦求,“子青,究竟怎么了?我到底是哪儿做错了,你这样烦我?告诉我成不成?你……你这样让我蒙在鼓里,是不是一定要憋死了我才算完?”

子青抬起泪眼,其中那无助的哀恸和绝望,令赵长安终其一生也忘不了。“奴婢不该欺瞒世子殿下,其实,奴婢是早已有了人家的人了。”赵长安茫然地望着她,一时间醒不过神来,“有了人家”是什么意思?

“奴婢还没出生,就已经定了亲。夫君是离此不远的汉南郡的柳家独子,柳随风。”

定亲!赵长安打了个寒噤,反应过来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开几步,离她远一点儿,凄苦地笑了:又是一个自幼定亲,又是一个别人家的人!

“就为这个,你就对我心存愧疚,就跑了?”

“不,不是!”子青双膝一屈,匍匐在地,“奴婢……是因为……”她下定了决心,“当初,奴婢是被人派来刺杀殿下的!”

赵长安看着她,头脑又凝滞了:“子青,你在说什么?怎么今天你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明白?”他攥拳烦躁地狠捶自己的头,“你起来讲好吗?不要这样,地上又冷又硬的。”

子青垂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洒落在楼板上,片刻就洇湿了一大片:“奴婢没脸起来。奴婢一直在欺骗殿下,可殿下却……那次在欢乐宫,殿下的身份,实际上是奴婢泄露的。”赵长安无言以对,事到如今,他只能手足发紧、呼吸艰难地听着。

“为了让殿下相信奴婢,在玉桂山庄的时候,奴婢的主子就吩咐过了,叫奴婢不要往酒里掺别离花露。因为奴婢的主子清楚,萧太后不会杀殿下,莫如让奴婢做了这个人情,以接近殿下。后来,奴婢和殿下去西夏,临走前,奴婢的主子就给了奴婢这个。”

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暗褐色的小木匣,抽开匣盖,内装着十几根色作惨绿的毒针,泛着腻人的甜香味。“主子让奴婢在路上,觑空把这针扎进殿下的心口里,那样……”

赵长安笑了,腿一软,跌坐椅中:“好……好……好子青,你真该早早儿的就杀了我,让我稀里糊涂地死了,也好过……现在说这些给我听!”

“一开始,奴婢的确是想下手的,可……奴婢下不去这个手,实在是下不去呀!后来到欢乐宫,卫慕嬷嬷派人送奴婢回兴庆,奴婢在车里前思后想,奴婢下不去手,不如……”她扭头,避开赵长安心疼、怜爱的目光,“让别人下手,是以,奴婢就告诉赶车的西夏侍卫,殿下您就是赵长安。可没想到,他们却把奴婢也抓了回去,还扔进那口井里……”赵长安茫然无助、恐惧万分地听着。

“还没从井里出来,奴婢对殿下就愧疚了,越往后,越愧疚,愧疚极了……”

“这件事上,你不用愧疚,在妙花进殿告知没藏氏我的身份时,我就已经打算自揭底蕴了。”赵长安对着窗外发了好半天的愣,“这么说来,在辽皇宫时,那看守你的侍卫,也是被你用这毒针杀死的?”

子青点头道:“是,奴婢当时想去救殿下,可走错了方向,跟着萧太后上了关押冯先生的那座楼,一看情形不对,奴婢只得返回去,把自己又反锁了起来。”

赵长安呆望帘外凄迷萧索的寒山:“仅仅就为了这些,你又何至于要跑?又何必愧疚?我从来不愿强人所难,你不愿说你的主子是谁,必有难处,我不会为难你。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况我又不晓得,即便就算晓得了,我又怎会计较?”

“可是……”子青费了好大气力,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殿下又不是真心喜欢奴婢……”

“你说什么?”赵长安震惊地看着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喜欢你?”

“殿下嘴上说要跟奴婢成亲,可奴婢早看出来了,殿下心里头,从来……就只有……晏姑娘一个人!既然这样,奴婢又何必抢她的 位子?不如……不如奴婢离开,也免得日后……殿下作难。”

她这番话,直说得赵长安背脊发冷,真正彻骨的凄凉。他心潮难平,抑郁难宣:“原来……原来我到底喜欢谁,竟是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他仰天惨笑,“呵呵呵……原来,我赵长安这么差劲!子青姑娘,当初,你该当一上来就杀了我的,又……何必饶了我?却留我这个人,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活头?”子青哽咽无语。

“姑娘既对我无意,又明白……我……并不真心喜欢姑娘,就不……不该……”说到这儿,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子青明白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奴婢以身相许,原是……对殿下感到歉疚,是以……才……”她伏地恸哭,“这一世,能做殿下的侍婢,就已经是奴婢天大的造化了,可谁成想,奴婢却把事情弄得越发的糟了,本是想补偿的,可殿下却要和奴婢成亲。奴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殿下,哪还有脸跟殿下成婚?就是成了亲,奴婢心里,岂不是要越发的愧疚难受了?奴婢……”她已是泪如泉涌。

赵长安听呆了:“补偿?你……子青姑娘竟拿这种法子来补偿我?呵呵呵……原来,子青姑娘是在可怜我!可怜我这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虫,原来,我赵长安竟是个要靠人来补偿才能过得下去的倒霉鬼!”他以手扶额,“天哪!我怎么会同时喜欢上两个人?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吗?”

帘外,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枫叶漫天漫地地飞舞着,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凄风,令楼内的二人苦寒难挨。四目相对,俱是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凄风袭来,两人齐齐打了个冷战。

子青问道:“殿下冷吗?”赵长安满怀悲苦,意乱如麻,连她说的什么都没听清楚,只茫然地望着她,等她又重复一遍,才答非所问:“现如今……不知子青姑娘有何打算?但凡我能做到的,姑娘不妨开口,支应一声,我自会……”他扭头,不看那双盈盈的泪眼,“为姑娘去办。”

子青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殿下的大恩,奴婢唯有来生再报……”

“不要说来生的话。”赵长安无力摆手,“若你真想报恩,就不要再死呀活的,你若死了,我这心里……”他呆痴地望着帘外萧瑟的秋景,失神地道,“子青姑娘的夫家不是在汉南郡吗?于今之计,莫如我送姑娘回汉南郡去吧。”

子青又流泪了,自怀内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哽咽道:“殿下,奴婢负你太多,这一世是再也弥补不了了。这里面是那毒针的解药,殿下留着吧,兴许日后殿下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寂冷的秋风,凄伤的枫叶,如血的残阳,黯淡的天气。赵长安拖着脚,一步一挪地往前走。去哪里?做什么?他好像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说:“子青姑娘坐坐吧,等我找辆车来,好送姑娘回去。”

可自己真的说过这种话吗?自己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送走她,那自己又该往何处去?一个人,又该做些什么?那些良辰美景与谁同度?那些柔情、那些蜜意,那些心里的酸楚和惆怅,又该向谁去诉说?

一阵凄风袭过,冷呀!他缩作一团,满腔的抑郁却又不得宣泄,来得凶,压得狠,被凄风牵引,五内震动,嘴里喷出一口血来。彻骨的寒意中,他拂落盖了满身的霜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拖着脚,茫然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挪,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