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名 第十五节
包主任是经过抗战、解放、“反右”扩大化,“文革”乃至改革开放的人,被锻炼得意志如钢,永不言败,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斗争到底。他了解到火葬场导演对我的排挤,与导演大吵一架,但导演有邹主任撑腰,一时也奈何不得。
邹主任知道我是火葬场一股东介绍来的,为不把关系搞僵,让导演作些许让步。导演说公安局有非正常死亡调查组,自杀和落水死亡等意外事故都由这个小组负责,他们有拍摄录像的人员,遇到人手调动不开时,会雇他去拍,一次五十元。他可以把这个活儿让给我。
包主任取得了胜利,十分高兴,带我去和调查组的人见了面。此后,我便每日到火葬场上班,享受一月五百元的基本工资和二百六十元的补助。我的办公室是斜对后花园的平房的最后一间,每当桌上电话响起,便是我的外快来了。
包主任觉得有功于我,多次暗示我教他拳术。我说:“主任,你一生坎坷,经过无数次历史考验,难道这次就沉不住气了?”他立刻表示接受考验。
他和和气气,上班时常找我闲聊天。有时我俩会一块去广场,欣赏送葬仪式,看着殡仪女郎们颠出的各色底裤,总会发出“火葬场是天堂”的感慨。
因为人们在我八小时工作时间之外也会死亡,我拍摄了五次后,为联系方便,在旧电器市场买了一个三百元手机。手机铃声为花儿乐队的歌,每当听到“喜刷刷喜刷刷”的唱词,我便知道,又有了冻死的流浪汉或是自杀的少女。
上吊是最简便有效的死法,我看到过各种匪夷所思的上吊,一个塑料袋、一条自行车内胎都可以了断性命。
一天,我到一所高档小区,拍摄一个在衣柜里用领带吊死自己的公司老总,由于脖子被勒的缘故,他撅着嘴,仿佛在吹口哨。正拍摄时,“喜刷刷喜刷刷”响起,我接听,由于信号不好,是一个时断时续的男人声音。
他说他距离北京一千公里,是一个武术爱好者,在杂志上看到二老爷的文章,心生敬仰,从杂志社要了我电话,他问二老爷生活安好么。
我答:“不富裕。”
他大惊,说以二老爷文章的影响力,如果办班收徒,早该年收入达白领标准,要是成立基金会,更会赢来社会上的大笔资金,财源滚滚。
我问如何操作,他哑然。
他说的是他不了解的事情,但给了我新的信息。当晚我赶到郊区,正是晚饭时分,二舅是爱面子的人,见我到来,准备了涮羊肉火锅,叫二老爷一块来吃。二舅所娶的离婚妇女带了一个十五岁大的女孩,她们娘俩吃完,就去外间屋了。
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二舅办武术班和基金会的事,二舅焦虑地说:“来学功夫的人总是有点功夫吧,要是提出比武要求,谁上?”一个小时后,我们喝的白酒起了作用,二舅说:“好办,来人比武,我上!”一拍二老爷,叫道:“爸,为了你能挣到钱,儿子把命豁出去了,够意思吧?”二老爷苦笑,赞道:“好!”两人干了一杯。
十一点,我得去赶末班车,二舅爽朗地对我说:“你是有志向的人,二舅支持你,从今天起,老头就在这饭桌上吃饭了!”他一直送我到车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对二老爷文章的影响力和办基金会都十分茫然,但强撑着说:“二老爷是国宝,老人还能活几年,咱们要抓住这个黄金时间。”他一脸不屑,说:“你太小看你二舅了。记住,二舅有眼光。”第二天,我特意在晚饭时间给二舅家打去电话,电话和饭桌都在二舅房中。二舅果然有眼光,一听是我,就把电话向饭桌一伸,让我听碗筷之声,然后叫道:“爸,说句话。”响起二老爷的声音:“我在吃饭。”二舅收回话筒,自豪地说:“怎么样?二舅说话算话。”我抑制住兴奋,语调沉重地说:“吃饭是小事,咱俩办的是大事,基金会的消息已散布江湖,一呼百应,看来二老爷的影响力之大还在咱们想象之外。”二舅有点结巴:“能筹到多少钱?”我:“三百万以下就不叫基金会了。”二舅连忙表示,他会给二老爷房中安一个分机电话,让投资方可以和二老爷通上话,听到二老爷声音,坚定投资决心。
我赞道:“二舅,你想得真周到!”二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办大事,要靠你。我这小聪小慧,也就帮点小忙。”我:“安电话,让你破费了。”他:“嗨,块八毛的小钱。”二老爷房内电话安上后,只有我打。我说:“二老爷,下午别出门了。”他答声:“唉。”然后我就赶往郊区。
二舅耐心地等待着喜讯,有时会问二老爷:“爸,最近你接到多少个电话?”二老爷说很多,二舅便流露出满意的笑容。随着时间的流逝,二舅的问题深入一层:“爸,都是什么人给你打的电话?”二老爷说,都是我。
当晚,二老爷从自己的堆煤小屋,花了五六分钟,一步一停地走到二舅房间,二舅说:“爸,今天我们都下班晚了,没把你的碗洗出来。”二老爷就离开了热气腾腾的饭桌。
我的谎言不攻自破,为了弥补损失,我带了一个月工资赶到二舅家。二舅妈和她的女儿在家,二舅还没下班。二舅妈是改嫁过来的,女儿是与前夫所生,已十五岁。
二舅妈让我进他们屋坐,并把二老爷也叫过来。我和二老爷相对无言地坐在沙发上,女孩低头写作业,视我俩如无物。
我说:“二老爷,这月杂志的稿费来了,你的文章成了杂志招牌,稿费已经提高到七百了!”二老爷有点惊讶,我把钱拿出来后,二老爷忽然一笑,说:“你往稿费里添钱了吧?”老人的智慧令我震惊。我说他想多了,他说稿费变化太大,必有隐情。我说这就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所有的异常都是正常。我又说了半天,他两手握在一起,向我一躬,把钱收了。
我俩无言坐了一会,他瞳孔扩散,慢慢把手伸入怀中,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我以为他又要把钱还我,不料他拿钱的手指向正前方,那里是写作业的女孩。
二老爷低声说:“拿着,这是你哥给你的钱。”女孩抬头看我,嘴咬铅笔作害羞状,已有拿钱之意。二老爷代我给女孩钱,是想让我和她的母亲搞好关系。我明白了此点,从二老爷手中接过那张钱,迈前一步,放到女孩写字的茶几上。
女孩猛地低下头,加快了写作业的速度,只听一片“沙沙”声,那张百元钞票微微颤动。这时二舅妈进屋从冰箱里拿肉,我转头看茶几上的钞票已经没了,低头见钞票躺在女孩的脚边。
女孩写作业的速度更快了。
二舅妈出屋,我跟她到了厨房,说:“我刚才给了你女儿一百块钱,算我的见面礼。”二舅妈登时慌了,要回屋叫孩子把钱还我,我一再表示只是点心意,她皱紧的脸逐渐松开,对我发出歉意的笑容。
她说:“你可别对我有看法,我以前给老头洗过一次被子,但你二舅冲我发火。老头跟我们吃饭,我是无所谓的,对我只是多双筷子……”我安慰她,说看她的面相,就知道她天性善良。
她很高兴,说给我做蒜苗炒肉。我回屋后,女孩怨恨地瞟我一眼。厨房的对话可以传到屋里,她知道这一百元钱露馅,会被母亲收缴。她垂头,平静地写作业了,随着写字动作,头上的辫子来回摇摆。
看着辫子上的红线绳,我心中默念:抱歉姑娘,揭发你,是为了我二老爷。等你日后结婚,一定送你份厚礼。
二舅回家时,二舅妈已做了三个菜。二舅面无表情地和二老爷对视一眼,坐了下来,哼了句:“爸,吃菜。”我赔着小心地说:“二舅,成立基金会的事千头万绪,所谓‘王道无近功,大器必晚成’,得慢慢来。”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戳穿我的谎言,他却一笑,诚恳地说:“我懂。不管有多难,我们都要坚持下去。我给你大舅打了电话,让他掏八千块钱,把二老爷房子装修一下,否则投资方来访,看着多寒碜呀。”我:“大舅给了么?”二舅:“开始不给,我就说上了你的话,告诉他这是大事,他要敢耽误,我跟他玩命。”二舅悠然自得地吃菜,显然拿到钱了。他和我一样,利用基金会的幌子,旁敲侧击,办了别的事。基金会是我和他共同的谎言,彼此心知肚明,我实在说不出“为了基金会大计,你得让二老爷上饭桌”的话。
几天后,我再去,发现二老爷的房子并没有得到装修,而是二舅侵占临街的一块地,又盖了间房子。
盖房子时,二老爷劝他:“多出这间,咱们家就成瓦刀形了,十分凶煞,恐有祸端。”二舅把他骂回房里,叫道:“我只要多间房,顾不上凶吉,你儿子是底层人。”二舅站在院里哭了半晌,二老爷缩在屋里也落了泪。
——这情况是二舅妈告诉我的,二舅则豪迈地告诉我:“下一步,我要把我爸这屋子四壁铺上瓷砖,掏条下水道,改成个洗澡间。我五十多了,也该享受享受生活。”我问:“那二老爷住哪?”二舅嗯啊两声,未说出话来,显然没考虑此问题。
二老爷有流落街头的危险。我回到北京城家里,看着四居室住房,考虑该把二老爷接到这里。我现在负责彤彤的生活费用,倍感吃力,承受不住再多一人……其实二老爷消耗不多,但这是父母的房子,多年以前二老爷打姥爷的原因,令母亲一直排斥他……
我一夜失眠。凌晨四点时,彤彤随着渐明的天色,焕发出青春气息,令我迷醉痴傻。我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容不下二老爷。我搂住彤彤,她仍沉睡未醒,出于习惯,先耳鬓厮磨,后蠕动起全身,给了我一个振奋的早晨。
她上学后,我直躺到下午两点,感到越来越乏力,几近窒息。
下午四点,我赶到玉涵寺,询问风湿:“二老爷可否住在庙里?”因为我记得在八十年代,一些孤寡老人一个月交给寺庙三十元钱,就可以住下终老。二十年过去,就算价钱翻了十倍,三百元可以了吧?
风湿兴致勃勃地说:“你讲的对,寺院从来就是养老院。刚解放时,北京有一千多座寺庙,大部分是太监建的,他们老了后,出皇宫住在庙里。在八十年代,我们收过十几个老人,都给他们送了终。”我欣喜若狂。风湿话锋一转,说:“但现在一切以经济为要,寺院以公司方式运营,禅房多改成办公室,再无余房做这等事了。”我一筹莫展。风湿打开抽屉,掏出一个纸袋,他说他冒充武术爱好者去郊区,当着二舅面给二老爷五千块,显得基金会是有谱的事,二老爷就又可以上桌吃饭了。
我大惊:“看来寺院经济真的很好,你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千!”风湿说他从来不参与寺内经济,因前天来了五拨赞助人,寺里凑不齐招待的陪客,他被抽调过去做了一个陪客,不料富商非逼他吃肉,说吃了肉立刻签合同。
他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为集体利益,吃了三块肉,结果常年吃素的胃承受不了肉类纤维,当晚胃出血。这是富商过意不去送他的红包。
我连说:“你用血换来的钱,我不能要。”
他摆摆手:“身体是臭皮囊,你我是朋友。”
风湿再次微服私访,头戴太阳帽,身穿印着篮球明星姚明的T恤衫,斜挎迷彩背包,只身赶去了郊区。
第二天晚饭时间,我给二舅家打去电话,听出二老爷上了饭桌,暗赞风湿办事漂亮。不料二舅说:“这人来了,在我这又喝又睡,他是给钱了,但我也够累的。”语调中满是怨气,似乎风湿祸乱了他家。
我赶到玉涵寺,推开风湿房间,见他床头悬着个吊瓶,正在打点滴。他脸色苍白,昏昏睡着,时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我不忍叫醒他,只好明日赶往郊区。
到郊区,是晚饭时分,见二老爷坐在饭桌旁,我先安了心。二舅对风湿的评价很低,说:“他拿出钱后,一再表示这点钱对他不算什么。他都看不上,我就更看不上了。但我还是热情款待了他,请他喝五粮液,他倒不客气……”我暗叫不好,知道风湿为了装成武术爱好者,又动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侠气。果然,二舅说风湿刚喝一口,立刻不省人事,只好搭床,让他睡了一宿。
二舅鄙夷地哼一声,说:“我是个卖自己力气的劳动者,招待着这号人,我真觉得委屈自己。我爸也不懂事,他拿了钱,怎么也该分我点吧,但这话我怎么说?全靠自觉。”二老爷正伸着小勺舀汤,听到这,缩回了小勺,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二舅嚎了句:“你可真混!”把信封硬塞回二老爷怀里,气哼哼地对我说:“就是要他个态度,真看不上这点钱。”吃完这顿饭,我告辞,二舅送我去车站,二老爷执意要送我到院门。二舅叫了句:“你那腿,还送人!”不耐烦地先一步跨出院门。
二老爷蹭着小步送我,我扶住他,悄声说:“您还是把五千块钱给他吧,就当是咱花钱向他买饭。”二老爷:“明白。”我出院门时,二老爷两手抱拳,说了句:“我腿不好,心送了。”他送我,是表达对我的感谢。想到此点,我险些泪下,掉头蹿入黑暗,追上二舅,重新说起基金会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