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三十
二十六、致命的洁癖
江南的玉汤镇是个很有名的镇子。
玉汤沐身,百病不侵。玉汤镇最出名的是这里的水。
玉汤镇坐落在玉汤山的山腰中。有人传说玉汤山下面卧着一条火龙,所以从山上冒出的泉水竟都是热的,而且水的颜色跟白玉一样,晶莹而不透明。
而这水最大的一样好处,是在里面泡上半天后,便有祛风散寒活肌生骨的奇效。能在里面泡一泡,实在是快活赛神仙。所以,一些有头脑的商人,便借着这里的玉汤之水做起了澡堂生意,渐渐地形成气候,又带动了其他的行业,结果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区里硬生生造就了一个繁华的大镇子。
每年各地的名门豪族、富商大贾都会络绎不绝地扶老携少到这个镇子来度假,洗一洗澡,松弛松弛筋骨。
玉汤镇上的澡堂很多,但是最大最有名的却是清风明月池。
清风明月池的李老板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清风明月池在他经营下,不过十年时间,便超过了镇上所有老字号的澡堂。
清风明月池生意越来越好,李老板站在帐台后面,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眼前这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早已经让他心里乐开了花。
清风明月池的大堂宽阔而幽深,地上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大池子,里面正有玉色的热水不断地向外涌出。大堂的前方是六条狭窄的走廊,每条走廊的两边都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在这些房间门口,挂着一些小木牌,上面用甲乙丙丁标着房号。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穿着木屐在大堂和六条走廊之间来回穿梭,木屐在地板上发出阵阵细碎的"的笃"声。大汉们抬着跟他们的个子一般大小的大木桶,不断地往那些木制移门里面,送着刚从大堂的池子里打上来的玉汤之水。浓得像雾似的蒸汽此刻已经充满了整个店堂。
李老板发现,今天要水要得最多的是丁房里的客人,已经整整要了六十六桶水,在澡堂里也整整呆了八个时辰。按清风明月池的规矩,每送一桶水,客人便须支付五两银子。所以,丁房客人今天已经让他赚了整整三百多两银子。李老板不由衷心希望,这里所有的客人最好都能跟丁房里的客人一样。
但是,丁房里的客人却并不这么想。
玉汤之水虽好,但没有人会愿意在水里泡上八个时辰。
庞小呆现在浑身的皮肉都已经被泡得发白发酥,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被玉汤之水煮熟了。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昨天凌晨,他在五十里外的县城里,又杀了一家大小十几口人。虽然他很享受杀人时那种切瓜砍菜的快感,但是他却无法忍受那些喷洒到他身上的鲜血。
庞小呆甚至觉得,血是世上最脏的东西。既然这最脏的东西已经沾满了他的身体,所以他就一定要好好地洗上一洗。
庞小呆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知道玉汤镇上清风明月池是天下最好的洗澡之地。
泡在池子里,陪他一起洗澡的还有本镇明月楼的三个姑娘。这已是今天第四拨来陪庞小呆的青楼女子了。
虽然明月楼里的姑娘们,都知道这位庞大官人是个出手很阔绰的豪客,但是没有人愿意在澡池子里面呆上这么长的时间。
所以每次只要庞大官人来镇上,明月楼的十二金钗总是会轮班来陪伴他。
庞小呆向那个叫轻舞的女子做了手势。轻舞乖巧地从水里站了起来,在白玉池子边上的茶几上拿起酒壶,将酒液斟入了一个小酒盅里面。
另一个叫做歌影的女子也半蹲着站了起来,轻笑着从轻舞的手里接过了小酒盅,轻展玉臂挽在庞小呆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酒盅高高地悬起,将酒液一滴一滴地灌入了庞小呆微微张着的嘴里。
庞小呆自己的两只手正在搓揉着身体,一边搓一边他还不放心地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不知怎么搞的,他还是在自己身上嗅出了浓浓的血腥味。所以,虽然已经对洗澡这件事情深恶痛绝,他还是不得不呆在了池子里面。
“加水!”庞小呆烦躁地大喊。
“来了,来了。”门外传来了殷勤的吆喝声,房间的木门被移开了,抬水进来的竟不是一个满身横肉的大汉,而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伙子。
“哇,现在清风明月池还雇了一个这么俊俏的小厮,我看李老板是准备改行了。”另一名叫灯烟的女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改什么行?”轻舞故意放高声音问。
“改行出租相公啊。”灯烟答。
“要是这样的话,我一定第一个来租他。”歌影故意挺了挺自己傲然的胸,挑逗地看着这个小厮。
小厮的脸看上去已羞得通红,低着头,只顾往池子里加着新水。
“哎呀,看你们把这些人,把人家小孩吓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啦。”轻舞也笑了起来。
“这小孩看着老实,其实那双眼睛一点也不老实,低着头时还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把我们姐妹身上的每个地方可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歌影将一条颀长的腿抬出水面,大声说。
三个女人笑作了一堆,庞小呆也不禁哑然失笑。侧眼看了眼那小厮,还向他招了招手。
陈溪桥的心沉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因为那三个青楼女子的起哄,让庞小呆对他起了疑心。他点头哈腰地走到了庞小呆跟前,双手早已运足了内力。
“客官,还有什么吩咐?”陈溪桥毕恭毕敬地说。
“你替我搓一搓背吧。用力点!”庞小呆一挥手,将一锭银子扔到了陈溪桥手里。
陈溪桥松了口气,又是一躬:“是。”说着,他的两只手放到了庞小呆的背上。
庞小呆的背柔软得就像一匹缎子。但陈溪桥却知道,这是一匹可怕的缎子。
在少林寺历史上所有的俗家弟子中,只有庞小呆一个人练成了少林七十二功中最难练的金刚不坏之身。即使在少林历代高僧中,练成这种武功的也不过只有十个人。
传说这种金刚不坏之身遇到攻击,不仅不会受到伤害,而且还能把对手的攻击之力全部反弹到对方身上。
不过,庞小呆因为不是童子之身练功,所以他的金刚不坏之身在咽下三寸处留下了一个命门。
这是萧憔悴告诉陈溪桥的。萧憔悴的情报从来都没有错过。
陈溪桥用力地为庞小呆搓着背。
庞小呆的双手被解放了出来,所以开始自己给自己斟酒。他闭上了眼睛,一滴一滴地品着手中的美酒。
陈溪桥搓背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向上移着,已经靠近庞小呆的脖子。
庞小呆好像还是没有任何察觉,甚至因为陈溪桥的搓揉而很舒服地哼哼起来。
陈溪桥的双手突然加力了,猛地向庞小呆的咽喉扼去。
庞小呆的头好像早已料到了似的,头往下一缩,便从陈溪桥的指缝中滑了出来,没进了水里。双手在水面上一拍,玉一般凝成一块的池水一下子碎成了数也数不尽的星星点点,玉砌的池子里已经没有了水,里面的水滴全部弹了出来,一起向陈溪桥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水滴又轻又圆,好像只用伸出一个小手指,就能把它们一个个弹破。
但是,陈溪桥却知道这些小水滴被庞小呆这一拍之后,已经变得比世上最硬的铁蒺藜还要硬,比最锋利的柳叶刀还要锋利十倍。陈溪桥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宝剑。
陈溪桥的露水之剑终于出手了。
陈溪桥和庞小呆的人影都已经不见,只有漫天的水滴和一把长剑在四处飞舞。
房间的隔板已被飞舞的水滴和长剑打得千疮百孔,四处都是正在惊呼逃窜的浴客。几十个回合下来,浴客已全部逃走了,隔开小房间的木板也都被打烂了。李老板面前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屋,他知道,他的清风明月池已被那两个如鬼魅一般遁形的煞星给彻底毁了。他心痛如绞,但是他的脑子却想得很清楚,如果现在不走的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要留在这里了。
李老板走后,偌大的清风明月池,已经只剩下了陈溪桥和庞小呆。
陈溪桥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的身形也渐渐慢了下来,终于重新在漫天的水滴中现了出来。
他的露水之剑越强,向他攻来的水滴也就越强。庞小呆的金刚不坏之身果然威力惊人。现在,随着陈溪桥身形减慢,庞小呆的身形也终于重新现了出来。
庞小呆已经把陈溪桥逼入了死角,正等着向他发出最后一击。
陈溪桥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但是,不知何时空空荡荡的清风明月池里,又多出了一个人影。
谢三正懒洋洋地站在庞小呆身后不远处,看着这场胜负就要立判的争斗。但他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他的手悠然地背在了身后,好像眼前的事情跟他并无瓜葛。
“庞小呆,你的身上怎么都是血?”谢三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只一句话,御气而飞的水滴便一下子慢了下来,庞小呆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这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但这一刹那已经足够,陈溪桥的剑刺穿了庞小呆的咽喉,他的神色满是惊愕与不信,嘴里发出了呜咽声。碎玉一般的水滴一下子失去了依凭,纷纷扬扬地飘洒了下来。
庞小呆的身体也像这水滴一样倒了下去。
陈溪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疲惫的神情看了谢三一眼。
“你早就算到这次我会失手?”陈溪桥沉声说。
“你对付他的办法,十年前我已经用过。”“所以,洁癖已不再是他的弱点?”陈溪桥拿起丝巾,使劲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弱点还是弱点,但是需要要用别的办法引发它。”谢三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莫测高深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只剩下陈溪桥还在原地细细想着他的提示。
二十七、悲凄的婚礼
九月初八,喜神在位,破星远行,宜嫁娶,主家和,旺三世。
这是司马无盐特地为自己挑选的过门日子。
一大早,她就梳妆打扮完毕,只等着陈家的花轿来接。
这是她一生都在企盼的事情,嫁入名捕陈家,去做陈家的少奶奶。
然而,现在她却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她才改变了主意,急急忙忙找到陈溪桥,用了一点女人的小手段,终于让陈溪桥改变了父仇未报不谈婚娶的初衷。
司马无盐很怕,怕事情再拖下去,不是陈溪桥,而是自己会背弃当年的承诺。
半年多来,她一直避免和王船行照面。但越这样,她心中对王船行的印象便越深刻一分。
也许和陈溪桥朝夕相处以后,她的心里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她这样认为。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很脆弱,根本就靠不住。
外面喧闹的锣鼓和唢呐已经响了起来,大嗓门的喜娘正在大声地和司马无盐的嫂嫂们说着一些讨口彩的话。花轿终于到了。司马府上下都被喜悦笼罩住了。
司马无盐却愈发地忧伤起来,她很想没有来由地对着这件空房子大吼一声。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的脸上依然平静而优雅,娉娉婷婷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闺房门打开了。
喜娘殷勤地扶住了她,在她戴满凤冠霞帔的头上披上了一块红色丝巾,把她的脸和她的视线藏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后面。
随着喜娘的步伐,司马无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起来。终于她就要跨出司马家大门的门槛了。她知道只要跨出这一步,就是一生一世,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悄悄撩起头上红丝巾,茫然转身看了一眼这间陪伴自己度过整个少女时代的大宅子,真希望自己一直都能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一切都像过家家,一切即使开始了,也不能算做定局,都还能再重新开始。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前已经模糊了,两滴清泪忽然从她的眼角里掉了出来。
"司马小姐哭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眼尖,看见了司马无盐一滴一滴掉在青石板上的眼泪。
"那当然,一个姑娘家离开娘家自然是要哭上一哭的,司马小姐这样,还算是含蓄的。""说不定啊,这是高兴的眼泪呢,全临安的人都知道,司马家的九小姐从三岁起,就想嫁到陈家去了。"到处都是一些无关的人,到处都是一些无关的议论。
司马无盐也终于走到了这次步行的终点,她被深深地藏进了一架黑漆漆的花轿里面。而从此她也把她一颗悬着的心藏在了很深很深的地方。
起轿了。司马无盐的心里却越来越空虚。
此刻感到空虚的还有陈溪桥。
虽然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没弄明白过,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无论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他都能无忧无喜坦然而投入地接受。但是此刻他却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不妥。
司马无盐轻撩丝巾的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发梢凌乱,梨花带雨,脸上的神色竟忧伤到了极点。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司马无盐了。
他所有对司马无盐的记忆都是关于一个女孩的记忆,她骄傲、聪明、很有心计,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但是,刚才他看见的司马无盐已完完全全是一个女人。一个凄楚的女人,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一个脆弱的女人。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但是他知道这个司马无盐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司马无盐。
那么他自己呢。在他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的陈溪桥?
谢三说得不错,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叵测的东西,所以它才会成为一件最锋利的杀人武器。有时候杀别人,有时候则会杀自己。
其实,他早该知道,现在的这个司马无盐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司马无盐。
一个月前,他办完庞小呆的案子回家的时候,司马无盐忽然找到了他。要他陪她一起去小酒馆喝酒。
司马无盐一向都是一个很懂得克制的人,但是那次她却毫无顾忌的喝了很多,最后竟醉了,倒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哀求着他赶快把她娶过门去。
一个像司马无盐这样美丽骄傲的女子竟然连尊严都愿意放下,要求别人娶她,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要求。
事后,陈溪桥虽然明白这不过是司马无盐为他设下的一个局,但他也看出来,司马无盐的悲凄却不是假的。所以,他才会决定遵守诺言,在今天把她迎娶过来。
但是,他却没想到,对这件婚事,司马无盐其实跟他一样六神无主。他鼓起勇气为她所作的事情,很有可能是她并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而更重要的是,这件婚事虽然早已经在计划之中,但是他知道一旦当它实现的时候,还会伤害到另一个女人。一个世上唯一能在他无助时给他力量的女人。
陈溪桥忽然发现,自己的任性和没有原则,一直都在伤害很多人,先是他的父亲,后来是司马无盐,但他伤得最深的还是紫荷。
紫荷并不觉得陈溪桥曾经伤害过她,但现在她却真的很伤心。
她已经无数多次设想过陈溪桥娶妻生子的情景,以为自己会对这些无动于衷。但是,直到这件事情真的发生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无力承受。
昨天晚上,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眼泪濡湿了被角。
早上起来,给陈溪桥梳头的时候,她就已经下了决心,等帮着少爷办完今天的婚事,她就悄悄地离开陈府。把陈溪桥完完全全地交给司马无盐来照顾。也许,这已是她能为她的少爷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十二岁进陈府以来,已经十六年过去。她不再年轻,即使她不离开,以少爷轻薄任性的性格,最终也会弃她如敝屣。与其那样,还不如在他还对她有留恋之情的时候离开他,这样也许他反而会记她一生一世。
迎亲的队伍已经回到陈府了。紫荷让自己笑得很灿烂,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简直比她自己嫁人还要热心。
在陈府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一副无忧无喜的样子,惟有今天变得无比开朗。连本来担心她的张横舟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知道为何,虽然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喜悦,张横舟在心里却还是觉得这是他经历过的一个最奇怪的婚礼。该兴奋的人一点也不兴奋,而不该高兴的人却笑得比谁都灿烂。
前来观礼和饮宴的客人,差不多都已经来齐了,其中自然有陈家的座上宾王船行。
王船行的脸上现在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一向都是一个能把自己藏得很好的人。陈六曾经告诉过他,一个好捕快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坚忍,永远不要让自己的一点得失左右自己的行为。
王船行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捕快。所以他早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份从来没有表露过的儿女私情永远埋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他会将司马无盐一直爱下去,直到海枯石烂,但是他也永远不会向她表露出一点这样的意思。
但是,他没想到,和陈溪桥拜天地的时候,在那微微飘起的丝巾之下,司马无盐竟向她投来了无比幽怨的目光。本来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但是在三拜的间隙中,他每次都看到了同样的目光。而他反过来一想,也发现自己之所以会发现这一点,只是因为他一直都在试图再看一眼司马无盐那张俏生生的脸。
你能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觥筹交错中,陈溪桥醉了,王船行醉了,紫荷也醉了。
当然醉了的还有正在洞房里的司马无盐。
一进洞房,她就把整整一坛的交杯酒全部喝了下去。
虽然她的酒量不小,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到陈溪桥也醉醺醺地进来时,司马无盐早已自己揭开了头上的红盖头,一个人在那里黯然伤神。
两个人的神情都一样地萧索,不知为何竟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二十八、佛法无边
黄昏。夕阳顺着西边的窗子照进了萧憔悴的小屋。
陈溪桥正半卧在鸟羽之中,拼命地吸着萧憔悴为他卷制的忘忧草。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陈溪桥的眼前只是一片迷离。
“今天,你的情绪好像不是很高。”萧憔悴也一脸颓然地坐在另一个角落,吸着苇杆子卷成的忘忧草。
“怎么说?”陈溪桥懒洋洋地问。
“因为,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坏’。”萧憔悴调笑着,将一只肩膀从宽大的袍子里松了出来,半只浑圆的乳房好像已经呼之欲出。
陈溪桥看上去,好像很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吸着忘忧草。
“是不是,你已经对我不感兴趣了?”萧憔悴撩了撩垂到肩上的青丝,幽怨地说。
“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陈溪桥向萧憔悴歉然地笑了一笑。
“是因为你结婚了吗?”“可以这么说。”“哈哈,没想到你这个薄幸的坏小子,对老婆还能这么好,真是看不出来。”萧憔悴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我对我的夫人并不好。”“什么?”萧憔悴好像很吃惊,“你为了她竟然已经准备从此收心,难道这还不算好吗?”“我为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陈溪桥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直到结婚的那天,我才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一个,而我却一直都在辜负她。”“你说的是紫荷。”“你怎么知道是她?”“其实除了你自己,谁都能看出来,你对紫荷跟对别人都不一样。”萧憔悴的脸上也收起了轻佻的笑容,一脸正色地说。
“为什么你们都看出来了,而我自己却偏偏不知道。”陈溪桥将脑袋埋进鸟羽之中。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萧憔悴同情地看着陈溪桥,将身子移过来,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能看得透别人,却惟独看不透自己。”“她已经离开了我。你说我该怎办?”陈溪桥将头拔起,求助地望着萧憔悴。
“想办法找到她,然后不要再辜负她了。”萧憔悴沉吟着说,“否则,你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林子的另一端,谢三此刻正背对着门坐在桌子上,眼望窗外的夕阳,吹起了笛子。他吹得很忘情,不知不觉间,竟有两滴清泪慢慢从他的眼角处滚落下来。
陈溪桥这时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谢三并没有察觉。
看到谢三正在忘情地吹笛子,陈溪桥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剑柄上,他的目光闪动,想起了上次谢三的告诫:“记住,你向我动手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动手前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了。”陈溪桥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手从剑柄上移开了。
“我回来了。”陈溪桥一字一句地说,好像生怕谢三听不见似的。
谢三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转过身来。陈溪桥注意到他眼眶下面的泪痕。
“你……你怎么了?”陈溪桥有些惊讶地看着谢三。
“太阳的光芒远远胜过月亮,但太阳永远只能独自天马行空,而月亮却有星星相伴。世间万物中,其实太阳最孤独。”谢三一脸深沉地说。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太阳?”陈溪桥忽然弯下腰大笑起来。
“我本来就是。”谢三傲然地说。
陈溪桥笑得更厉害了,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谢三却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陈溪桥。看到谢三没有反应,陈溪桥也有些无趣,不得不止住了笑声。
“你笑够了吧?好,跟我走一趟。”谢三转身向门外走去。
“去哪里?”陈溪桥连忙跟了上去。
“到了你就知道。”谢三已展开身形,风一样地在树林里飞驰起来只一转眼的功夫,谢三便带着陈溪桥来到了啼破山的后山,娇艳艳的桃花林后面,竟有一片平如明镜的大湖,湖边有一座茅草搭成的小庙,门楣上写着“聆音寺”三个大字
谢三带着陈溪桥进了这座叫做聆音寺的小庙。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陈溪桥一边走一边追问。
“因为接下来你要对付的人,是超度居士。”“超度居士?就是那个把杀人当作佛法的狂徒?”“不错。所以要想了解超度居士,你就一定要懂佛法。”“你想让我到这里来学佛法?”“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谢三调侃地说,然后语气一转,眉目间竟有些敬畏之色,“这庙虽小,但庙里的主持了尘却是当世少有的高僧。”谢三和陈溪桥进了庙堂后面的禅室,一个长相清矍寿眉垂肩的和尚正在里面打坐。
谢三毕恭毕敬地向和尚作了个揖:“大师。”“施主,你又来了。”老和尚睁开了眼睛,眼睛很亮,却没有一点逼人的光芒。
“是,我又来了。”谢三点头。
“施主心中的戾气还是太重。”“大师,今天不讨论我的事,我带了一个小朋友来,他想跟你学佛。”谢三指了指身后的陈溪桥。
“大师。”陈溪桥也向了尘作了个揖。
了尘抬头打量了陈溪桥一眼,微微颔首:“好,就让这位少施主留下吧。”“谢谢大师。我告辞了。”谢三倒退着向禅堂外走去,出了门又做了一个揖,然后才转身离去。
“施主好自为之。”了尘望着谢三的背影,怅然说道。
说完这些话,了尘又自顾自打坐起来,并没有搭理陈溪桥。
“大师,你什么时候教我佛法。”陈溪桥忍不住问。
了尘仍不理陈溪桥。无奈,陈溪桥也只得学着了尘的样子打起坐来。
夜已经很深了,凉风和月光从四处留缝的茅屋外面漏了进来。
了尘终于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缓慢而虚弱,像是一片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枯草一样。陈溪桥实在看不出这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老和尚,为什么能让眼高于顶的谢三为他折腰。
了尘终于磨磨蹭蹭地走出了禅房,陈溪桥连忙跟了上去。
茅屋小庙的后面,竟还有一片烂漫的山花。月光下,了尘拿着一个水壶给每一朵花浇着水。每浇一支,他便将鼻子凑近花朵,自我陶醉地嗅着,好像花香里藏着什么灵丹妙药一样。
陈溪桥狐疑地看着了尘的举动,有些犹豫地学着他的样子,将鼻子凑近了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山花确实很清香,却也不见得有什么奇特之处,与陈府花园的那些花花草草比起来,只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品种罢了。陈溪桥实在弄不明白,了尘和尚为什么要这样故弄玄虚,“大师……”“万物皆佛法,站是佛法,坐是佛法,行也是佛法,只在于你是否愿意去领悟。”没等陈溪桥发问完毕,了尘却已经自己开了口,轻描淡写的,好像并不是在跟陈溪桥说话,而只是在跟眼前的空气、月光和鲜花说话。
“我不明白。”陈溪桥低下了头,沉声说。
“你现在为魔障所困,又怎会明白?”“魔障?大师在开玩笑吧?”“施主心里的魔障是太执著。”“若不执著,大师又为何要出家,要守这清规戒律。这么说来,大师的心里岂不是也有魔障。”“施主说得很对。魔障本来人人皆有,不过该勘破时,便要勘破。”“到勘得破的时候,自然就勘破了。”陈溪桥微笑着道。
“少施主果然慧根独具。只是聪明从来都是双面刃,施主千万不要被聪明误了才好。”了尘的寿眉在风中飘动起来,像是两根银色的飘带,“好吧,施主该去休息了,明天早上我就给你讲经。”“谢谢。”陈溪桥向了尘作揖。
二十九、心魔
又是一个月冷风清的夜晚。陈溪桥在聆音寺里已经跟了尘和尚呆了整整半个月,每天都在听他讲经诵经。不知不觉间,陈溪桥已经能背诵十八部经书了,那些佛门的公案现在他也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但是,陈溪桥的进步越快,了尘和尚却好像越不高兴。
“如果带着心魔去诵经,佛法反而会变成最毒的毒药。”这是了尘每天都要跟他反复强调的事情。陈溪桥却很不以为然。
所谓佛法不过是一种智力游戏而已,陈溪桥觉得现在即使没有了尘在一边指点,自己也已经完全能够驾驭这种游戏了。在这一意义上,寺庙和江湖其实并无区别,而所谓的得道高僧和江湖上所谓的大侠一样,不过是一些善于做局的高手罢了。
陈溪桥很清楚,自己学佛法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做一个局,一个让超度居士入瓮的局,而这个局后,还有一个最终的局,那就是杀了谢三。
陈溪桥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屋子里的禅床上独自打坐。
这时,谢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客房。
“学佛学得怎样了?”谢三看着陈溪桥煞有介事的样子,懒洋洋地说。
陈溪桥不语,随手从窗台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枝花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错,昔日佛祖为众弟子说法,惟有摩诃迦叶见佛祖拈花而微笑,而独得我佛真传。看来,你学得不错。”“过奖。”“好吧,现在你跟我出去一趟。”谢三的目光闪烁。
谢三和陈溪桥悄悄地离开了聆音寺。
他们走的时候,了尘大师还在小庙后面给花浇水。一阵风吹来,把一朵枯萎的花吹散了,失去了色泽光彩的花瓣落满了一地。了尘慢慢地蹲下,一片一片地拣起这些花瓣,细细端详,然后向着谢三和陈溪桥远去的背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眼中竟是一片悲悯之色。
谢三和陈溪桥没有回头,像两条在荒野上奔窜的猎豹,向旷野的尽头走去。
“这三百年来,这么多江湖豪杰中,你说谁是其中成就最高的?”谢三忽然问。
“你想说是你自己?”陈溪桥不屑地撇了撇嘴。
“虽然,我一向眼高于顶,却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谢三很认真地说,“我大概只能在这份名单中勉强排进前十名。至少你爹陈六,就能排在我之前。我是司马懿,三步一算,他是诸葛亮,一步三算,只是他的气数已尽,否则我早已是个死人。”“那你说,谁才能在这张名单里,排上第一号人物。”“除了知秋公子独孤一叶,还有谁能当得起这一份美誉。”“你是说三十岁时便建立了天下第一帮会知秋阁的独孤一叶。”陈溪桥的语气里忽然也充满崇敬之意。
“不错正是这个独孤一叶。”谢三点了点头。
这三百年来,对江湖而言,这个知秋公子独孤一叶几乎是一个不朽的传奇。他本是王族的后人,无论琴棋书画都是几百年才一见的奇才,但他后来偏偏却投身江湖,凭着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和聪明绝顶的头脑,把整个江湖重新组合了一遭,建立了有史以来江湖上最大的帮会知秋阁,权势和财力几乎连当时的帝王无出其右。但是,这个知秋公子后来却偏偏在自己权势、功名和财富都达到巅峰之际,却把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全部抛下,散了知秋阁,也散了自己一身绝顶的武功,然后便神秘地不知所踪。以至于江湖上人都传言他本就是个天外飞仙,只不过偶尔到人间来玩了一遭。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叫独孤一叶了,”谢三沉吟了很久,才继续说道,“他现在叫了尘。”陈溪桥的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老和尚竟还有这么大的来历。
“你问过他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他散掉的,不过是他的一些心魔。”“唉,没想到这个知秋公子也是个疯子。”“现在你大概明白了吧,人心究竟是多么的奇幻莫测?”
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庄,谢三在村子前面的小桥上停下脚步,桥下潺潺的小溪正在夜色下欢动着。
“从这里往东走,右手第五栋房子,里面住着一个男人,”谢三目光闪动,慢条斯理地说着,“是个小贩,平日里爱贪便宜,不是短斤缺两,便是以次充好,而且还有顺手牵羊的毛病。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杀?”“此人虽可恶,却还罪不至死。”陈溪桥吓了一跳,慌乱地答。
“但是超度居士一定认为此人该死,所以他会去超度他。”“所以我应该像超度居士一样,去杀了他?”“聪明。”谢三的嘴角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陈溪桥也惨然笑了一笑:“其实你让我出来时,我就明白,你又要让我去杀人。”“你不想?”“我有的选择吗?”谢三注视着陈溪桥,沉默了片刻。
“算了,如果你实在不想的话,我不会勉强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可以回家了。”谢三的态度看上去诚恳极了。
陈溪桥不信地看着谢三,直到确信谢三没有骗自己,才猛然转身离开。
回过头已看不到谢三的身影,陈溪桥脸上的神情却反而不如刚才坚定了,他有些六神无主,心里好像一下子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低着头,失魂落魄地在旷野上行走。
突然,他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抬头一看,萧憔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溪桥发现,自己走了半天,没去别的地方,竟然下意识地回到了谢三在啼破山上的小木屋前。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有睡?”陈溪桥有些沮丧地问。“我在等你。”萧憔悴面无表情地答。
“等我干什么?”“我给你带了一个人来。你跟我来。”跟着萧憔悴,陈溪桥来到了她的房子。
房子里还有一个人,正带着一顶斗笠在低头哭泣。
那身影那声音是陈溪桥再熟悉不过的。萧憔悴寻人的本事果然天下无双。
“前两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青灯庵来了个新出家的尼姑,所以去看了看,发现她天天晚上都一个人躲在佛堂里哭,所以我就把她带了回来。”萧憔悴慢慢说道。
陈溪桥早已忍不住,向紫荷扑过去,不小心碰落了她头上的斗笠。一头水一样的青丝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几点戒疤布在头顶。
陈溪桥紧紧抱住紫荷,痛哭道:“姐姐,你为什么狠心离开我?”看到陈溪桥在哭,紫荷反而不哭了,她手足无措地把他抱入怀里:“你这又何苦,姐姐留在你身边,只会拖累你。”“我不要你这样说,”陈溪桥将手紧紧捂在了紫荷的唇上,“只要能跟姐姐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人就不要在这里腻味了,”萧憔悴轻笑着,向陈溪桥摆了摆手,“趁谢三现在还没有回来,你赶快带着你的女人走吧。记住,不要辜负她,也不要再回来了。”陈溪桥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萧憔悴一眼:“谢谢。”“嗨,小事!快走吧。”萧憔悴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中却满是羡慕的神情。
趁着夜色,陈溪桥带着紫荷匆匆离开了。
一夜西风,秋凉如水。
进客栈的那一刻起,陈溪桥就如附骨之蛆粘在了紫荷身边。他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紫荷都有些浑身发疼,但是紫荷却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整整一夜,两人都没有睡,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凝视着对方的脸,好像怎样也看不够对方似的。
外面雄鸡已开始啼叫,天就快要亮了。
陈溪桥打了哈欠,紫荷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些倦意。
“姐姐,你不会再不声不响地丢下我了吧?”陈溪桥怯怯地问。
紫荷迟疑着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要找一个什么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跟姐姐一直呆下去,再不分开了。”陈溪桥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那无盐妹子呢?”紫荷问。
陈溪桥被紫荷问得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无盐妹子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又怎么忍心伤她的心呢?”紫荷愁眉紧锁,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你才是我最想娶回家的人。”陈溪桥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负了她总好过负了你。”“唉,你还是这么任性。既然娶了人家,你就要对负人家一生一世的责,怎么能想怎样就怎样?”紫荷叹了口气,轻轻地将指尖柔软地划过陈溪桥的发际。
“我……”陈溪桥刚想继续辩白,紫荷的手却已经放在了他的嘴上,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你的心意,姐姐已经知道了。”紫荷双手捧住陈溪桥的脸庞,用自己的脸轻轻厮磨着,然后柔声继续说,“姐姐也不想要什么名分,你找个地方让姐姐住下,只要时常来看看我就行了。”“但这岂不是太委屈你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现在你是你们名捕陈家的一家之主,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多为别人想。”“唉,我情愿自己没有长大,这样就能和姐姐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在一起了。”“说你像个孩子,你还总是不肯承认,”紫荷宽厚地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事了,姐姐有事问你?”“什么事?”“上次我在河边碰到的怪老头是不是谢三,最近你是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紫荷严肃地看着陈溪桥,一动不动。
陈溪桥脸上露出一副轻松的笑容,手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怎么可能呢?”“你还是跟小的时候一样,一说谎就会忍不住去摸鼻子。”紫荷目光黯淡,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陈溪桥沉默了片刻,然后使劲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错,最近我是一直跟谢三在一起,不过你放心,今天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他了。”“真的?”“真的。”“那你不报仇了?”“不报了。”陈溪桥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身边的紫荷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
一个月前,陈溪桥在离临安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把紫荷安顿了下来。这以后,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从临安城赶到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庄,来陪伴这个既像姐姐又像情人的女人。
司马无盐好像至今还没有觉察到一点蛛丝马迹。自嫁入陈家后,她好像已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重振陈家雄风的事业中。只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名捕陈家的名声就已经恢复到陈六在世时的六成光景。现在江湖人人都知道,恶捕头陈溪桥虽然厉害,但更厉害的是他身后的那个女人。
司马无盐本就是一个只要活着就要发光的女人,陈溪桥一直认为,她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名捕陈家的传人。只可惜天意弄人,让她偏偏生就个女儿身,只能委屈自己嫁给他这个胸无大志的男人,才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既然司马无盐这么喜欢管事,陈溪桥也落得个清闲,把陈府里里外外所有的大小事项都一股脑地交给了司马无盐。
司马无盐好像已经忙得没有时间来关心她的丈夫正在做些什么,陈溪桥觉得自己好像反而比结婚前更加自由了。一切都像陈溪桥预想的那样平坦,甚至连替父报仇的事,都没有人来向他提起。
但是陈溪桥却知道,这是一件他怎样放也放不下的事情。从决定不去报仇的那一天起,他就又开始梦见当年惨死的父亲浑身血淋淋地来追问自己。
而仇恨之外,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谢三已经在他心里打了一个结。
谢三教会了他攻心大法,却也让陈溪桥自己的心也越来越不受控制。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的心里总是会闪出一些可怕的念头,好像他自己不过是个空壳,那些被他用攻心大法揣测过的人,似乎都已经在他的身上寄居了下来,他对敌人的了解越深,他就越来越像他的敌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在把谢三杀死之前,陈溪桥已真的将永无宁日。
看着在自己身边熟睡的紫荷,陈溪桥不由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今夜注定又会是个不眠之夜。
陈溪桥悄悄地起了床,鬼魂一般地从屋子里无声的飘了出去。
夜色更深。乌云遮住了大半个月亮。
陈溪桥眼中的寒光已经越来越甚,他甚至开始以为自己此刻已不是陈溪桥,而是超度居士,更是谢三。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他终于回到了上次跟谢三分手时的小桥边上,溪水依旧在桥下潺潺作响。
陈溪桥的脚已经踏在了桥上的青石板上。身后似乎有人在为他鼓掌,掌声在静夜里听起来就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陈溪桥不用回头就猜得出,说话的人一定是谢三。
“你已经算准我会回来?”“这根本不用算,代价既然已经付出,你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而且,我敢断定,有朝一日你还会发现杀人其实并不是一件惹人生厌的事。”谢三的声音听上去很懒散,好像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
“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你说。”“就是有时候话太多了。”陈溪桥的脚已从桥上迈了过去。
三十、你能超度了谁?
早上醒来时,紫荷发现陈溪桥已经不在身旁了。
屋子里,正有水声潺潺。紫荷看见陈溪桥竟端着个脸盆,在桌边不断地洗自己的手。
他洗得很仔细,每一个指缝间都已被反复洗了很多次,但陈溪桥还是觉得不够似的,还在不停地洗。他好像把全副身心都已经投入到这个简单的动作中去,以至于紫荷都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一点觉察。
早晨的阳光已经满满地照在了陈溪桥的脸上,但他的脸却看上去还是非常苍白,好像透明的一样。而他的呼吸却急促极了,不断地喘着气。
紫荷忍不住将手放到了陈溪桥的额头上。他的额头冰凉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你是不是病了?”紫荷无限爱怜地问。
“没有。”陈溪桥两只手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心不在焉地答。
“你为什么不停地洗手。”“哦,”陈溪桥好像终于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因为我今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把手洗干净了。”“去做什么事?”“去超度一个人,一个一直在超度别人的人。”“什么意思?”紫荷脸上的神情愈发茫然了。
“算了,这是衙门里的公事,你不必了解太多。”“哦。那你一定要小心了。”紫荷关切地对陈溪桥说。
陈溪桥终于把泡得发白的手,从水里拿了出来,自己端详了半天。
“幸亏今天不用动手,否则,这双好不容易洗干净的手,就又要弄脏了。”陈溪桥答非所问地说。
来天鸣寺之前,超度居士白顿悟今天也特地洗了一个时辰的手。
昨天,他又超度了三个痴男怨女。其中那个男的还是当今号称天下第一掌的崆峒派掌门丘无量。丘无量的排山倒海掌法,据说在崆峒派的历史上只有他一个人把它练到了最高的十三重境界,不仅有排山倒海之力,而且能在百步之外用掌风杀人于无形。三十年来所有与丘无量为敌的人如今都进了坟墓。
但是就是这个天下第一掌昨天却在风月无边楼嫖妓时,和他的两个相好一起被白顿悟用梵音神爪扼死在床上。
丘无量的掌风虽厉害,但是还是逃不过无边的梵音。
虽然江湖上人人都说白顿悟的梵音三绝技,可以名列当今江湖上最可怕十种武功之列。但白顿悟自己却不以为然,他一直相信自己的这些武功是神佛赐给他的,只因他帮着神佛超度了许多应该被超度的恶徒。他有力量,是因为他一直站在正义的一方。
虽然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神佛的旨意,都是对的,但是杀人的感觉毕竟不雅,所以来拜见他的神佛之前,他还是很虔诚地洗了好几遍手。
所以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面对着佛像,同他的精神支柱默默对话。
陈溪桥不知何时,也进了佛堂。在白顿悟身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居士我遇到了一个疑难,不知道是否能替我解答。”陈溪桥面带微笑,手上作了个求教的手印。
“你说。”白顿悟瞟了陈溪桥一眼,皱了皱眉头。
“《菩萨本生蔓论》中有一个故事,说有一只老鹰追逐鸽子,尸毗国王为救鸽子,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给鹰吃。他想救鸽子,为何不把鹰杀了?”“因为佛法的最高境界在普渡众生,鸽子是众生,老鹰也是众生,尸毗国王不能顾此失彼。”“那么,现在有一个人自称精通佛法,但行事极端,常因人有小恶,而杀之,他的行事和尸毗国王比如何?”“你是谁?”白顿悟警觉起来,眼睛暴射出一丝狞厉之光来。
“你何必管我是谁,难道知道我是谁,比佛法更重要?居士,好像过于着于相了。”陈溪桥还是似笑非笑,眯缝着眼睛看着白顿悟。
白顿悟面有愧色,沉吟着说:“此人的识见只怕比尸毗国王更高。”“怎么说?”“作恶不论大小,只因作恶的人心中有贪嗔之念,有贪嗔之念则心中不会快乐,而且作恶多了,死后还要下地狱受苦,因此不如在他作恶不多时,先超度了他。而他身边的人,也可免遭伤害,并引以为戒。此人所作所为实在功德无量。”“不过,此人自己并非神佛,他凭什么可以判断他人的生死,而且他又怎么保证自己没有作过恶。”“此人所住之屋是自己造的,所食之物是自己种的,所穿之衣是自己纺的,平日也从不取不义之财,此人又比神佛差在那里?”“此人既然如此自信,为何每次杀人之后都要到这庙里来坐上三天三夜!”超度居士打一个战栗,失魂落魄地一下子愣住了。
“而且……”陈溪桥停顿了片刻,“此人所杀之人,即使按他自己的标准来看,也非个个该死,三年前,他为了逃避追捕,曾发出暗器,不仅杀了三名捕快,还让一对路过的母子惨死街头。那三名捕快平日并没有什么恶行,只是职责所系。而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此时正准备去庙里烧香。更可怜的是那个孩子,还不到三岁,死的时候脸上充满了迷惑的神情,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这么看来,此人最该超度的岂不是他自己?”冷汗从白顿悟的额上流了下来。他的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人整个趴在了蒲团上。
陈溪桥站起身,悠然地走出了佛堂,连看也不看白顿悟,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半山腰的凉亭里,谢三正在等着陈溪桥回来。
凉亭的石桌上有酒,还有天鸣寺天下闻名的全素席。
陈溪桥一边和谢三喝着酒,一边望着头顶上的舍身崖,好像那里是个将有好戏上演的戏台。
“你说超度居士一定会自杀吗?”陈溪桥有些不放心地问。
“你把房子的栋梁拆掉了,房子会不倒吗?一个人要是太执著,他最后一定会跟自己过不去,所以超度居士白顿悟除了超度自己,他谁也超度不了。”谢三的话音未落,白顿悟已经从舍身崖上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