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三十六
三十一、毛骨悚然的剑法
又是夏天。
池塘里的荷花密密麻麻地开着,花园里一片花团锦簇。
虽然已经身怀六甲,司马无盐还是特地起了个大早,到花园里来看陈溪桥练剑。
司马无盐嫁入陈家转眼两年过去了,陈家终于恢复了当年鼎盛时的气派。陈家的这一代,又出了两个名动江湖的名捕,一个是陈溪桥,一个是陈无盐。
两年间,陈溪桥诛杀了遭刑部通缉的"十二恶神"。虽然当年谢三捉拿十二恶神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但毕竟陈溪桥完成这件不可能的任务时,才二十出头,跟谢三当年比,足足年轻了二十岁,因此江湖中人都不得不承认,陈溪桥未来的成就已肯定不在当年陈谢两大传奇名捕之下。
而陈家的媳妇已经改姓的司马无盐也并不比陈溪桥差。虽然不太抛头露面,但她俨然已经成了年轻一代捕快公认的领袖人物。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下,近年来各地发生的奇案大案,都已一一告破,女诸葛陈无盐的名声在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现在,连名捕陈家的下一代都已经快要诞生了。
司马无盐少女时代的梦想几乎都一一实现了。但她的心里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
这时,陈家大狂风剑法的第八十一剑已经发动起来。陈溪桥的身影和剑像雕塑一般凝立不动。
但司马无盐却看得出,陈溪桥正动得十分厉害。只因他动的速度太快,所以反而看上去像是没有动过一样。
两年来,陈溪桥的剑法已经愈发精湛。花哨玄妙的露水之剑变成了朴实深沉的不测之剑。
露水之剑的威力是看得出来的,而不测之剑的杀招却是无形的。
陈溪桥的人和剑虽然一点也没有动,但是花园里所有的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再怒放,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全部收拢起来,好像又重新变成了含苞待放的花蕾。而嘶鸣不已的蝉声,也突然不知了去向。
司马无盐忽然觉得有些冷,好像现在不是盛夏三伏天,而是数九寒冬。热辣辣的太阳没有了温度,花园里刮起了萧瑟的寒风。
除了冷,司马无盐甚至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些发毛,好像手指甲划在了一片寒冷的剑锋上。她的胎气已动,竟不住地呕吐起来。
不知为何,司马无盐一直都不喜欢这威力惊人的不测之剑。这一剑实在太可怕。
大狂风剑法的第八十一剑,本就是一招剑随人变的奇剑。剑不可测,那么人岂非更不可测?
“无盐妹子,你怎么了?”陈溪桥忽然收起剑,跃到司马无盐跟前扶住了她。
刚才压在心头的那些压力一下子不见了。司马无盐又直起了腰。她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怀孩子的正常反应吧。”“哦,是这样啊,”陈溪桥好像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剑气伤到了。”“难道连你自己都控制不了你的剑气?”司马无盐有些不相信地问。
“不能。”陈溪桥茫然若失地摇了摇头,“这一剑只要发动,就已经不再受我控制。所以,它才会叫做‘不测之剑’。”“那这一剑岂不是很可怕?”“不错。”陈溪桥凝重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只是因为你刚刚练成这一剑,等你把它练熟了,就一定能收发自如了。”司马无盐故作欢颜,安慰一脸沮丧的陈溪桥。
“但愿如此。”陈溪桥若有所思地说。
“陈家哥哥……”司马无盐欲言又止。虽然跟陈溪桥已经成婚多年,司马无盐还是喜欢像以前那样叫他陈家哥哥。
“嗯?”“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心事?没有啊。”陈溪桥一脸无辜地看着司马无盐,手轻轻地揉了揉鼻子。
“是不是因为谢三的事情?”“放心,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会去招惹谢三。”陈溪桥轻轻地搂住司马无盐的腰,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何况,我还没有见过你肚子里的小宝宝,怎么舍得现在就去送命?”“送命?难道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对付谢三的把握?”“没有。”陈溪桥沉思良久,然后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
“少爷,少奶奶,”正在此时,三思兴冲冲地闯进了花园,“王公子来了。”“哪个王公子?”陈溪桥不解地问。
“就是以前那个常常会到府上来有些怪怪的王船行王公子。”“哦,他回来了吗?太好了。”陈溪桥面露喜色,“走,无盐妹子,我们一起去见见王兄去。”“我有些不舒服,想回房歇息去了。你替我向他问好吧。”司马无盐的神色看上去果然很疲惫的样子。
陈溪桥点了点头:“好,那你就好好歇息去吧。”
酒已尽,菜已冷,夕阳已西下。但是陈溪桥与王船行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
经过这么多年的江湖生涯,陈溪桥已经明白,一个人跟你的关系如何,并不在于他和你说过多少句话。
沉默了太久,陈溪桥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本就是一个好动的人,和王船行这样静坐半天本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所以,现在他决定让自己稍微动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制钱,不断地抛起接住。
“王兄,这两年都到哪里去了?”“我回师门重修武功去了。”王船行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为什么?”“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对付刘辉的事情吗?”“记得,不过那次我不是真的想让那个农妇死,只是形势所迫……”陈溪桥不由得有些慌乱。
“我知道,”王船行打断了陈溪桥的解释,“所以,我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如果我的武功胜过刘辉,事情就会很简单。”“呵呵,没想到这件事情对王兄的刺激怎么大?你做人实在太认真了。”陈溪桥轻飘飘地笑了笑。
“该认真时,就一定要认真。”王船行正色说。
陈溪桥撇了撇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看来,王兄的武功一定又精进了不少吧?”“如果刘辉现在就在面前,我有十二分的把握,让他一刀毙命。”“厉害厉害,如果周罗衣在世,看来王兄的短刀一定能上她的兵器榜了。”陈溪桥恭维道。
“唉,只可惜我在山里才呆了两年,天下的恶人差不多都已经给你杀光了。”王船行目光闪动,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溪桥。
“恶人是杀不光的,随时都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陈溪桥神色萧索地摇了摇头。
“不过,有一个人你还没有除掉。”“你是说谢三?”“我查过了,这两年你所杀之人,都是‘十二恶神’中的人,这些人以前都被谢三抓到过。”王船行一动不动地逼视着陈溪桥的双眼,“所以你和谢三之间一定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如果现在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找到谢三,我敢打赌,这个人一定是你。”“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王兄实在太多虑了。”陈溪桥的眼睛慢慢眯缝起来,警惕地看着王船行。
“是不是巧合,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只想跟你联手,再去和谢三决一死战。”王船行紧紧握住陈溪桥的手,脸上满是诚恳和决心。
陈溪桥将王船行的手甩开,苦笑了两声:“你以为我了解谢三吗?我根本不了解他!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了解谢三,而他却能了解每个人。谢三太强大了,凭你我的道行,根本对付不了他。”“你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能?”“你根本没有机会去试,只要你动了这样的念头,他便已经知道。”陈溪桥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烦躁。
“看来,谢三早已摧毁了你的自信,你早就输给他了。”王船行凝视着陈溪桥,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来找你的。”王船行正欲离座而去,陈溪桥的筷子却已经向他攻了过来。
王船行看得出,陈溪桥这一剑的功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露水之剑,一刹那间,他身体的一百零八个大穴都已经被罩在了这平淡无奇的一剑中,而更可怕的是,这一剑除了剑招,还会弥散出一种可怕的压力,剑招还未出尽,王船行却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血液变凉。
王船行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让人毛骨悚然的剑招,但是他却已经看出了这一招的破绽。
破绽就在剑上。剑招虽然强大,但是用剑的人心思浮动,所以本来应该最强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弱的地方。
万分之一的刹那,王船行已经从桌上拿起了另一根筷子,轻轻地磕在了陈溪桥的筷子上。陈溪桥手上的筷子像根枯草一样,折成了两段。
王船行心头的压力顿时立减。
陈溪桥的眼睛却已经开始发亮,他停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次已经足够。”王船行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三十二、恐惧与惶惑
喘息。汗水。缠绵。身体在窗口漏进的月光下,闪烁着飘忽不定的油色。
无休无止。在百合花幽深的香气中,连时间都已好像被遗忘在了欲望中。
紫荷觉得此刻自己手脚已经无力。昨天晚上一来到这里后,陈溪桥就开始不断地向她要求着。
跟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紫荷现在已很清楚,每次他欲望最强烈的时候,也就是他心事最重恐惧最深的时刻。
虽然,她的男人这些年名气越来越大,武功越来越强。但是只有她真正清楚,他和小时候的陈溪桥并无太大的不同,依然是那个怯懦、六神无主的大孩子。她既是她的女人,也是他惟一的保护人。
陈溪桥的动作也终于慢了下来。他翻了一个身,从她的身上落到了床上。他四肢摊开,两眼忧郁地盯着天花板,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是不是,这次又要去办什么大案了?”紫荷展开怀抱,将陈溪桥的脑袋拢在自己柔软的胸前,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披散的头发。
“是。”陈溪桥的鼻子使劲地蹭着紫荷的胸,像是一个正在寻找安慰的孩子。
“对方很厉害?”“嗯。”“你的剑法不也越来越强了吗?”“但是,在那个人眼里,我的剑法就像孩子可笑的把戏。”陈溪桥眼中的惧色已越来越深。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紫荷警觉地看了陈溪桥一眼,“你说的该不会是谢三吧?”陈溪桥痛苦地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他。”“两年前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找他报仇了吗?”“我也想,但是我有得选择吗?”陈溪桥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说过,我现在是陈家的一家之主,所以我根本不可能为自己而活。”紫荷怜惜地用自己的脸碰了碰陈溪桥的脸:“但是,你根本没把握,为什么还要去冒险。”“因为我忽然发现,再等下去,我只会越来越没有把握。只要你越了解谢三,你就越是会发现他深不可测。”“这么说,这两年你还在和他呆在一起?”紫荷的脸色此刻看上去有些阴沉。
“不错,在和你回到这里后没多久,我就重新去找他了。”陈溪桥一脸惨然地坦承。
“为什么?”紫荷将陈溪桥的头从自己的胸前推开,一脸恼怒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还去找他?为什么你要骗我?”“姐姐,你不知道,我根本身不由己,你想象不到谢三有多可怕,不仅我的所作所为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连我的心神都好像已经被他控制住了。”陈溪桥两眼失神、可怜巴巴地望着紫荷,“只要谢三一日不死,我就永无安宁之日。”看着陈溪桥无助的神情,紫荷的心早已软了下来,又将陈溪桥拥回了怀里:“唉,算了,现在怪你也没有用了。反正姐姐也没什么用,根本帮不上你,但不管你生也好死也好,做好人也罢,做坏人也罢,这一生姐姐总是横竖跟定你了。”“姐姐,你对我太好了。”陈溪桥鼻子一酸,忍不住快要哭出来了。
清晨。虽然是盛夏,但山上的树林里还是寒意正浓。
每天谢三都喜欢在这时候一个人出来散散步。
早晨是一个能让人头脑清醒的时刻,每一丝空气里都带着一种催人奋发的气息,没有人会在这样一个时刻产生疲倦、怀疑和动摇的心情,整整一天的信心就被建立了起来。从入行做捕快的那天起,谢三就已经让自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
捕快行业是一个容易让人对人性产生怀疑的行当,与罪犯接触越多交手越多,谢三对自己的怀疑也就越深,善与恶之间的界线实在太过脆弱,突破它其实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对当年的谢三来说,早晨无疑是一个用来辨善恶的时刻,让他可以有勇气继续去当一个惩恶扬善的捕快。
后来他对辨善恶也产生了深深的厌倦,但是清晨的散步活动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对现在的谢三来说,早晨是一个可以让他克服厌倦的时刻,让他能够产生一些新的灵感。
但是,最近谢三却发现,自己对早晨竟也产生了厌倦之情。
前面的小木屋里,萧憔悴又在弹琴了。
然而,他却突然没有了那种茫然若失的惆怅。
萧憔悴之所以能折磨他,只是因为他想让她折磨自己。
得不到的爱情,从来都让人刻骨铭心。
但是,现在谢三却对这件事情也没有了感觉。
现在惟一让谢三还有点兴趣的,就是他和陈溪桥之间的游戏。
陈溪桥已经把“十二恶神”全部杀掉,接下来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对决的时候了。谢三不知道,在经过自己两年的栽培之后,陈溪桥是不是能把这个游戏玩得更精彩一些。
谢三忽然心中一动,轻轻地推开了萧憔悴家的柴扉。阳光穿过树林的间隙和谢三宽大的肩背,照在了萧憔悴有些苍白的脸上。
萧憔悴没有抬头,好像全部的精神都已投入到了案上的长琴中。琴声悠长得就像她披落在地上的黑发,让人不由自主地会产生出一丝怜惜之意。
霜秋波、雪无痕、冰至清、蓝惜惜、萧憔悴本都是江湖上最骄傲的女人,但是她们却偏偏爱上了一个比她们更骄傲的男人。所以最后只能落得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唉……”谢三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琤……琮……,萧憔悴手中的琴弦因为这一声叹息,忽然断了。萧憔悴抬起头,在乌油油黑发的衬托下,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她的眼神很疲倦,分不清究竟是仇恨多一点,还是幽怨多一点。
“有什么事?”萧憔悴冷冷地问。
“陈溪桥最近有没有找过你?”“他有没有找我,关你什么事?”“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他最近想了解有关我的情况,你务必知道多少,就告诉他多少。”“甚至连我以前跟你上过多少次床都告诉他?”萧憔悴怨毒地说。
“不错,”谢三苦笑着停顿了片刻,“甚至连我以前跟你上过多少次床都告诉他。”“你到底想怎样?”“想让他来杀我时,把握更大一些。”“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不是我不肯放过他,而是他自己放不过自己。”“我一定会阻止他,不让你得逞。”“唉,悴儿,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我和陈溪桥的这一战,不是我想还是他想的问题,从两年前他来拜我为师时,这件事情就已经注定了。我提醒你这些只不过想让这件事情更公平一些。而且,你岂不是也一直希望他能杀了我?”“我真是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的疯子?”“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疯子,我只不过是把他放出来了而已。其实你自己又如何?如果你不疯的话,为什么放着平西王府的郡主不当,要到这个肮脏的江湖中来?”“滚!你现在就给我滚!”萧憔悴像一只受了刺激的母猫,嘶声叫喊起来。
“说句实话,你生气的时候,比你不生气的时候更漂亮一些。”谢三脸上的神情更加轻松了,好像已经吃定了萧憔悴。
三十三、密谋
萧憔悴已经走了。
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忘忧草的气味。
陈溪桥和王船行还在烟霞镇的客栈里发呆,浓烈的烟味让王船行很不习惯,他小心翼翼地吸着气,好像生怕吸进了这些让人精神委靡的气味。
“这个萧憔悴可靠吗?”王船行警觉地看着陈溪桥,问道。
“绝对可靠。”“但她不是谢三的情人吗?”“不过,她比你更想谢三死。”“为什么?”“因为她已经被谢三杀过一次了。现在除了她的脑袋是萧憔悴的,她身体别的部位都是谢三从别人身上拿下来的。”“什么,谢三竟有这等能耐?”王船行的嘴张得大大的,脸上满是不信。
“如果撇开别的不说,谢三绝对是一个世不二出的天才。”“但是,根据刚才萧憔悴的情报,谢三岂不是连一点弱点也没有了吗?那你又怎样用所谓的‘攻心大法’对付他?”“萧憔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溪桥目光闪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谢三身上还有一个弱点。”
“也许?”王船行不解地看着陈溪桥。
“因为我并不敢保证,看上去,他好像已经治愈了他的心病。”“你先说说看。”“谢三很喜欢书法。”“他喜欢书法?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平心而论,他的字写得很好,大概可列入当世十大高手之列,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他太在乎自己的字了,所以反而没有了自信,常常会为此事心神不定。不过这两年里,他好像很少再这样了。”“好吧,我们现在做一个假设,他还没有除掉这块心病,你有什么办法引发它?”“听说过‘笔仙’胡墨吗?”“就是那个人称天下第一书法高手的胡墨吗?”“不错,我可以向胡墨求字,然后带给谢三,告诉他这是一个普通高手写的。如果他因为看了这幅字而心神不定,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很好,就这样决定了。”“不过那可能只是一刹那,而且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也不能带更多的帮手去。如果不能击倒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了。”陈溪桥忽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拿出了萧憔悴送给他的忘忧草,狠狠地吸了一口。
夜已经很深,司马无盐却还没有睡。
陈溪桥又神秘地离开了陈府。这两年来,他住在外面的时候,要比在家里更多。但是,司马无盐心中却没有一点妒意。
这场婚姻,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成功和名望,所以就必须付出另一些代价。
更何况,在陈溪桥之外,她的心里还一直记着另一个男人,一个让她一辈子魂牵梦绕的男人。
现在,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为自己画蛾眉挽宫髻,只为在两年以后,再去见一次这个男人。她遍布于江湖的眼线早已在暗地里报告她,陈溪桥和王船行最近正好像在谋划着什么大事。不用猜,司马无盐就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神秘和紧张,是因为他们这次要去对付的是谢三。这本就是一项凶多吉少的任务,也许过了今夜,她就再也见不着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了。
门外,三思已经为她备好了马车。细碎的马蹄声,在深夜里听上去像她的心跳一样清晰而凌乱。
马车穿过一条条寂静的大街,来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卑琐、落魄、穷困的角落,路上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些买醉而归的苦力,还有年华已逝、脸傅重粉的低级流莺,街面上弥漫着一股劣质烧酒和脂粉混合的气味。
街上黑得吓人,只有街角一个用草席搭出来的小酒棚还在亮着灯,一些苦力打扮的男人,正在吵吵嚷嚷地喝着烈得辣嘴的烧酒。
最后一个桌子前的客人,好像已经完全醉了,他的面前已经放了整整十个空掉的大酒坛子,一头趴在了桌子上,眼角竟有水光闪动,不知道是眼泪,还是从坛子里溅出的酒水。
自王船行回来后,司马无盐就得到了线报。这个在人前一向克制、沉默的男人,每到深夜,常常会一个人跑到这个都是陌生人的角落里,喝个烂醉,然后随便找一个丑得无人问津的低级流莺,在这条又脏又臭的街巷过一晚上。
一个清高如王船行这样的人之所以会这样自甘堕落,可能的理由只有一条,他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件不能对外人道的伤心事。
司马无盐知道他的伤心事是什么。因为这本也是她的伤心事。现在,这个男人的落拓样子,让她至少明白了他爱她有多深。
司马无盐觉得自己的心此刻柔软得就像一汪颤抖的春水。她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挺着大肚子在王船行身边坐了下来。
过了很久,王船行好像重新醒了过来。睁开懵懵懂懂的眼帘,他看见了那张他做梦都在想着的脸庞。他的心里一惊,酒好像已完全地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王船行努力地抬了抬头。
“你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吗?”司马无盐也收起关切的神情,缓缓说道。
“你知道?”“我知道。”“所以,你特地来这里看我。”王船行一阵感动。
“不错,”司马无盐停顿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你说。”“如果这次你们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司马无盐咬了咬牙,绝决地说道。
“为什么?”“因为这一世我总是要负了你,所以,索性就负个够。如果有来世,我再还你。”“哈哈哈……”王船行大笑,声音竟有些哽咽,“好一个索性负个够,有你这一句,我死也瞑目了。”司马无盐不语,狠狠心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连头也不敢回。她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三十四、致命的一击
黄昏。
谢三的小木屋暗极了,陈溪桥坐在小屋的角落里,等着谢三回来。他垂着头,好像打起了瞌睡。
谢三像个鬼魅,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已经站在陈溪桥的身后。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谢三缓缓地说。
陈溪桥一惊,睁开了眼睛。
“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已经准备了两年,我的攻心大法你也已用得很娴熟了。”“但是我对你还是不够了解,所以我准备呆在这里,再好好地观察你一段时间。”陈溪桥懒洋洋地说。
“哦?”“反正我们有约定,只要我不动手,你就不能动手。所以我不妨一直在你身旁等下去。当然,从现在开始,你可是每时每刻都要小心了,千万不要给我机会。”“很好!”谢三目光闪动,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理会陈溪桥,自顾自在一边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来。
谢三铺开笔墨纸砚,仔细地洗了洗手,开始研墨。忽然他发现,桌上放着一张卷起的宣纸。
“这是什么?”谢三警觉地问。
“哦,忘了告诉你,这次我特地从京城给你带回了一幅字。”陈溪桥不经意地说。
“是吗?”谢三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桌上的宣纸,沉默了片刻,欲伸手去摊开这卷宣纸,但不知为何还是停下了动作,然后继续自顾自研起墨来。
“什么人写的?”谢三故作轻松地问。
“一个也喜欢写字的朋友。”“水平如何?”“大概能挤进当世前五百名吧。”谢三点了点头。研完墨,开始练字。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手慢慢地伸了过去。
谢三的手将宣纸一点一点地摊开,呼吸却越来越乱,目光不断在胡墨的字和自己的字之间移来移去。陈溪桥漫不经心地瞟了谢三一眼,手却已经握在了剑上。
谢三烦躁地将自己的字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然后,另外找了一张宣纸纸,照着胡墨的字,一笔一画临摹起来。
终于临摹完毕,谢三又定神比较了一下。虽然写出来的字已有胡墨九分的神韵,然而毕竟是差了一点。原来紧紧握在手里的笔一下子从指缝间滑落下来,谢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好像浑身的精血都已那滑落的笔从他身上泄了出去。
这只是短短的一瞬,但陈溪桥的剑却已经发动。
“嗡”,陈溪桥的剑是一把开了声槽的鸣琴剑,快剑带起的劲风划过声槽,发出了锐利的尖啸。
谢三心中一凛,反倒一下子平静下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真正致命的一击来自身后。
后面的墙壁已经崩坍,一把无声的快刀逼近了他的后心。
除了当年陈六的昨日之剑,谢三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看上去很慢而实际上却快得惊人的杀招。
谢三知道自己挡得住陈溪桥的剑,却躲不过这一刀。
先机已失,他惟一的选择,就是用自己的肩硬挨这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谢三气沉督脉,竟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左肩往下沉了两寸。
但是不知为何,谢三的胁下却先感到了一阵剧痛。
王船行的刀虽快,但是更快的却是他的左掌。这一掌比短刀晚发,却比短刀更早击中了谢三。
谢三觉得自己的五脏都快要裂开,他闷哼一声,将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部聚到了袍袖之上。谢三的袍袖像一把铁锤,直直地向陈溪桥笼罩过来,把不测之剑的剑芒都夺了过去。
王船行却已挡了过来。谢三的袍袖重重地击在了王船行的胸口。王船行飞起来,向陈溪桥砸去,正落在陈溪桥已收不住的剑上,像条被钓起的鱼似的挂在了剑上。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王船行的嘴角,喷了出来。
陈溪桥满头满脸都是血,他的嘴角在抖,手也在抖。凶险万分的不测之剑好像被淋醒了,连一丝杀气都没有。陈溪桥手中的剑垂了下来。
“他中了我的无影掌,快,杀了他!”王船行从剑尖上滑了下来,连吐字都已艰难。
陈溪桥一脸惶惑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王船行,手脚都已冰凉。他抬起头向谢三望了过去。
谢三已经整好了凌乱的衣衫,像没事人一样,又拿笔练起字来。
“从看见你带回来的那幅字开始,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过了一会,谢三不动声色地说。
陈溪桥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冷汗已经布满他的手心。
“这个人武功不错,难得年轻轻轻,就能有这样的修为,你实在不该用他做赌注,否则再过几年,不用你施诡计,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杀了我。”谢三没有抬头,继续说。
“杀了他!”王船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催促道。
陈溪桥一动不动地看着谢三,拿剑的手微微向上抬了抬。
“你看着我干吗?你把事情搞成这样,难道还要我来收拾残局?”陈溪桥目光闪动,连额上也已沁出了冷汗,脑子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谢三摇了摇头,叹道:“唉,看来只能我自己动手了。”谢三放下手中的笔,拣起王船行掉在地上短刀,随随便便地向王船行走了过来。
陈溪桥咽了口唾沫,勉强干笑了几声:“好,我这就把事情解决了。”他的手下意识地轻轻一送。剑刺透了王船行还在蠕动的咽喉。
月明如镜,把山岗照得发白。陈溪桥目光呆滞,双手不断地刨着身边的泥土。他的指甲已经开裂,鲜血不断从指尖流了出来。然而他却好像全无感觉,身边的土坑已经越挖越深。
王船行的尸体正静静躺在土坑的另一侧,晦暗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深深的遗憾。
陈溪桥的思绪好像终于苏醒了过来。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王船行的掌击在谢三胁下的那一幕。
他的头上突然大汗淋漓,像受了惊吓一样,迅速地跃了起来,握着剑,迎着月亮的方向一路狂奔着。
他的嘴里已越来越苦,心好像沉入了一片黑暗中。他不停地奔跑,而时间却显得漫长而又漫长。
谢三的小屋终于就在眼前。陈溪桥闯进屋子,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地上留着两滩血迹,一处是刚才王船行留下的,一处留在了谢三刚才的所站之处。
他不仅出卖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错过了手刃谢三的最佳时机。
陈溪桥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一个白衣胜雪的女人叹着气进了屋子,脸上满是不屑和冷嘲。
“你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萧憔悴慢条斯理地说道,“谢三已经走了。临走前,他让我转告你,三个月后他一定会来找你。”陈溪桥捂着脸,终于哭出声来。
“谢三说得不错,你是个被惯坏的孩子,本不该和他玩这个游戏的。”萧憔悴失望地摇了摇头,把陈溪桥一个人留在了屋里。
三十五、最后一张牌
又在村口站了整整一天,陈溪桥却还是没有出现。
黄昏已近,除了回家,紫荷别无选择。
陈溪桥失踪已经一个月。江湖中人都在传说,名捕陈家的少爷和六扇门里的另一位年轻高手王船行,都已命丧谢三之手。
但不知为何,紫荷的心里却隐隐觉得陈溪桥还活着。所以这一个月来,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跑到村口顾首翘盼,希望能等到她的情郎。
夜越来越深,灯油已快烧尽。紫荷打了个哈欠,又一天即将过去。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了枕头里,希望能埋尽自己心中的无限忧虑。
忽然,房间的窗户被一只脏得吓人的手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的人顺着窗缝跳进了屋子。他浑身战栗,惊弓之鸟一样地向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偷偷地在紫荷身边躺了下来,蜷缩着,啜泣起来,泪水在他满是污垢的脸上洗出了两道白痕。
紫荷没有动,因为她不必看清楚,就已经猜出,这个不速之客正在她这些天一直都在等的那个人。
陈溪桥越哭越厉害,已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
紫荷不语,只是轻轻地搂着他,像哄着一个受了惊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打着他。
不一会儿,陈溪桥便在紫荷的怀里睡着了。看着熟睡的陈溪桥,紫荷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这个长不大的男人这次一定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秋天已在眼前。百花凋零,黄叶满地。
这样的季节总会让人比平时更加忧郁一些。
紫荷的心情却比秋天还要忧郁十倍。
从陈溪桥回来的那天起,紫荷就发现自己的男人已经彻底垮掉。他虽没有被谢三杀死,但他的信心、自尊甚至求生的意志都被谢三抽空了。他已生不如死,只剩下了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每天只能在酒肆和青楼打发掉所有的时间。
秋风狂舞,院子里的树上落叶还在簌簌落落地掉着,任紫荷怎样扫也扫不干净。然而紫荷好像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是不厌其烦地用笤帚清理着一片又一片落叶。
陈溪桥回来了。他已喝得烂醉如泥,嘴里哼哼着,手上还拿着个酒坛子,刚穿过竹篱笆,就踉跄着倒在了地上。他好像已不准备爬起来,躺在地上,就着坛子一口一口地狂饮起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谢三你来杀我吧……你来啊……来啊……”一边喝着酒,一边他还在那里喃喃自语。
紫荷没有搭理陈溪桥,只是神情冷漠地扫着落叶。落叶和笤帚不断地拂过陈溪桥憔悴的脸庞。
陈溪桥没有反应,只是看着紫荷,呵呵傻笑着,忽然脑袋一歪,竟呼呼睡去了。
紫荷也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失神地坐在了地上。
有人慢慢踱进了院子,脚踩在落叶,没有一丝声音。
张横舟的背已经越来越佝偻,怎么看都可算是一个正在苟延残喘的老人。
“管家,你来了?”紫荷无精打采地问。
“我来了。”张横舟不动声色,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一年多前,我就已经知道少爷常常会来这里跟你会面。”“哦?那你为什么不来拆散我们?”紫荷惨然地笑了笑。
“你虽然没有住在陈府,但在我眼里,你几乎就是陈家的另一位少奶奶。”“谢谢。”紫荷感激地看了张横舟一眼。
“不过,今天我想把少爷从这里带走。”“你以为你能让他振作起来?”“也许。”张横舟目光闪动,缓缓地点了点头,“六哥临死前,把少爷托付给了我,所以他现在这样我不能不管。”“好吧。”紫荷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一大桶凉得彻骨的水没头没脑地洒在浇在了陈溪桥身上。这样的情况下,他不想醒都不可能。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不是紫荷,而是张横舟。
“对不起,少爷。”张横舟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毕恭毕敬地向陈溪桥躬了躬身。
“张大叔,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溪桥揉了揉眼睛。
“少爷,你现在已经回家了。”“回家?”疑惑中,陈溪桥向四周望了一眼,赫然看见头顶上方挂着的正是那块陈家祖传九代的御赐金匾。
“少爷,现在你清醒了吗?”“清醒?什么意思?”“因为我要给你看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首先要保证你现在是清醒的。”“什么东西?”“一封信。”张横舟顿了一顿,“当年六哥去救你前,给你留下的信。”
信已被打开。陈溪桥读了一遍又一遍。
信是这样写的:
溪桥吾儿,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就意味着我的努力已经白费,我只剩下这最后一个赌注了。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有些人注定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是名捕陈家的惟一传人。家族用了几百年时间,牺牲了很多人的生命,才会有今天,我不能让这传统中断。
我知道你是一个胆小敏感的孩子,并不适合从事这种血腥的职业。作为父亲,我也希望你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但问题是,我是陈六,你是陈溪桥,我们都不可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一直在努力设法改变你,但你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总是不愿长大。
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和紫荷之间的事了。你对她过于依赖了,这是你不能长大的原因所在。其实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把紫荷从你的身边赶走,更极端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但是我找不到可以这样干的理由,问题出在你身上,更出在我这个当爹的身上,我不能把自己的问题转嫁给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我的原则就是要对所有的人公平。
所以我决定去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去对付谢三前,我已身中奇毒,将不久于人世。在梦村的时候,我已知道谢三诈死,而且我也猜得出不久后他会报复我。谢三知道,我最大的弱点就是你,所以他一定会利用你来报复我。
果然,这一切都按我的预想发生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就是用我的命去换你的命。但愿这能激励你,让你下决心去承担起家族的命运。
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如果不成功的话,我想我也无愧于列祖列宗了。至于你当然也可以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了。
从清晨到黄昏,陈溪桥已能把这封信倒背如流。
他无力地抬着头,出神地望着头顶那块写着“名捕世家”的牌匾,信已从他的手上滑落在了地上。
秋风将信吹到庭院里,信纸和落叶飞舞在了一起。
雨下得很大,陈溪桥被淋得湿透了。
但是陈溪桥却好像全无感觉,只是茫然地行走在黑得吓人的雨夜里,他的手上拿着一块红布,里面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他已经来到紫荷住的地方。
紫荷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神色平静地在为自己梳妆打扮。
陈溪桥推门走了进来,他忧伤地看了镜子里的紫荷一眼,然后走到了她背后。
紫荷并没有回头。
陈溪桥手上的红布滑落在了地上,露出明晃晃的匕首。紫荷并没有看见匕首。
“你的身上有杀气,你是来杀我的。”紫荷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微笑。
陈溪桥的眼中已经掉下了两行眼泪。
“老爷去救你之前,曾要我离开你,他怕有一天,你会来杀我。不过,我没有走。好吧,现在你动手吧。”紫荷闭上了眼睛。
陈溪桥握匕首的手突然松下。匕首掉在了地上。
紫荷张开眼睛,猛一回头,发现陈溪桥已经离开了。
对着镜子,紫荷失声痛哭起来。她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她的情郎。
风越刮越大,雨也越下越大。
房间里只有陈溪桥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久久难以入眠。
雨声变成了鬼哭狼嚎。
陈溪桥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大。他手足无措地坐起,又躺下,又坐起,又躺下,他甚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渐渐的,他平静了下来,喘息声轻了,鬼哭狼嚎的声音也渐渐消散了。陈溪桥脸上的笑意已经越来越浓。
从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陈溪桥了。
只有雨声还在继续。
三十六、最媚惑的杀招
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场无休无止的秋雨已经整整下了三天三夜。三天来,萧憔悴几乎没有出过门。
屋子里的鸟羽已被渗进来的水汽浸湿,萧憔悴的心情就像这些失去了光泽和轻盈的鸟羽一样糟糕。
青烟袅袅,她一手托腮,一手拿着忘忧草卷起的旱烟,斜卧在窗前的床榻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窗外漫天漫地的雨,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已有两滴清泪挂在了眼角边上。
前方的林子里,走来了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庞大的斗笠把来人的脸庞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萧憔悴从未见过有人行走在雨中时,还能让自己的步态保持如此的优雅,每一步的大小缓急都有规有矩,好像他不是行走在泥泞中,而是行走在一片鲜花簇拥的波斯地毯上。风虽然很大,却一点也没有吹动他身上的蓑衣。萧憔悴都看呆了,未见到此人之面,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好感。
来人终于走到了她的屋前,吱呀一声,屋门已被打开,随着人影一起进来的,还有一股清新逼人的风。
萧憔悴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这被带进来的新鲜空气。
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竟是两个月前她以为已经崩溃的陈溪桥。
然而这个陈溪桥已经跟两个月前完全不同。他的眼神很温柔,脸上始终都带着很优雅的微笑,好像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亲近的魅力。
但是萧憔悴却隐隐感到,这个笑得很优雅的陈溪桥已经比以前那个带着许多戾气的陈溪桥更可怕了。
萧憔悴甚至觉得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谢三,一个甚至比谢三还要危险和可怕的谢三。
“你还敢到这里来。”萧憔悴努力地静了静神,冷冷地问。
“我不得不来。”陈溪桥慢条斯理地说,脸上的微笑愈发地温柔起来,好像萧憔悴是他最亲密的爱人一样。
萧憔悴觉得自己正在被这至媚至惑的笑容所融化。
“你有什么事情?”“想让你看一看我的剑。”“你的剑?”“不错,我的剑。”陈溪桥打量了一下屋子四周,然后点了点头。“这里好像太小了一些,我还是出去吧,你趴在窗前看看就行了。”还是那样的节奏,还是那样的优雅,转眼间,陈溪桥就已经走到了外面的雨中。
不知为何,萧憔悴竟按照他的吩咐,趴在床上,像个小女孩一样将脑袋支在了窗台上。
陈溪桥终于站定了下来。忽然,对萧憔悴灿烂地笑了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时蓑衣竟像两片贝壳,突然打开。蓑衣里面已经没有陈溪桥,只剩下了一片白色的光芒。
白色的光芒从蓑衣里面脱落了出来,慢慢地向四周发散出去,变得越来越大。光芒所到之处,雨就停了下来,好像连太阳也突然被这白色的光芒打通了,从上面普照了下来。
而白色的光芒之外,雨却越下越大了。
看着这白色的光芒,萧憔悴的嘴角边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动情的微笑,好像那白色光芒所照之处,是一个温暖、幸福的天堂。
被它吸引,萧憔悴竟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越出窗子,无怨无悔地向窗外的那片白光飞了过去。
转眼间,她就进到了白光里面,里面好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她正像天使一样向这个世界的中心飞去。
越接近中心,那里便越亮。萧憔悴的心都已经醉了。
终于她到达了终点。但是不知道为何,她浑身上下突然被一阵阴风裹住了,每一根汗毛都已经竖了起来,她看见光芒的中心是一把冷冷的剑和一个冷冷的人。而她自己正在迎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剑飞去,她已避无可避。
就在她的胸已经快要穿过剑刃时,陈溪桥突然收住了剑。
白色的光芒一下子不见了,萧憔悴跌落在了地上,大雨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她的身上,她茫然若失,大声痛哭。
陈溪桥还在微笑,一直等到萧憔悴的哭声渐渐轻了下来之后,才又重新开了口:“我的剑如何?”“剑是好剑,只是它的媚惑之力对谢三是不是有用,连我也不敢保证。”萧憔悴依然若有所失,低着头缓缓说道。
“如果有你在一旁协助,也许我就有五成把握。”“你要我怎么做?”“我想请你在对付谢三的时候,当着谢三的面自尽。”“什么意思?”“对谢三来说,你是他的心血之作,没有人会看着自己的心血之作被当场毁灭而不心乱。”“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帮你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你已了无生趣,既对谢三恨得入骨,又对他爱得要死。所以,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杀了谢三,我一定把你和他合葬在一起,让你们不能同生却能共死。”“你这么有把握让我答应。”“不错。”陈溪桥诚恳地点了点头,好像现在在提出要求的不是他,而是萧憔悴。他的目光已经跟萧憔悴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
“好,我答应你。”陈溪桥温柔的眼神让萧憔悴竟不想再跟他使小性子了,而是干脆点头答应了。
蓑衣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陈溪桥的身上,他又开始不慌不忙地踱起了优雅的方步。
萧憔悴好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发了疯似的向陈溪桥跑过去。扯住他的蓑衣,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
“虽然我答应帮你,但是我不喜欢你这种利用别人不当回事的态度。”萧憔悴恨恨地说道。
“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在被别人利用呢?”陈溪桥没有停下来,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萧憔悴忽然发现,他笑容的深处竟好像有着无尽的忧伤。
天气终于重新放晴,阳光好得让人心醉。
谢三又回到了啼破山上的小屋子里面。木房子已被重新修好。屋子里的摆设跟从前没有两样。
谢三看着这一切,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走到了桌子旁边,又开始练起字来。看上去,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溪桥扛着一捆柴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像小媳妇一样抱着一盆衣服的萧憔悴。
“果然是你。”谢三没有抬头,轻轻地说。
“当然是我。”陈溪桥也笑着说。
“你不必这么早赶来,离三个月的约定,还有七天。”陈溪桥突然跪在了地上。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陈溪桥的脸上满是诚恳之色。
谢三惊讶地看着陈溪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眼珠子不断地转着,然后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干笑了几声:“我明白了,你的脑子里一定正在转什么坏念头?”“你不是会攻心大法吗?我的事情你都知道,所以你也一定知道我在转什么念头。”陈溪桥脸上的笑容愈发地天真了。
谢三的心底却升起了一股寒意。
“你敢取笑我。”“不敢。”陈溪桥站起身来,向谢三逼近过来:“好,你现在就动手吧。”陈溪桥的举动让谢三反而不知所措起来,他紧锁眉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却。忽然他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竟是萧憔悴拖在地上的裙袂。
嗤……,萧憔悴的裙子被撕破了,她像个赤裸的婴孩一样,迎着谢三走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谢三一惊,已在掌中运满真气。
“他还要你动手,我却可以自己动手。”萧憔悴妩媚地笑着,手轻轻地挥了一挥,她完美无缺的身体上已经被自己剖开,她扑在了谢三的怀里,正在变凉的唇吻在了谢三的唇上。鲜血把谢三整个地染红了。
就在这一刻,谢三的眼中已有热泪涌了下来。
“悴儿,你为何要这样对我。”谢三把萧憔悴紧紧地抱住了,用手不断的撮合着萧憔悴身上的伤痕,但还是止不住她身上向外奔涌的热血。萧憔悴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变僵,她的美丽像即将熄灭的火花,正在一点一点地凋谢着。
谢三的魂魄好像一下子掉了,失声大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这一刹那,陈溪桥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竟有一束白光在闪耀,白光越来越大,把萧憔悴从谢三的怀里吸了过去。
已经死去的萧憔悴在这白光的作用下,好像又重新恢复了生气,胸腹处那条长长的伤口正在慢慢地愈合,萧憔悴又活了过来,正颦笑着向谢三挥手。
谢三好像已经被眼前的这一幕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飞了起来,张开怀抱向光芒中心的萧憔悴扑了过去……
陈溪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即使聪慧高强如谢三也挡不住这一招修罗之剑。
但是,就在他以为就要得偿所愿时,他忽然发现剑已经不在他手上,面前的谢三也已经没有了踪影。
“你真的以为你赢定了吗?”谢三的声音在陈溪桥身后响了起来,陈溪桥的剑现在已经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我错在哪里?”陈溪桥叹了一口气,脸上却还在笑。
“你的计划不可谓不严密,你这一招新悟出的修罗之剑也几乎是当世最具威力的杀招,只是你算错了一步。”“哪一步?”“我本来确实把萧憔悴当做是我最伟大的杰作。”“难道现在不是了?”“不是。”谢三缓缓说道,“因为后来我突然发现,我创造了一个更完美的杰作。”“哦?”“当年我刚进捕快这一行时,领我进门的师傅曾经对我说,想要打败对手,通常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比他更强,一个是比他更坏。你就是我的这一个新的杰作。”陈溪桥的脸上满是无奈而苦涩的笑容,冷汗从他额头冒了出来,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将被汗浸湿的手在衣服上不断地擦了又擦。然后闭上了眼睛,等着谢三来杀自己。
谢三看着陈溪桥,眼中充满疲倦。他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一副怪异的笑容。
“所以我们的游戏已经结束,我赢了,所以我死,你继续替我活下去。”谢三突然抽回了手上的剑。陈溪桥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他睁开了眼睛,回头望去,发现他的剑已经刺进了谢三自己的小腹。
谢三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他爬到萧憔悴的身边,牵着她的手仰卧着,看着天花板,脸上带着微笑,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又何欢,死又何惧……”陈溪桥看着谢三,不知所以地狂笑起来,连声音都已嘶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谢三已经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念念有词。
陈溪桥把剑从谢三的身上拔了出来,发狂似的砍在他身上,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就像当年谢三的剑砍在他父亲身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