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葬礼午宴让我搞砸了

餐厅里传出隐隐的嗡鸣声,顺着胡桃木楼梯袭来,久久回荡。我用颤抖的双手,将门锁在身后。我的世界一片死寂。我把头靠在门上,深吸一口气。房间仍然弥漫着她的味道——“哈德良之水”和羊奶皂。我爬上她的铁床,只听得咯吱作响,这咯吱声与花园里叮当的钟琴声像她告诉我她爱我的温柔耳语一样,给我一种安全感。她和爸爸一起睡在这张床上时,我常常跑来,说自己肚子痛,或是抱怨床下有怪物。妈妈每次都拉住我,抱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在我耳边悄声说:“会有另一片天空的,我的宝贝,要耐心等待。”等第二天醒来,我总会见到缕缕阳光,如琥珀色的缎带,洒在我的蕾丝窗帘上。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奇迹。

我踢掉新买的黑色高跟鞋,轻轻蹭着双脚,如释重负地倒在床上,靠在鹅黄色佩斯利印花枕头上。我决定留下这张床。不管还有谁想要,它都是属于我的。除此之外,我一定还会想念这座漂亮的褐色砂石古旧建筑。“她和你外婆一样结实。”妈妈总是这么评价这个家。但对我来说,任何房屋,任何人都不像我的妈妈、外婆的女儿——伊丽莎白·博林格那样令我踏实。

这时,我想到一件事。我擦掉眼泪,从床上跳起来。她把它藏在这里了,我知道她一定会这样做。可到底藏在哪儿了呢?我猛然打开衣柜的门,在时髦套装和连衣裙后摸索。我一拉架子上的真丝上衣,它们像剧院大幕一样拉开了。就是这里,它静静地躺在鞋架中,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过去的四个月里,这瓶克鲁格香槟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她的衣柜中。

当我握住酒瓶时,心里一下子充满了负罪感。香槟是妈妈的,不是我的。第一次就医回家的途中,妈妈奢侈地买了这瓶高级香槟。一到家她就把它藏了起来,以免和楼下那些普通酒弄混。这可是瓶象征着希望的香槟,她这样为自己的奢侈找借口。在每个疗程结束,她得到健康单时,我们就会打开这瓶香槟,庆祝生命之奇迹。

我用指尖划过银色箔片,紧咬嘴唇。我不能喝这瓶香槟,它是用来庆祝的,而不是给像我这样脆弱到无法撑过葬礼当天午宴的伤心女儿的。

这时,我突然发现,在香槟和一双小山羊皮拖鞋之间好像塞着什么东西。我伸出手,拿到了一本细长的红色笔记本——应该是本日记——上面绑着一条褪了色的黄色丝带。皮质封面脆生生的,有些风化。在一张心形的礼物标签上写着:“致布雷特:当你觉得自己足够强大时,再来看这本日记。今天,亲爱的,为我们两人举杯。我们曾是多好的二人组啊!爱你的妈妈。”

我用指尖划过她的字迹,谁也想不到她这样一个美人,写出来的字竟然如此歪歪扭扭。我感到喉咙一阵干痛。虽然妈妈曾保证给我一个美好的人生,但她知道,总有一天,我需要他人的帮助。她为今天的我留下了她的香槟,为以后的我留下了她生命的一部分,留下了她内心的思索。

可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盯着日记本,恨不得马上阅读她的文字,只看一眼就好。当我拉开那条黄色丝带时,妈妈的形象浮现在我眼前。她摇着头,温柔地责备我的急躁。我扫了一眼字条,上面写着让我等自己更强大再看,我徘徊在妈妈的心愿和自我欲望之间左右为难。最后,我还是将日记本放到了一边。“为了你,我会等的。”我低声说着,在封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胸腔里传出一阵呻吟,划破了寂静。我急忙捂住嘴巴,不让声音传出来,但已经太迟了。我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因为思念妈妈,我感觉到了疼痛的存在。失去她,我如何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扮演女儿这个角色上已经入戏太深了。

我抓起那瓶香槟,把它放在膝盖之间,拔开软木塞。酒从瓶子里喷涌而出,打翻了妈妈床头柜上的康泉片剂瓶。哦!她的抗呕吐剂!我趔趔趄趄来到床边,把三角形药片一颗颗捡起来放在手心,眼前再次浮现第一次给妈妈拿药的情景。那时,她刚刚做完第一次化疗。为了我,她总是扮演勇敢者。“我挺好的,真的。痛经比这难受多了。”

但那天晚上,呕吐如海啸般向她袭去。她吞掉了我给她的白色药片,后来又要了一片。我陪她躺在床上,药片仁慈地起了作用后,她才慢慢进入梦乡。就是在这张床上,我躺在她身旁,抱着她,轻抚她的头发,像她无数次对我做的那样。然而我陷入深深的绝望。我闭上眼睛,祈求上帝治好我的妈妈。

可上帝没听我的。

我把手里的药片倒回塑料药瓶,盖上盖子,放在床头柜边,这样她很容易就可以拿到。可是……不,妈妈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用吃一片药了。我需要那瓶香槟。“敬你一杯,妈妈。”我低声说道,声音嘶哑,“做你的女儿,我感到非常骄傲。你知道的,对吗?”

很快,我就感觉天旋地转,但好在疼痛有所缓解。我把香槟放在地上,拉起鸭绒被盖在身上。清凉的被子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我明白,远离楼下的那群陌生人躺在这里,显得很颓废,但还是让我在被子里深埋一会儿吧。在下楼前,再多享受片刻宁静,多一分钟就好……


巨大的敲门声将我从恍惚中惊醒。我坐起身,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该死,葬礼午宴!我跳下床,冲向门口,却被地上的香槟瓶子绊倒了。

“哎哟!可恶!”

“你还好吗,布雷特?”嫂子凯瑟琳在门口问我。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气喘吁吁地冲进屋,蹲在湿漉漉的地毯前,捡起了瓶子。“天哪!你打翻了一瓶1995年的罗曼尼钻石?”

“我喝掉不少了。”我扑通一声坐在她旁边,用裙子的花边擦着这块东方地毯。

“我的天!布雷特,这瓶酒要七百多美元呢。”

“哦,嗯。”我吃力地站起来,眯着眼睛看了看手表,可上面的数字一片模糊。“几点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亚麻布裙子,说:“快两点了,已经上饭了。”她帮我把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虽然我比她高了五英寸之多,可她仍然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邋邋遢遢的小孩。我甚至觉得她会舔舔手指,为我整理额前的乱发。“你看起来很憔悴,布雷特。”她一边说一边帮我把珍珠项链拉正,“妈妈肯定会对你说,虽然你很伤心,但你必须照顾好自己。”

才不是那样呢。妈妈会告诉我我看起来很漂亮,即便妆哭花了也同样漂亮。她会说湿漉漉的头发会让长长的赤褐色波浪更漂亮,不会说我的头发像乱糟糟的鸡窝。她会说我红肿的眼睛像诗人的棕色眼睛一样深情。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于是背过身去。妈妈走了之后,谁还能给我自信?我弯腰去捡那个空瓶子,可地面摇摇晃晃的,我没办法捡到它。哦,天哪!我是在旋风中心的一只帆船上吗!我抓住床架,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等待暴风雨的平息。凯瑟琳转过头,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轻轻敲着自己的下嘴唇,看着我。“听着,亲爱的,待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端一盘吃的上来。”

别动个屁啊!这可是妈妈的午宴,我得下楼去。但是天旋地转,而且找不到鞋子了。我转着圈。我在找什么来着?光着脚摇摇晃晃来到门口,我才想起来:“好吧,鞋子。不管你们在哪儿,最好赶紧出来。”我蹲下向床底下摸索。

凯瑟琳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布雷特,别这样。你喝醉了。你还是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一会儿吧,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不!”我甩开她的手,“我不能错过今天。”

“你可以的,你妈妈不想让你……”

“啊,找到了。”我抓着我新买的黑色高跟鞋,想把脚塞进去。天哪,我的脚一小时就长了两个码!我顾不得脚丫子一半鞋里一半鞋外,竭尽全力来到走廊。尽管我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还是像一颗弹球一样从这边的墙撞到那边的墙。我听到凯瑟琳在身后叫着,声音很严厉,但还是听得出她压低了音量,在咬牙切齿地说:“布雷特!现在就给我停下来!”

如果她认为我会错过妈妈的葬礼午宴,那她简直是疯了。我还要向妈妈致敬呢。我美丽的、亲爱的妈妈……

我已经走上楼梯了,依然使劲把肿胀的脚往这双芭比娃娃的高跟鞋里塞。下到楼梯一半的时候,我扭到了脚踝。

“哦!”

顷刻间,满屋子来向我妈妈致敬的客人都将目光投向我。女人们惊讶地用手捂着嘴,男人们喘着粗气冲过来接我。

我瘫倒在大厅上,黑色的裙子已经掀到了大腿根,还丢了一只鞋子。


碗碟相撞的叮当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擦掉嘴边的口水,坐了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我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原来我在妈妈的房间。很好,她会帮我拿一片阿司匹林过来。可起居室里人影憧憧,工人们进进出出,正把瓶瓶罐罐打包装进棕色的塑料箱子里。发生什么事了?猛然间,我像被棒球棍打了一下,差点叫出声来。我捂紧嘴巴,所有的疼痛、苦闷和悲伤再次袭来。

有人告诉我,和癌症的抗争是长痛不如短痛,可我觉得对那些病人家属来说并非如此。从妈妈被诊断患有癌症到她离开人世,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了,就像一场噩梦。我曾多少次地希望,等我哭着从噩梦中醒来就能长舒一口气。然而,多少次我从睡梦中醒来,已经忘记了这个悲剧,却又不得不再次想起,就像《土拨鼠之日》里的比尔·默里一样。生命中缺少了那个无条件爱我的人,我还会好起来吗?想起妈妈的时候,我怎能不心痛?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想起在楼梯上丢脸的惨状,想死的心都有了。

“喂,小懒蛋。”雪莉,我另一位嫂子朝我走来,抱着她三个月大的女儿艾玛。

“哦,天哪!”我抱怨着,用手捂着脸。“我真是个白痴啊!”

“怎么会呢?你以为只有你才醉酒失态过吗?脚踝怎么样了?”

我把已经化得差不多的冰袋从脚踝上拿开,转了转脚踝。“会好的。”我摇摇头,“它会比我的心好得快得多。我怎么能对妈妈做那种事呢?”我把那包冰水混合物扔在地上,努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从一到十,雪莉,我糟糕的程度有多严重?”

她拍拍我:“我告诉大家你太累了。他们都相信了。因为你看上去真的像是好几周没睡了。”她瞄了一眼手表,“抱歉,杰伊和我得要走了,已经七点多了。”

我望向大厅,我的哥哥杰伊正蹲在三岁的小特雷弗面前,把他的小胳膊塞进一件亮黄色的雨衣里,这让小特雷弗看起来像个迷你版的消防员。他清澈的蓝眼睛看到了我,尖声叫了起来。

“布奈特姑姑!”

我的心轻轻一颤,暗暗希望我的小侄子永远也学不会粗声说话。我来到他身边,拨弄着他的头发:“小伙子,最近怎么样?”

杰伊给特雷弗扣好领上的金属扣子,站了起来。“瞧,姑姑来了。”如果忽略哥哥酒窝上面的鱼尾纹,他更像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孩,而不是三十六岁的壮汉。他用胳膊圈着我:“睡得不错?”

“太对不起了。”我一边说一边擦掉眼睛下面的睫毛膏残渣。

他在我前额吻了一下:“别担心,我们都知道,对于妈妈的去世,你最难接受。”

在博林格家三兄妹中,只有我还是单身,因此最依赖妈妈。我的哥哥为我感到难过。

“我们都很伤心。”我试图否认这一点。

“但你是她的女儿。”大哥乔德说。他坐在大厅拐角处,瘦长的身体几乎被巨大的花水喷雾剂完全挡住了。杰伊把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全部向后梳,乔德的头却刮得干干净净,像个鸡蛋,加上他的无框眼镜,让他有一种现代艺术家的风范。乔德走到我身边,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你们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没有你,杰伊和我撑不过这段日子,尤其是最后这段时光。”

他说的没错。去年春天,妈妈被确诊患有卵巢癌的时候,是我安慰她,告诉她我们会一起同癌症抗争。是我在手术后照料她,是我在每次化疗后守候在她床边,是我一直坚持第二、第三种治疗方案。直到所有专家都认为她的状况不容乐观,她决定停止那折磨人的治疗时,也是我陪在她身边。

杰伊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蓝眼睛噙着泪花:“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你知道的,对吗?”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舒洁纸巾。

雪莉拖着艾玛的婴儿车走进客厅,打破了我们的悲伤。她朝杰伊说:“亲爱的,能不能帮我拿着爸妈送过来的青锁龙?”她看看乔德,又看看我:“你们不想要的,对吧?”

乔德看着他怀里的盆景点点头,担心她没有看到,又补充了一句:“我这有了。”

“拿走吧。”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意一盆植物。

哥哥们和他们的妻子从妈妈的赤褐色砂石建筑走出去,慢慢融入到九月雾蒙蒙的夜晚中。我站在花梨木门边,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就像妈妈以前那样。最后一个走出房间的是凯瑟琳,她边走边将爱马仕围巾塞进麂皮夹克里。

“明天见。”她说着,嘟着小嘴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就像决定哪个植物归谁还不够搞笑一样,明天上午十点半,妈妈所有的资产将分配给她的儿女们,就像举办一场博林格家颁奖典礼。再过几小时,我会成为博林格美妆用品公司的总裁,凯瑟琳的老板——但无论做好哪一个,我都没有一点儿信心。


一晚的狂风暴雨散去,天空碧蓝如洗。这是个好兆头。坐在林肯高级房车的后座上,我盯着密歇根湖浪花朵朵的湖岸线,默默演练着等会儿要说的话——

哦,我真是不敢当,这真是莫大的荣幸。我永远也无法替代妈妈,但我会尽最大努力,促进公司不断发展。

头很痛,我再一次后悔喝了那瓶该死的香槟。我在想什么?我感到恶心——而且不只是生理上的恶心。我怎么能对妈妈做那样的事呢?我又如何要求哥哥们信任我呢?我从包里掏出小粉盒往脸颊上拍粉。今天,我必须看起来干练而沉着——像个总裁的样子。我的哥哥们得知道,我能够管理好公司业务,即使我没能控制住喝酒。在三十四岁,从一个小小的广告部主管,到一家大公司的总裁,他们会为小妹妹感到骄傲吗?如果没有昨天那场灾难,我想会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除了在公司的股份,他们和我们的家族企业没有一点关系。雪莉是一个语言病理学家,也是一个忙碌的母亲。她根本不在乎谁管理她婆婆的公司。

我怕的是凯瑟琳。

她毕业于宾夕法尼亚沃顿商学院,还是1992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美国花样游泳队队员。她有智慧,也具备不屈不挠的精神,同时还管理三家公司,她比我更有竞争优势。

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她一直都是博林格美妆公司的副总裁,妈妈的左膀右臂。如果没有凯瑟琳,博林格美妆现在应该还是一家不失兴旺却小小的家庭手工业公司。凯瑟琳从海外归来,说服妈妈拓展业务。在2002年年初,她得到消息,新一集奥普拉·温弗瑞的节目叫作“最爱经典”。于是在节目播出前二十一周,凯瑟琳不断把包装精美的博林格有机香皂和洗液送到哈珀工作室,另外附带有关我们这个提供天然环保产品公司的照片和资料。

果不其然,节目一经播出,我们的业务就空前繁荣起来。一夜之间,所有的水疗浴场和高端百货公司都开始引进博林格的产品。在节目播出后六个月,我们的生产总量翻了四番。三家大公司出大价钱想要收购公司,凯瑟琳说服妈妈不要卖。后来她在纽约、洛杉矶、达拉斯和迈阿密都开了分店。两年后,她又拓展了海外市场。虽然我很希望是我的市场营销手段好才使公司成为了市值百万美元的大企业,但是我不得不说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凯瑟琳·汉弗莱斯·博林格。

这是毋庸置疑的。凯瑟琳就是蜂后,而我作为广告部主管,一直是她忠诚的工蜂。但是几分钟后,我们将角色互换。我将成为凯瑟琳的老板——这种想法简直吓破我的胆了。

去年六月,妈妈开始进行折磨人的治疗,之后就很少出现在博林格美妆公司。那时,凯瑟琳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你得学习一下公司的具体细节,布雷特,这非常重要。”她坐在樱桃木写字台后面,双手交叉在胸前,“虽然我们都不愿意承认,但我们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改变。你必须准备好进入角色。”

她觉得我妈妈就要死了!她怎么能做这么坏的打算呢?但凯瑟琳是个现实主义者,而且她很少犯错。我不禁浑身发冷。

“妈妈过世后,她的股份自然归你所有。你毕竟是她唯一的女儿,也是参与家族企业的唯一一个孩子。你作为她业务上的合伙人比别人时间都长。”

我的喉咙被什么卡住了。妈妈过去常常夸口说我还穿着纸尿裤的时候就开始在公司上班了。她把我绑在婴儿背包里,我们就出发了,把她的肥皂和洗液带给商店和农贸市场。

“而且作为最大的股东,”凯瑟琳继续说,“你将坐上她的位置,成为公司的总裁。”

在她冷静慎重的语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非常憎恶这一点。可即便如此,谁又能怪她呢?她那么有才气。而我——我不过碰巧是伊丽莎白的女儿罢了。

“我会帮你做准备的——我不是说你自己没有准备。”她打开电脑上的日历。“我们明天开始怎么样,早上八点整。”这根本不是和我商量,而是在命令我。

所以,每天早上,我会拉出一张椅子,坐在凯瑟琳旁边,听她向我解释海外业务往来、国际税法和公司的日常运转情况。她为我报名参加哈佛商学院为期一周的研讨会,让我了解最新的管理技巧,还为我报名参加在线的讲习班,补习从简化预算到员工关系等课程。虽然我不止一次感到不堪重负,但我一次都没想过要退出。我会很荣幸戴上妈妈曾经的王冠,只是我不希望嫂子每次帮我擦亮王冠的时候都心怀怨恨。

妈妈的司机把我放在伦道夫街二百号,我抬头凝视着芝加哥怡安中心的花岗岩钢筋结构。这座建筑里的办公室一定不得了。显然,妈妈的律师绝不是一般人物。我乘电梯到达三十二楼。十点半的时候,克莱尔,一位红发美女,将我带到米达先生的办公室。哥哥嫂子们已经在一张桃花心木矩形桌前就坐了。

“需要咖啡吗,博林格女士?”她问我,“还是来杯茶,或者一瓶矿泉水?”

“不要,谢谢。”我在雪莉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环顾四周,我发现米达先生的办公室是古典与现代的完美融合,令人印象深刻。空间本身极具现代气息,到处是大理石和玻璃,而几块东方地毯和几件古董家具冲淡了这种气息,产生了一种令人宽慰的明朗感。

“这地方真不错。”我说。

“可不是嘛。”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凯瑟琳说,“我特别喜欢斯通建筑。”

“我也是。这里的花岗岩都够开一个采石场了。”

她咯咯直笑,好像我是个弄巧成拙的小孩。“我说的是斯通,不是石头,爱德华·德雷尔·斯通的斯通。”她说,“他是个建筑师。”

“哦,好吧。”还有什么这个女人不知道的吗? 但这并没有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凯瑟琳的智慧只是让我感到自己的无知,她的力量让我觉得自己很无力,她的能力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减肥药对维多利亚·贝克汉姆一样无用。我很爱凯瑟琳,但这种爱被威胁感冲淡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不安,还是因为凯瑟琳的傲慢。妈妈曾经说过,我拥有能够和凯瑟琳媲美的才智,自信却不及她的万分之一。然后她小声在我耳边说:“幸好如此。”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妈妈说伟大的凯瑟琳的坏话,但就是这一句毫无保留的话给了我巨大的安慰。

“这座建筑最初是为美孚石油公司建造的,”她继续说,好像我很感兴趣一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九七三年的事。”

杰伊把椅子向后拉,脱离凯瑟琳的视线,夸张地做了个打哈欠的姿势。但是乔德似乎对妻子的侃侃而谈非常着迷。

“说得好,亲爱的。它是芝加哥第三高的建筑,”乔德边说边看看凯瑟琳,似乎在求得她的认同。虽然大哥是最杰出的年轻建筑师之一,但我感觉他也被他娶的这位气场强大的女人震慑住了。“只有川普大楼和威利斯塔比它高。”

凯瑟琳看看我:“威利斯塔。你知道吗?就是以前的西尔斯大厦。”

“西尔斯大厦?”我抓耳挠腮,假装很困惑,“一家百货公司怎么会需要一座塔呢?”

坐在桌子对面的杰伊咧嘴笑了。但是凯瑟琳冲我眨眨眼睛,好像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在开玩笑,接着她又继续给我们讲课。“那个地方地上有八十三层,而且……”

门打开了,建筑冷知识比赛结束。一位头发凌乱的高个子男人冲进屋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看起来差不多四十岁。他用手理着黑发,正了正领带。“大家好。”他边说边走到桌子边,“我是布拉德·米达。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他绕着桌边走了一周,依次跟我们握手,我们边握手边做自我介绍。他看人的时候非常专注,让人有些不自在,但因为他的两颗门牙有些重叠,让他有一种真诚的孩子气,冲淡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的兄弟们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为什么妈妈要选这个年轻人,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做我们的律师,而不选多年来我们的家庭律师戈德布拉特先生?

“我刚从市里另一头开完会回来,”米达边说边找到自己的座位,是在桌子的最前端,和我的位置呈对角线,“没想到这么晚才散会。”

他把马尼拉纸文件夹放在桌上。我瞟了一眼凯瑟琳,她已经摆好姿势准备用她的标准拍纸簿和钢笔做笔记,我一下子就畏缩了。为什么我没想到要做笔记呢?如果我连标准拍纸簿都不记得拿,怎么能管理好一家大公司呢?

米达先生清了清嗓子:“我为你们失去亲人感到悲痛。我非常喜欢伊丽莎白。我们五月份才认识,那时她刚刚被确诊患有癌症,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却觉得我们好像已经是多年的老友。昨天的午宴我没能全程参加,但我参加了葬礼。我愿意以朋友的身份参加葬礼,而不是律师。”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位能够在百忙之中抽空参加妈妈葬礼的律师,他们相识还不到十六个星期。我想起了我生命中的那位律师——我的男友安德鲁,他已经认识妈妈四年了,却最终没能抽出时间来参加昨天的午宴。我强忍着心中的疼痛。他毕竟正在参加一场审讯,而且他也抽时间参加了葬礼。

“总之,”米达先生接着说,“我很荣幸成为她的遗嘱执行人。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一小时以后,妈妈最喜欢的慈善机构的偿付能力大大提升,杰伊和乔德得到的钱财足以让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妈妈是怎么攒下这么多财富的啊?

“布雷特·博林格要晚些时候继承遗产。”米达先生把眼镜摘下来,看着我,“这里加了个星号。等会儿我会跟你详细解释的。”

“好的。”我说着,挠了挠头。为什么妈妈不让我今天继承遗产呢?可能在她留给我的那本红色日记里面有答案吧。我突然明白,我会得到整个公司,如今公司的市值上百万美元。但是谁知道在我的领导下公司会发展成什么样呢。我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

“接着是你妈妈的房子。”他把眼镜戴回去,在文件上找到要读的地方。“阿斯特街一百一十三号和所有房子里的物品,在未来十二个月内都应原封不动。在此期间,不得变卖或出租房子和其中的物品。我的儿女在房子里居住不得超过连续三十天。他们可以使用房间内的任何物品。”

“真的假的?”乔德盯着米达先生说,“我们都有自己的家,没必要留着她的房子。”

我觉得脸上发烧,低头鼓捣着手指头。显然,我哥哥觉得我和安德鲁住的房子有我一份。虽然三年前在安德鲁买下房子的时候,我就住在那里了,而且我投入的钱比他还要多,但是房产证上没有我的名字。从法律上说,那是他的房子。其实,我并不在意。我从来不像安德鲁那样在意钱财。

“哥,这是妈妈的遗嘱。”杰伊用他一贯的温柔语调说,“我们必须尊重她的愿望。”

乔德摇着头:“这简直是疯了。十二个月要缴多少税啊。更别说那座老古董的维修了。”

我摇着头。乔德继承了爸爸的脾气秉性——果决、实际、没有半点感情用事。他冷漠的性格有时很有帮助,比如上星期我们准备葬礼的时候。但是今天,我觉得他非常失礼。按照乔德的想法,他肯定会在妈妈的院子里插上“出售”的大牌子。然后很快就会有一辆大型垃圾装卸卡车停到车道上。而我们则会一个一个筛选妈妈的遗物,满腹心事地对每个东西说一次再见,对她生活的点点滴滴说再见。这对安德鲁来说太老土了,但我的另外一位哥哥,却能永远保留母亲所珍爱的东西。

我离开这里到西北部那年,妈妈在法院拍卖会上买下了这座摇摇欲坠的褐色砂石建筑。爸爸狠狠地责备了她,说她揽下这个巨大的工程简直是疯了。那时候,爸爸已经是她的前夫了。妈妈可以自己做决定了。在腐烂的天花板和难闻的地毯背后,她看到了一些神奇的东西。艰难的修缮工作持续了好几年,中间也曾有过自我否定,但最终她的远见和耐心占了上风。如今,这座位于人们梦寐以求的芝加哥黄金海岸边上的十九世纪建筑已经成为了一件展示品。我的妈妈,一个钢铁工人的女儿,过去常常开玩笑说她和路易斯·杰弗逊一样,从印第安纳州的家乡盖里“进了城”。我真希望爸爸能活得久一点,亲眼看看这座房子——还有这个女人——惊天动地的变化。我觉得一直以来,他都低估了妈妈的能力。

“你确定她立遗嘱的时候神志清醒吗?”乔德打断了我的思绪。

律师咧嘴一笑,笑中似乎含有阴谋:“哦,她非常清醒,没问题的。我向你保证,你妈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实上,我从没看过这样煞费苦心的计划。”

“我们继续吧。”凯瑟琳说,她永远都是管理者,“我们私下再来处理房子。”

米达先生清了清嗓子。“好的,接下来要谈谈博林格美妆公司的处置。”

我的头嗡的一下,感到四双眼睛看向了我。昨天的场景浮现在我眼前,我顿时感到很慌乱。什么样的总裁会在她母亲的葬礼午宴上喝醉呢?我不配获此殊荣。但是现在为时已晚。就像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女演员一样,我尽量让表情保持平静。凯瑟琳拿着笔,一副时刻准备记录下业务上每个细节的样子。我最好适应这一点。不管我是她的下级还是上司,她都将在我今后的职业生涯中盯着我。

“我在博林格美妆公司的所有股份,以及总裁的位置,都将由我的——”

表现得自然一点,别看凯瑟琳。

“儿媳妇,凯瑟琳·汉弗莱斯·博林格继承。”

我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