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心语 观花修竹能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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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花修竹,后面还有四个字:酌酒吟诗。这是《红楼梦》第一回,写到甄士隐这个人物,介绍他的生存状态时出现的语汇。
书里说甄士隐的身份是“乡宦”。查《现代汉语词典》,没有“乡宦”的词条,查《辞海》,连增补本也查了,也没有这个词条,到百度网上去查电子词典,也没有这个词汇,但是点击网页,却有一系列涉及“乡宦”两个字的信息出现,多半是古典小说或者相关评论里的内容,也包括《红楼梦》里关于甄士隐的文字。那么,乡宦是一种什么身份呢?
从书里描写看来,甄士隐住在姑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从空间位置上说,不在城里,但也还不是乡野,用今天的语汇说,是居住在“城乡结合部”,城里人认为那里已经是“郊区”,真正的农村里的农夫可能又会认为那里是“街市”。从社会族群的归属来说,甄士隐一定是当过官,但书里看不到他还在继续当官的迹象,显然他已经用不着上班理事了,过的是闲居的生活。但是他的年龄呢,说是“如今年纪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观花修竹能几时?名英莲,年方三岁”,也不能算很老,脂砚斋说曹雪芹的写法是“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后来写到荣国府,贾政出场,那员外郎贾政的形象,似乎比第一回的甄士隐还要略老些,每天去上班,案牍劳烦,有时还要出长差,虽然住在豪华的大宅院里,但真正能够跟亲属一起享受闲适的机会很少。他在大观园建成后去验收时,看到稻香村的景象,说了句“未免勾起我归农之意”,过去有的论家就说他是虚伪,我倒觉得贾政那样说,起码是“一时的真诚”。甄士隐年纪不过是刚及半百,何以就可以有官宦的身份而又不必去打理官宦的事务?他“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成为“神仙一流人品”,“家中虽无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书里没有更多的交代,我们无法知道他没到退休的年龄,怎么就挂冠而居,看来不大像是被贬斥的,即使是被罢了官,用今天官场的行话来说,也是“软着陆”,权力是没有了,尊严还在,自己“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主动取边缘生存的姿态,倒也悠哉游哉,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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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隐在整部《红楼梦》里,只是个起引子作用的人物,他和贾雨村一样,具有象征意义,即“真事隐,假语存”,实际上也就是作者告诉读者,他是从生活原型出发来写这部书的,“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
在故事正式开始前的“楔子”里,曹雪芹还有这样的说法:“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那时的社会,呈葫芦型态,两头大,中间小。所谓两头大,不是两头一边大,富者那一头,好比接近葫芦嘴的那个小鼓肚,四大家族,宁、荣二府,都属于其中的一部分,这个社会族群的基本心态,就是贪得无厌,第七十二回贾琏对王熙凤说:“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听听这口气,胃口有多大!贫者那一头呢,好比葫芦底部的那个大鼓肚,书里写到的王狗儿家,算是较穷的了,其实比起那些社会最底层的更大量的生命存在,还是强许多,王狗儿的岳母刘姥姥毕竟还能挖掘出跟葫芦那头的富贵鼓肚里的人际关系来,破着脸跑到荣国府里去“打秋风”,凭借装傻充愣插科打诨竟然满载而归,这是葫芦底下那个大鼓肚里的更多人家不可能有的幸运。曹雪芹写《红楼梦》,他主要是写葫芦嘴下边那个小鼓肚里的故事,葫芦底部大鼓肚的事情写得很少,但是,他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通过写贵族家庭的荣辱兴衰,让读者对那个时代的整个“葫芦”的形态,通过阅读中的想象和补充,都能了然于心。
甄士隐出场的时候,既不在葫芦的小鼓肚里,也不在葫芦的大鼓肚里,而是在两个鼓肚之间的那个细颈当中,具体而言,也就是非贫非富。今天把这种人叫做中产阶层,这个社会族群在漫长的中国历史进程中,始终似有若无,是“两头大中间小”的那个“小中间”。直到上个世纪后二十年以后,这个“葫芦颈”才开始拉长、变粗,但也只是跟过去比,长了一点、粗了一点,跟两头比,就还是显得势单力薄、幼稚脆弱。
中产阶层最可自慰之处是衣食无忧。说甄士隐是乡宦,他有没有定期发放的宦银呢?看来是没有,如果有,他后来也就不一定非去依靠岳丈。但他有带夹道的住宅,书房外有小花园,至少有两个使唤丫头和一个男仆一个小童,生活可谓小康。他的经济来源,应该是当官宦时积攒了一些俸禄,后来置了点田庄,从中取租。
在那样一个时代,中产阶层尤其是一个变动最大的社会族群。葫芦上头小鼓肚里的一些人,会因为种种原因,从那个小鼓肚里坠落到葫芦颈里来,比如书里的柳湘莲,就是破落世家的飘零子弟,从生存状态上看,比甄士隐更暧昧,具有游动、冒险的浪漫特征,但从经济生活小康和政治上的边缘化上看,可以与甄士隐一起划归到中产阶层一类中。葫芦底下的大鼓肚里,也会有一些人通过这样那样的办法,使自己从大鼓肚上升到葫芦颈中,刘姥姥的努力使王狗儿家达到小康便是一个例子;像醉金刚倪二,虽说是市井无赖泼皮之流,但是经济上逐渐增加着积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受主流政治约束自由生活,其实也是补充入中产阶层的一员。
中产阶层的成员,有安分不安分之别。甄士隐属于安分者。他满足已达到的经济状态和生活格局,过着享受琐屑生活乐趣的雅致而悠闲的生活。书里写到他抱着爱女到街门前看那过会的热闹。过会,曹雪芹没有展开描写,但那种乡俗直到上世纪仍活跃在中国民间,鲁迅先生写过一篇《五猖会》,记录他目击的景况:“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至于用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过会,虽然多半有迷信的成分,比如祈雨,但那华丽的游行方式,却构成了俗世的共享欢乐。
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曹雪芹出生于雍正二年闰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红楼梦》第一回写一僧一道要把幻化为通灵宝玉的女娲补天剩余石拿到太虚幻境警幻仙姑那里,让警幻仙姑将它夹带到“一干风流孽鬼”当中,让它下凡历劫,实际就是让贾宝玉落草时,嘴里衔上它,因此贾宝玉和通灵宝玉在人世间的“凡龄”,总是一致的。书里写到甄士隐梦中见到一僧一道,还与通灵宝玉有一面之缘,还跟到了太虚幻境的大牌坊下,但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从梦中惊醒,他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可见是久旱景象,接下去写他抱着英莲看过会的热闹,那过会的内容,应该就是祈雨。而曹雪芹诞生时,恰逢久旱后降下倾盆大雨,金陵一带旱情得到缓解,这也是他父亲给他取名为的缘由。细读《红楼梦》里第一回的文字,就觉得周先生的论述很有道理,这一回暗写了贾宝玉的降生,元妃省亲那年贾宝玉十三岁,往回推十三年,就是甄士隐抱着女儿在门前看过会的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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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隐的中产阶层生活,被曹雪芹写得很生动,也很透彻。
中产阶层的居住条件,比贫者要好,但跟宁、荣两府那样的贵族阶级比起来,就不仅是寒酸,而且,有一个最鲜明的差别,那就是无法享受“隔离带”的保护。
《红楼梦》里的宁、荣二府,之间是有小巷隔开的,但那小巷也属于他们的私产,外人不得擅入,他们也可以根据生活需求加以改造利用。府第有高大的围墙,门禁森严。书里写刘姥姥一闯荣国府,“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上前低声下气地去求他们往里通报,那些人连撵逐她的兴致都没有,“都不瞅睬”,诓她到一边去傻等,要不是内中一位老年人发了点善心,支使她绕到后门去寻机会,那刘姥姥就是等到太阳落山,也难迈进府门。把贵族阶级跟贫民阻隔开的不仅有建筑格局上的空间距离,更有由下属仆人所形成的人际距离和心理距离。
中产阶层就难以那么居住了。甄士隐虽然有还比较宽敞的居住空间,但隔壁就是葫芦庙,以及其他邻居。甄士隐本人对这样的居住条件非常适应,他会抱着女儿到门外看过会。贾赦、贾政乃至贾珍,会出现在府第门外,抱着或牵着自己的孩子,看街上的热闹吗?贾母在大观园探春住的秋爽斋里,忽然听到鼓乐声,以为那是街上传来的哪家娶媳妇的热闹,围随她身边的人们就都笑着跟她解释,平头百姓住的那些街巷离得很远,就是有人娶媳妇,哪里听得见?那鼓乐声,是从府里梨香院那边传过来的,是他们家的小戏班子的女孩子们,在演练呢。社会上的富人,其富贵程度越高,住宅越高级,跟社会贫民的空间距离就越大,情感和心理距离也越远,这是一种规律性现象。不仅是进入自己的官衙和住宅会有一个隔离带,就是出行时,贵族人物也有保护性屏障。贾雨村发达后,以新太爷身份重回故地,甄家在门前买线的丫头早被喝道声吓回家门,“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有些中产阶层的人士,为自己还不能富贵羞愧,主要就羞愧在财不够巨大、宅不能独立、行不能气粗上。
甄士隐却属于深谙“小康胜大富”的中产阶层成员。他不但会抱着女儿出门去看过会的热闹,而且,还会踏着月光,去隔壁葫芦庙,邀淹蹇寄居在那里的穷儒贾雨村到自己书房里共酌节酒,欢度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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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当劳快餐店的“巨无霸”汉堡包,两个面包片当中的内容,相当丰富,这里不去讨论其究竟有无营养价值,只是作为一个比喻,可以形象地知道,当今一些发达国家社会的构成,已经很像那个模样,就是中产阶层已经坐大,成为社会中最主要,也最丰富多彩、多滋多味的一种构成。但是,《红楼梦》所描写的那个社会,像甄士隐那样的中产阶层存在,就很难拿肉末火烧里的肉末来比喻。实际上拿任何一种带夹馅的食物比拟都不恰当。甄士隐那样的人物在那个社会里,即便他主观上再想超脱,也还是逃不出“受夹板气”的总体处境。
书里写了甄士隐两次约请贾雨村到书房小酌。中秋节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就在抱女儿看过会之后,那还是白天很长的夏日里。“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这位严老爷是不速之客。按说甄士隐已无官职,无涉公务,可以不必接待这种未预先约定的客人,但是,“家人飞报”,一个“飞”字,打破了平日甄宅的宁静,要么是那来客身份非同小可,家人早已知晓,要么是虽然以前没来过,但未入宅门便排场来头吓坏了家人,显然,这是来自社会葫芦那上鼓肚的一员,尽管甄士隐已经无职赋闲,也依然不能不立即接待。甄士隐不得不把贾雨村晾在一边,且去应付。谁知那严老爷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甄士隐竟不得不留饭招待,连过书房来招呼一下贾雨村的工夫也抽不出来,贾雨村只好从夹道中出门,自回葫芦庙去了。
原来我读“严老爷来拜”这一细节,只觉得是为了展开甄家丫头娇杏隔窗望见贾雨村,与贾雨村缔结出一段姻缘的情节,后来看到带脂砚斋批语的本子,发现在“严老爷来拜”旁边批着:“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才知道曹雪芹下笔更有深远的喻意。原来这位“严老爷”是不祥之兆,先是甄英莲被人拐走,后来葫芦庙炸供,导致火灾,“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流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甄家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场。曹雪芹在谐音字上,没选择“言老爷”、“阎老爷”而偏选了“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严”字构成“严老爷”的称谓,从创作心理上说,我以为,他是想凸显甄士隐欲隐难隐的严峻处境——他主观上要疏离上层,而上层却会在必要时挟目的“来拜”,并令他难以脱身。这也是许多中产阶层的共同处境,上层对他们的“惠顾”往往并非什么幸事,而是不祥的阴影。
但是,对于中产阶层来说,最易给予他们致命打击的,是来自下层的刑事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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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里的巧姐儿,在家败之前,是不会被人拐走的。巧姐生活在一个被严密封闭的贵族大宅院里,社会上的刑事犯罪分子很难混进那个门禁森严的空间里去。第二十九回写贾府女眷几乎是倾巢而出,随贾母去清虚观打醮,巧姐也被带去,你看那描写,有多少奴仆围随,到了道观,族长贾珍亲去坐镇指挥,一群族中子弟到场各司其职,哪有闲杂人等混入的缝隙。一个剪灯花的小道士回避得晚了点,不慎撞到了凤姐身上,被凤姐一巴掌打翻在地,吓得混身乱战,而仆人们的“拿!拿!拿!打!打!打!”的喊声响成一片。不是说上层社会绝对不会遭到刑事犯罪袭击,皇帝偶尔也会遭到那种袭击,清朝的嘉庆皇帝就在神武门外遭到过城市贫民的行刺,但跟社会的中产阶层比较起来,贵族阶级由于居住和行动都有足够的屏蔽与保卫,遭逢民间刑事犯罪袭击的几率当然很低,而贫袭贫的几率也不高,社会刑事犯罪的主要目标,是中产阶层,因为中产阶层从空间上来说离他们最近,从被屏蔽和被保护的程度上来说,比贵族阶级差很多,而油水呢,却很值得一掠。像甄士隐,元宵佳节,女儿要看社火灯花,他和夫人都麻痹了,没有细想,就轻率地让仆人霍启抱出去看,哪想到半路上霍启要去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就在那么一小会儿工夫里,拐子就把甄英莲偷抱走了。
社会的刑事犯罪,有的是偶然性、随机性的,“人穷志短”,“迫于无奈”,一般小偷小摸、小窃小盗多属这类;有的则是职业性的,拐走甄英莲的,即属此类。后来葫芦庙还俗当了官衙门子的前和尚,跟贾雨村汇报说:“这一种拐子,单管拐偷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甄英莲五岁被拐,到冯渊和薛蟠争买时,已经被圈养了七八年,十二三岁了。人口贩卖,在当今世界还是颇为盛行的刑事犯罪活动,我们国家也不例外。像元宵灯会这类的俗世共享性社会狂欢,现在有称为“嘉年华会”的,一般贵族阶级是很少参与的。《红楼梦》里详细描写了贾府的年节活动,他们是在自己的府第里开宴筵看表演放烟火猜灯谜的,属于封闭性活动,非常安全。而贵族府第门外街市上的年节活动,属于开放式,则是以中产阶层为主体,许多底层百姓也积极投入的,而刑事犯罪分子就很容易混迹其中。霍启那样的单身仆人抱持小女孩游逛,早成他们锁定的目标之一,在有预谋有技巧而且往往是有组织有网络的刑事犯罪分子的威胁下生存,中产阶层真的是安全系数很差,非常地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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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所生活、写作的时代,大体是清朝的雍、乾时期。康熙朝曹家的荣华富贵,对于曹雪芹来说,主要是听家里大人“说古”,第五回写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进入薄命司,看到存有金陵十二钗簿册的橱柜,不禁脱口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才十二个女子?”“常听人说”,口气可思。第十六回写凤姐说:“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可见小说里年轻一辈的人物原型,凤姐原型也好,宝玉原型也好,都没赶上康熙朝的盛世。
康、雍、乾三朝,因为雍正在位只有十三年,而他前后两位皇帝在位达一百二十年,因此被后人简称为康乾盛世。
这三朝,特别是从康熙朝后期,直到乾隆朝初期,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十分激烈。先是康熙和自己选立的皇储之间发生越来越明显的摩擦冲突,有两立两废太子的大风大浪;然后是康熙的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四阿哥等为继承皇位而进行的暗中较量,结果是四阿哥取胜,成为雍正皇帝;雍正当政以后,不得不花大力气来继续扑灭皇族内部的反叛力量,但他仍是一个暴死的下场;乾隆继位后,努力去抚平皇族内部的政治伤痕,却仍然在乾隆四年出现了弘皙逆案。皇族内部的权力斗争会波及到依附于各派政治力量的贵族官僚,包括内务府的包衣世家,曹雪芹家就是因为接连被牵扯进去,而终于“树倒猢狲散”,“家亡人散各奔腾”的。但是,统治集团内部的这些权力斗争,对世俗生活,对社会上一般的小康人家,也就是对中产阶层的直接影响,并不那么大。
尽管这三朝大兴文字狱,实施非常严厉的思想管制和文化专制,但是也并没有堵住所有的宣泄渠道,俗世的文化消费依然相当丰富多彩,戏曲和曲艺都在走向繁荣,《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都被创作了出来,并且终于流传到了今天。
这是中国国力大提升的时期。康熙元年,人丁户口为一千九百二十万余,地五百三十一万余顷,征银二千五百七十六万余两。到康熙六十一年,人丁户口达到二千五百三十余万,外加享受“永不加赋”政策的滋生人丁四十五万,可耕地增加到八百五十一万余顷,征银达二千九百四十七万余两。雍正暴死前一年,即雍正十二年的统计数字显示,人丁户口达到了二千六百四十一万余,“永不加赋”的滋生人丁则有九十三万余,耕地面积达到八百九十万余顷,征银数是二千九百九十万余两。到乾隆二十年——那是乙亥年,在那一年之前,甲戌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已经整理出来,其中有不连贯的十六回一直保存到了今天,我们可以查到这样的统计数据:人口(不是户口)达到了一亿八千五百六十一万余,各省仓储米谷总数三千二百九十六万余石。可以说,那一百来年里,中国的GDP在飞速增长,那期间国家版图也得到展拓和稳定。历史的宏阔脚步,对家族、个人命运往往是忽略不计的。曹家的兴衰荣辱,以及那个历史时期里青春花朵的陨落,理想的破灭,道德的沦丧,主流文化的空洞,自由心灵的窒息,都成为一些需要另外讨论的问题。总体而言,不止一位历史学家会正襟危坐地告诉我们,就国力的提升而言,那是中华盛世。《红楼梦》,有的论家认为是一部阶级斗争的教科书。作为证据之一,第一回里写到火灾后的甄士隐只好和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生,以下的这些句子曾被反复地引用:“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似乎曹雪芹是在写农民起义对统治集团的冲击。其实,康、雍、乾三朝,特别是曹雪芹生活和写作的那几十年里,是农民起义相对比较少的时期,当然阶级矛盾是一种恒久的存在,贫苦民众的小规模的反抗是持续不断的,但大规模成气候的农民起义,那阶段里就是很少,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也是历史的真实。
那是一个诡谲的时代。在那样的社会状况下,像甄士隐那样的中产阶层人物,毁灭他和他家庭的因素,既不一定是卷入上层权力斗争,也不一定是受到农民起义军的冲击或胁迫,最主要的生存威胁,是“鼠盗蜂起”,那主要是尚无明确政治目的,只为谋取一己利益的零星反抗行为,说白了,其中一大部分就是刑事犯罪活动。当然,天灾往往也会掺合到人祸里,甄士隐先是爱女被窃,紧接着就遭遇回禄,人财两空,而更可怕的,是遭遇到人性的黑暗,他投奔到岳丈家,不但没有获得人间的温暖与慰藉,他把自己所存积蓄完全交给了岳丈,岳丈却对他“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导致甄士隐“贫病交加,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最后在听到疯癫道人的《好了歌》后,大彻大悟,当即说出一大串《好了歌注》,说完竟将道人肩上褡裢抢过去背着,随那道人飘飘而去,不知所终。
曹雪芹把甄士隐岳丈命名为封肃,谐“风俗”的音。甄士隐原来居住的地方十里街仁清巷,谐的“势利”、“人情”的音。这谐音里有作者很沉痛的心曲。那个时代国力的增强,只体现在版图的拓展与经济的提升上,而没有相应的文化进步,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精神文明的建设,人心都往坏处发展,势利眼,暴富心,嫌贫爱富,妒才嫉能,逆向淘汰,宵小猖獗。曹雪芹没有去写农民起义。整部《红楼梦》里也许只有第十五回里写到的二丫头算得上是个贫下中农。他开篇写了位甄士隐,从中产阶层人物的脆弱入手,去展开温柔富贵乡里的生死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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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阶层人物,多有慈善助人之心。甄士隐知道贾雨村淹蹇小庙,未能北上求取功名,是因为没有凑够路费,就主动提及:“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说完当即命令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小童进去”,当然不会是自己取银取衣,银子和衣服应该都是甄夫人封氏取出来的,书中特别点明甄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丈夫慷慨助人,她不仅绝无嗔怨,还积极配合。荣国府的王熙凤也帮助过刘姥姥,后来由于刘姥姥讨得了贾母的欢心,第二次离开荣国府时不仅得到赠银,还带回了满车的东西。刘姥姥是个感恩知报的人,根据前八十回里的一再暗示,我们可以知道八十回以后,当贾府遭难倾塌,巧姐被狠舅奸兄欺凌,几乎就要永堕娼门的关口,得到刘姥姥一家援救,后来得以和板儿成亲,虽然丧失了贵族小姐的身份与荣华富贵的生活,但比起惨死的母亲和贾府诸多人物那或打、或杀、或卖的下场,到底还能喘息苟活,度其余生。
甄士隐帮助贾雨村,并不希求回报。他为贾雨村选择了一个吉日,并且还打算为贾雨村写两封推荐信,带去京城有利其发展,但是贾雨村接受帮助时只略谢一语,得到银子冬衣后,号称“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三更从甄家告辞,五鼓就上路奔其仕途前程去了。
第四回写贾雨村补授了金陵应天府,审理的第一桩案子就涉及到被拐子拐走的甄英莲。这一回的文字在似乎平静的叙述中,格外地令读者惊心动魄。门子告诉他当官必须知道“护官符”,他因此“乱判葫芦案”,任由薛蟠占有甄英莲,并给贾政和王子腾写信,告知“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以为进一步攀附的资本。这一回里有一句写薛蟠内心见识的话,会像鼓槌敲击甚至锥子扎下般令读者心悸血流:“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有权就有钱,有钱可买权,权钱结合,腐权臭钱,所向披靡,谁可禁治?
所以革命家会特别重视第四回,会认为这一回是全书的总纲。
读这一回,我不仅感受到那个时代那种制度的本质性黑暗,更感受到人性深处恶的阴鸷。当贾雨村知道那被两家争买闹出人命的女孩子,就是甄士隐的女儿英莲时,我觉得他除了吃惊,应该多少有些知恩图报的念头,就算甄士隐已经失踪了,应该还可以找到甄夫人,找到英莲的外祖父外祖母,尽量让这个恩人的女儿摆脱噩运,他可以在既不得罪薛蟠又让英莲回家二者之间去寻求一个变通的办法。即使到头来他考虑来考虑去,还是不得不照顾薛蟠的利益,他内心里总该有一些,哪怕是几丝愧疚和不安吧?但是,一丝一毫也没有!
贾雨村被曹雪芹刻画成一个“奸雄”,他为满足贾赦的私欲,陷害石呆子,把石呆子收藏的古董折扇抄没献上,连贾琏那样的浪荡公子都看不过去,他的忘恩负义、势利阴险、心狠手辣、毫无操守,是那个时代“弄潮儿”良心泯灭的真实写照。
中产阶层的甄士隐无私地帮助了落魄的贾雨村,使其得以跃入上层社会,成为超中产的政治暴发户。但是,当甄士隐自己从中产阶层堕入贫困窘迫的境地,当他的女儿被拐子养大卖给富人家作侍妾,当他的夫人先失女再失夫绝望孤独,而贾雨村在知道这些并且握有相当权柄,如果想报恩行善不是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却选择了冷酷与背叛。这是甄士隐的悲剧,也是整个中产阶层的悲剧。个人的行善无助于社会的改进,更无法剔除阴鸷灵魂中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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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没有更多地去展现中产阶层的生活,在前八十回的第四回以后,就没有甄士隐的故事了。当然,八十回内有些角色,似乎还勉强可以归入中产阶层范畴,比如秦钟、柳香莲、倪二、贾芸、贾芹、贾璜及其璜大奶奶、冷子兴、已经摆脱了贫困状态的袭人哥哥花自芳一家、得到经济援助后生活大有改善的王狗儿一家等等,但无论从经济上的小康程度和人格上的独立意识来衡量,他们都离现代社会的中产阶层还很远很远,基本上全是夹在贵族与赤贫者之间的一些暧昧的存在。
中产阶层的不能壮大成熟,社会贫富两极的悬殊越来越大,社会的稳定就主要靠皇权的威严和统治者对社会矛盾的一再调适,也就是所谓的“恩威并施”,来取得效果。称“康乾盛世”,也就说明在那期间效果确实不错。就是雍正,在忙于收拾政敌的时候,也非常认真地出台一系列平息贫富矛盾以求社会稳定的政令措施:雍正二年,二月,禁里长、甲首招揽代纳钱粮;五月,禁官弁剥削运丁;十一月,免陕西康熙五十七年至六十年地丁钱粮;十二月,免江南水灾区额赋。再看雍正十三年,他八月暴死前的作为:正月,命禁私盐不得株连,并不许禁捕挑负四十斤之老少、男妇;六月,禁松潘各镇私敛番民;七月,命州、县查灾杂费动用公帑,不得摊派于民。这些政令措施很明显有制止官员贪污腐化、鱼肉贫民和予民实惠、休养生息的特点。
但是,人类社会的发展,终于证明靠皇权专制和皇帝及其统治集团的自我调节,是无法使大地上建立起真正公平合理而又人道健康的生活的。曹雪芹是二百多年前的人,他不可能用我们今天习用的那些观念来思考和诠释问题,何况他撰写的《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不是社会学(更不是政治学)著作,但是,我们今天按“接受美学”的原理来读《红楼梦》,却也可以中获得启发。
曹雪芹通过贾宝玉之口,宣布“世法平等”。《金刚经》里有“是法平等”的说法,曹雪芹是故意把“是法平等”写成“世法平等”的,就像他故意把“好事多磨”写成“好事多魔”一样,有他深刻的用心。
只有让社会的中产阶层壮大起来,使社会上的大富与大贫都成为“一小撮”,才能够大体说是一个平等的社会。经济上的平等会带来政治上的以协商和契约为内涵的社会民主。
面对贫富苦乐不均的社会,激烈的社会革命,以暴力改变现实,一旦出现,天然合理,却多半又会以暴易暴,派生出新的问题和危机。最好的办法还是坚持改良,和平渐进。而改良的第一步,是实现均富。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表达出了他的均富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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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那样的文章颇多,就是从《红楼梦》里探春理家的情节里,揭示出经济承包的做法,早在大观园里就存在了。探春理家,李纨、薛宝钗襄助,她们首先强化管理,比王熙凤的做派更细密,惹得里外仆众抱怨:“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曹雪芹的高明,就在于不是一味站在探春一边看问题,他提示读者,管理者固然有他们的道理,但被管理者的感受,也是决定事态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
薛宝钗协助李纨探春理家,先说了一句“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可谓至理名言。她们从赖大家那里获得启发,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赖家的花园子比贾府大观园小许多,但就靠着把一切东西皆转化为金钱的经营方式,除了自家戴花、吃笋等不用外买节约出许多开销,还可将多余东西外卖出二百两银子来。天下东西皆可用,宝钗接着说:“既可用,便值钱。”探春算起账来,越算越兴奋,于是三人就计议了一番,在大观园实行兴利剔弊的新政,实施承包责任制,以提升大观园的GDP值。
承包的前提,是将个人责任与个人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说破了,也就是首先承认人皆有私心,人性中皆有恶,因此顺其心性,加以驾驭,“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因为所承包的事项关系到自身收益,所以会尽心尽力,一定会努力地降低成本、减少浪费、提升技术、珍惜收益,一个一个的承包者皆是如此,则大局一定繁荣。用宝钗的话说,就是光一年下来的生产总值,就“善哉,三年之内无饥谨矣!”
但承包的做法,是挥动了一把双刃剑,一边的剑刃用于提高生产积极性,很锋利,一边的剑刃却很可能因为没能辖制住人性恶,而使获利者的私心膨胀,伤及他人,形成不和谐的人际龃龉,甚至滚动为一场危机。曹雪芹的厉害,就在于他不仅写出了“敏探春”、“时宝钗”她们的“新政”之合理一面与繁荣的效果,也用了很多笔墨写出了因为没有真正建立起公平分配机制,所形成的大大小小的风波,仅从看角门的留杩子盖头的小幺儿与柳家的口角,就可以知道承包制使大观园底层仆役的人际关系比以往更紧张了,一个个两眼就像那黧鸡似的,眼里除了金钱利益,哪里还有半点温情礼让?
薛宝钗是个头脑极清醒的人,所谓“时宝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摩登宝钗”,就是既能游泳于新潮,又能体谅现实的因循力量,总是设法在发展与传统之间寻求良性的平衡。她一方面肯定岗位责任制,一方面又提出了“均富”的构想,这构想又细化为:一,大观园里的项目承包者,既享受税收方面的优惠,不用往府里的账房交钱,但他们也就不能再从账房那里领取相关的银子或用品,比如原来他们服侍园里的主子及大丫头们,要领的头油、胭粉、香、纸,或者是笤帚、撮簸、掸子,还有喂各处禽鸟、鹿、兔的粮食等等,此后都由他们从承包收益里置办;二,承包者置办供应品外的剩余,归他们“粘补自家”;三,除“粘补自家”外,还须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散与那些未承包项目的婆子们。薛宝钗在阐释这一构想时,一再强调“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失了大体统也不像”,“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她特别展开说明,为什么要分利与那些并没有参与承包的最下层的仆役:“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份内该粘带些的。”
薛宝钗的“大体统”,当然是指贾府的稳定,起码是表面上的繁荣与和谐。过去人们读这回文字,兴趣热点多在“承包”的思路上,对与之配套的“均富”构想重视不够。我们的现实社会,实行“承包”已经颇久了,甚至有人已形成了“改革即承包”的简单思维定势。实际上“承包”不是万能的,有的领域有的项目是不应该承包给私人的,而实行承包也不能只保障直接承包者的利益,而忽略了没能力没兴趣没必要参与承包的一般社会成员,特别是社会弱势族群的利益。薛宝钗的“均富”构想,虽然很不彻底,而且在她所处的那样一种社会里,也不可能真正兑现,但是对我们今人来说,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特别是她能考虑到如何让大观园里抬轿、撑船、拉冰床的做“粗糙活计”的苦瓠子们,也能“粘带些”体制改革的利益,以保持社会不至于因“失了大体统”而“不像个样子”,这一思路,无论如何还是发人深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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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说甄士隐。他那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的神仙般的中产阶层生活为什么不能持续,很轻易地就被击打得粉碎?就是因为他生不逢时,没赶上今天中国的大转型、大变革。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已故前辈吴祖光先生。吴先生生于1917年,2003年驾鹤西去。他穿越了20世纪,跨到了21世纪。晚年的吴先生,最喜欢挥毫书写的四个字就是“生正逢时”。
以宏阔的历史眼光看待我们所处的时空,个人的荣辱悲欢都卑微渺小。二百多年前曹雪芹呕心沥血写成的《红楼梦》,尽管有如古希腊那尊米罗的维纳斯般残缺,其凄美的艺术魅力和超前的人文思想穿越时代,将霹雳闪电般的启蒙光亮一直照射到今天。
观花修竹能几时?
对于当今中国的中产阶层来说,焦虑虽然依然存在,却已经渐渐不再那么脆弱。
以适合于自己个人处境、性格的方式,参与社会变革,以理性驾御感情,争取社会公平、公正、公决的实现,推动建立和完善全民共享的社会保障体系,以和平渐进的步伐使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医,老者有所养,少者有所学。在这样的前提下,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观花修竹,酌酒吟诗,长远地享受心灵净化的如歌生涯,该是可持续性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