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 重整河山待后生 第十二章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寒风裹着霰粒,天色玄黄,鸿沟那边赤地千里,只有几茎衰草在残石朽木之间随风摇曳,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明写着“我要下大雪”五个字。很远很远的地方,风里夹着孩童的歌声,唱得是爆竹声中一岁除,盛世太平,大吉大利,那种小孩子憋着嗓子扯长腔的声音,又稚嫩,又苍凉。
呵,快要过年了。再贫苦的人家,这个时候也要努力张罗一顿好饭,老少团圆,向上苍求一个满怀希冀的来年。每年的这个时候,浪迹天涯的游子们多多少少会有点伤感,甚至很多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尘埃落定,扎下根来。
“走,我们过去。”丁桀几乎是站在昨天同样的地方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变得披头散发,满脸泥沙,衣衫污秽不堪,额角还有一大块淤青,像是刚被人狠揍过一顿。
一根笔直的长索,一端系在东边的岩石上,一端握在苏旷手里,丁桀已经来回三次,把车厢中的行李尽数搬了过来,这一次他搬得是左风眠,左风眠缩手缩脚,一下车就打了个寒战,丁桀与其说是抱着她,不如说是托着她,双臂的僵硬带着距离感,左风眠盯着他的眼睛:“我真盼你失足一次。”
丁桀佯装听不到:“孙云平,自己过来。睁眼!走稳!快!”
仅仅是十丈远近,孙云平每迈出一步,浑身都是一阵乱晃,这也不是想快就快得起来的。孙云平低头看看谷底,脸色发青,但怎么也不好意思说——谁抱我过去。丁桀伸手抢过绳端,手腕一振,绳索抖起,孙云平大叫一声伸手去抓,抓了个空,他笔直向下摔去,绳索像长着眼睛,绕到他腰间一带,孙云平的身子被高高抛起。
苏旷叹口气,他知道这种练胆很有效,但看着孙云平一次次从绳索上滑下去又一次次被卷回来,着实有点于心不忍:“你太急了,他才刚开始。”
丁桀的眼光好像穿过孙云平的身体,凝聚在远处:“你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他杀过人了。”这是这个江湖最根本的法则,一旦手上沾血,就一步从俗世律法的规范下迈入天网恢恢,从此生死由命。丁桀怒喝:“我数一二三,你再过不来,我可要放手了——”
孙云平情急之下猛扑过来,整个人撞在一口大箱子上,满地狼藉。
白毛的大氅,淡绿的窄袄,绯红的胸衣,嫩黄的长裙……他们像是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衣橱,真难为左风眠是怎么在打尖休息的间隙,搜罗了这么些东西。左风眠脸上泛起桃红,“我们还是快动身的好”,她略低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嫁了多年的少妇。
赤地千里,黄河之水恣睢去,尽留天公眼中沙。一望无际的荒原,硬结的沙土掩盖了原本的良田,很难想象这里还有人烟。
唯一有袅袅青烟升起的地方是个四丈高的土坡,土坡半腰依旧可以一眼看清洪水退下去的那条沙线,坡顶有三十丈方圆,周遭用一些捡来的门板重物马马虎虎围了一圈。
土围子里,二十多个老人围着个马槽散坐着,皮肤和土地同色,几乎看不出男女。想来大水之后,活着的年轻人都另谋生路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有人走进来,也没有人动,他们的眼睛一律混浊呆滞,像是生命在很久前已经停止,不过是凭本能苟延残喘而已。所有能拖动的器皿已经拖了出来,准备接一点雪水,所有眼睛都在盯着木槽和破碗里渐渐增加的雪花。
火焰在铁锅下翻腾,有混合着肉香的水汽飘来。左风眠第一个捂住嘴——她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孩子,他小小的身躯在大锅里翻滚,嘴唇微张,好像在说,过年了。
一有人靠近铁锅,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们一起嗬嗬叫着,挥着手,像是要赶开这四只抢夺尸体的秃鹫。
“丁桀住手!”丁桀的眼睛在发红,他想要冲过去,最终只是僵硬地站着,捏紧了拳头,只是这一拳能往哪儿打?他一腔怒火,能向哪里发?他喃喃:“老天死了么?朝廷死了么?侠义道的人都死绝了么?”
“开会,排名,讨论一番什么是侠义,然后商量怎么铲除魔教。”两两对望,眼里都有讽刺。
雪越下越大,远处有狼嚎声,长长短短的,它们来得很快,像是被什么驱赶一样。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狼群?不仅有狼嚎,还有风声,咚咚的鼓声、马蹄声,隐约的号角——有人在赶狼!
赶狼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初春,草木萌发但是鸟兽还未长成的时候,常常是几个村寨、几个部族联合行动,敲锣打鼓高举火把,把饿了一冬体力不支的狼群赶到山谷一类的绝地,然后堵路围歼,免了仲春的狼患——显然那些赶狼的人已经把这里当成无人的死地,正在逼紧包围圈。
三头狼分别从三个角度,窜进土围,“来得正好!”丁桀满腔怒火无从发作,一脚踢飞了铁锅,将半空中一头饿狼扣在锅内,嵌入土墙中,双手凌空捞着两条狼尾,半空一撞,怒骂声:“吃人的畜生!”
没有反应,这些人似乎对狼群也没有那么恐惧,一个人颤巍巍去掀那铁锅,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饿。
丁桀无力地松开手,叹口气:“苏旷,我们两个得有一个冲出去报信的,你去吧,这儿我守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苏旷拍拍他的肩膀,足尖一点墙围,冲了出去。
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狼,黑压压的,汪洋大海一样,只见得到无数水波样灰黑的脊背。苏旷跃起,落下,每次下落,都带着死亡的阴影,手里的剑撕开血肉,划过咽喉,在间不容发中跳跃飞舞,在黑色的狼群之海中杀出一道血色的逆流。
丁桀手里的刀想必也在饮血,守着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比这要困难得多,但没关系,他信得过丁桀。
数千人的赶狼队也渐渐现出雏形,上百骑骏马来回驰骋,尖啸声,铜锣声,巨鼓声……各种声势一波接着一波,又暗含秩序,领导者想必也是个人才。
他要面对已经不仅仅是狼牙和尖爪,还有空中的羽箭,苏旷拧身,滑刀,手腕一揽,狼尸正撞上另一具狼吻,抱团滚翻出去,就在这时,一枝雕翎箭贴着他手臂划过,苏旷一愣,抬头叫:“谁啊?不会射箭别射!”
弯弓射狼的骑手也大声叫:“我不会射箭,难道你这个少了左手的会射?”
好熟悉的声音,是周野!远远的看不清神情,但是能听出些微敬佩和少少敌意。
苏旷大笑:“三箭之内,我落你帽冠,你信不信?”
周野打马上前,横弓三箭齐出:“你试试!”
苏旷踏在灰狼脊背上一跃,三枝箭抄在四指之间,周野是个诚实的人,这三箭上毫无力道,果然就是等他“试试”。苏旷刚要出手,差点笑得喷出来——周野一手提刀,一手紧紧按着头上那顶硕大的羌人大帽,意思是——我知道功夫或许不如你,但你想要射落我的帽子,除非连我的脑袋一起射掉。
苏旷落在狼群中,双腿旋风力扫,腾出小块空挡,人已经半卧下,第一枝箭贴着群狼脊背射出,“卓”,擦着骏马前腿关节而过,马腿一软立向前扑;周野正伸手提缰,第二枝箭又到,横空射断缰绳,就在骏马一个前卧,周野欲跳未跳的刹那,第三枝箭带着那顶帽子滚落尘埃之中。
周野看看帽子,左右双刀劈死两头黑狼,赞:“好心思。”
苏旷无暇叙旧:“跟我走,那边有人。”
周野毫不犹豫:“上马!”
苏旷疑惑:“狼群之中,两个人它成么?”
周野露出口白牙大笑:“别小瞧我这头黑豹子,若不是为它,我还不来这一趟呢,驾!”
他撮唇一声长啸,人字雁行阵中百人齐出,各自拎着柄斩马大刀,周野扔给苏旷一把,二人双双翻上马背,周野发一声喊,众人齐向狼群冲去。
赶了半个月大车,这个时候才知道烈马快刀何等痛快。
斩马刀一行左一行右,整个队列像是只生着滚刀足的蜈蚣,直冲向小土丘。狼群也已经被连日的驱赶和饥饿逼得发疯,爪牙森然,在刀锋罅隙间寻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刀光之间,骨血横飞,千百万年来这两个种族一直在争斗,只是群狼永远不会理解,那个神奇的种族不仅会不择手段地对付同类,也会不计生死地千里救援。
只是短短十几日,再见面时周野已经激动难耐:“帮主!”然后他就看见了左风眠,脸色一阵难看。
丁桀站在土围子中央,手中剑刃上犹有血滴滑落,视野所及,重重叠叠都是狼尸,看见周野他似乎并不吃惊:“这个时候有心思赶狼的,我猜就是你。你们先走,我埋了这孩子,然后咱们一起杀过去!”
大雪终于落下,狂风呼啸,风像是要冲破雪的夹裹,刀似乎是要冲破血的包围。
“你不知道,阿桀自己就是从锅里被救回来的。那年他们几个被灌了烈酒,要上屉活蒸了,戴行云带了一帮人杀进去,也就是那一回受了重伤。”周野沉默了片刻:“我亲娘、豹子娘都是死在狼嘴里的,所以我见不得狼。”
他稍微咧着嘴,一箭一箭射出去,带着一股狠劲,不是正中狼喉就是穿目而入,“我们走到盐湖东原,瞧上个头人的马,就说我替他赶狼,他送我马——喏,兄弟们的坐骑,一半都是这么换来的。你也觉得我吃饱撑的,是吧?”
苏旷笑笑:“不想去昆仑了?”
周野大笑:“不是那么想去了,嘿嘿,我们攒了多少年的气力,就是想自在,没想到丁桀一挥手,轻轻松松就出来了,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丁桀来了,我们冲。”
千骑卷平冈。
这场大屠杀一直持续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裂谷几乎被填平,据说,下一次的狼患整整隔了九年。
走出双龙山口一路向西,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十停中倒是有两停都是江湖人行束,远远的大家也不搭话,伸出两个指头比一比,就知道是奔赴二月二昆仑雪山之会。但是也有不少人一见面就露出个心知肚明的诡笑:“去过美人肩啦?”
顾名思义,这个叫做美人肩的所在是个形如美人削肩的坦山。美人肩就是陨星下落之处,简直难以想象上天扔了个小骰子,就能引得大河成灾,赤地千里,眼下已经是生灵涂炭,春来青黄不接的时候,更不知要增加多少流民。但是这些行路人显然对研究陨石没有兴趣,眼下最有趣的消息就是不久前来了个女人,得意洋洋地挂了块牌子:天下第一美人如浴处。
百丈高崖,白雾袅袅的,也看不清美人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但越是这么若隐若现,越有江湖客趋之若鹜,也不管会不会误了正事行程、耽误忧国忧民的心思。总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天黄昏,美人肩的高峰上总会同好云集,彼此相视一笑,然后比拼眼力。
苏旷第一个摩拳擦掌:“既然如此,不打扰丁兄忧国忧民,我和周野去去就回。”
“此女行事诡异,或者包藏祸心也说不定。”丁桀沉吟措辞,“我也想……”
三个男人一起嘿嘿笑起来:“看一眼而已,咱们回来再扯国计民生的大事。”
周野吩咐属下在美人肩下一块平地上安营扎寨,三个人鬼鬼祟祟,把什么人生多舛命运悲凉抛诸脑后,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容,早早杀上山崖抢地盘。
只是上了山才发现,稍有利的地形已经被抢掠一空,众人都是默契安静、目不斜视——过两个月在大会遇上,被人连师承带门派一口喝破,那得多丢人。
苏旷眼尖,找了棵歪脖子松树招呼周野蹿上去,丁桀也很淡定地跟进,羞羞答答地抢了最靠前的树枝。说来谁不曾见过几个绝色佳人?但是这么大张旗鼓地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又得意洋洋出浴,真比什么高手对决难得多了。
直等到红日西斜,美人睡足了午觉,才影影绰绰看见一道人影,苏旷那叫一个大失所望:“除了能看清楚有个人,还能看见什么?”
周野悠然道:“据说山风起时,能看清楚是男是女。”
苏旷泄气了:“那大家伸着脑袋看什么?”
周野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隔三岔五的总有几个登徒子下去惹事,只是这位美人儿厉害得很,大家这是等着看好戏呢。”
美人宽衣解带,向温泉中迈了一步,然后娇滴滴喊了一声。
苏旷瞪着丁桀:“瞎子,她叫什么了?”
丁桀淡淡的:“好烫。”
“妈的,你坐的比谁都靠前,装什么柳下惠。”苏旷嬉皮笑脸推他一把:“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倒也登对。”
丁桀连忙回头:“小声点不许胡闹!”
这两个人一推推搡搡的,边上就有人往这头看,那棵松树半死不活的,虬枝伸出悬崖去,三个人旁若无人闹成一团,显然功夫都很好。
苏旷推他不动,又挤挤眼睛:“喂,听说过名士风流都要仰天长啸?会不会?”
丁桀摇头。
“绝活儿,学着点。”苏旷含着双指,长长打了个呼哨,果然是清澈嘹亮之极,声遏行云。
只是……那美人也听出来了,也不顾如浴不如浴,抬头大喊:“苏旷——是不是你——”
齐刷刷的目光,苏旷立即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立即一揖:“丁桀兄久违久违。”
哗——这回真是天下大乱,人群里轰然一阵窃窃私语,丐帮和丁桀两个词被反复渲染,还时不时加上两句“道貌岸然”之类的判词。
周野怒喝:“叫什么叫,你们在看什么?落日?”
丁桀挥手制止,他双袖一拂一礼,一步步走过去,满面春风:“这位腰间带双太极的,想必是崆峒的王鹤龄王兄;这位使六合刀的朋友,想必是姚之鼐姚兄;河洛三剑久未谋面,尚老叔父可还安好?”
他衣衫虽是褴褛,但和颜悦色自有威仪,一步步走过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拱手道:“丁帮主。”
“我随好友苏旷而来,寻访一位故交。”丁桀平生第一次把“苏旷”两个字念得字正腔圆,合辙押韵:“各位也是奔赴昆仑之会,来此歇脚的?”
诸人纷纷打起圆场:“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丁帮主会友雅兴,告辞告辞,我们昆仑再会。”
好容易一票人纷纷退去,丁桀慢慢转过头,盯着苏旷。
苏旷笑得坦荡无邪:“是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喊声名字你至于么?”
丁桀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无可奈何也笑了:“罢了罢了,你这位高友是什么人?”
苏旷神秘兮兮的:“说起来你们二位都算认得……沽义山庄的主人,沈南枝。”
此处不宜攀爬,三人另找了个合适坡段,小心翼翼沿山而下,一路坡度直陡下去,露出陨星落地,砸开山脊的痕迹。白雾渺渺,流水淙淙,温泉地热的催动下,山谷里一枝一枝的桃花绽放,赫然是个人间福地。一阵脂粉香浓之中,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烤鱼的香气,那种焦糖芝麻陈醋混合着鱼虾的鲜香,实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丁桀脸色不善:“外面无数人流离失所,唉。”
“无数人流离失所,也没耽误了这位大侠你看女人洗澡啊。”乱石后,清甜的一声笑,然后就哼哼呀呀唱起歌来:
我就是女子,我就是小人,
近了我不逊,远了我就恨,
无事才忙,
有事就闲,
胖嘟嘟喇叭花美眷
热腾腾温泉水流年,
唵、嘛、呢、叭、咪、吽,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烧水,
大鬼小鬼快快钻出来搓背。
“六字箴言是喊不出太上老君的。”苏旷笑嘻嘻转了过去:“我带了两个朋友来,问沈姑娘好。”
泉水边,铺着块毛毡,沈南枝赤着一双脚,只穿了件小抹胸,洒腿裤,歪着脑袋拧头发上的水,她一张圆嘟嘟的脸孔,看上去像个任谁都想捏一把的小姑娘,和“天下第一美女”固然不沾边,也没法和名震天下的沽义山庄主人连在一块儿。
“混帐东西你跑哪里去了?”沈南枝跳起来,一拳砸在苏旷肩膀上:“瘦了,瘦了。”
苏旷也轻轻在她肩头上戳两下:“胖矣,胖矣。”
“再敢说?风尘羁旅的,老娘憔悴多了。”沈南枝笑眯眯的:“听见你的流氓哨准备了几样小菜,想吃点什么?”
这里实在没有“风尘羁旅”的感觉,木架上烤着鱼,小锅里是野蘑菇炖着山鸡,积雪中湃着瓜果,银壶里是醇烈挂壁的羊羔酒。甚至远处青石上还有一架小小丹炉,炉火正在由红转青,时不时发出些刺鼻的味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有老朋友见面才会劈头盖脸的问,想吃点什么。
苏旷咳嗽一声:“介绍两位朋友……”
“周野我们见过。”沈南枝打量着丁桀:“至于这一位……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丁桀拱手一礼:“沈姑娘巧手天工,丁桀佩服。”
沈南枝伸手一让:“桃李春风一杯酒,为丁帮主洗尘,请。”
四人对座而饮,只有丁桀捧着杯清水。
“我来这儿是为了陨星上一种白石,此物可遇不可求,我等这颗火流星已经很久。”沈南枝小心翼翼打开个玉匣,里面是些其貌不扬的白色晶片,她信手合上:“算啦,反正你们也不认得。有一回我干活累了洗个澡,上头就有人偷看,想看就看呗,我索性挂个牌子,至于能不能看清楚,那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你笑什么笑,一定是在说——看清楚才会大失所望,是不是?好啦,你们到这儿又是为什么?”
苏旷指指丁桀:“我陪丁兄走这一趟。”
“哦?恭喜恭喜。”沈南枝大乐:“好像你景仰他很多年了,你小子还真行,什么人都能混上手。”
丁桀脸色一窘:“不敢,苏兄的雅量,我佩服得很。”他轻描淡写将洛阳事情一一叙过,既无遮掩,也无渲染,最后才道:“我和周野都是为这昆仑雪山之会而来,只是周野另立新帮,要在青天峰上留个名号,我却是另有所图。”
周野一放杯子:“开山立派谈何容易!只这半个月我就走得有些灰心了。”
丁桀早知如此,他沉吟片刻:“周野,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听听。洛阳城再大,也搁不住这么些练家子,久而久之,寻衅滋事的,反倒是咱们自己,想要有所改观,第一步就是迁了总舵。天下十九州都早已经帮会云集,我们横插一杠子,非抢地盘打起来不可,再者丐帮不是小门小户,不可轻举妄动,要连根拔起,就非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栽下去。”
周野反应过来,丁桀忽然提起迁总舵,必定是和双龙山有点关系。
丁桀提起筷子划出四条线:“再过两个月春荒,这里非有大乱不可,北上入草原,南下入蜀,西进入青海,东则顺着黄河入山陕河洛。以当今朝廷,唉,北国之乱、洛阳王之乱,再加上朝纲如此,未必有拓荒之力。”
苏旷提醒:“河沙掩埋最深处七尺,最浅处也有尺半,而且河水过处,地力早失。真要在这一带垦荒,丐帮三万弟子恐怕不够。”
“只要有一方安定,民心就略有所定,洛阳城里三万弟子,本来就有大半是来自流民乞丐,这些兄弟们武艺或者还不够闯江湖的份儿,但总比老百姓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出城打劫,惹得一些大侠耻笑。”丁桀看着周野:“丐帮顽疾,在于大多帮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既然如此,反倒不如索性扎下根去,分而治之,帮中精锐之师可以干练精简,依附而来的多数人,亦有根基,双层之间,又可以依武学志向流转。若是此事可成,以往的鳏寡孤独生计问题自然解决,而且活人无数,也不负昔年辛祖师爷开山之意。”
周野皱了皱眉头:“但是……这还叫帮派么?”
“江湖上有规定帮派必须是什么样子?”丁桀竖起两个手指一比:“只是还有两个关卡,一是官府,二是银子,三是这个。”
“前这两件事倒不难办。”苏旷笑了:“丁桀你在沈姑娘面前说这个,恐怕也是存了心吧?”
丁桀讪笑:“沽义山庄富甲天下,我是听说过的。”
沈南枝哈一声笑出来:“第三个关卡若能解决,前两个确实不是问题。名门大派素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丁大侠想要独善其身容易,要整个丐帮跳出门派纠葛,难。”
江湖中的事情往往奇怪的很,一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边又是天下人管天下事,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丐帮之中固然有无数言必称列祖列宗、帮规戒条的,整个江湖又何尝不是如此?五百年来,这种扎根于门户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们维系着江湖旧有的格局与传统,彼此牵制,互为支援,隐隐定下一条规范:不可轻举妄动。
昆仑雪山之会,就是门派之间互相亮相、较量、排座次的所在。新一代江湖人长成,志同道合的自然组成门派帮会,私下动武难免血流成河,索性在这台面上说话。它和形形色色的私下比武不同,每一个在雪山上亮剑的人物,背后都有一支力量,要维护,要崛起,要复仇,要结盟……五百年来,雪山之会兴办了十六次,渐渐成为三大门派规范天下的化身,一旦某家门派被划为邪道魔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侠义道有了同仇敌忾共击之的责任。
丁桀倒出一杯酒,壮胆一样喝下去:“实不相瞒,我是为了破此会而来。”
苏旷和周野早就心知肚明,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小小震撼,丁桀深深吸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苏旷这样的游侠浪子越来越多,他们没有门派庇佑,非强则死,往往不是那些循规守矩之人所能抗衡。这些人单个看起来与世无争,但是放之四海,必有冲突,就慢慢变成了颠覆门派格局的力量。而门派之中,新帮派也如林立,这又慢慢变成了颠覆名门的力量……眼下少林和昆仑式微,少林的慧权在极力推进佛武分家,若不是有个慧言大师压着,少林怕是要先出事;汪振衣虽然惊才绝艳,然而英年早逝,他师兄玉嶙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三大门派系于丐帮一身,所以老戴他们才死抱规矩不放,要救丐帮,非先拆伙不可,要拆伙,非上雪山不可。我有个计划,但是最后一环始终没有想到,见到沈姑娘实在是侥天之幸。”
沈南枝眼珠转动:“你直说。”
丁桀道:“我想请沈姑娘帮我设计一个机关,可以毁了青天峰的石柱。”
沈南枝想也没想就拒绝:“我做不到。那个石柱足有数十万斤的分量,我一直没想通天随子当年是怎么把它立上去的——这也罢了,要命的是它在群雄环伺之下,千丈雪山之上,再要毁它,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了。”她抱歉得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个接不下来的活计,不过丁桀我另有一样东西,你或许需要……唔,炉火还未转白,你不妨说说你的计划,我确实很好奇。”
丁桀像是想起什么:“周野,咱们这么些人,不会以为我们三个被水鬼吃了吧?要不然……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周野点头,转身离开,苏旷笑得不大自然了:“什么了不得的计划,有这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