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二十三节

王总和风湿开车回北京,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说不用,王总要给我留钱,我也没要。他俩下山后,我在七座白塔的寺中又吃住了两日,此庙和尚因我跟办千僧宴的人相识,客气地给我安排了住所。

两日后,我问此庙和尚,知不知道空幻寺。此庙和尚说在西台,许多庙都败落了,不知还有没有。我想:我练的武功自那里传出,也许那里是我的归宿。

西台离此有三十多里,下山前,我到善财寺去看万德师傅。他不在,我遗憾地出了客房,见到钩子头上顶着块手巾,在院中来回踱步。

我向他打招呼,他两手合十,说他决定出家,马上要剃度了,热毛巾捂在头上,是为了软化发根,剃头时方便。

我说:“是不是因为我,你不能向经理交差,才出家的?”他哈哈大笑,说:“不是不是,我出家,是因为我知道我是谁了。现在,好多前世练过的功夫,我都想起来了。”我觉得他的修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老僧的任务并不轻松。我祝他能最终圆满,他祝我多福多寿,我俩告别时,都眼带泪光。

走到街角,见那个擦皮鞋的妇女还在,我走过去说:“能在你这坐坐么?”她:“坐呀坐呀,你我是熟人。”我坐在椅子上,见远方山脊白雪闪亮,一层层叠到太阳里,令人感慨,山川本已壮美,不该再有人类。我目在天边时,擦鞋女说:“我家要刷墙,你要没事,就帮我干干?”她住在一间二层阁楼中,需要走一道铁制楼梯。楼梯很陡,她在我前面,两次身形摇晃,我伸手托住她的腰,入手滑腻,令人心惊。半天才想明白,触到的是她的衣料,并不是她的皮肤。

阁楼中有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厕所。她要刷的是厨房,只剩下一面墙未刷,煤气罐和炉子铺着报纸摆在中间。我说:“用煤气,你的生活质量还挺高。”她露齿一笑。

我干了一会,她直摇头,说:“你干活太小气了,刷墙不能一点点蹭,这样永远也刷不匀。你要抡圆了刷。”她接过了刷子,撩开衣袖,露出滚圆的小臂,刷了起来。

她三下两下地把活干完,洗了手说:“辛苦你了,到我屋里坐坐吧。”她房中铺着深红色地板,有一张钢丝双人床,摆了一圈组合柜,其中有电视机和录像机,地板上放了一叠录像带,是007间谍片系列和周润发主演的《上海滩》。

我:“你擦皮鞋,能挣出这份家当?”她笑着解释,说她原是一个富裕白领,在某外资企业工作多年,丈夫是她小学同学,两人的感情持久牢靠,但一年前丈夫跟她闹离婚,让她觉得万事虚幻,就辞了工作到五台山想出家,但又受不了庙里的清苦,于是她采用了这一折中方式,在庙边生活下来。

卑贱者是有福的,她擦皮鞋,是想用这个卑贱的工作消除自己当白领时养成的奢侈傲慢。她给我倒了茶,叫我和她席地而坐,说:“但我把家弄得舒服些,没办法,女人还是应该活得好一点。”她给我讲了许多不吃肉的好处,说肉是天下最恶心的东西,拌上调料后才变得香喷喷,而有智慧的人绝不会被葱姜蒜迷惑,一眼能看出肉的本质。她撩开袖子,露出小臂,说她身上的肉也一样。

我只觉得她肌肤光润,为自己的智慧不足而深深焦虑。她说:“怎么,你没看出来?”我惭愧地点头。她很为我着急,想了一会说:“要不,你再多看点?”

她利索地脱了衣服,半裸地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地一阵哆嗦,她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我:“……不行,我智慧太低。”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教给我做爱时要控制呼吸。经历了她之后,我情绪低落,很久才说话:“你和你丈夫有没有离婚?”她回答:“我要拖死他。我的婚姻只是一张纸,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好,你离婚吧,我娶你。”她一下坐起,吃惊地看着我,猛然大笑起来,在床上滚了一圈。

她止住笑声后,四肢张开,说:“你果然没有智慧。来,我给你输送点智商。”我爬过去,她收拢四肢,章鱼一样地把我团住。

第二天早晨,她端坐在我的胸口,说:“我比你大十岁,现在我还年轻,但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不水灵了,即便维持得好,四十岁还有美丽模样,但我还有五十岁在等着,年龄就会让咱俩分道扬镳。看看,人间有着种种限制,有限制便有痛苦。”她滚落在我身旁,搂住她的乳房,我一阵伤感。她哭了,蹭着我的肩膀。她蹭干眼泪,把我拉下床,齐头齐脚地对坐在地板上,严肃地说:“能超越种种限制的,只有心法,但心法不在寺院中。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师傅,寺庙中的佛菩萨都是泥塑,而到我师傅那,你说你想见谁吧,想见观音菩萨,我师傅一撩门帘,观音菩萨就走进来了,想见达摩老祖,就能约着一块吃饭……”我变了脸色,问:“你师傅是什么人?”她:“我不说是什么人,只说他的长相,他和周润发长得一样,但周润发现在胖了,没以前精神,而他永远是周润发二十四岁演《上海滩》的模样。只要你信奉他,我俩就能超越年龄的局限,永远在一起。”沉默半晌,我问:“你利用擦皮鞋,和多少人睡过觉?”她一脸恼火,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刚觉得自己失言,她却泛起了笑容,笑得像是另一个人,说:“我这人办事,不计较成本。”我感到心慌,起身穿衣,她抓住我裤脚,说:“想走?白占我便宜呀。”她上嘴唇收紧,已露凶相。我略一挣扎,她跳起来,冲着我的脸一口咬下。

我的武功本能起了作用,食指扬起,点在她鼻梁。她一声哀号,滚到组合柜边,双手捂脸,痛得眼泪直流。

夺门而逃。跑下铁梯时,回头见她捂着脸站在窗口,两个肘枕在窗台上,像是Q在她的窗口。我想:反正我是个不出家也不回家的人了,何苦让女人难过。

走回房间。

我:“你还会咬人呀。”

她:“你也会打人呀。”

她鼻梁红肿,眼中布满血丝,稍眨眼,滴出一颗泪,滚下脸颊,沿着乳沟滑下。这颗泪经过肚皮,颠簸到左大腿,顺势而下,在小腿和脚面的坡度上加速,于脚大拇指甲上起飞,啪嗒一声落在墙上。

看着墙上的一星湿迹,我俩呆住了。过了半晌,她说:“只有两个答案:一,这不是一滴眼泪;二,我的皮肤好,太滑。”经过对她皮肤的深入研究,我俩都认可了第二个答案。我对她说:“管你师傅是什么人,我跟着混就是了。”先跟她混了几天,一夜她做了个梦,梦到我上辈子是一个山中道士,她是山下的一个村姑,到山中采果子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破坏了千年道行……后来她远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临死前,曾下山企图找她,但人间的万家灯火令我惘然惧怕,重新退回到山上……

她说她第一次见我,就有心痛的感觉,必是前世因缘。我当晚也做了个梦,梦中的我不是道士,是一条鲸鱼。梦境真切,醒来后,皮肤上仍有海水的感觉,甚至能回忆起我游荡的海域,在北太平洋中,距离加拿大西岸不远……

我俩做了各种各样的梦,我后来明白,我曾经是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有着前因后果。

她准备带我去昆仑山见她师傅。我告诉她,在五台山西台有个地方和我有着莫大关系,我要去看上一眼,了断因缘。此行我只想一人,不能带她。

她说我会一去不返,她对男人的伎俩了如指掌。我对她说了我的武功师承,她回答:“搞不懂你们这些练武人的事。”我又说三日内不回来,她以后再遇见我,有权剁下我的三根手指。我的毒誓博得了她的欢心,给了我路费二十元。

到了空幻寺,发现它现在是一座猪圈。

喂猪农民告诉我:“房梁柱子都是上好木头,养猪太可惜了。”我问:“你要做什么?”他说如果好好翻修,夏天配上电风扇,冬天配上火炉子,这里可以成为一个蝎子养殖场。

他说蝎子比猪值钱多了,而且不会有道德愧疚感。卖猪要防止猪在过秤前拉屎撒尿,因为一泡尿出去,起码少半斤分量,拉屎则损失更大。每当他猛抽猪屁股,就会在良心上谴责自己,而蝎子屎微乎其微,拉了也就拉了。

蝎子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城里人对蝎子的需要量会越来越大。

他啧啧赞叹:“城里人的身体真好,怎么毒都毒不死他们。”他说农作物用化肥激素,现在田里都没有老鼠了,可想菜的毒性有多大,但城里人吃了就是不死。

城里人的血液中都有毒,以后他们的药只有一种——蝎子,因为除了以毒攻毒,再没有别的办法。今天一克蝎子毒能起作用,日后会变成一百克才能起作用,养蝎子的事业将千年不休,万年昌盛。

我问:“你们这生蝎子?”他:“得到外地买蝎种,一只肥猪也换不来几只。我们这不长蝎子,因为土特殊。”他领我到外面,用手挖开土层,见一截白色的动物骨头向地下伸展,不知究竟有多大。我问:“恐龙的骨头?”他笑了:“不,是土。”此地土壤成分复杂,雨水渗到土中,会凝结成团块,加上烈日暴晒,最终成了天然陶器,传导太阳热量,灼伤土下的昆虫,同时受伤的还有植物的根茎。蝎子喜好阴凉,自然不愿来这种热地。

地下的天然陶器在扩展蔓延,田地越来越多地变质,不久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罐子,而此地的居民只好迁走另寻活路。

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我挖出了一截硬土,雨水捏成的土型生动奇妙,如龙如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我征服,我挖掘出许多块,当挑选时,发现养猪人已走,城里人的怪异,一定令他很不耐烦。

我最终挑了三块,其中一块上窄下宽,好似无头无腿的女人,乳房臀部形状分明,我觉得自己挖走了土中的精灵。

回到空幻寺,见养猪人在给猪喂食。他见我拿的硬土,说:“这是虎头,这是鹰爪,这个……小兄弟,你想媳妇了吧?”他冲我嘿嘿笑着,眼光闪烁,一瞬间显得聪慧无比。

我很感慨,他天生智商较高,如果生在城里,会成为一个有钱的好人或者有钱的坏人。但他生在山里,便没有了好坏。穷人没有道德,他们只在生存。

空幻寺养猪也好养蝎子也好,都不是他的错误。人间有正邪,如果周寸衣或二老爷名闻显达,这个猪圈便会是武林胜地。可惜他俩都禀赋邪气,行为乖张,未能站到人世的正面,我也呈现出了相同趋势,本派的发源地只好污秽下去。

我把鹰爪形硬土送给养猪人,离开了空幻寺。

下山时,有女声喊我:“你——干什么的?”抬头见山坡上立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肮脏红背心,胸部饱满,腰细胯宽。

我是个经历过女人的人,看到她的身形,便能感受到她衣服中肉体的质感,我想:“难道祖师爷要赐我个女人,不忍心让我白来一趟?”等我上了山坡,才发现她是小女孩。因为仰视的距离,我判断不了她的真正身高。与其说她是个小女孩,不如说她是个微型女人,因为她的身材比例已经不是孩子。

我:“你几岁?”

她:“十岁。”

她过早地发育了,她的目光充满童真,欢喜地看着我。她显然寂寞,连催我好几句:“说说。”我:“说什么?”她想了想,没词。

等她看到我手中的硬土后,兴奋地叫起来:“说土,说土。”我向她解释了一番,她拿过虎头硬土,反复看着,啧啧赞叹:“真像呀。”她发现了女形硬土,大叫:“这是什么?说说。”我一时语塞。她拿了过去,仔细端详,说道:“噢,我知道了。”我:“是什么?”她:“我!”她把衬衫一撩,露出肚皮乳房,说:“是不是?”我闪开目光,连声道:“对。”她放下衣服,说:“到我家去吧。”拍了我一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我跟着她,心中嘀咕:“怎么早熟成这个样子?难道她是收钱的?”脑海中登时呈现酒吧中的一幕,想到进了她家后,会有一个老农写写算算地跟我算账:一个玉米一千块,一个白薯两千元……

她家在一个窑洞中,窑洞里只有个土炕,真正的家徒四壁。炕沿上坐着一个七十岁模样的老头,女孩叫了声:“爹!”我心中一惊,暗道:早熟之后必有早衰。

她爹见了我慌忙站起,说:“啊,你这样的城里人,能到我们这家来,真好。”女孩:“给他吃点什么?”她爹颇为踌躇,说:“家里也没个啥,要不,给你做饭吧。”他出去了,女孩跳到床上,滚了起来,对我说:“很好玩。你也上来滚滚?”果然不出所料,她开始行动了。

我想转身就走,但又不忍看她步入邪道,坐在炕头好言相劝:“姑娘,你这么做,只能毁了你自己。你用这种方式挣的钱越多,你今后的路就会越窄。”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玩不玩?”她目光单纯,直视着我。我猛然醒悟,她的生活物质贫乏,可能在床上打滚就是她唯一的玩乐,她是真的觉得好玩。

我放下精神负担,躺在床上滚了一圈,她乐不可支,忽然整个人砸在我的胸上。碰触到她的身体,我竟有些激动,正要推她,她爹走了进来。我心中一亮:还是中了圈套,正好被捉奸在床,这可不是玉米一千、白薯两千那么简单的事了。

不料她爹没有破口大骂,反而露出焦黄的牙齿“嘿嘿”一笑,说:“乡下孩子野,就喜欢这么玩。”我:“……没事没事。”我起身坐好,她爹手里端着碗面,说:“要玩好了,就吃面吧。”我再次紧张,觉得这碗面大有文章。吃面时,听到女孩跟她爹说:“这个是虎头,这是——我。”我转头,果然女孩又撩起了外衣。

她爹把她的手拍落,冲我嘿嘿笑道:“乡下孩子,没规矩。”我尴尬地笑了两声,但心安了,判断这是质朴的一家人,无需多虑。

吃完饭,她爹跟我说:“没有什么可招待你的,你要觉得这炕还能睡,你就睡一觉。”盛情难却,我躺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见女孩坐在我身边。她把我球鞋的鞋带拆了,用鞋带在手指间编出各种花样,见我醒了,手伸向我,手指间是一个菱形套四方形的图案。我说:“你要觉得能玩,鞋带就送给你吧。”她爹的脑袋从炕沿升起,原来刚才蹲在炕下抽烟袋。他喜悦地对女孩说:“还不谢谢叔叔。给东西了。”我摸索身上,还有十几块钱,除去坐车的五元,余下六七块都放在了炕上,说:“谢谢你的面。”她爹一下急了,说:“吃面还要钱?你是瞧不起我!”我说了半天,他还是把钱塞回我兜里。我颇为感动,说:“大伯,我没什么东西,就是一身武功,教给你吧。”她爹跟我比划了两下,就哈哈笑着坐下,我也觉得他的资质太差。看时间不早,我告辞了。父女俩送我出屋,他爹让女孩回去,女孩执意要送我,她爹回身抽她一记耳光,女孩哭着回屋了。

她爹突然焕发出的暴力令我震惊,但他转过身来又是笑容满面。

他陪我走了几步,说:“兄弟,你把这丫头带走吧。我们这方土碱性大,伤男人却润女人,你看她这模样,长大了丑不了,过一两年她再大点,你睡了她也可以。就是,把她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