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艾米莉·勃朗特和《呼啸山庄》 (五)
一部小说的起源,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在一个小说家的首部作品中(就我们所知,艾米莉一生只写了一部),如果说有满足愿望,或者个人自传的成分,并非没有可能。可以想象得出,《呼啸山庄》纯粹是幻想的产物。谁能知道,在那些漫长的不眠之夜中,或者当她整个夏日都躺在盛开的石南花丛中的时候,艾米莉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性爱幻想?人人都能看出,夏洛蒂笔下的罗切斯特跟艾米莉笔下的希斯克利夫是何其相像。希斯克利夫或许就是个私生子,是罗切斯特家的某个小儿子跟利物浦遇到的一个爱尔兰女佣生的。这两个人全都皮肤黝黑、残暴无情、面相凶恶、精力充沛、激情四射、神秘莫测。两者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塑造他们(以满足自身急切而受挫的性欲)的姐妹俩性格不同。不过罗切斯特是具有正常本能的这位女士的梦想,她渴望沉迷于这位专横而无情的男性;而艾米莉则把自己的刚毅气概、她的桀骜不驯和粗野性情,全都赋予到了希斯克利夫身上。不过照我猜测,姐妹俩塑造这两个粗野固执之人的主要原型,还是他们的父亲帕特里克·勃朗特牧师。
如我所言,艾米莉有可能完全凭空想象出《呼啸山庄》的结构,但我并不认为真的如此。我本来就该想到:造就一部小说的有效想法,就像一颗坠落的星星,是绝少突然出现在作者脑海中的;大多数情况下,它还是来自作者自身的经历(往往是情感经历),或者即使是别人告诉他的,也具有很强的情感魅力;而后,他的想象开始分娩,人物和情节一点一点地从中出现,直到最终成品问世。可是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将激发作者创造力的火花点燃的线索是多么地细微、事件(从表面上看)是多么地琐碎。当你观察一株仙客来的时候,心形的叶子围绕盛开的花朵,淡漠的花瓣摆出一副任性的样子,仿佛它们都是随意长出来的,似乎很难相信:如此诱人的美丽,如此缤纷的色彩,居然来自一粒针头大小的种子。所以说,只有凭借生殖力强的种子才能够结出不朽的著作。
在我看来,人们只有阅读艾米莉·勃朗特的诗歌才能猜测出:究竟是什么感情经历导致她从写作《呼啸山庄》的残忍苦痛中寻求解脱。她有大量的诗作,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平庸,有的动人,有的有趣。她最拿手的似乎还是自己礼拜天在霍沃思教区教堂所吟唱的赞美诗,可即使是那些平庸的诗作也掩盖不住下面的强烈感情。其中的多首诗歌来自《冈德尔岛纪事》,这是她跟安妮在小时候为了自娱自乐而虚构的一个小岛的历史,而艾米莉在长成大姑娘之后还继续为《纪事》写诗。或许她发现这是一种释放自己痛苦情感的便利方式,由于她天生含蓄,不愿用其他任何方式表达这种情感。其他的诗歌好像就是直抒胸臆了。1845年,即艾米莉去世前三年,她写了一首名叫《囚徒》的诗。就我们所知,她从未读过任何神秘主义作品,可她在这些诗作中对神秘体验的描述让我们无法相信,它们居然没有透露出她对个人交往的认识。她使用了跟神秘主义者几乎相同的措辞,来刻画自己在同上帝分开后内心所感到的苦恼:
啊,可怖的阻隔——巨大的苦痛——
当耳朵开始倾听,当眼睛开始凝视;
当脉搏开始律动,当大脑再度思考;
灵魂将感知肉体,肉体将感知枷锁。
这几行诗无疑反映出一种感受很深的体验。为什么有人认为艾米莉·勃朗特的爱情诗不过是练笔之作?我应该想到:他们显然指的是她陷入爱河、爱情未被接受,由此备受伤害。她是在靠近哈利法克斯的洛希尔女子学校教书时写下这几首诗的。此时她十九岁,没什么机会接触男性(而且我们也知道她对男人唯恐躲之不及),而根据我们对其性格的猜测,她很可能爱上了不知哪一个家庭女教师,或者是某个女孩子。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爱。可能由此引发了很大的苦恼,足以在她受伤的心灵这片沃土上埋下种子,让她创作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部奇特的著作。我想不出还有哪部小说里,痛苦、狂喜、爱情的残酷得到如此有力的阐发。《呼啸山庄》有很大的缺点,但没有关系,这就像掉下来的树干、遍地的石子、挡道的雪堆一样无关紧要,它们并不碍事,毕竟不是咆哮着沿山腰而下的阿尔卑斯山洪。你无法把《呼啸山庄》同其他任何一本书进行比较,只能将其比作埃尔·格列柯伟大画作中的一幅:在一片昏暗沉闷的景色中,几个细长而瘦弱的身影姿态扭曲,被神秘的情绪所迷惑,屏住了呼吸。一道闪电滑过阴暗的天空,为此情此景增添了一份神秘的恐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