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情 3、一往有深情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世说新语·任诞》


桓子野(子野是桓伊小字)兼具军事干才和音乐天才,《晋书》本传说“伊有武干”,在决定东晋命运的几次大战中屡建奇勋,并以军功拜将封侯。他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清谈时又出言机敏常屈座人,特别是对音乐有极高的天赋,史书称他“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他是东晋的笛子演奏家,是音乐史上有名的“笛圣”。《续晋阳秋》载,袁山松也有很高的音乐造诣,将北人《行路难曲》歌词进行润色,又对原有的曲调进行加工,每当酒酣耳热便歌此曲,听者莫不痛哭流涕。起初,谢安外甥羊昙善唱乐,桓子野善挽歌,袁山松喜歌《行路难》,时人把它们并称“三绝”。

子野有勇有谋有情有趣,是东晋士人中一位难得的奇男子。

这篇小品说桓子野每次听到清歌,就要喊“奈何”“奈何”!谢安知道后感叹道:“子野可算得一往情深!”

这里还得先掉书袋,解释一下什么是“清歌”。“清歌”通常指清亮的歌声,如晋葛洪《抱朴子·知止》:“轻体柔声,清歌妙舞。”古人在诗文中经常说“清歌绕梁”。有时也指无乐器伴奏的歌唱,古代诗文中经常说“咏诗清歌”。当代个别学者认为该文中的“清歌”即挽歌,这种解释有点牵强附会,在训诂上和文献中都难找到证据,就个人有限的阅读范围看,迄今还没有发现谁说过“清歌”即“挽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解释呢?这可能是对古代文献的误读。东晋学者葛洪说南方人哭丧模仿北方人的哭法,《艺文类聚》收《笑林》这样一则佚文:“有人吊丧……因赍大豆一斛相与。孝子哭唤‘奈何’,以为问豆,答曰:‘可作饭。’孝子哭复唤‘穷已’,曰:‘适得便穷,自当更送一斛。’”唐长孺先生怀疑孝子哭丧唤“奈何”、唤“穷”,是洛阳及其近郊的一种哭法。《世说新语·任诞》篇载,母亲下葬时阮籍也“直言‘穷矣’”。其实,“奈何”是常用的感叹词,不只古代北方哭丧时唤“奈何”,各地人遇上悲喜之事都唤“奈何”,意思是“无可如何”“无可奈何”“怎么办呵”等。另外,《古今乐录》说“奈何,曲调之遗音”,一人唱众人和以“奈何”。

由于桓子野本人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他每次听到清歌时便唤“奈何”,是因为歌声深深地打动了他。“清歌”并不限于哪一类的歌,无论是欢歌还是悲歌抑或挽歌,只要它们清亮悠扬都能拨动他的心扉,使他不由自主地喊“奈何”“奈何”!当然,魏晋名士一般都喜欢唱悲歌和听悲歌,嵇康在《琴赋》中说:“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的那样,当时“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而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生死之痛,正如王羲之所说的那样,“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魏晋士人个体的觉醒,使他们对生死特别敏感,名士们往往通过对死的哀伤,来表现对生的执着与依恋。袁山松是与桓子野同时的另一音乐家,他出游“每好左右作挽歌”。

当然,魏晋名士不独对生死敏感,他们对自然景物、人世沧桑同样会触景生情,引发他们对人生意义的探寻,对生命短暂的感伤——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

王戎丧儿王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世说新语·伤逝》)

“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正是王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回响,他听到清歌“辄唤奈何”,正表明他的情感极为丰富,也表明他对音乐的感受敏锐细腻。“魏晋风度”的本质特征就是智慧兼深情,桓子野为人足智而又多情,他堪称“魏晋风度”的理想标本。

“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逐渐由特指变为泛指,由“一往有深情”凝缩为“一往情深”,而“一往情深”至今仍是使用频率极高的成语,子野参与了我们民族情感本体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