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名 第五节
我左手拎着锯,右手拿着防弹保温杯,出了老先生家,盯着一街的女人。
一辆出租车停下,走出个戴墨镜的女人,她嘴唇精巧,有杨丽萍三分相貌。我迎了上去,一个肥厚的胸膛挡过来,将我紧紧拥抱,耳畔响起撕心裂肺的声音:“这么多年,你跑哪去了?兄弟!”我挣扎着仰起头,见是王总的司机。他谢了顶,右眼下长出一块浅褐色的老人斑。他哭得鼻头通红,向我解释,他得了糖尿病,因为每天吃的药有刺激成分,所以感情容易激动。
我俩说话时,类似杨丽萍的女人走了,出租车也开走了。我:“本以为是你开那辆出租,你是住在这附近,散步碰到的我?”他:“不,我开出租。”他向身后一指,一辆尼康停在路边。尼康为白色,年久缘故,成了黄乎乎的,仿佛屠宰场的冰柜。
上车后,他问我想不想看看王总,我说好,他高兴地开车了。拐过街口,他见有个人立在路边,就停下,叫:“兄弟,去哪?我车上有人,你俩搭伴,便宜。”那人上了车,司机一路强调:“这车对我就是两条腿,我事多,要满城跑,能搭上个人,贴补贴补油费,我就知足了,根本不指望这点钱。”他很快说到孩子的学费:“学校就是黑帮。黑帮勒索了钱,还知道保护你的安全。可学校呢?什么保证都没有。学费就是高利贷追债,每到新学期开学,我都想把我儿子杀了。可我下不了手,我能杀谁?只能杀自己。”乘客忙安慰他:“老哥,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司机更加激昂:“现在正查黑车,抓到了罚款、扣车。可别抓到我,抓到我,我就死!”两行泪“哗”地挂在了脸上,然后头埋在方向盘里,任车向前驶去。
乘客脸白了,掏出一百块钱拍在司机腿上,大叫:“停车!”车停,司机抬头:“我原是给大老板开车的人,根本看不上你这点钱,只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乘客:“以后再聊。”慌忙开车门,冲我低吼一声:“还不快走?”我无法面对他的好意,头一歪,假装睡去。
司机又载了五六个人,到王总家已是下午四点。在一排“四川火锅”、“广西干锅”、“东北炖锅”的大店面中,夹着一间小馆子,招牌上赫然写着“卤煮火烧”。
店内光线阴暗,没有客人,一个女服务员搬把椅子坐在门口,脸紧贴着门玻璃,两眼直勾勾盯着外面,见人来了,就发出甜甜的微笑。
最里面桌子坐着一个人,铺了满桌扑克牌,给自己算命,正是王总。
司机叫道:“您看看谁来了?”王总抬头,没认出我,司机跟他解释半天,他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哈哈,哥们呀。是哥们,就有一碗卤煮。”回身到厨房盛去了。
司机一脸歉意,说:“看来他真是不记得你了。他这几年遭罪了,精神上有点问题,别怪他。”我:“门口那服务员,好像精神上也有点问题。”司机瞅了眼服务员背影,不屑地哼了句:“鸡样。”卤煮店生意不好,王总突发奇想,找来个发廊女坐在门口,以招揽顾客,结果没人敢进他的店了。
我:“不伦不类,你该劝劝他。”
司机:“人到了某种时候,是不能劝的。”这时王总端着卤煮出来,放在我面前,自豪地说:“吃。老子家传的绝活。”我:“你好像还有个家传绝活。”碰了他肘部一下,他脑袋登时耷拉下来。
他急速退后五步,脖子转了两圈,正起头,一声大叫:“打鼓!”过了半晌,又一声大叫:“是你!”他想起我来后,就开始痛骂他的女儿。他一心要把女儿培养成知识女性,以气质取胜,不料她这几年往性感发展了。他说:“男人见了她,除了想干她,想不出别的。连我这当父亲的,都……”司机连忙打断他的话:“可不能瞎说,彤彤是好孩子。只不过,有些事情是她控制不了的。”王总:“自我爷爷那代起,我家人长得就糙,偏偏她漂亮。我总怀疑,是不是当初在妇产医院抱错了?如果是这样,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司机咳了一声,王总不说了。
隔了两分钟,王总又开口:“她究竟长得像谁呢?你也知道,我和媳妇干活时有看电影杂志的习惯,只看外国影星,难道是受了谁的影响?可惜十六年前买的杂志都没了,否则我翻一遍,准能找出是谁……”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穿着低肩T恤,露着两个玉石般的肩头。王总站起,亲热地说:“放学回来了?”她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后屋。
王总:“你俩走吧。她不喜欢我和以前认识的人来往。”司机送我回家,路上说王总被合伙人算计,破产后得了话唠症,曾经说了四天四夜的话,几乎把自己说死。这个毛病基本得到治愈,但从去年开始,一说到女儿就会再犯,一见到女儿就打住了。
司机:“照目前的趋势,王总非把自己女儿干了不可。我们得救救这姑娘。”他想的计策是,让自己的儿子跟王总女儿谈恋爱。
两个孩子小时候见过面,那是王总的鼎盛时期,彤彤打扮得公主一样,他儿子根本不敢说话。如果能泡上自小高看的女子,对青春期男孩来说,将获得深刻自信,必成大器。
我承认是条妙计。
回到家,我翻遍家中藏书,从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找到一张红色的卡片。这是多年前王总送给我的美容卡,一次没有用过。
第二天,我把这张卡交给了王总,王总登时变了脸色,说:“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么?三万!有了这三万,我就翻身啦!”王总和我赶到那家宾馆,虽然十几年过去,但宾馆美容厅仍承认此卡有效。王总感慨地说:“我们的经济是稳定持久的。”但提钱的要求遭到拒绝,王总可怜地看着我,说:“要不,咱们就理个发?”美容厅领班告诉他:“涨价了。”王总心虚地问:“……多少?”领班:“一次八百。”王总先哭后笑了几次,对我说:“原价五百,十几年了,才涨了三百。谁说有通货膨胀?我第一个不承认。”我俩躺在美容床上,清理面部毛孔,蒸汽喷来时,都有些陶醉。
王总从美容厅推测出经济的大好全景,有了东山再起的遐想。我的遐想是:王总的女儿给了司机的儿子,无异于明珠暗投,糟蹋东西,因为她是极品女人……
两个小时后,我和王总像两个剥了皮的橘子,鲜嫩地走出宾馆。
之后,王总隔三差五便去美容,虽然他败落到社会底层,但在美容床上重新做回了大款。
我提醒他不要去得太勤,要周密计划好时间,如果临死前刚好做完最后一次美容,这一生方能算是幸福圆满。他对我心存感激,按照美容卡最低的使用效率,把自己的寿命定为五十七岁。
我:“你今年五十几?”
他:“五十五。”
他向我解释,如果节省用卡,会感到自己还是穷人,卡就失去了意义。我:“你只能活两年了?”他:“这将是痛快淋漓的两年。”我:“那你女儿怎么办?”他:“她长成那样,还怕没男人睡她?放心,她活得下去。”过一会儿,他说:“反正我就剩两年了,凡事只求个痛快。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我连忙咳一声,他止住了话。
王总开始交代后事,在一个傍晚把我约到卤煮店。他把我介绍给彤彤,说:“这位叔叔,管了你爹后半辈子的头发。你要管叔叔一辈子的卤煮。”彤彤答应下来。王总拎出一个包袱,对我说:“这里面是我家传的摔跤褡裢,渗透着祖孙三代一百年的汗水。我教过你,就传给你了。”他理了个台湾歌手周杰伦的高鬓发型,神情庄重,看来是认真的。他还约了司机,让我先走。
彤彤送我,行走在我的体侧,生发着神秘的磁场。我清楚地知道,得到了她,我会成为——半仙。
直走出去三十几步,她说:“你不觉得那东西有味呀?”我怀中的包袱散发着不良气味,一百年的汗臭的确非同小可。
她说她父亲近来养成了送别人东西的毛病,她都一一要了回来,这件褡裢虽然臭,但毕竟是清朝的东西。她向我勾了下手指,俏皮地一笑。
我把包袱递给了她。
一路之上,我反复想王总会送给司机什么东西,该不会把彤彤送给他吧?这个可怕的想法,令我彻夜难眠。凌晨两点,我掀开被子,目视着Q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罪恶感。
她沉沉地睡着,身形起伏跌宕。她是我十七岁便喜欢的女人,我俩的结合历尽艰辛。我自头至脚地抚摸着她,想把自己固定在她的身上。
她有了自然的反应,翻入我怀中,加重了鼻息。突然,她睁开眼,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跳下床,跑进了卫生间,一会儿回来,迈上床时,我的手企图搭她的小腿。
她一巴掌抽在我手背上,然后沉甸甸倒下,侧身睡了。我躺了二十分钟,轻轻下床,出了家门。
夜晚的大街,空气中飘着葡萄的味道。我找出去两百多米,发现了地面上有一块两米见方的湿迹,印着层层葡萄皮,应该是无照经营的小贩逃避城管时掉下的,经过了无数车辆碾压。
数清葡萄皮共三百零七片后,天色渐白。
走回家,她仍睡着,四肢开张地侵占了整个床面。我凑近,她本能地缩成一团。倒在她身边,感到严重缺氧,似乎飞到了大气层外。
迷迷糊糊地躺到九点,她将我叫醒,要我起床背书。我急需考一个中医执照,作为生活的起点。她知道此事重大,批评我偷懒的话常挂在嘴边。
今早读的是《医学传心录》,查到“妇女犯癫狂,宜服开迷散”,不由心头一热,见药方如下:桃仁赤芍当归,柴胡茯苓甘草远志白术,苏木生地合一方。
下午,我到药店抓好药,回来熬了,说是润肤养颜的药,劝她吃下,但她对我的医术缺乏信任,死活不吃,并埋怨我乱花钱,批评了一个小时。
药只好倒掉。
几日后,有居民反应,一只老鼠以极慢的速度绕楼转圈,神情悠然自得——实在太可怕了。
老鼠被居委会主任用铁锨拍死。主任是六十五岁的退休干部,在六十年代抓过特务。他询问了垃圾工人,查明我倒过药渣,于是找来,要我奉献药方。
我说:“药只能对付母耗子。”主任眼光一闪,说:“能对付母的就行,母的一死,老鼠就绝种了。”我:“母的一死,公的就不受约束了。你愿意你管辖的小区里四处都跑着兴奋的公耗子?”主任晓得其中厉害,于是走了。
主任为建设文明小区,开设了心理咨询中心,自任心理医生。他一再表示,心理医生的基本素质,是保密原则。来人都说出了心里话,但没几天就发现这些话传遍了整个小区。
不幸的是,Q也是上门求诊者。我推测全小区会很快知道,我俩没有男女生活,只是纯洁地住在一起,小区里跟她见面打招呼的中年男子会突然变得很多。
但这一情况奇迹般地没有发生,主任独独为Q守住了秘密。
他还送给Q一叠杂志,说:“这都是我看完的。算不上礼物,送你了。”杂志为《健康之友》、《家庭之友》、《妇女之友》,刊登了大量男女和谐的秘诀,她看得津津有味,按照杂志所写,在家光脚行走,并在左脚腕上系了一个小铃铛。
果然对我形成致命影响。
当我要求和谐时,她告诉我:“女人的性感是一种自我感觉,与男人无关。”我:“怎么就无关了?谁定的?”她:“如果你有问题,可以去杂志社咨询。我不负责回答。”主任染着漆黑的头发,身体干瘦,脸上横肉纵横,戴着一副墨绿色镜框的老花镜。他住在我家楼上,午饭时会窗户大开地播放台湾女歌手蔡依林的歌曲,但控制得很好,总在人们开始午睡前关掉,从不扰民。
我设想过,他的内心其实是一个女人,以蔡依林的歌曲,传达着他的少女情怀,他与Q接触,是想建立姐妹之情。但他的面相,令我对自己的想法不太自信。
Q认为主任对她是长辈的关心,坚持每周一次作心理咨询。居委会在2号楼地下室,任何时候都是整屋子人。心理咨询中心在7号楼地下室,那是主任的个人天地。
她的精神状态果然好转,不再事事批评我,对我的考试也采取了观望态度。后来,她常回她的木楼住一宿。
她向我保证她是自得其乐。说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衣冠不整地看电视,把瓜子果核扔得遍地都是,那是我不能理解的自由享受。
一晚她回木楼,我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坐在店门口的发廊妹已被辞退,王总和彤彤待在里面,两人对坐,各吃着一碗卤煮,气氛非常诡异。
见我来了,王总把我拉到门外。他理了香港电影《龙虎门》中男角们的统一发型,垂下一块巴掌大的头发,遮住整个左脸。
他:“今晚要出事。”
抖了半晌头发,他接着说:“我想动她,而且跟她说了。我是畜生吧?”我:“……情况的确很糟。”他:“还有更糟糕的,她答应了。”王总萌发了最后一点良知,让我把他女儿带走,避过今晚。他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你能控制住自己吧?”我:“当然,我是她叔叔。”他:“这根本没有可信度,我还是她爸爸呢。”我:“我是你的朋友。”他撩起头发,直视很久,终于下了信任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