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蛾眉此去悲前路 小侠归来痛故园

竺清华大怒道:“岂有此理,上官纨,你,你……”她要想骂的是:“上官纨,你竟然要与鹰爪联手来杀害我么?”但只说得半句,鹿克犀那柄锋利的叉子已刺到了她的胸前,竺清华给他几招狠辣的毒招,杀得手忙脚乱,只好全神应付。

杨芃故意大呼小叫道:“小贼,你斫我一刀之仇,我是非报不可!”舞起竹杖,抢上来便打李光夏。

李光夏喝道:“好呀,我正要斩断你的狗爪!”刀光霍霍,狠扫过去。杨芃用了个“醉八仙”身法,身躯东倒西歪,李光厦闪电般的疾劈三刀,都未劈中。但在旁人看来,杨芃已是岌岌可危,似乎便有性命之忧。

上官纨无暇思索,便即说道:“芃哥退下,让我给你报仇!”柳叶刀横削出去,只听得当的一声,李光夏打了一个圈圈,险险跌倒。而上官纨的柳叶刀则损了一个缺口。原来李光夏用的是家传宝刀,刀质胜于上官纨的那把柳叶刀,但武学造诣,却是远远不及上官纨,上官纨那一招藏有借力打力的柔劲,故而把李光夏迫得团团乱转。

杨芃趁势收科,说道:“对啦,纨姐,你别忘了你的爹爹还在他们手中,对敌人是不能再讲客气的了。”

上官纨脑中混乱之极,一咬牙根,说道:“不错,你们欺侮我的爹爹,斫伤我的芃哥,这两件事情既然都是真的,你们还有何辞可辩?竺清华,这是你们理亏,你还敢骂我岂有此理,这才真正是岂有此理了!”

竺清华对她父亲囚禁上官泰之事,本是内疚于心,要想解释,决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楚。而且,她在鹿克犀猛攻之下,也不能分神说话。只好索性闭口不言,全力应付鹿克犀的攻势。

上官纨虽然话是如此,但她毕竟还顾念一些表姐妹的情份,竺清华刚才那一剑可以伤她而没有伤她,她也是心中明白的。因此她毕竟还是不忍亲自下手伤害表妹,而是把竺清华让给鹿克犀,自己则独自对付李光夏。

竺清华剑术精妙,身法轻灵,按说本不输于鹿克犀。但一来是功力不足;二来是一晚未睡,精神不济;三来是临敌的经验也是远远不及对方,交起手来,就只有招架的份儿了。但鹿克犀要想把她活捉,却也不是三五十招所能办到。

李光夏的本领与上官纨差得更远,不过,上官纨此时的精神状态,也正是在混乱之中,尽管她一时间受了杨芃的指使,但这样做是对是错,她也还在感到惶惑不安。李光夏则是沉着镇定的应付她,上官纨下不了决心施展杀手,李光夏倒也还可以应付。

杨芃在旁观战,眼看有好几招上官纨即将得手,却给李光夏避开,不禁连声叫道:“可惜,可惜!”心中好生奇怪:“怎的纨姐的本领竟似大大不及平时,莫非是对我已有怀疑,故此不肯全力助我?”

杨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这小贼凶恶得很,纨姐,我来助你!”上官纨连忙说道:“不必,不必。你受了伤,怎可动手?”杨芃道:“我怕你打不过他,我拼着再受点伤,也是要报这一刀之仇的。”上官纨道:“你不用着急,我是一定可以赢得他的。”杨芃道:“好,那么,你赶快把他拿下,否则我就下场了。”杨芃这番言语,是故意说来试探上官纨的,试出上官纨对他仍然十分关心,这才消了心头的疑虑。于是用激将之计,催速上官纨快下杀手。

竺清华冒险用了一招精妙的剑法,迫得鹿克犀暂时要转攻为守,趁此时机,抽空说道:“夏弟,把原因告诉纨姐!”

原来竺清华本身虽在危急之中,但对于李光夏这边的交战情形,仍是十分注意。她是深知上官纨的武功的,一看就看出了是上官纨未下决心伤害李光夏,因此找紧时机,匆匆忙忙提醒李光夏一句。她力战强敌,不能分出心神多说话,必须要靠李光夏来揭破杨芃的诡计。

上官纨怔了一怔,喝道:“对啦,你为什么要斫我的芃哥?”杨芃叫道:“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吗?是竺清华妒恨咱们,故意纵容这小贼斫我的!”杨芃话犹未了,李光夏已在怒骂道:“放你的屁,倘不是你捉了我的轩弟,我怎会无缘无故与你动手?”

上官纨耳朵同时听进了两人的说话,却向李光夏问道:“哪个轩弟?”李光夏道:“他名叫林道轩,是一位抗清的大英雄的儿子。”上官纨道:“在哪几捉来的?”李光夏未曾见着林道轩,林道轩被擒的经过他其实并不知道,但推想杨芃是从氓山来,想必也是在氓山捉的了。此时他无暇把自己的推测详加解释,干脆就只答了两个字:“氓山!”

上官纨心头一震,想道:“他说的话和林道轩的话相符,倘若是真,我的芃哥岂不是,岂不是……”

杨芃大笑道:“竺清华和这小贼从家里出来,根本未曾到过氓山,他怎知氓山之事?”

上官纨一片茫然,不知相信谁的说话才好。杨芃说话之后,连忙用暗器来打李光夏。他气力不济,但暗器仍是打得很准的。

李光夏舞起一团刀光,东躲西闪,左拦右磕,身法刀法,全部用上,仍是不免着了两颗铁莲子。幸而杨芃气力不济,铁莲子打在他的身上,也不过稍稍感到一点疼痛而已,并无妨碍。不过,杨芃也不是意欲伤他,而是要把他打得手忙脚乱,无法分神说话。

上官纨此时若要把他活捉,易如反掌,但上官纨在听了双方言语之后,心中越发混乱,虽然没有退下,却也无意伤害李光夏了。

竺清华不知道李光夏有否受伤,见他着了两颗铁莲子,急得骂道:“杨芃你好卑鄙,你想杀人灭口么?”她想要冲过去保护李光夏,但马上就给鹿克犀拦住了去路,她心神一乱,更处下风。

上官纨瞿然一惊,猛地想道:“不错,芃哥为什么竟似要把这小书童置之死地?是为了报一刀之仇还是另有其他缘故?他答应过我不杀他的,何以现在又似乎改了主意了?嗯,这小书童的说话虽然未可尽信,但他所说的与轩弟说的相符,至少他是在那茶店之中见着轩弟被芃哥所俘的了。但芃哥却只说是给李光夏斫了一刀,并没提及他们两人已经相见之事,这又是什么缘故?”上官纨越想越是起疑,虽然她还不敢相信杨芃就是朝廷鹰犬,但林道轩为他所俘之事,她已经相信了几分。

杨芃继续发出暗器,一面说道:“纨姐,你不把他拿下,怎能审问他的口供?”上宫纨一听,又觉“有理”,说道:“好吧,我就拿他,但你却不必再发暗器了。”

杨芃住手,心中暗笑:“你一拿了他到了我的手中,那就任凭我的处置了。我拼着与你推翻脸,那也算不了什么。天下美人儿多着呢,到了京师,怕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漂亮的?”

上官纨不想误伤李光夏,当下插刀归鞘,改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捉拿李光夏。李光夏东躲西闪,到了紧急之际,才劈出几刀,又应付了二三十招。但上官纨此时已是认真使出了本领,李光夏虽然有刀在手,也是打不过她。三十招过后,李光夏气喘吁吁,眼看不消片刻,就要给上官纨活捉过去。

竺清华冲不破鹿克犀的封锁,心慌意乱,形势更为危险。只听得“当”的一声,鹿克犀的鹿角叉一翻一绞,竺清华的长剑脱手飞出,与此同时,上官纨喝声“撤刀!”李光夏的手腕给她五指一拂,宝刀也给上官纨夺了过去。

鹿克犀与上官纨正要追赶上去,各自擒人,就在此时,忽见一骑快马飞来,有人大声喝道:“住手!”上官纨听得这个声音,不觉猛可里一怔。

这声音好生熟悉,上官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怎么会是老刘?”说时迟那时快,那一人一骑已经来到,骑在马上的是个瘦长汉子,拿着一根烟杆,可不正是竺尚父的管家老刘?

杨芃对上官纨编的那番谎话,是说竺尚父出门之时,把她的爹爹交给管家老刘看管的。在他回家之前,任何人想见上官泰,都必须得到老刘的允许。照这么说来,这个老刘当然是不能随便离开竺家的了,但现在这个老刘却出现在上官纨的面前,而且他是从氓山那一边来的,显然不是从家中赶往氓山,而是从氓山回来。

上官纨登时花容失色,只觉寒意直透心头,她不是害怕这个老刘,而是害怕杨芃说的果然都是谎话。当下颤声问道:“老刘你怎么会来的?”

老刘盯了杨芃一眼,然后对上官纨说道:“我正是奉了主人之命,要到你家通知你们母女的。哈,想不到在这里遇上,可真是巧极了。哼,还有你这个小子,我以为你已经到京师领赏去了,也还在此地方?”

杨芃喝道:“刘三,无礼!我与你家小姐虽然有点误会,这也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私事,我好坏是你半个主子。”

竺清华大骂道:“不要脸,谁是你的主子。老刘,他欺负我,把他拿下。还有这头独角鹿,也不能饶了!”

鹿克犀十分狡猾,他是深知竺尚父这个管家的厉害的,见他到来,早已有所准备,倘若杨芃能用竺家女婿的身份压服他,那就好说,但如今听得这个老刘竟把杨芃唤作“小子”,鹿克犀立知不妙,竺清华还未叫出他的浑号,他已经跳上坐骑,一溜烟的跑了。

老刘不去追他,却向杨芃冷笑道:“从前你或许算得上是我半个主子,如今却不是了。哼,你们父子干的好事,你当我的主人还未知道么?”

上官纨大声道:“他们父子干了什么好事?还有,我的爹爹,大姨父不是交给你看管的么?”

上官纨说话的同时,竺清华则在叠声催促他的管家:“老刘,老刘,快把这小子拿下再说!”

杨芃听得此言,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也跳上了坐骑,老刘说道:“大小姐,你爹爹会对付他们父子的,你既然没有上他的当,就让他去吧。”原来竺尚父的家规极严,他给仆人的命令,仆人就只能照他的命令去做。如今他这管家只是奉命到上官泰家中禀报事情,所以不敢擅自捉拿杨芃。

杨芃上马逃了,上官纨站在路上,呆若木鸡。到了此时,孰真孰假,谁是谁非,已经昭然若揭了。但上官纨还抱着最后一点幻想,等待老刘的回答。

老刘缓缓说道:“上官姑娘,你放心,你的姨父已经赶回去释放你的爹爹了。这次你爹爹所受的委屈,都是杨钲父子从中捣的鬼,是他们挑拨你的姨父以致弄出这场误会的。”

上官纨做梦也想不到她所心爱的人,竟是陷害她父亲的坏蛋。这刹那间,她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倏的变成一片空虚,人未昏迷,却似乎失了知觉了。她不能用脑筋思想,甚至也不感觉伤心,整个人就似坠入漆黑的深渊,神经都麻木了。好半晌上官纨才喃喃说道:“是杨钲父子捣的鬼?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老刘说道:“因为杨钲已变成朝廷的鹰犬,而你爹爹是知道他的阴谋的一个人。我如今奉命到你家中,就是要告诉你们母女这些事情,一来为我主人致歉,二来也免得你们再上杨钲父子之当的。”

竺清华心生怜悯,说道:“纨姐,幸而咱们都没有上杨芃的当。过去的事忘了吧,我们还是一样的好姐妹。”

上官纨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跳上坐骑,竺清华叫道:“纨姐,你去哪儿?”上官纨道:“你别管我!”唰唰几鞭,催得坐骑四蹄如飞,向杨芃所逃的方向追去。

老刘说道:“她哭得出来,就没事了。”竺清华道:“不知她是不是去找杨芃算帐?老刘,你的马快,你去照顾她。”

老刘说道:“我猜想她也未必就是去找杨芃。她这时候正是深感惭愧之时,所以不愿意见任何相识的人。不过我当然还是要去照顾她的。”

老刘一面上马,一面说道:“小姐,你怎么又和夏哥儿偷跑出来。你爹爹已经回家了,你们也赶快回去吧。”

竺清华道:“这么说,我爹爹没有与江大侠比武,也没有两败俱伤么?”

老刘笑道:“没有的事,这是谁说的?”

竺清华道:“杨芃说的。”

老刘道:“杨芃的话你还能相信么?刚刚相反,你爹爹非但没有与江大侠动武,他们还成了好朋友呢。说来话长,你回到家中再问你爹爹吧。”

李光夏道:“那么我师父呢?”

老刘道:“江大侠已经上京师了,我家主人将来也会到京探访他。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竺清华道:“没有了,你赶快去照料纨姐吧。”

老刘走后,竺清华道:“夏弟,咱们也该回去了。”李光夏道:“回去?回去哪儿?”竺清华诧道:“还有哪儿,当然是回家了,氓山大会已经结束,我爹爹已经回家,江大侠也早已离开氓山了。咱们不回去,难道还上氓山么?”

李光夏道:“不,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前往京师寻我师父。”

竺清华吃了一惊道:“你要前往京师?你不怕被人捉了?”

李光夏道:“我等着拜师,已经等了三个年头了,如今我已经知道我师父的下落,我还怎能不去找他?”

竺清华道:“你不听得老刘说,我爹爹将来也要往京师探访江大侠的么?咱们先回去,然后再跟着爹爹一道前往京师,不是更妥当吗?”

李光夏道:“不,我等不及了。而且我也怕有意外。”

李光夏道:“说不定回到你家,你爹爹已经走了。我师父在京师也不知逗留多久,假如按照你的计划,经过几个转折,去到京师,最少也得一个月。万一我师父已经走了,我再到哪里找他?”

李光夏所顾虑的这两点,当然不能说是没有理由。但还有一个理由,是李光夏不愿意说出来的。他父亲在临死之前,将天理会的“海底”交了给他,从那时起,他就算是正式的教徒了。“海底”是秘密帮会中的一种身份证明,他父亲将本身的“海底”传给他,这固然是特殊情形下的措施,同时也含有衣钵相传、勉他继承遗志的意义。

天理教是一个“反清复明”的组织,李光夏年纪虽小,但自小在帮会中长大,也懂得要严格遵守教规。他的秘密只能让本教或本教所绝对信任的人知道,换言之即是对方至少也要是可靠的反清义士才能算是“自己人”。因此尽管竺家父女对他不错,但在这个意义上说,却还只能算是“外人”。

何况,李光夏至今尚未清楚竺尚父的来历,竺尚父性情怪僻,在李光夏眼中看来颇有几分“邪派”味道,而且他当初又是竺尚父的家人捉去的,在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心里,更不能把竺清华的家当成他的家了。虽然他对于竺清华对她姐弟一般的感情也是十分感激,但他的秘密却始终未曾向她吐露。他是早有准备,一有机会,就要离开竺家的。他要找寻他的师父,他也要设法和本教中人联络,尤其要打听他的“林伯伯”林清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盼得这个机会,他当然是不能再回竺家的了。

竺清华沉吟说道:“可是京师重地,你、你一个人前去,这个,这个……我总是放心不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李光夏心中感动,说道:“华姐放心,我在京师也还有一些我父亲生前的好友的。

“而且朝廷鹰爪认识我的,也不过是祁连三兽等有限几人,他们也未必便在京师。我只要小心点儿,避过他们,也就是了。”

竺清华道:“不,我仍是放心不下。好吧,你既然定要前往京师,我和你同走!”

李光夏与竺清华相处年余,两小无猜,情如姐弟,虽说他早有准备,有朝一日,要与竺清华分手,但到了真正要分手之时,却也是十分难舍。

竺清华忽地说出要与他同去,李光夏听得此言,又惊又喜,但还是摇摇头道:“不,华姐,你不能和我一同去的。”竺清华道:“为什么?”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望着李光夏,等待他的回答。

李光夏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华姐,你不知道的。我爹爹生前是钦犯,他死在朝廷鹰爪之手,我也是鹰爪所要迫捕的犯人。此去京师,不同前往氓山,我,我不想连累你。”

竺清华道:“这我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了。我不怕连累,我可以帮你去对付鹰爪。”

李光夏道:“你不怕连累,但你爹爹恐怕不愿意惹上鹰爪的麻烦吧?倘若咱们在京师发生意外,这不只连累你,还可能连累你的家人的。”

竺清华哈哈笑道:“这你就可以更放心了。我爹爹不但不怕连累,他还是要与朝廷作对的呢。不过,你不知道罢了。”李光夏道:“当真?”

竺清华说道:“我几时骗过你了?我有一次还听得他与老刘商议,说是准备时机一到,就要举事的呢。后来爹爹发现我偷听,严厉地告诫我,不许我说给别人知道。连杨芃也不能告诉。那时你还没有来。到你来了,我本来要告诉你的,但又怕无缘无故提起,反而惹你疑心,所以一直没有说。”

李光夏大喜道:“好,这就好了。”竺清华笑道:“咱们可以一同走了吧?”她只道李光夏是因有她同走而欢悦,还未曾完全明白李光夏说的这个“好”字,另外还有许多意思。

两人经过这次谈话之后,一路同行,感情又进了一层。李光夏虽然没有把天理教的秘密告诉她,但在心目中已渐渐把她当作自己人了。

一路无事,这一日来到了保定,这是天理教从前的总舵所在,也是李光夏的老家。

李光夏自小跟随父亲,懂得一些在敌人耳目遍布的地方应该注意的事情。他选择黄昏时候进城,这时正是四乡来的小贩要赶着在城门未关闭之前出城的时候,也正是夜市未开,城中的店铺以及衙署都在休息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这个时候进城,可以减少敌人的注意。

竺清华早已换了乡下姑娘的装束,李光夏也在脸上抹了煤灰,扮成一个穷小子模样。进得城来,竺清华笑道:“咱们这个模样,只怕客店不敢招待咱们,找什么地方住去?”李光夏道:“别忙,先去看看我的老家吧。”

李光夏经过老家门前,只见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上的那颗大印已经褪色,锁着大门的那把铁锁也已经生锈了。他是三年之前和父亲从家里逃出去的,三年之后回来,却只有他一个人了,而且是被关在自己的家门之外。不,这个“家”已被官府所封,不再是属于他的家了。

李光夏心情阵阵激动,不由得起了回一回家,看它一看的念头。

李光夏带着竺清华在比较冷落的小巷兜了几个圈子,在街边卖夜宵的小摊子上吃了两碗汤圆,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二更,将近三更的时分。城中的店铺十之八九也关上了店门了。

走到无人之处,竺清华说道:“夏弟,咱们就在这街上浪荡一晚吗?你不是说城里有你爹爹生前的许多好朋友的?”

李光夏道:“事隔三年,不知他们是否还在这里?在这里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变了?我必须待打探清楚之后,才好去投奔他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今晚没有住的地方,你跟我回家吧,现在可以去了。”

竺清华道:“回你的家?你的家不是已经封了?”李光夏道:“咱们不会从墙头跳过去吗?事情已经过了三年,大门的铁锁都生锈了,我想鹰爪们总不会一直留在那里看守吧?过了今晚,我再去找一个可靠的人。”

竺清华笑道:“跳过你家那道矮墙,容易得很,但我总是有点担心。”李光夏道:“我不信有那么巧就会遇上鹰爪。唉,我真想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一看我爹爹妈妈的遗物,我妈妈是我们逃走那天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也许还有她的遗物,也许完全失了,但我总是要去看一看的。即使碰上鹰爪,我也得偿偿我的心愿。”

竺清华给他说得也感到心酸,低声说道:“好吧,你别心伤,我陪你去。”回到李光夏的祖居,四顾无人,他们就悄悄地跳了进去。

在大门与厅堂之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这是李光夏小时候练武的地方,也是他玩耍的场所。他们父子都喜欢种花,他还记得出事那天,他正在替两盆新种的兰花浇水。此时在月色朦胧之下,只见野草丛生,瓦砾遍地,李光夏十分伤感,弯下腰来,把破破的花盆拾过一边,又小心拨开野草,好像要找寻什么东西。

竺清华柔声说道:“你已经回到家了,咱们进去吧。”李光夏道:“我妈妈那天就是死在这个院子里的。那天一群鹰爪突如其来,我妈为了掩护我,给敌人杀死的。可怜她在倒下地之后,还在力竭声嘶的催我爹爹赶快带我逃走。我要看看这草丛里有没有她的遗物?我要看看泥土上还有没有她的血迹?”

草堆里跳出两只蟋蟀,嗅到鼻子的是一股烂泥腐草的气味。竺清华拉拉他的手道:“夏弟,伤心无益,你要珍惜身子为你爹娘报仇,只要记着这血海深仇,也不必去找你妈的遗物了。”

李光夏站了起来,说道:“总算找到了一件。可惜不是那天她所遗下的东西。”拿在他手上的是一片瓷片。这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一天,李光夏的爹爹有个朋友从江西来,送给他一个景德镇出产的瓷器观音,那朋友走后,李光夏的母亲一声不响,就把观音摔到院子里,那些破片可能是当时没有扫得干净,还有一片遗留地上。当时李光夏只道母亲不喜欢这件礼物,直到后来,他碰见“千手观音”祈圣因,才知道母亲是因为憎恨这个绰号“千手观音”的女人,才把那个观音像打碎的。至于他母亲为什么憎恨千手观音,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很明白。

李光夏藏好那片瓷观音破片,走入内堂,黑暗中忽听得似是有人啜泣之声,而且这声音竟是来自他母亲生前所住的那间卧室。

竺清华不禁毛骨悚然,心道:“难道是夏弟的妈妈死不瞑目,知他到来,显灵不成?”

李光夏虽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他心情激动,竟是忘其所以,便冲上前去,拍门叫道:“妈,我是夏儿,我回来了!”

房门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是夏儿么?我找得你好苦,你回来了这就好了!”

是女人的声音,但却不是李光夏的母亲。

李光夏呆了一呆,那女人已经擦燃火石,点亮了一盏油灯。李光夏蓦地叫道:“原来是你,你为什么偷入我家?还占了我母亲的房间?”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千手观音”祈圣因。

原来祈圣因并没有死,那日她在东平镇虽然伤得极重,但得岳霆夫妇相救,服食了许多老山人参,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早已是恢复如初。这次她也是要到京城打听她丈夫的下落的。

祈圣因和李光夏的父亲李文成是表兄妹,少年时候,青梅竹马,相处甚欢,在旁人的眼中,都已把他们当作了一对情侣。可惜后来长大之后,各有各的际遇,而李文成也发觉表妹的性情与他不甚相投,这才另择佳偶,与天理教中的侠女罗绮纨成了亲。祈圣因因此一气之下,远走关外,又过了许多年,才“下嫁”给辽东大盗尉迟炯的。

尉迟炯对她十分体贴,祈圣因也渐渐真心的爱上丈夫,但对于少年时候的一段深情,却仍是难以忘怀的。尤其在李文成死后,她不能代李文成抚养遗孤,更是伤心不已。

这日她路过保定,怀念旧情,于是也像李光夏一样,不顾一切偷偷的进入了李文成的故居,追寻旧梦,悼念故人。

祈圣因以为李光夏早已落在敌人之手,不料今晚在他家里,意外相逢,自是惊喜交集,恨不得将他搂入怀中。

可是李光夏的心情却不一样,他想起母亲当年打碎“观音”之事,对母亲所憎恨的人,他也自然怀着敌意。

祈圣因听得李光夏出言斥责他,心里十分难过,说道:“夏儿,许多年前,我为了妒忌你的母亲,曾和她动过手。我斫了她一刀,她也刺了我一剑。虽然彼此受伤,但总是我先去招惹她的。这件事情,我一直都在后悔,也难怪你母亲恨我。但我却是想在你的身上,赎我的罪的。夏儿,你也还在恨我吗?”她心情激动之下,对李光夏说得很是坦率。

李光夏已是开始懂得男女之事的大孩子了,听祈圣因说得这样坦率,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她当年虽然是妒忌我的妈妈,却也是深爱我的爹爹的了。”李光夏最崇拜父亲,对于一个曾经深深爱过他父亲的女人,不觉减了几分敌意。

祈圣因接着说道:“那天你不肯跟我走,却给那头独角鹿骗了去,我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怕他们不知将你怎样折磨,怕从此不能再见你了。你父母双亡,我是私下发了誓,要为你爹娘尽点心事,将你抚养成人的。你给敌人骗去,叫我如何对得住你死去的爹娘?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天幸今晚终于见着了。想来你现在也该明白独角鹿不是好人了吧?夏儿你还在恨我么?”祈圣因说得动情,不觉珠泪潸潸。

李光夏年纪虽小,却很能辨别是非,那年在他知道受了独角鹿的欺骗之后,尽管他仍然对祈圣因无甚好感,但已知道她并非坏人了。此时他听了祈圣因这一番真情流露的出自肺腑之言,也不由得感动得流下泪来,终于抽抽噎噎的叫出了一声:“姑姑!”

祈圣因热泪盈眶,揽着李光夏道:“孩子,你认我了?你原谅我了?”李光夏道:“姑姑,你为了我,冒了许多险,吃了许多苦,我妈倘若地下有知,我想她也不会再恨你了。”

祈圣因满是泪痕的面上绽出了鲜花般的笑容,说道:“好,你这么说,我也就心安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趁早走吧。我有地方可以安顿你们。这位姑娘是——”直到现在她才有空问及竺清华。

竺清华道:“我名叫竺清华,我和光夏是结拜姐弟。夏弟在这世上并无亲人,今日你们姑侄重圆,我,我也是非常欢喜。”祈圣因听了竺清华的语气,已经明白几分,又见竺清华姿容绝俗,心中更是欢喜,笑道:“不,他现在已是有两个亲人了。”竺清华怔了一怔,随即明白祈圣因所指的另一个亲人就是自己,双颊不禁泛起一片晕红。

祈圣因道:“好了,我们可以走了。”话犹未了,忽听得似有衣襟带风之声,从屋顶掠过,若非祈圣因听觉灵敏,等闲之辈,还真不容易觉察。

祈圣因把竺、李二人一拉,低声说道:“你们紧紧跟在我的背后,从窗口跳出去。有夜行人进了这间屋子了。”

祈圣因吹灭灯火,一掌推开窗子,撤出了一把梅花针,只听得有人“哎唷”叫了一声,似乎是着了她的暗器。祈圣因随即穿窗而出,喝道:“千手观音在此,哪个不怕死的鹰爪上来!”

屋里立即有人接声笑道:“千手观音果然名不虚传,但也只能伤我两个下人而已。嘿,嘿,有我贺兰明在此,你们还想走么?”

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也接着道:“千手观音,幸会,幸会。上次你伤了我的鹿大哥,这次我羊老二向你请教请教!”

月光下只见院子里有四个人一列摆开,一个是贺兰明,一个是羊吞虎,另外两个是御林军军官的服饰。地上倒下的两个人则是穿着红衣的衙役。想是保定府的官衙,派了两个衙役跟随贺兰明他们来进屋搜查的。李文成的屋子是保定府所封,故而需要有两个看地衙役,带他们来搜屋拿人,他们本领低微,还未曾得见祈圣因的面,就先着了她的梅花针了。

祈圣因虽然未知道尉迟炯已被擒下天牢的消息,但当日在陕甘路上,追踪她丈夫的,就正是以贺兰明为首的一帮鹰爪,这件事情,她则是早已知道了的。此时正是合了一句老话: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祈圣因“嗖”的解下软鞭,喝道:“贺兰明,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晦气,你把我们当家的怎么样了?”

贺兰明笑道:“没死没病,我把他供养得好好的,正要请你去演一出夫妻相会。但可你要识得好歹才行,否则,嘿,嘿!我可要叫你做小寡妇啦!”

祈圣因大怒,一声:“照打!”金丝软鞭闪电般的扫去,贺兰明喝道:“吓,好快!你当真想做小寡妇吗?”只听得“当”的一声,贺兰明也扬起了手中钢鞭,还了一招“横江截斗”,这是护身的鞭法,守得风雨不透,祈圣因的金丝软鞭竟给荡开。

竺、李二人双双扑上,那一边羊吞虎也扑了过来,另外两个军官也都亮出了兵刃。贺兰明道:“羊老二,你把这两个孩子拿下,免得千手观音说我们欺负她女流之辈。你们两个进屋搜搜,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他们的党羽。”

羊吞虎深知千手观音的厉害,贺兰明不用他帮手,他正乐得去拣容易到口的果子来吃,在他的心目之中,竺清华与李光夏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即使会点武艺,谅还不是到手擒来?

羊吞虎应了一声“喳!”声到人到,立即施展“大擒拿手法”,截住了竺、李二人。那两个御林军军官奉了贺兰明之命,也进屋搜索去了。

羊吞虎双掌齐出,同时攻击二人,左掌五指如钩,抓李光夏的琵琶骨,右掌骈指如戟,居高临下,点竺清华肘尖的“曲池穴”。他对李光夏使出杀手,对竺清华则稍稍留情,这是因为见竺清华是个艳丽如花的女孩子的缘故,他意欲将她活捉,献给一位极有权势的亲王。

竺清华喝声“来得好!”青钢剑扬空一闪,抖起三朵剑花,刺腕,截臂,斩肋,一招三用,凌厉非常。羊吞虎想不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使的招数竟是这么狠辣,吃了一惊,急忙沉掌一引,在间不容发之际,“铮”的中指一弹,弹着了竺清华的剑柄,解开了她这一招。与此同时,李光厦也是一声喝道:“斩你的狗爪子!”一刀劈出,羊吞虎正在忙于化解竺清华的招数,心难二用,只好用个“移形换位”的身法避开。正是:

初生之犊不畏虎,少年豪气慑强梁。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