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世外有桃源

晏荷影大惊道:“尹大哥,不行,他的武功很强的。”尹延年却道:“他有伤,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晏姑娘,不要再说了。”

王玉杰深吸了一口气,铁青着脸道:“本公子从见你以来,还不知道你的姓名来历、师承何人?”

尹延年答:“我叫尹延年,祖籍姑苏,现居东京,恩师冯由。”

王玉杰心想:“冯由?从来就没听说过,显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臭麻子自昨夜以来,也未见身手有什么高明之处。他能点了我的穴道,那也只是我当时疏于防范,被他偷袭。现在他居然如此托大,居然让我先打三掌。王家的家传绝学是‘正气剑法’,可爹传给我的那一套‘君子掌’又岂是弱的?”心中算计已定,遂道,“王某平生虽曾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稍有不妥,但大节上是问心无愧的,今天我身受重伤,本不欲跟你们一般见识,但被你二人苦苦相逼,须怪不得我……”

晏府与王家相交日久,晏荷影深知王玉杰的一身武功已十分高强。两年前,她曾听二哥晏云孝描述,王玉杰以二十四式“君子掌”,在五十招内击毙了湖广“三杰”。而湖广“三杰”中无论哪一个,在江湖中的声名都要强过尹延年的师父冯由。现她听尹延年竟要不闪避、不还手,让王玉杰先打三掌,便是一块大青石亦要被他一掌击碎了,何况文质彬彬的尹延年?她又焉能不惊?不由得急道:“不行!尹大哥,对付这种小人,不能讲什么江湖道义,你别择善固执。”

但尹延年对她的话却充耳不闻,缓缓起身,面王玉杰而立。风浪愈来愈大,船板被海浪翻卷,一会儿升上半空,一会儿又掷下谷底,三人均难以立足,海水劈头盖脸地乱浇,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尹延年将那根船缆捡起,一端递与晏荷影,另一端系住自己的腰,道:“晏姑娘,把它系在腰上,抱紧我,别松手!”一言未毕,海浪呼啸中,王玉杰的第一掌已无声无息地拍了过来。尹延年屹立不避,挺身受了这一掌。

这一掌仿佛并未用力,击中尹延年前胸时,声响还不如拍死一只蚊子的大,但尹延年的脸色却立刻变了。他戟指王玉杰,怒道:“你……”双眼上翻,身体一晃,便向一旁跌倒。

王玉杰狞笑,方才这一掌,本是要打他心口的,若一击得中,那他现在已经去见他的那些穷酸祖宗去了。可惜,堪堪要击中时,木板忽地一侧,带得这一掌也向右一偏,但即便如此,这个臭麻子也经受不起了。快意的阴笑声中,“呼”,第二掌又已拍出。

这一掌,他立意要把尹延年的天灵盖拍碎:臭麻子,敢跟本公子作对,让你死得面目全非!

晏荷影见尹延年才一掌就被击得晕倒,惊呼声中,急忙抱住他,一时慌乱不堪,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却见王玉杰的第二掌又到了。只听那掌风声盖住了海啸声,便知这开碑裂石的一掌只要击实在尹延年身上,定能将他的骨头拍得粉碎!

她大喊一声,抱住尹延年往旁边死命一带,希冀能避开这疾如旋风、狠过万钧的一掌。船板左侧遂猛地一坠,几乎与此同时,右侧却高高翘起,二人都滚到左侧去了。

“啪”!一声巨响,第二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船板上,“咔嚓”,木板顿时断成了两截。王玉杰站立不稳,急抓住半截船板,待再张开被海水浇得辣疼的眼睛到处看时,已不见了尹延年、晏荷影。他悔得恨不能打自己两个大耳光:晏荷影身上还揣着那“物事”呢!唉,看来这回是真的完了!

晏荷影一手抓住船板,另一只手紧紧搂着尹延年。她口、耳、鼻中俱是苦涩冰凉的海水,而双眼根本就睁不开。她心道:上天垂怜,要让我和尹大哥死在一处了,这样也好,黄泉路上,有个心爱的人与自己说说笑笑的,这样子就不会太寂寞了。

她摸索着把那根船缆一道又一道在船板上缠牢,然后将脸贴在尹延年脸上,想道:尹大哥,你要不嫌弃,等到了阴曹地府以后,我就跟你拜堂成亲,好不好?随即又想:呀,我都不晓得他娶过亲没有?不定他早有了贤良的妻子,说不定连孩儿都有了呢?但又想:嗯,那也无所谓,就算他有妻儿,那也是他阳间的亲人,而我却是他阴间的爱妻。一想到“爱妻”二字,虽在波峰浪谷之中,她的双颊也发烫了:尹大哥、尹大哥,我俩黄泉路上做伴,永生永世,也不分离……渐渐地,她失去了知觉。

蒙眬眩晕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啮咬自己的右足足背,但并不疼,只是麻痒。她倦怠疲惫已极:我死了,嗯,尹大哥也死了。尹大哥,尹大哥!脑中忽然清明:哎呀,我不是明明抱着他的吗?可现在?空的!天哪!自己手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这一惊真真非同小可,比一块大石砸在脑门上还要令她魂飞魄散。她倏地睁眼,只看到一片银白的沙子,绵延无尽。一只灰色水鸟正在啄她的耳朵,见她醒来也不惊逃,只跃开两步,侧目盯着她。

她慢慢撑起上身,拖动双脚,只觉右脚脚背上似有异物,回头一看,见一尾长不过一尺,银白色,头团尾尖的扁形无鳞怪鱼正牢牢地吸附在她的右足足背上。怪鱼正用吸盘从她足背上吸食血液。她用力蹬脚,想把怪鱼甩脱。但它紧紧咬住足背,生了根般纹丝不动。她索性坐在海水中,双手抓住怪鱼的两鳃死命往下扳。也不知是不是气力太弱,竟扳不下来。

正无计可施,怪鱼突然痉挛颤抖,身子迅即变作乌黑。随即一阵抽搐,“啪嗒”一声从足背上掉了下来,一个海浪过来,便将死鱼卷走了。

再看右足,原来的紫黑已尽皆褪去,肿胀淤血的地方平伏了,那白天黑夜时时纠缠自己的一阵阵胀痛竟也消失了!伤处的肌肤除尚有一圈发红外,再看不出和平时有何两样。

她大奇,随即恍然大悟:海蛭!原来这就是海蛭,简神医真的神了!老天爷护佑,竟让自己真撞上了这从未有人得见,更遑论捕捉的救星!

啊哟,尹大哥呢,他在哪?回头一望,见一截船板旁卧着一个青色身影,她手足并用,只两下便到了尹延年身边。她拼尽全力将他拖离海水,平放在一处平坦的沙滩上,再把他和自己身上缠绕着的船缆解下,就这样一阵折腾,已是手脚瘫软,气喘吁吁。

她一边摇动他的肩膀,一边呼唤他,他却没有一丝反应。她慌极了,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激烈,似乎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她抖着手,在他的鼻下一探,还有呼吸!她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还活着!不晓得那个恶人的一掌,究竟把他伤到了何种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闺阁礼仪了,甚至慌急得没法解开他的衣襟,只得用力一扯,“嘶”的一声,便将他的三重薄衣都撕开了。

晏荷影人眼一看,大惊失色,只见他右胸上印着一个清晰的青紫掌印,掌印的中、食指间有一个米粒大的小孔,渗着一缕淡淡的血丝,但这血丝却泛黑,细细一嗅,腥臭刺鼻。她心一沉:原来那恶人出掌之际,在指缝间藏了一根毒刺。尹大哥迂腐,跟这种阴险小人在性命相搏时,还非要讲什么君子之道不可,现在却遭了毒手了。他不道是想废了那个恶人的武功,而那恶人却是一掌就想要打死他!

她急得只会流泪,想:这是什么毒药?该如何解治?我……我,在这荒岛上,无医无药的,这……这下可怎么办?忽然,脑中灵光闪现:海蛭!我中的毒可以让海蛭拔除,兴许这个法子也可用来救尹大哥?

她一喜,急忙跑到方才上岸的那片浅海中细细搜寻,但一无所获。又想:兴许别处会有?于是一路行去,将长长的一段海滩全仔细地翻寻了个遍。

原来海蛭非但数量稀少,且只在深海里活动。方才的那一尾,是在深海中便已吸住了她足背。此时她只在浅海中寻找,自是无用。

徒劳了好一会儿,晏荷影牵记着尹延年,不敢再耽搁,匆匆回去,见只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中毒的症状更厉害了,满面通红,呼吸急而浅,手足微微颤抖,而胸口的那片青紫已向四面蔓延。她虽不识医理,但也曾听家人说起过,这青紫若蔓延至心口,毒人心脏,那中毒的人就救不了了。

她虽然慌乱,但却已有了主意:他若死了,那我还怎么活得下去?遂拔束发的银簪在伤口上割了个十字,然后俯身,毫不犹豫地一吸,将一口毒血吸了出来,立刻吐在地上,俯身再吸,吸第一、二口时颇为艰难,待吸到第七、八口时,见青紫消减了许多,而吸到口中的毒血的腥臭味也渐渐淡了,血色也转作了鲜红。她大是欣慰,好了,看来这个法子真的管用。但她耳中却开始“嗡、嗡、嗡”地响了起来,像有大群的蜜蜂在飞舞,同时眼前一道白光,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四肢也软了,只想躺倒,好好地歇上一歇,若能合眼,睡上一觉,那就更好……

她心中挣扎:荷官,不能睡的,毒血……还没吸净,你要……睡了,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但她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头一倾,伏在尹延年胸前,昏睡过去。

梦中见父亲穿着平素的团纹长袍,坐在府里雪姿堂正中的太师椅里,向自己招手道:“荷官,快来,为父好想你呀,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乍见慈父,她惊喜交集:“爹,爹!”及至近前,父亲忽然变成了王玉杰,狞笑道:“小荷妹妹!”一把擒住她的双肩,“不如咱俩快活快活?”她大惊,嘶声呼救:“尹大哥,快来救我,快杀了这个恶人!”

忽觉有人轻晃自己的双肩,同时柔声宽慰。她惊惶睁眼,见一双明净动人的眼睛,正焦急地凝注着自己。这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一时一刻都无法忘怀的尹延年。

见晏荷影醒来,他舒了口气道:“呵!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是醒了,若再不醒,我可真的要去跳海了。”话方出口,意识到自己情急失言,怕她会看到自己的窘态,忙转头道,“晏姑娘,感觉好些了?”

她仍一阵阵的眩晕,无力说话,只闭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尹延年探了探她的前额,笑道:“太好了,热退了。我熬了点儿鱼汤,”侧身把一节竹筒送到她嘴边道,“喝一点吧,这样身子才好得快。”

她虽没半分胃口,但仍勉力张嘴,一点一点将一竹筒鱼汤全咽了下去。汤虽无盐,味道却甚为鲜美。尹延年欣慰地笑了,轻轻放下她,柔声道:“好好睡一觉吧,我就守在这儿,什么都不用怕。”将一件长衫覆在她身上。

她又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有多久,耳听得有“噼噼啪啪”的声响,还有人在低声哼唱,细辨歌词,是:“……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万树春。一塘火,一竿身,世上如我有几人?”

她侧脸一看,见身周青石突兀,甚是高阔,原来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身旁一堆木柴燃得正欢,烘得整个洞内暖意融融。尹延年侧坐在她身旁,持一根串了几尾鱼的树枝在火上炙烤,神情甚是舒畅。一转脸,见她正含笑注视自己,心中欢喜道:“我把你吵醒了?”

“尹大哥,我们这是在哪儿?”晏荷影问道。

“是个荒岛,除了你我,一个人都没有,幸好有泉、有树、还有鸟兽。唉,这些天,那些鸟兽可遭了殃了,我大开杀戒,可没少杀生。”她这才发觉,自己身下垫了好几张兽皮,身上却盖着他的青衫。她奇道:“我睡了好多天?”“哈!你以为你只是打了个吨吗?真是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姑娘的那种睡法,真真把我的魂差点儿都给睡没了。”他顿时察觉自己又失言了,忙低头拨弄柴枝,只盼她莫要看见自己发热的脸庞。隔了许久,没听见说话,抬首却见她的一双美目正痴痴地凝视着自己。

他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道:“晏姑娘,你脚背上的毒怎么倒都消散了呢?”

“那是老天爷怕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荒岛上孤单气闷……”随即,她将如何巧得海蛭解毒之事细说了一遍。

尹延年听得痴了,半晌方喃喃道:“所以,你也变成了一尾海蛭?这种要人命的法子,亏得你也敢试?还好,你没事,否则……”缓缓转头,不再言声。

原来那天尹延年被击中时,幸亏毒刺在海水中浸泡得久了,毒性已去了大半,他中毒后落入海中,伤口被海水冲刷,又去了一些毒。后又被她及时将伤处的余毒吸去了十之八九,他这才从鬼门关前转了回来。而她在吸毒血时,误咽了少许入肚,幸得她口中没有伤口,否则的话,只怕已命丧当场了,现仅止昏迷几天,已是奇迹。

“尹大哥,我那天真的是急昏了。还好,这个法子管用,不然的话,不然的话,你……要是……我还怎么能活?”她语声虽轻,尹延年却是心头大震,手一哆嗦,浑未觉已将拿着的那串鱼掉到了火堆中。而晏荷影一时忘情说出了心里话,也是满脸红晕。

尹延年慌乱不堪,乱以他语:“晏……晏姑娘,要不要喝点水?这山泉水倒是甜得很。”她轻轻笑道:“水是要喝的,不过,焦鱼的味道,想来一定更好。”尹延年一怔,低头,见那串鱼已成了焦炭。

自那天后,她的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不久便可拄着尹延年为她做的手杖,到洞外去看海、看云、看花了。

这天她在洞中呆得闷了,遂慢步到洞口。洞不长,她的床铺在洞尽头,而他自己则在洞口草草设了个地铺,旁边还放了些盆盆碗碗。她拿起一只碗端详,碗用整块木头削成,边缘光滑整齐,却不知他是如何鼓捣出来的。铺上扔着他平时穿在里面的长衫,衫襟上有一道大口子,是她当日为检视他的伤势,情急之下扯烂的。

她的脸不禁又热了,俯身拾起长衫,“叮”的一声,一个金属物件从衫内滑落地下。她捡起一看,是块黑黝黝的铁牌,半个巴掌大,很压手,正中一条五彩金龙镌刻得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会从牌上飞腾而起。

咦?这个金牌好面熟,仿佛曾在哪儿见过?但一时间,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顺手将牌放回长衫衣袋中。她在洞内寻了根称手的鱼刺,再把自己的及膝长发解开,摘两根作线,就坐在地铺上,就着明丽的春光,细心缝补了起来。

她虽是千金小姐,不事劳作,但深闺寂寞,常以刺绣打发时间。缝这么个破口于她而言原非难事。但鱼刺不比银针,很费了一些周章,她才补好。

她轻吁了口气,抬头却见尹延年不知何时已在洞口了,也不知他已在那儿站了多久,只痴痴地呆望自己,神情醉了一般。她双颊又绯红了,嗔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好看?瞧你那副贼样!”尹延年定了定神,讪笑着找了几句闲话说,但又被她迎头抢白了一顿。

尹延年一笑,也不跟她斗嘴,把一串鱼放在洞口边,坐在块大石上,自怀中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开始削刮鱼鳞。她偏头痴望他,只觉着他这动作十分优雅好看,不禁想:嗯,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却是小姐眼里出公子。

忽听他问:“咦,你笑什么?”她一怔:“我笑了吗?”他亦笑了:“唉,你真是越来越……”及时收口,未将“傻”字说出来,转口道,“连自己笑没笑,都不晓得?”

她换了个话题,问那日在金陵,何以他明明晓得王无涯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却将她撂下就走?尹延年微笑解释道,以当时的情形,他的话很难取信于她。当时尹延年是想令她多受点磨难,也好吸取一些教训。但此刻心里却嘀咕了:毕竟,她只是个不谙世事、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自己却让她被那些利欲熏心之徒惊吓,做法似乎确实欠妥。他不禁歉然,放下鱼、刀,站起躬身,诚心敬意地道:“对不住,晏姑娘,我当时实在是太欠考虑了。”虚一拱手,“还望姑娘原谅则个。”

她一句接一句地质问,其实不过是少女的顽皮之心发作,想逗逗这个时时、处处、事事都比自己高明一筹的人玩玩,不料他却当了真。眼见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她再也撑持不住,“扑哧”笑道:“罢啦,罢啦,本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念在你也曾救过本小姐的分上,权且就先饶了你这一回吧。”

尹延年这才醒悟,啼笑皆非。而她那令人意乱情迷的眼波又瞟过来了,他不敢看她,一心一意地剖鱼,顺口道:“我们出来这么些天了,也不晓得中原现在已闹成了个什么样子?”

一提中原,她立刻想起了父母和四个哥哥,自己少不更事,私逃出家,那夜听王玉杰说家人为了寻找自己,开出了令人咋舌的赏格,不禁愤愤咬牙道:“哼!都怪宁致远,不是他来下什么聘,硬逼着要跟我年内完婚,我又怎会跑出来?爹娘又何须出那么高的赏金寻我?我……和你,又怎会困在这荒岛上?不过,”瞥了一眼尹延年,又心满意足地笑了,九-九-藏-书-网“能困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宁致远?晏姑娘是说那位近七年来江湖中名头极盛、武功极高、人缘也极好,‘天上地下、四海纵横’四海会的少掌门,宁致远,宁少掌门吗?”尹延年一怔,抬首扬眉问道。

她一撇嘴,悻悻然道:“哼哼!什么‘天上地下、四海纵横’?胡乱吹牛,也不怕闪了舌头!名头极盛、武功极高、人缘也极好?他能跟赵长安比吗?人家赵长安,那才真的是人缘极好、功夫绝顶、声名那就更不用提了,这天底下但凡是个还长着耳朵的人,又有谁没听说过赵长安这个名字?宁致远?哼!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招摇撞骗、欺世盗名的狂妄之徒罢了。”说时一瞥尹延年,不由得瞪眼道,“怎么啦?你被海风吹闪了脖子啦?你瞧瞧你的那颗头,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尹延年苦笑道:“名动江湖、世间无两的四海会少掌门在姑苏晏府大小姐口中,居然成了个沽名钓誉、招摇撞骗的狂妄之徒?唉,莫说宁致远了,就是我这个旁人听了,都没法儿服气。”然后他如数家珍般,开始细述宁致远近年做过的众多侠行义举中最惊心动魄、高风亮节、脍炙人口的几件,“……你难道没听说过,他办的这几桩事,当年就在武林中轰动一时……”

“听说啦!这些事爹娘在我面前,刻刻讲、时时说、天天念,真把我的头都烦晕了,现对他的这段‘丰功伟绩’,我真是倒背如流,倒比那五经、四书还要熟稔百分。”

尹延年笑了:“他还在武夷山歼灭颓唐老人……在独恨山庄废了采花巨盗云笑怜的武功,后又率领四海会的一十七名分会堂主,抵挡了索特国对少林寺的大举侵犯,护住了寺内藏经阁内的十万珍贵经卷。为此,少林寺的方丈主持弘慧,号令天下少林寺的所有僧俗弟子,从那以后,须以方丈之礼待宁致远……”

她不耐烦地抢过话头,愤愤数落道:“他的侠行义举实在是太多了,一件一件地说,真能把人说死过去,哼!”又黯然垂首道,“我还没出世,爹就大包大揽地订下了这门娃娃亲,说什么若生男孩,便为兄弟;若是个女儿,就是夫妻。从我才记事起,他们就白天黑夜地在我耳边聒噪,宁致远长、宁致远短、宁致远这样的好、宁致远那般的妙!烦得真能让人发疯,可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一句,对这门亲事我是不是愿意?到底我喜不喜欢这个人?倒好像他们对我的每个安排,我都会欢天喜地地接受。哼!我心里的那个烦,有谁晓得?拜托你,行行好,以后永远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三个字。我现在一听见那三个字,就头发晕、眼发花、嘴发苦、手发抖!”

尹延年笑了,道:“是吗?怎么我却没瞧出来?”又叹了一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也不是真的痴迷赵长安才偷跑出来,不过是不愿接受父母的安排罢了。唉!可叹天下父母待儿女的一片苦心,儿女又能领会多少呢?其实,宁致远无论人品、武功、家世,配你都绰绰有余,你又何苦这么任性?”

她轻咬下唇道:“我烦宁致远是真,可喜欢赵长安也是真的,只因为从前我一直以为,赵长安就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值得我去喜爱的人,可……”她眼波流转,慢慢低下了头,“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这天底下最好的那个人,并不在东京,而……”瞟了一眼对方,那眼波立刻让尹延年心如鹿撞。

“而是……在这里。”话音越来越低,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细若蚊蚋,几不可闻。

尹延年只见她一段欺霜赛雪的后颈上,半覆着漆黑光亮的秀发,在春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那光芒晃得他口干舌燥、两眼生花。“晏……姑娘,稍坐,我……我去捡点儿柴火来。”

她心中叹了口气,道:“我是瘟疫呀?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坐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天天都躲到海边上,也不怕被风吹皱了面皮?”尹延年只得坐下,继续埋头剖鱼,却恨今天自己怎么这么笨,半天都拾掇不好一尾?晏荷影问道:“嗯,尹大哥,你是不是对江湖中的那些个人和事都很熟?”

“也不是。”尹延年答。

“那你怎晓得姓王的一家子不是好东西?我们家跟他们家相交了那么些年,倒都不清楚?”

尹延年淡然一笑道:“那不过是出海的第一天夜里,下头的那些人忙着埋火药,忙着聚众商议如何杀人灭口,忙着分那物事里的财宝,吵得我睡不着,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才听叔叔说了那家人做过的一两桩‘好事’。其实,我素来不喜欢知道那些武林中的人和事,真是连听都不想听,没的坏了吃饭睡觉的兴致。”

晏荷影笑了,现在她才总算明白了出海的第一夜,自己何以会睡得那么沉,那自是喝了那碗王家父子专为她熬煮的鱼汤的缘故。而那父子二人这样做,当然是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阴暗行径不想被她察觉。

“晏姑娘,今天中午你是想吃烤鱼,还是煮鱼?”

“还是煮吧,尹氏烤鱼的滋味,领教一次也就够了,日日领教,万不敢当。”

尹延年想起昨晚自己把四尾鱼烤得一面焦糊、一面夹生,她蹙眉下咽时的情形,亦不禁失笑。他这一笑,远山般清悠的双眼,忽然间就变得无比的空灵明澈、清新动人。她当时便看呆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目光看得他实在是受不了了,问道:“晏姑娘,你怎么了?”

“尹……尹大哥,刚才……我才发现,原来……你笑起来的时候,有这么好看!”

尹延年不敢看她,急忙换个话头:“咳、咳、咳……说起来,在东京城外,还真有一家尹记烤鱼。每到秋风兴起、黄河鲤鱼肥美的时节,他那酒楼就人满为患。你就是提前个六七天,也不一定能订到一副座头。去年有一天,我和几位朋友去,想尝尝他那全东京都出了名的烤鱼,结果鱼没吃到,还差点儿大打一场。只怪我的一位朋友太霸道,愣要酒楼中最好的一个雅间,偏偏那雅间又早被人订下了。两下里说不拢,就闹了起来。”

晏荷影道:“哦,那自是你们的不是了。尹大哥,你是东京人吗?怎么口音却和我一样?你已成亲了吧?”

尹延年顿了一下才道:“喔……我自幼长在姑苏,可爹去世得早,家中失了依靠,我娘只得带着我去东京投奔叔叔,所以我的口音还是姑苏的。家境贫寒如此,有哪家做父母的敢将女儿许配给我?且我也不能害得人家的掌珠陪我吃苦啊!”

她喜心翻倒,喜道:“那尹大哥现在的境况仍不太好吗?”

“嗯,有几亩薄田在城外,糊口倒也够了,娶亲就万万谈不上。叔叔为我在衙门里谋了个听差候遣、服侍跟班的差使,日子倒也还能过得去。”尹延年答道。

她心中笑得开了花,接着追问:“你叔叔的武功好像挺不错的?”

“嗯,他是个侍卫。”

“侍卫?”她有点儿兴奋,“是宸亲王府的侍卫吗?”

尹延年失笑道:“在姑娘眼里,偌大个东京城,就只有个宸亲王府。”她赧然笑了:“我不过是好奇。江湖上把那个什么赵长安传得跟神似的,也不晓得真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尹延年一瞥她,心中暗笑,想:“这大小姐现在也把赵长安三字前加了‘那个什么’四字了。”嘴上却说道,“其实,那个什么赵长安真的没有传说中那么吓人,无论怎样,他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只因为大伙儿都没见过他,以讹传讹,又添油加醋的,这才把他说得简直没法儿听。”

她目光闪烁:“这么说来,尹大哥你倒是见过他的了?”

他嘻嘻笑道:“倒是在东京大街边上,远远地,曾见到过一回。”

晏荷影喜出望外,连连问道:“哇!快说,快说,他到底长得什么样?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般英俊潇洒、风姿过人?”

“咳、咳,”尹延年眼珠滴溜溜地转,一脸正经地道,“他的样子嘛……一只鼻子两只眼,四只手脚一张脸。”

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好啊,你敢戏弄本姑娘?看本姑娘不,撕烂你这小恶人的嘴?”尹延年笑着想逃,但她已扑了过来。他又要闪避招架,又恐手中的鱼血抹到她身上,一时手忙脚乱,偶低头,见她正痴痴地凝视着自己,那眼中满溢的柔情,是他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他心神激荡,不由得双手一紧,便往那早已期盼着的樱唇吻去。

她轻哼一声,紧搂他的脖颈,喃喃道:“尹大哥,我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儿过一辈子吧!”

他心头剧震,似一个巨雷猛劈在脑门上:啊呀!她是早有了人家的人了!不禁松手,轻推开她:“对……对不住,我太失礼了。”疾转身,飞快地跑开,恨不得能给自己七八个大耳刮子。她跌坐地下,又怨又气,又羞又恼,差点儿把一口珍珠般的银牙都咬碎了。

尹延年自幼便接受了最为严格全面的理学教诲,师父日日的耳提面命,加上他对儒家典籍的背诵研读,使得“天理人欲、三纲五常”等学说早已深入他的脑髓。虽然他对晏荷影亦深情默注,但因她是“人家的人了”,虽在这四顾无人的荒岛上,他亦强自克制,深恐一个不慎,便会既毁了她的名节,自己也成了个违理逆伦的无耻之徒。

面对那深情而幽怨的眼神,他苦闷彷徨极了:礼法仪制真有那么紧要吗?自己干脆就和她在这神仙爱侣地悠游一生,又有何不可?但他旋即深深自责:枉你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人若不守礼制,何异于禽兽?现在这荒岛之上,孤男寡女的,自己更要把持,方能既保全了她的名节,也不会让自己堕落……他便这样内心来回交战,终日烦恼不已。

而晏荷影虽也接受礼教教诲,毕竟晏府身处江湖,并不拘泥于这些陈腐僵化、斫丧人性的礼制仪规,所以她才会偷跑。而晏天良知道后也并不阻拦,反派人乔装护送:“让她去东京兜一圈也好,死了这条心,就会安安生生地嫁给宁致远了。”但尹延年却无法如她一般纵情任性,敢爱敢恨,以至苦恼烦闷,忧前顾后,徒然自我折磨。

他逃到海边,前思后想了一整天,最终下定了决心:虽然做不了圣人,但畜生却是万万做不得的!自今日起,自己就须谨言慎行,在她面前再不可疯言疯语的了,最好面都少见!自己的定力本来就差,天天就只看她的那张脸,也看得头晕眼花。从明天起,自己便早出晚归,来个眼不见,心不乱。但只要眼不见,就真的能心不乱吗?他扪心自问,却是半分把握都没有。

可自那天之后,她就跟定了他了。他去海边捕鱼,她便在一侧静静守候;他上山汲水,她也拎个竹筒跟在后面;他熬煮鱼汤,她就在一旁添柴加火;就连每天的午后小憩,她也拎张兽皮来躺在他身旁,倒像怕他会跑掉似的。真正是如影随形,片刻也不分离。

他立刻便察觉了她这能相伴时便相伴的态度,一经察觉,大为恐慌:不理她!过上几天,她受不了,就会死心的。于是他故意不睬她,随她自来自去,只当不知不见。但这样过了十多天,情形却越来越不妙了。

她对他的称谓居然也改过了。一口一声的只是唤“尹郎”,他被那银铃样的声音叫得心跳如鼓,走路吃饭、饮水睡觉以至于呼吸都全出了毛病。他沉了脸道:“晏姑娘,这样称呼,只怕不太妥当吧?”

她笑靥如花地道:“那,尹郎想我怎么喊?延年哥哥成不成?”

他声冷如冰地道:“这是我妹子叫的。”

她丝毫不以为忤,接着说:“那……年哥好不好?”他束手无策,心思:再这样下去可要了人命了,自己必须有个断然的处置。

这样到得当晚,她才开口叫“尹郎”,他立刻翻了脸道:“你不要成天缠住我,我没工夫伺候你,烦不烦呀?一刻不停地叫!”非但语声难听,脸色也是十分难看。

她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但板着的马脸就在眼前,她不由得流泪了,一扭身跑回洞里躺下,越想越是伤心,越想越是害怕。莫非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根本就从没喜欢过自己?她躺在那里,整个人都傻了,这一夜用衣衫蒙头,哭得双眼红肿,无法睁开。而尹延年在洞外听她啜泣,心中亦是如万刀攒割,痛得发狂。

好几次,他都忍不住翻身坐起,要去向她赔罪道歉,哄她止泪,但随即又想:好容易才喝止了她,这一去赔情,前功就要尽弃。自己跟她孤男寡女的,若一时克制不了,真犯下那“淫行秽举”,那她的一生就全毁在自己手里了。就是终生不能回中原,也不能做伤风败俗的勾当!人要是不讲个礼义廉耻,率性而为,那不成畜生了?

熬到天明时,他的双眼也眍陷下去了。他怕看见那双红肿的眼睛,遂匆匆离洞捕鱼。但他神思不属,一早上连只小虾也没见到。

过了晌午,天边飘过来一块黑云,须臾“噼里啪啦”地下,大雨。他只得收拾渔具回去,进洞时硬着头皮唤了一声,没有人应,也不清楚她是不是仍在生气,赌气不理自己?他凝神细听,有呼吸声!她居然真的不在洞里!

而其时洞外已飞沙走石、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他顿时慌了,手揭张兽皮顶在头上,冲到雨中,举目四处一张,白花花一片,连向都辨认不清楚。

“晏姑娘,晏姑娘!”他纵声大呼,直往前冲。风助雨势,雨风威,兼之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快把他的魂魄都震散了。只喊得五下,他已声带哭音:她……她去哪儿了呢?啊呀!难道……她被呵斥,一时想不开……想到这儿,他腿一软,一跤摔倒,兽皮脱手而飞。他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直往海边冲。要是……要是她……那自己索性也跳下去算了!

奔到海边,只见怒涛汹涌,巨浪滔天。雨点打得他浑身哆嗦,狂风吹得他无法站立,他大呼道:“晏姑娘……晏姑娘……都是我的不是,你……”他望出去全是水汽,也不知是海里的浪、天上的雨、还是自己眼中的泪?

“尹大哥……你……是在叫我吗?”

他一怔,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就是天上的仙乐,也绝不会有这个声音这般好听。他疾回头,只见一人娇怯怯地站在那里,全身湿透,头发、衣裙全贴在了脸上、身上,双手拢着裙幅,里面好像兜着什么?

他大喜若狂,呼道:“晏姑娘!”一个箭步冲过去,拉着她便跑,到了一块突兀的大石下,避开了如帘的雨柱,这才停住。

他又是欢喜,又是奇怪,询问她方才的去向。她一笑,将裙裾展开——里面竟然卧着十余枚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鸟蛋!

他呆呆地望着她,问道:“你……你、你、你,这是哪儿来的?”她腾出只手,揩了揩发际流下的雨水,虽然冻得浑身轻颤,但很高兴他没发火,十分得意地道:“山里树窠间,我爬上去捡的。”然后揉揉自己的肩。尹延年觉得不可置信,问道:“你……就……就这么爬上去,把这些蛋捡回来的?”

“是啊!”她小心拢了拢裙裾,道,“你不是曾经说过,烤鸟蛋的滋味很好吗?喝了这么多天的鱼汤,你肯定早就厌烦了,我……我就……”低头,颊上现出了一抹嫣红。

尹延年怔住了。他倒是曾经说起过,幼时有一次和二哥、十一弟上树掏鸟窝,将掏来的鸟蛋用火烤了吃,味道香美得让自己直到现在仍回味无穷。可那不过是自己一时的顺口之言,没想到,她这娇贵得走路都须人扶的闺阁干金,却为了讨自己的欢心,竟然上树去掏鸟窝?

只见她脸上、手上触目皆是一道道血痕,而衣裙也破了好几处。那自是树枝、岩石划的。他心疼了,只觉眼眶又在发潮:“你……你,唉!才将你……”

“尹大哥,只要你开心,就是要我……即刻去死……”

“不准胡说!”他大声打断,旋即又觉自己的态度太过粗鲁,遂柔声道,“晏姑娘,你的心思,其实我也是晓得的,可我大宋《户婚律》早有定规,良贱不得通婚。我一个贱民,是万不敢对姑娘你有非分之想的。且无论如何,我也是个男人,难不成倒让我来攀姑娘家的高枝?让人背地里笑我是倒插门的软骨头?晏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她怔怔地道:“尹大哥,现我俩在这荒岛上,哪还有什么良贱之分?哪还有别的什么人?你……”忽然眼珠一转,嫣然笑了,“毕竟还是尹大哥你读的书多,见识广,从前的确是我不对,尹大哥既这样说,我自是听尹大哥的。以后我就只当你是我的五哥,你看这样子成不成?”

他松了口气,旋即对她有了十二万分的歉意,同时也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强笑道:“那敢情好,我三生有幸,又多了个好妹妹。”

自此后倒是相安无事了。不过尹延年有时亦会发呆:自己不会造船,也不会航海,看来此生只怕真的是要跟她终老此岛了。唉,人生如此,倒也无憾。但想归这样想,心中还是一阵阵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