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妙赏 5、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世说新语·任诞》


竹子在先秦人眼中就十分高洁,《庄子·秋水》篇说神鸟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这就好比今天富人只吃橄榄油,而穷人则吃地沟油一样。三国竹林七贤以后,竹子又积淀了某种萧疏超旷的文化内涵。古代文人对树木花草各有所爱,如孔子称道松柏坚贞耐寒,屈原赞颂橘树“独立不迁”,陶渊明喜欢“采菊东篱”,后来有人向往牡丹的富贵,也有人倾心梅花的高洁,这则小品文中的主人公王子猷独爱竹。我国最早最有名的竹痴,无疑非东晋这位大名士莫属,其次才数得上宋代名画家文同,及清代那位名画家郑板桥。

前人对树木花草的赞美,往往是从道德伦理的角度“比德”,就是在这些植物身上发现了类似人类的某些可贵品德。或者反过来说,就是希望人们具有却又少有的美好品德,恰好在一些植物身上找到了。如孔子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屈原所谓“后皇嘉树”“秉德无私”。人们把松、竹、梅称为“岁寒三友”,也是着眼于它们共有的贞坚品格。直到白居易《养竹记》还是歌颂竹子的“品节操守”:“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为庭实焉。”只因禀有“君子”的“本”“性”“心”“节”,君子这才会在庭院中栽种竹子。文学史上咏竹诗文多不胜数,如唐代诗人张九龄《和黄门卢侍御咏竹》的“高节人相重,虚心世所知”,又如宋代徐庭筠《咏竹》的“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仍虚心”等等,这些咏竹名句多是赞赏竹子的“高节”和“虚心”。

王子猷痴情于竹子,自然也有对竹子气节品格的倾慕,但更有对竹子的一种审美陶醉。讴歌竹子品性节操,对竹子更多的还是“敬”,对竹子本身的审美陶醉,才会对竹子产生由衷的“爱”。只是“敬”可能“敬而远之”,有了“爱”才须臾分离不得。

这不,王子猷暂时借住在别人的空宅院里,马上便命人种上竹子。文中“寄”表明院子非他所有,“暂”表明他不会住很长时间,“便”写出了王子猷种竹的急切心情。这两句话无一字虚设,用现在文学术语来说,就是用词简洁而又传神。王子猷的做法让人大惑不解:“不过在这里短期暂住,何必多此一举呢?”的确,且不说种竹子麻烦费钱,种上竹子又观赏不了几天,这么几天少了竹子,难道还活不下去?再说花那么多精力物力种上竹子,最后还不是留给了房子的主人?

王子猷可并不这么想,你看他在刚种的竹子边“啸咏良久”。这里顺便要解释一下“啸咏”,它又称“长啸”“吟啸”或“啸歌”。啸的方法是气激于舌端,发口而音清,动唇便成曲。啸在六朝人看来是一种放旷、自得、沉醉的神态,六朝名士通常都善啸,他们认为在“华林修竹之下”最宜啸咏。王子猷在竹子旁边啸咏很长时间,说明他完全被新栽的修竹所陶醉。他指着竹子对旁人说:“何可一日无此君!”哪能一天都见不着这位老兄呢?他指着竹子不说“此竹”而说“此君”,这句话显露了王子猷的幽默,更包含着王子猷的痴情,竹子不只是他的审美对象,更像是他的友人甚至情人,所以与竹子难舍难分。《世说新语》中还有一则王子猷“竹痴”的描写: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翼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心说新语·简傲》)


借住人家宅院马上要种竹,外出路过人家门口也进门赏竹,竹子俨然是他最亲密的伴侣,成了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吴中一家有“好竹”的士大夫听说他要路过此地,便断定“子猷当往”,可见他爱竹早已闻名遐迩。知道王子猷这位贵人要来,主人还特地为他洒扫庭除准备酒食,一直待在客厅里迎接大驾。可王子猷乘坐肩舆径直来到竹林下,又像在借住的客舍一样在竹下“啸咏良久”,赏完了竹林便掉头走人,根本没有想到与主人打招呼——他是特来赏竹,而非专来应酬,只管在竹下啸咏,何须与主人寒暄?

这则小品文通过王子猷对主人的冷漠来突出他对竹子的热情,子猷爱竹摆脱了世俗的客套,也不关乎人际的利害,更不在于功利的占有。他在竹下“啸咏良久”的神态,表明他和竹已经物我两忘,融为一体,达到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境界。谁又能分清是子猷如竹,还是竹像子猷?他竹下啸咏是审美鉴赏,又何尝不是诗意人生?

唐代贾岛在咏《竹》(此诗又见《罗隐集》)诗中说:“篱外清阴接药栏,晓风交戛碧琅玕。子猷没后知音少,粉节霜筠漫岁寒。”贾岛说得未免过于绝对,竹子在子猷之后并不缺知音,只是知竹不如子猷那样深,爱竹不如子猷那样痴而已。清代画家郑板桥称“板桥专画兰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还写了许多咏竹诗和咏竹联,联如:“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养成数杆新出竹,直似儿孙。”诗如:“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从其诗、联、画来看,郑氏爱竹还稍着痕迹,远比不上子猷与竹那般飘逸清空。真正理解子猷与竹关系的还是苏轼,他在《於潜僧绿筠轩》一诗中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以“高”“痴”来形容子猷爱竹,谁说王子猷没有知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