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壶浊酒忆前尘
风洛阳从昏迷中恍恍惚惚地醒转过来,只感到五脏六腑都洋溢着一股温热的暖流,浑身舒泰异常。他艰难地睁开眼,朝周围看了看。屋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姜楠病房,十年来他已经在这里躺过无数次。他扭过头去,习惯性地朝着南窗望去,清晨的阳光此刻正透过窗纸,斜斜打在西墙之上,勾勒出一道道仿佛光剑一般的简洁影像。
他收回目光,往身前一看,发现在床边有一个人将半边身子伏在床上,头埋在高高堆起的被褥之中,身上披着姜楠的棕色外袍。
“老姜——”风洛阳心中一阵感动,暗暗思忖,“这个姜楠竟然一直守在病患身边不忍寸离,实在是医德高尚。”
伏在床前的姜楠乍一听到风洛阳的呼唤,欣喜地发出一声嘤咛,一头栽入风洛阳的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放。
“呃——啊!老姜,你别这样!”风洛阳浑身发麻,汗毛直立,吓得失声道。
“叫什么叫?”这个时候,病房的大门忽然被打开,吊命神医姜楠睡眼惺忪地披着外氅,磨磨蹭蹭推门进来,“又梦到我啦?”
“嗯?”看到姜楠出现在门口,风洛阳顿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两眼一花,脑子一片空白。随即他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啜泣的声音,自己胸前冰凉一片。
“菁儿?”这个时候,他才醒悟此刻怀中的是谁,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一柔,“菁儿,别担心,我身子没事。”
一直将头埋在他怀里的祖菁猛然抬起头来,一张俏脸梨花带雨:“小师叔,菁儿对不起你,是我害你不得不力战绿水桥头,弄得伤重不起,你身上的黄鱼胶是我拍上去的。”
“没事……”风洛阳刚要出言安慰,姜楠已经开口抢过话头,“他的伤死不了,残废都落不上。你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什么债也还清了,别跟还欠他什么似的。”
“菁儿,你在这里已经照顾我三天了?”风洛阳听在耳中,心中一动,失声道。
“三日三夜,衣不解带,你就算娶个老婆都不会这么尽心。”姜楠笑呵呵地说。
“姜神医,你胡说什么,什么老婆,我……我……”祖菁听到他的话,吓得连忙从风洛阳怀中抬起身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老姜,你真是老没正经,难怪没人当你是武林前辈。”风洛阳埋怨道,“菁儿是我师侄女,莫要乱讲。”
“我只是有感而发,好啦好啦,你们叔侄俩好好聊,我去给你煎药。”姜楠嘿嘿一笑,转身出门。
看到他走出门,风洛阳和祖菁同时松了一口气。
“小师叔,你感觉怎么样?气息顺不顺畅,肋骨还疼不疼。”祖菁将身上披着的姜楠外袍摘下来,平铺到床上,关心地问道。
“都挺好。”风洛阳扶了扶胸口,沉声道。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我都快急疯了。”祖菁紧紧握住风洛阳的手,一脸惶恐,“这三天里,我一直在想,如果你醒不来怎么办?如果你残废了怎么办?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慌。”
“噢,你想清楚了吗?”风洛阳看到祖菁一副后怕的样子,心里升起些微的幸灾乐祸,不禁笑道。
“嗯,后来我想清楚了,虽然很害怕。”祖菁颤巍巍地说。
“如果我残废了怎么办?”风洛阳逗她。
“我照顾你一辈子。”祖菁坚定地说。
“如果我死了呢?”
“我为你守一辈子灵!”祖菁想也不想,冲口而出。
“……”风洛阳心里一阵感触,“这三天对于菁儿来说,恐怕有三生三世那般漫长。”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恨自己不争气,没有早一点醒来。
“不过,现在好啦,你醒啦,也没事啦,我可真是松口气,菁儿对你的照顾,到今天为止。”祖菁抬手用力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春花般的笑意。
“古灵精怪,拿你没法。”风洛阳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小师叔,阿韶姐来看过你了。”祖菁忽然想起一事。
“她来看我?”风洛阳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毕竟,你现身绿水桥,也是她的主意,她特意来看你的伤势是否严重。”祖菁笑道。
“我真是……受宠若惊。”风洛阳迟疑不定地说,心里暗暗思量鱼韶此行是否又有什么整蛊作怪的伎俩。
“阿斗来过好几次了。”祖菁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枚乘风会令牌,递到风洛阳的手中,“他说这是鱼韶给你的令牌。”
“做什么的。”风洛阳拿起令牌,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真伪。
“唐斗说,阿韶姐已经在江湖上宣布,她愿意为你和唐斗各做一件事,任何事情都行。我问过阿韶姐,她说是为了补偿你们在绿水桥上所受的辛苦。”祖菁一边歪着头整理自己凌乱的发髻,一边好整以暇地说。
“愿意做任何事?这不像是鱼韶能说出来的话啊?这么吃亏?”风洛阳喃喃地说。
“小师叔对阿韶姐太有成见啦。她的人可蛮大方的。”祖菁笑道。
“她大方?你真见过她吗?”风洛阳瞠目道,“对了,唐斗说过自己想让她做什么事吗?”
“他没说得很详细,就是隐约说他要把十年前自己想做但是没做到的事,和阿韶姐做完。”祖菁用一根食指抵着下巴,努力地回忆道。
“什么!”风洛阳瞪大眼睛,失声道。
今夜的凤凰客栈洋溢着冲天的喜气。十六盏鲜艳醒目的大红灯笼挂满了客栈的庭院。里三重外三重的大门统统被贴上了硕大的喜字。如火如荼的大红绸缎里里外外挂满了客栈的每一处房檐屋角。整座凤凰客栈看起来就仿佛一只被包裹得异常拙劣的红色礼盒。成群结队的唐门弟子欢天喜地地扛着一坛坛美酒,堆积在客栈一层餐堂之内。所有唐门到达润州的大小头目人人盛装打扮,围坐在十数个大酒桌前,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一身新郎红衣的唐斗,发了疯一般起哄。而唐斗则酒到杯干,大呼畅饮,好不快活。
“兄弟们,鱼韶说了,我让她生,她就生,我让她死,她就死。”唐斗狠狠灌下一整壶酒,烧红的颧骨往上一挤,一双小眼顿时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细缝,乍看上去就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两拳,将两边脸颊同时打肿了一般,“嘿嘿,今天我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少威武!”唐门弟子们兴奋得扯开嗓子大叫,开心得就好像自己娶亲一样。
“让她生,她就生,让她死,她就死。以为我唐斗不敢吗?我今天一拳一脚做给她看。”唐斗用袖子抹了抹嘴上的酒沫子,恶狠狠地说。
“大少不要手下留情,把你纵横江湖的风流手段都使出来!”
“大少,让鱼韶尝尝你的厉害!”
“我们唐门岂是好惹的,让乘风会的头子见识见识。”唐门众人纷纷起哄道。
“来人——”唐斗大喝一声。
“有!”唐毒仿佛一颗番薯一般从旁边嗖地蹦了出来。
“把准备好的东西都给我摆上来。”唐斗用力敲着桌子。
“是!”唐毒一声得令,亲自带着几个手下冲入厨房,捧着几个热气腾腾的托盘冲了出来。
“大少!鹿茸酒、牛鞭煲、老参汤、壮阳茶,应有尽有。”唐毒谄媚地躬身道。
“好,做得好!”唐斗甩开掌中的酒壶,双手抱起面前的鹿茸酒坛,拍开泥封,仰起头来咕咚咕咚直接将整整一坛烈酒灌入腹中。
“大少,你喝得太多了,悠着点儿!”见到唐斗如此硬朗,唐门弟子暗暗心惊。
“怕什么!今夜不让鱼韶尝尝我的厉害,这么多年来我唐门受乘风会的气,就这么算了?”唐斗狠狠一拍桌子,厉声说,“兄弟们,十年来,我们唐门吃的亏,受的气,今夜我唐斗替你们都讨回来。”
“大少英明神武!”听到唐斗的话,唐门弟子一阵激动,纷纷兴冲冲地喝彩。
“啊,哈哈哈哈!”唐斗一把将酒坛丢在地上,双臂一展,一只手伸入牛鞭煲,一只手伸入老参汤,将里面的底料统统抓在手中,左右开弓,发了疯一般朝着嘴里塞去。
“大少,慢点吃!”看到唐斗的样子近似疯狂,离他最近的几个唐门头,生怕他吃得太急,伤了身体。
唐斗充耳不闻,用力将嘴里乌七八糟的东西狠狠嚼了嚼,一口咽了下去,接着抓起一旁的壮阳茶,张口一吸,饮得一干二净。
壮阳茶撞入胃中,唐斗只感到一股燥热不可抑制地从小腹涌起,一股恶臭从胃里泛到口中,令他一阵恶心。他身子前倾,双手快速扶住面前的桌子,张口干呕了几声,随即紧紧闭住嘴唇。
“大少!”“大少,你怎么样?”“大少,你身子难受?”看到唐斗如此模样,四周的唐门弟子纷纷围过来,关切地问。
“我没事!”唐斗用手推开众人,身子一个踉跄,强笑道,“这点杂碎,能把我怎样?大少我,精神得很!”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唐门弟子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此刻的形势。
“唐——冰!”唐斗摇摇晃晃地扶住身旁的桌案,长声道。
“是,大少,有何吩咐?”一直默不作声的唐冰连忙来到唐斗身边。
“带上人,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都收起来。”唐斗口齿不清地说着。
“收衣服?今天晚上会下雨吗?”唐冰吃惊地问道。
“当然啦!”唐斗用手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膛,洪声道,“今夜的云雨,那是通宵不停!”
众人领悟了唐斗的意思,无不哄堂大笑,大声欢呼。
“翻云覆雨,狂风暴雨,山洪暴发,一泻千里!”唐斗纵身跳上众人环绕的大酒桌,双手一举,“今夜尚在南山腰,明朝躺在南山脚。”
“哈哈哈哈!”听到唐斗奇思连篇,语出荒诞,唐门弟子无不捧腹而笑,“这才是咱们大少。”
就在唐斗气势汹汹地自吹自擂之时,凤凰客栈一楼的正门无风自动,倏然洞开。喧哗不休的唐门弟子同时朝门口看去。只见庭院之中,乘风会大当家鱼韶身穿赤红蜡染衫,肩披月白镶金帛,腰系百鸟朝凤裙,脚踏紫红薄丝履,临风俏立。
“鱼当家!”背着鱼韶,这群唐门弟子个个无法无天,天不怕地不怕,此刻见到鱼韶的面,人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仿佛一群驯服的羔羊。
鱼韶在唐门子弟众目睽睽之下,镇定自若地缓步走过庭院,走进餐堂,抬眼看了看此时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唐斗,淡然道:“我在房里等你,准备好了,就上来吧。”说罢,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唐斗今夜的打扮,挑了挑眉毛,不置一词,转头走向楼梯,缓步上楼。
唐斗痴痴望着鱼韶一身的红装,口唇干涩,头脑昏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心里忽而愁苦,忽而甜蜜,忽而惆怅,忽而感伤。他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想要重新振作起精神,却发现脚底轻浮,身子飘摇,仿佛乘坐在一叶随波逐流的孤舟之上,离周围的世界越来越远。
鱼韶此刻的头发梳成朝后的波纹,后脑的长发简简单单地扎成一束,朝天卷起,青丝如瀑,散在肩头,整个头型仿佛一条逆流而上的青鱼。这是鱼家少年特有的发式,象征着一股昂扬
“大少,知道我最怀念的是什么吗?……我最怀念的是一起荡舟鄱阳湖的日子。也是这样的月华之夜,我们比此刻的菁儿还年轻……”
风洛阳不久之前对他说的话,此刻不由自主地在他耳边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在这个时候,记起这句话?”唐斗摇摇晃晃地跳下酒桌,仓皇地抓住身边的桌沿,想要通过这紧紧地抓握,阻止自己的神思滑向他不堪回首的过往。
但是今夜的鱼韶,她那一身似曾相识的红装,那头十五年前的发式,却瓦解了唐斗所有的努力。唐斗记得十三年前,当自己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鱼韶,他就已经坠入了爱河之中。那种因为爱恋而起的憧憬和感伤不停地涌入他的脑海。
忽然而至的患得患失,无缘无故的诗意盎然,通宵达旦的辗转反侧,乍然相见的张口结舌……所有青春的记忆,犹如一道又一道不可阻挡的浪潮,势不可当地将他推入了流向往昔的长河之中,引领他飘摇不定的灵魂,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鄱阳湖,细雨朦胧的饶州道。
唐斗记得当年的自己,抓着一路默默背诵剑谱的风洛阳,站在鄱阳湖畔,放眼远眺,梦想着效仿古人,临湖长啸,抒发志向。一叶轻舟从湖心倏然而至,舟上俏立一位手握长篙的妙龄少女。一片蒙眬色的雨幕之中,少女青丝如瀑,红衣如火,肩披烟霞,腰束锦缎,宛若一朵雨中盛放的鲜花,令人倾倒。
唐斗一生对于青春的回忆,被永远定格在这一刻:饶州道畔鄱阳湖,蒙眬雨色水中花。还有身边风洛阳一刻不停对剑谱的吟诵:“……大浪淘尽梦中身,月华千里照一人,江流百转空逝水,云雨巫山枉断肠……”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些?”唐斗狠狠地按住头,拼尽全力想要阻止自己再次回想起当年的一切。这十年来,他花了这么多心血,付出了这么大代价,终于摆脱了那时的记忆,为什么还要再回去重受一番折磨。
但是往昔的甜蜜,宛如一杯浸满毒液的美酒,虽然洋溢着惨烈的青碧色,但是那刻骨铭心的香甜却让他无法抗拒。
唐斗木然望着鱼韶一步步走上客栈的二层,轻盈地转头,用明媚的双眸看了他一眼。她脑后宛如鱼尾的青丝,俏丽地一番摇转,泛起满目清波,令人魂断神销。
鱼韶进屋良久之后,唐斗仍然痴痴看着她转身消失的方向,宛若中魔。
“大少!上啊!”
“大少,给我们唐门出口恶气啊!”
“让她尝尝大少的厉害!”
唐斗的耳边回响着唐门弟子热烈而狂野的吼声,平时他由衷享受手下们荒唐的鼓噪和无缘无故的热情,但是此刻他只感到一阵天昏地暗,翻肠倒肺。一股熟悉的恶臭重新涌入他的口鼻之中,他只感到自己的胃肠一阵搅动,眼前金星乱冒,忍不住一张嘴,一股黏稠的呕吐物,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