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伤 第四节
我俩依旧并排而行,但分出了胜者败者的姿态,邹抗日自觉地迈步比我小,比我靠后两寸。
故宫后门过了马路,便是景山公园。景山门口有饮料摊位,我俩精神消耗过大,均有休息一下的必要。我和他坐在小桌上,各要一瓶酸奶。他一口喝光一瓶,又连要了七瓶。
他贪婪吮吸的样子小狗进食般单纯可爱,我忽然明白长腿姑娘因何爱他。我:“听说你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邹抗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上个世纪初,中国考古队发现了举世瞩目的北京人头盖骨,但在中日战争期间神秘失踪。最后的记录是,运送北京人头盖骨的箱子受过一队日本宪兵的检查。
邹抗日判断北京人头盖骨一定在日本东京,并取得了确凿的证据:1997年,著名女星王祖贤发生情变,退出香港影坛,伤心地住到日本避世,其间主演一部日本科幻电影《北京猿人》。影片讲述日本科学家从北京人头盖骨中提取基因,成功地复活北京猿人,并让北京猿人代表日本参加奥运会,企图打破多项世界纪录……
他推断王祖贤为让中国人看到这部日本人不打自招的电影,才不顾个人的惨痛,主演了它,为历史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他最大的理想是:
一、找出北京人头盖骨;
二、给王祖贤以幸福。
我赞道:“有仁有义,有情有爱,真的很容易打动女孩子。”他:“哪里哪里,我是真这么想的。”我:“……你是不是喜欢王祖贤?”他登时慌了,一口酸奶蹿入气管,挣扎很久,方喘上气来。
王祖贤也是位长腿姑娘。我嘱咐邹抗日,现在善待她,日后善待王祖贤。邹抗日郑重地答应我,然后我起身告辞,搭乘104路公共汽车。
靠窗有个座位,我坐下后,见邹抗日在窗下仰望着我。想起三年前分别的情景,我问:“你做什么职业,鸭中称王了么?”他:“不,我开了家烤鸭店,只进野生野养的鸭子,味道鲜美无比,有人管我叫‘烤鸭之王’。”我:“虽然工作性质不同,但称王就好。”他咯咯地笑了。
我俩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引得售票员腻烦到极点,大叫:“两位老哥,别搞得像火车站送别似的,这是公共汽车!”邹抗日松开扒着车窗的手,含泪问道:“为何把她让给我?”我:“因为……我要去冥王星了。”
邹抗日一惊,公共汽车飞驰而去。
我回到属于我的生活中,看着认真写作业的彤彤,感到内心踏实。彤彤说现在学校交作业要求电脑打印,只有她还用笔写,十分丢人。她还说自己学英语的条件不足,我说你不是有一个小录音机么?
她说某同学有个美国产的短频收音机,菠萝造型,可以直接收听美国本土电台,对于训练英语口语很有好处。
短频收音机需一千元,台式电脑需六千元。我到旧电器市场,看中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以两千元价格侃下。接着在西单商场看中一个名为“无线电发烧友最爱”的收音机,此收音机半个电视机大小,密密麻麻地布着三十几个按钮,售价三百元。
我问:“能收到短频么?”售货员:“这是专业的!老兄,你看它多像老电影里国民党特务使用的电台。”我爽快地买下它。
只花两千三百元,便解决了七千元的问题,我深为自己的精打细算而得意。彤彤的思维是另一个角度,她期待能拿着菠萝短频在校园中行走,赢得羡慕的目光,委屈地说:“把这个特务电台抱到学校去,我会成为个笑话!”两天后,她对笔记本电脑也产生了敌意,因为这台电脑是被淘汰的制式,上网速度极慢,几乎没有它能显示的网页。
彤彤终于爆发,收拾东西要回父亲家。我警告那是个危险的选择,她出门前甩下一句话:“宁可被乱伦了,也不能在一个富裕的时代贫穷地活着。”我追出门,冲楼梯下喊:“你不是推崇精神至上的八十年代么?”楼梯夹缝中飘上她模糊的声音,似乎是说:“时代变了。”我神不守舍地度过两天,终于忍不住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卤煮店增加了桌位,挤得不留余地。王总理了英国球星贝克汉姆的“胭脂鱼”发型,在橱窗后狠狠地剁着肥肠。
连叫他几声,他只随口回答:“快了,就快了。”根本顾不上看我。
我只好绕到卤煮店后面的胡同,直接去找彤彤。
她家租住的平房窗户挂上了翠绿色的窗帘,显得富于生机。我敲敲玻璃,彤彤露出头来,见我一笑,招呼我进屋。
卤煮店走上了正轨,家中换了新家具。我:“你——乱了么?”她:“女人总归是要傍大款的,与其傍别人,不如傍自己老爸,起码还有点保障。好多傍大款的女人,都被大款耍得很惨!”我颓然坐在椅子上,她走过来,温言解释她不是对我买的二手电器反感,而是反感我的英雄气短。她说:“发挥潜能,你行的!”把我送出屋去。
我说我要努力创业,早晚会把她救出虎口。她倚在门框,向我伸手,但不等我握住,在我手心抓一下,便缩回了,掩面、关门。
走出胡同,茫然行走,不知过去多久,忽然眼前一亮,抬头见是镶着灯泡串的前门城楼,金光闪闪,不由得作诗一首:
著名建筑
绕前门一周
令分别隆重
记住
你蜷在我手心的无名指
自感情景交融、措辞精巧,坐在一家打烊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观城楼吟此诗。伤感了半晌,猛地大彻大悟,见夜深无人,开口痛骂自己:“老兄,你怎么作上诗了?你也曾经花天酒地过,是个见过钱的人,所以我想,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能再挣到钱。只要你努力,只要你奋斗!”说得慷慨激昂时,背后响起哭声,音质凄厉,不似人类,吓得我脖颈僵硬。那哭声时断时续,终于凑出一句整话:“兄弟,不要再说了。你说得对,我该去挣钱!”
回头,见是个在商店门洞中避风睡觉的人,因在阴影中,一直未看见。他拎着一条破军大衣站起,快步走下台阶,仰首向前而去,似乎鼓足了勇气。
他的乱发在地上拖出长长影子,犹如一堆利剑。他走到马路中央,转身向我挥手,喝道:“十年前我是个诗人,十天后我是个大款!”这是个半疯的乞丐,远处一辆深夜进城的载重卡车正飞速驶来,我喊道:“回来睡觉吧,挣钱没那么容易!”他:“不!只要狠了心,遍地是黄金。”实在受不了亲眼见他被碾成肉酱,我快跑几步,钻入地铁。
地铁中乘客稀少,广播说末班车在三分钟后到达。我靠在柱子上,感受着石料的冰凉,那个乞丐被撞死了吧?
我闭目祈祷,忽听检票员的怒骂声:“你怎么回事?你的票呢!”我睁眼,见拎破军大衣的乞丐正飞跑下台阶,一脸热情地向我而来。
我急忙闪到柱子后,过一会绕出柱子,不见了乞丐。末班车到站后,我入门坐下,长呼一口气。车厢门即将关上时,一条绿色人影鬼魅般闪入,一下坐到我身边。正是乞丐。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连换几个座位,他都跟过来,紧挨着坐下。
我:“你究竟要干什么!”他:“嘿嘿,喜欢你。”过去两站后,我劝他:“老哥,你已经是疯子、乞丐了,难道还要当同性恋么?”他:“嘿嘿,不懂。”我耐心地向他解释,他听得很认真,连说:“真好。”当我意识到我把他教坏了时,已为时过晚,他双眸小姑娘般灵光一闪,挂着清鼻涕的脸贴了过来。我食指中指并拢,握成剑诀,正要向他脸上扎去,他整个人忽然腾空,被扔到了车厢一角。
座位底下伸着一只手,随后钻出一人,说:“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老同学。”
他眯着两眼,是K。
K靠捡易拉罐为生,地铁每站都有数个垃圾桶,可高效率搜索,是他的风水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