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维泰利奥·斯卡皮亚男爵是个特别残酷的人。五年前,他由王后安排,负责镇压那不勒斯的共和党的对抗行为;好像他在实施惩罚中得到的满足尚不足以证明这一任命,据说他还是她的情人之一(王后身边的人又有哪个不是呢?)。斯卡皮亚满怀热忱地执行着他的任务。他很高兴和王后的观点一致,认为每个贵族都很可能怀有革命同情心;他本人是西西里岛人,只是最近才被封为贵族,他仇恨老的那不勒斯贵族阶层。当然,不仅仅是贵族,还有神学家、化学家、诗人、律师、学者、音乐家、医生,事实上是所有人,包括牧师和修道士,那些拥有两三本以上书的人,也都是嫌疑犯。斯卡皮亚估计,君主制度真正的或潜在的敌人至少有五万人,约占该城人口的十分之一。
这么多?王后大喊起来,她不得不用意大利语对这个粗鲁的男爵讲话。
很可能更多,斯卡皮亚说。陛下,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监视之下。
遍地都是斯卡皮亚招募的秘密情报人员。一家咖啡馆有可能是秘密的雅各宾党人辩论问题的俱乐部或某种其他用来讨论的场所;最近颁布的法令禁止所有的科学会议和文学集会,也禁止阅读任何国外书刊。一个植物学家的演讲厅有可能是某人用眼神或手势向另一个听众传递革命信号的场所。圣卡洛的一场演出有可能是炫耀一件鲜红的马甲或者散发秘密印刷的共和党印刷品的场合。一座座监狱迅速关满了该王国最受敬重的——即最富有以及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居民。
那是惟一的错误。这惟一的错误是只处决了三十或四十人。死刑有个结果,一个因此终结了那份卷宗的结果。而判入狱有个服刑期。斯卡皮亚手上的大多数卷宗还是悬而未决的。安杰洛蒂侯爵因为拥有两本伏尔泰的书而在桨帆并用的大木船上干了三年苦力(一本禁书判三年,本来应该六年的),此后,他把进行背信弃义活动的地点转移到了罗马;在罗马,他参加了反抗法律、秩序和教会的起义。监禁的种种严酷性极为罕见地具有一种平息的效应。某某公爵的兄弟,服完一个短得多的刑期后(头发上未施粉,判了六个月),出狱时精神失常,回到家里的豪宅,再也没有看到他离开过那里;斯卡皮亚在这家的一个探子——一个男仆——报告说,公爵的兄弟就待在他那层楼里,与世隔绝,下令把一扇扇百叶窗关闭钉死,大部分时间都在写无法理解的诗。罪犯释放了,其他人就得关押起来。宫里的那位葡萄牙夫人——爱勒纳拉·德·芳斯卡·皮明特尔——以前写过一些歌颂王后的十四行诗,把她自己写的一首《自由颂》拿给一个朋友看了,结果,斯卡皮亚就得以在这刚过去的十月份把她关了起来,要关两年时间。
这些个诗人啊!
去年十二月,王室在那位英国上将的保护下逃离那不勒斯的时候,斯卡皮亚留了下来,负责在王后不在时充当她的耳目。他身穿黑袍,就像律师穿的那种,在城里巡行,观察着王后的预言变成现实。安杰洛蒂侯爵匆匆从罗马赶回来,庆祝那不勒斯合法政府溃逃后随即而来的无政府主义状态。暴民向维卡瑞亚发起强攻,要救出一些臭名昭著的罪犯。不幸的是,这是他以前关押芳斯卡·皮明特尔的监狱,她已然昂首挺胸地出来了,高谈阔论人民的自由、平等和权利。她难道就没有看看无意中来解救她的这帮暴民的脸吗?他们以为自己在为人民说话,这些诗人、教授和开明的贵族。但是,人民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人民爱国王(他们太无知了,所以不爱王后),他们羡慕宫廷的穷奢极欲和花天酒地与他们自己生活的悲惨和奴役之间的悬殊。像国王和王后一样,他们仇恨有教养的贵族。法国军队正在南下进军半岛,老百姓对国王的离去十分恼火,就怪罪于那些贵族。嗯,他们是对的。让战火烧过来吧。让那不勒斯肃清这帮该死的不满者,连同他们无神论的书籍、法国的思想、科学的奇想和人道主义的改革。斯卡皮亚陶醉在图谋复仇的想象所带来的快意之中。人民是猪,但人民在准备迎接王室政府的归来。他没有必要做所有的工作。人民替他做。
斯卡皮亚男爵是个激情特别高涨的人。对人类的激情他懂得很多,特别是当它们导致恶劣行径的时候更是如此。他懂得性快感如何通过贬低和羞辱一个人的欲望对象来获得加强;这是他体验快感的方式。他懂得害怕,对变化的害怕,对陌生的或疑似陌生的、因此是危险的东西的害怕,如何能通过和别人联合起来去骚扰和伤害那些无防备的,而且与他们不同的人,来得到缓解;这是他看见在他周围发生着的事情。对斯卡皮亚而言,激情就是热切,就是侵犯。他无法懂得的是在从热切中撤退而发现幸福、让人自我撤退的一种激情。一如收藏家的那种激情。
启蒙思想在上层社会造就了众多的改变信仰者,尽管如此,更多的是收藏家,可收藏家要接受革命动荡的后果则极为痛苦。他们拥有的财产是投资在旧政权下的,不管他们看过多少本伏尔泰的书籍。革命对收藏家而言不是什么美好时刻。
根据定义,收藏即收藏过去——而发动革命就是要谴责现在被称之为过去的东西。过去很沉重,也很辽阔。如果旧秩序垮台令你决定逃离,那你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带上——这就是骑士的窘境。如果你不得不留下,你也不可能保护所有的一切。
下面是这位男爵看见的情景之一。
一七九九年一月十九日。逃离那不勒斯后三个星期,骑士的一个熟人,也是他的收藏家同行身上正在发生一件恐怖的事情。此君的主要兴趣是绘画、数学、建筑学和地质学,他是王国里最博学也最勤勉的居民之一。他没有其他一些有教养的贵族,比如他兄弟,那种对共和党的同情,而是像大多数收藏家一样,是保守派;确实,这个收藏家特别反感当时的种种新奇之物。他曾打算随国王王后一起逃往巴勒莫。但未获准。待在那不勒斯,有学问的公爵!看看你对不信神的法国人统治的喜欢程度。
公爵认为,正在逼进的法国士兵当然不可能比在街上游荡、大肆掠夺的暴民更可怕;他待在家中闭门不出,他要深思熟虑,要制定一个计划,要宣布一个计划。公爵患了重感冒正在康复之中,在一次一直开到一月十八日深夜的家庭会议上,他主持不力,他本不该那样的。危险的横风打破了通常发表意见的等级体系。公爵的小儿子对他妈妈吼叫。公爵年轻的女儿打断她父亲的讲话。公爵夫人愤怒地反对她丈夫和她德高望重的婆婆的意见。但是,最后决定他们当中谁脱离危险——不,别称之为逃离——时,被破坏的等级体系又恢复了。公爵和他两个儿子撤退——就是这个词儿——撤退到位于苏莲托的别墅待上一阵子——把公爵夫人、他们的女儿、他年迈的母亲,还有出狱时神经错乱的兄弟留在安全的邸宅里。
公爵在参加一个大家指望他到场的贵族会议之后的第二天,他和两个儿子要离开首都。为了保存体力上路,他派了他十九岁的大儿子代他参加会议。年轻人彬彬有礼地坐在会场,听完了贵族们所做的许多演讲,他们重申对流亡在巴勒莫的波旁君主的忠诚,此后,他们达成共识,除了欢迎法国人,他们别无选择;法国人至少会给这座城市恢复一些秩序。一点钟的时候,他穿过奇怪得一个人都没有的大街,回家向他父亲汇报会议精神。他听说,在他离开的四个小时期间,他的叔叔试图在书房上吊,但绳子被及时割断,他已经被扶上床。三个仆人守在房间里,防止他再次自杀。
儿子被吩咐去把他还穿着睡衣的叔叔带过来一家人一起吃饭。就在他们把他安顿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总管家带来消息,说一帮暴民已经集合在邸宅大门口,要求见公爵。公爵不听妻子和母亲的劝告,只在秘书陪同下,亲自下楼去和他们谈话。在院子里五十个左右脸晒得黑黑的人当中,他认出了面粉商、他的理发师、托莱多的一个卖水人,还有给他修理过马车的车匠。面粉商似乎是吵得最凶的人,他扬言,公爵在宴请他的雅各宾党朋友,他们是来搅局的。公爵严肃地笑笑。尊敬的来宾,你们误会了。就我和我的家人在吃饭,而且不是什么宴会。
面粉商再次要求进门。不可能,公爵说,转身进去了。一帮人操着棍子、刀子,一起叮叮当当上前一把抓住公爵,推开仆人,冲上楼去。这家人逃上更高一层楼,只有公爵神思恍惚的兄弟还坐在饭桌旁,把一片面包在手里捻碎。兄弟俩被拖下楼,拖出宅邸外。派了一些人去守住这家人,与此同时,洗劫开始了。
这帮人从一个房间冲到另一个房间,把墙上的画拽下来,翻箱倒柜,拉开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板上。进入美术室,公爵收藏的最好的画作大多挂在这里;进入他的图书室,这里藏有无数珍贵的文件信函和文献资料、精美的珍本和无价的手稿,它们均是由一个声名显赫的祖先,是名红衣主教,在一百五十年之前收集起来的;还有大量的当代著作;冲进他的书房,在这里,他收藏的各种矿石摆放在一排玻璃面的陈列柜里;冲进公爵的化学实验室,这里放着几打机械仪器;冲进他的制表工作室,在这里,学过制表工艺的公爵放下对学问的追求,享受着放松一下。上面几层楼的窗子被猛地打开,画作、雕像、书籍、文件信函、器具和仪器都被扔到了下面的院子里。与此同时,人们把所有贵重的家具、金银器皿和亚麻织物都抬下楼,然后离开了这所豪宅。那些门、窗、阳台栏杆、横梁和楼梯扶手一样样被拆下来装上车运走。
磨了几个小时,塞了好多次钱后,公爵一家才获许离开宅邸,离开前先搜了身,确定他们口袋里没有装任何东西。他们再三恳请让他们带公爵兄弟俩一起走,但被奚落了一通。至少允许我生了病的儿子和我们一起走,老公爵夫人哭求道。不。至少让我跟我父亲说声再见,公爵的小女儿哭道。不行。你们自己难道不是丈夫、父亲、儿子吗?公爵夫人喊道。你们就没有怜悯之心吗?回答第一个问题,是的。第二个问题:没有。
一家人哭哭啼啼,被带出后门,赶到大街上。
整个这段时间,从头到尾,公爵和他身穿睡衣瑟瑟发抖的兄弟都被关在马厩里,有人看管。篝火点燃时,他们俩被押进院子,绑在椅子上,这样他们就能看到。
焚烧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拉斐尔、提香、柯勒乔、乔尔乔内、圭尔奇诺的画作,还有所有其他六十四件画作……统统扔进火里。还有书籍,历史书、游记、科学著作、论艺术以及论制造的书籍;维科全集、伏尔泰全集和达朗贝尔全集……全都扔进火里。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里,烧不掉的是:他收藏的维苏威岩石——取自于火,回到火里。精致的表、钟摆、罗盘、带铂金镜片的望远镜、显微镜、航海表、气压计、温度计、里程表、测距器、听诊器、液体比重计、酒精比重计、高温计……碎了,熔化了。光线暗淡下来。火继续烧着。夜幕降临了。星星出来了。焚烧还在继续。那个兄弟哭了一会儿,求他们松绑,接着便睡着了。公爵看着,双眼刺痛。他一阵又一阵咳嗽,他一言不发。等到再也没什么可以扔进火堆的时候,这群暴民就围在椅子边上,大声辱骂他们。雅各宾党徒。亲法者。接着,几个人壮着胆子,先把手放在公爵身上,拉掉他的长统袜和鞋子,割断反绑他的绳子,这样他们好脱下他的丝绸外套、西装马甲,摘下他的领结,脱下他的亚麻衬衫。他们拉下他的衣服时,公爵扭动着身子,不是要反抗正在对他做的事情,而是让他们拉得容易些,这样他便能更快地回到他逆来顺受、端端正正、一动不动的姿势,这是他认为符合他尊严的惟一的谴责方式。上身赤裸着,他又昂起头。他还是一言不发。
更大胆,更残酷。放在院子一角的一桶柏油已经滚到火堆附近。一些人把木碗伸到桶里,把滚烫的柏油浇到那个兄弟身上,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然后一阵挣扎;头朝后仰过去,好像遭到了枪击。接着,有人朝他开了枪。他们松开他的身体,把身体扔进火中。公爵尖叫起来。
在院子大门口,有个人在观看那个场面:他身穿黑袍,头戴漂亮的、施了粉的假发,两边由几个身穿制服的市府士兵护卫着。人群中那些注意到他的人,即使没有认出他来,也都害怕地注视着他。
黑衣人直瞪瞪地看着公爵,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他的苍白、臃肿的肚子随着他的啜泣而起起伏伏。他的双脚是红的——他两条腿都中弹了——但他依然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手臂又被反绑在那儿。
黑衣人和他的卫兵都没有过去干涉。但是,折磨公爵的人住手了。尽管他们好像知道他不会阻止他们,但是,对他们能否继续他们心里没底。人人都怕这个黑衣人——除了理发师;理发师是他的一个探子。
理发师手拿剃刀,走上前,割下公爵的两只耳朵。耳朵从他头上掉下时,他脸的下半部分淌了一摊的血。人群大叫起来,篝火摇曳,黑衣人满意地哼着小调离开了,于是,这样的戏剧性场面得以持续到最后。
我离开的时候,你看见的,第二天在港口附近的一个客栈里,斯卡皮亚对他雇用的一个暴徒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还活着吗?
是的,这人说。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当时他在哭喊,血在从他的脸上、头上淌下。
还活着?
是的,大人。但是,你知道汗淌下你的胸膛时的情形——
(此人是个轿夫,这个职业让他对汗的变化无常特别熟悉。)
——你知道,汗淌下胸口的时候,有时候它会积在肚子那块——
(衣着整洁的男爵不知道;但说下去……)
——嗯,你知道怎么回事的,血积到肚子那块,他在设法让它淌下去。
轿夫嘴上停住叙述,来模仿那个动作,他把下巴抵到胸口,噘起嘴,朝他肥胖的腰围上面一个想象的部位吹过去。
吹,他说。你知道。他就是不断地吹。吹气。他就做这件事情。为了让血淌下去。接着,我们的一个人以为他是在施魔法,想把他自己吹得消失掉,于是又朝他开了枪。
于是他死了?
差不多死了。他失血那么多。
还活着?
是的,是的。接着,我们当中更多的人操着刀朝他扑上来。有个人一刀砍在他裤子的前面,割下……你懂的,把它们举起示众。然后我们把他的身体扔进柏油桶,连桶一起扔进火中。
这些令人发指的事件消息传到巴勒莫的时候,骑士胆战心惊,变得沉默寡言。他喜欢公爵,羡慕他的收藏品。许多被毁的东西都是不可替代的珍宝。除了那些画作,在公爵的藏书中,还有多产的阿塔纳斯·珂雪几部未出版的著作。还有,骑士回忆起,他的朋友皮拉内西自传的手稿——他担心这部手稿可能没有副本。多大的损失啊。骑士愁眉苦脸。多么可怕的损失啊。
骑士的妻子和英雄数日来除了谈论这件事,别的几乎不谈。从公爵兄弟俩的命运上,他们看到了所有这些无法无天的民众有可能堕落成野蛮暴徒,他们也看到了有必要保护财产的尊严,特权阶级财产的尊严。对此,骑士当然也深信无疑,不过,他也这么认为的时候不像他们那样喋喋不休、那么义愤填膺。尽管收藏根本就不只是一种特殊的、特别脆弱的财产拥有形式,然而,收藏家的苦处很难与人分担,除非是和其他收藏家。地位的脆弱还有肉体的脆弱,骑士已变得差不多认命了。
王后既不愤慨,也不沮丧。王后看她留在那不勒斯的最信任的密使写的关于公爵、公爵兄弟和其他贵族落在那帮暴徒手里的长篇描述的时候,她一直在和她在巴勒莫最信任的密使喝茶。看完斯卡皮亚的信,她把信递给骑士的妻子。我相信这些人完全有理由这样做,王后说。
连骑士的妻子都感到畏惧了。
骑士的妻子不喜欢斯卡皮亚。没人喜欢斯卡皮亚。但是,就像她一贯所为,她努力站在王后的角度看问题。王后跟她亲爱的朋友解释过,她不信任他们离开前任命的皮纳特利摄政王——而且,她很快就能够指出,她是对的,因为几周后皮纳特利就弃城而去。王后也不信任红衣主教鲁福这个卡拉布里亚人,鲁福正准备潜回领导抗法斗争。但她确实信任斯卡皮亚男爵,她对骑士的妻子说道。
你会看到,我亲爱的夫人。我们的斯卡皮亚会忠心耿耿的。
杀害公爵和他兄弟后的几天里,暴民们继续洗劫、抢掠贵族的财产,那些自称爱国者的人躲在海滨的蛋堡里避难,晚上,他们从碉堡上的城垛,能看见城外法军营地里的火。尚皮奥内将军的军队开进那不勒斯时,斯卡皮亚藏了起来。平民与法国士兵之间三天刀光剑影的厮杀、三色旗在王宫上空升起以及革命者从堡垒中涌出的时刻,他无法以一个目击证人的身份向王后描述。
他的藏身之地,是一个主教的房间,主教是他的一个密探,这是个安全的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一个藏身之处是绝对安全的;他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恰当的贿赂,恰当的刑讯)。他知道那些革命者肯定在找他。对一些仓促行事的阴谋策划者的死,他难道不要负责任吗?他难道没有迫害过许多现在是共和国领袖的人吗?法官、学者、免职的牧师、数学教授、化学教授——这位法国将军任命的充当临时政府的二十五人就像是斯卡皮亚随时找个借口就把他们投入监狱的那类世界公民和颠覆分子的一份名单一样。但是,他们显然不知道怎么找到他。斯卡皮亚并不感觉到害怕,他感觉他自己尖刻的本性因为主教那讨厌的“我全都知道”和“但我从未指望”,以及,尤其是因为这种他不习惯的限制重重的单身生活而在日渐减弱。他第一次冒险出去,去找个女人,他就肯定自己被认出来了。第二次出去,暴露在一群好奇的人跟前,那帮人正在看一棵栽在前王宫前面的巨松,但他不十分肯定有人认出了他。他和主教又在一起待了几天,然后就回家了,写了一份长长的报告给王后,然后等着被捕。等着。他的敌人似乎过于宽宏大量了,不屑干什么报复的事情。
现在,他在等待时机,而那些自称启蒙的门徒则戴着可笑的松软的红色弗里吉亚帽,互称公民、演讲、扯下王室的徽章、在全城各广场种上他们的自由之树,并进入委员会,按照法国共和国的模式拟定宪法。他们是在做梦,全都是。他们会明白的。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你尽管相信好了,善良的人总容易上当。他们向前走,大踏步走在前面,以为有人跟在他们身后,然后他们转过身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暴民散了,去找吃的、喝的,去淫乱,或去打个盹,或大吵一架。暴徒不愿意做高尚的人。暴徒就想打斗,要不就散伙。雅各宾老爷和太太带着他们关于正义和自由的多愁善感的想法——他们以为他们在给予人民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对他们有益的东西。他们极其天真地以为它们就是同一样东西。不是的,对颂扬国家和教会权力的盛况的严厉抨击以及准时的展示,这才是人民所需要的东西。当然,这些教授和开明的贵族以为他们明白人民对大排场的需要,他们正计划搞个节日来庆祝理性女神。理性!那会是一个多么壮观的场面啊!他们真的期望人民会像热爱国王那样热爱理性——不,是大写的理性——吗?他们真的期望人民一下子就喜欢上已经颁布的新历法,上面是意大利版本的法国革命历法的名称?
斯卡皮亚欣喜地注意到,这些个共和党人很快就不得不认识到,这些外来的仪式和命名不足以在愚昧的大众身上激发起忠诚之心。爱勒纳拉·德·芳斯卡·皮明特尔编辑的革命报纸发表了一篇文章,评论该城市著名的每年两次的奇迹剧成功演出对于这场革命的价值,这是最早的现实主义的标志。但是,这样公开的以恩赐的态度对待人民的信念表明,这些个理性的囚徒离掌控人民所需要的那种理解相去甚远。斯卡皮亚这个最聪明的操纵者和固执己见者,他知道一旦你不再谈论信念而开始谈论宗教——甚至更为轻率地谈论起宗教在维持秩序和保持公众士气方面的作用——信念便一文不值,宗教真正的权威也就丧失,不可避免地丧失了。宗教的价值!这是个从不在公开场合提及的秘密。他们多单纯啊!
而且无能。因为让那些迷信的民众感到惊吓或者令他们安慰的那些传统的仪式和当地的征兆并不在共和党人的控制之下。拿液化安瓿中圣人的干血这个奇迹来说吧:共和党人的担心是对的,是为了显示上帝在保护这座城市,保皇主义者大主教会阻止这一奇迹的发生。当然,没有人能够控制维苏威火山,自然的力量与独立适用于各种情况的征兆和至高无上的表现。没错,这座山近来表现不错。共和党人希望人民注意到,即使圣热内罗收回了他的祝福,这座山仍然站在爱国者的一边。维苏威火山自一七九四年以来一直很平静,在人们燃放焰火庆祝宣布共和政体成立的当晚,它温和地冒了些火焰,仿佛在欢庆一样,那个姓芳斯卡的女子这样写道。又是诗人的幻想!但是,人民不是这么好打发的,尽管你总是能让他们感到更加惧怕。没办法让火山喷发一次,多么遗憾呵,斯卡皮亚心想。一次大喷发。现在就喷。
王后对人们的信念的诉求是多么的更得要领啊。她托付给她流亡中的同伴和她的心腹知己——英国大使的妻子——一个任务,即把她设计的虚假的共和国公告的信件散发出去。上面声明:废除复活节!特此通告禁止敬奉圣母马利亚!七岁时洗礼!婚礼不再是圣典!英国人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扔进里窝那的邮筒,寄往那不勒斯,王后对她的朋友说。骑士在他妻子告诉他这个计划时,询问女王是否指望英国人,即他本人,来付邮资。不用,不用,骑士的妻子说,她付,她自掏腰包。我怀疑有多少能寄到,骑士说。哦,王后不在乎是否能全寄到。她说能到一些。确实到了一些;斯卡皮亚看见过它们在人们手上传来传去。他知道,奉承民众、赞扬他们勇敢的公告,不如引起他们的恐惧更令人信服。民众,你们大家看看法国反基督行为者能有什么提供给你们啊!对较为富裕的人来说,钱更有效:王后大掏自家腰包给他送钱以使贵族们继续忠诚,不然的话,这帮贵族最后会说他们别无选择,只好与自称的爱国者合作。
他们童话般的革命从一开始就遭到围攻,但是,斯卡皮亚看到,尽管他们明白他们不得不拿起武器,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明白国家暴力的必要角色。尽管他们的宪法诉诸古希腊古罗马的尚武精神,但是,他们毫无头绪,不知道怎样才能组织一支民兵队伍,更不用说组织一支军队了。还有,怎样的警察才是公民警察?这个那不勒斯前秘密警察头子想。根本没有警察。事实上,他们的革命是没有防备的。
天哪,斯卡皮亚的预言不幸言中。
一场革命由都市特权阶级成员发起,缺乏来自农村或城市百姓的支持,眼下随着旧政权的溃退而造成的资金的撤出,随着旅游业的萧条带来的收入亏损而变得更加贫困……一场革命由可敬、极其正直的人领导,他们不仅不愿意使用武力来镇压大众的不满,而且根本就没有野心去增强国力……一场革命受到迫在眉睫的入侵的威胁,并且海上已经对都城进行了四面的封锁(加剧了食品短缺),这一海上封锁因为支持流亡政府的反对革命的大帝国而升级了……一场革命由人民所憎恨的占领军保护,而这是些意在征服欧洲大陆的敌方帝国的军队……一场革命受到在农村地区受流亡政府资助,并由一个受人喜爱的逃亡贵族指挥的游击队大暴动的挑战……一场革命被把大量的国外现金资助走私给特权阶层潜在的支持者所颠覆、被流亡政府所设计的假消息运动所颠覆,散布假消息是劝告老百姓相信他们最喜爱的风俗即将被废除……一场革命停滞不前,因为它的领导人都充分认识到经济改革的必要性;这些领导人包括激进派和温和派,他们哪一派都没有战胜对方。一场没有时间解决所有问题的革命。
这样的一场革命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它的确是为一场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而做的经典设计,这一设计配制于那个年代,此后又被多次运用。会作为幼稚之物载入史册。出发点是好的。理想主义的。仓促的。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赋予革命一个好名称的一种革命;对所有其他人来讲,它证实了一点,即一种缺乏压制欲的统治是不可能成功的。
当然,未来会证明这些爱国者是对的。未来会让这些维苏威共和国注定失败的领导人成为英雄、烈士和先驱。但未来是未来。
在这些革命者能有的惟一的国家里,有的是匮乏和种种陌生的混乱。革命者根本没有接手平衡经济。样样都得靠进口,除了丝袜、肥皂、龟壳鼻烟盒、大理石桌子、装饰性家具和套装瓷器人物——该王国主要产品。丝绸厂和陶瓷厂给少数挑选出来的苦力付费;很多人是仆人或工匠;城市大量的人口则习惯于以乞讨、偷窃或为有钱人和游客提供不体面的服务而获得的小费为生。但是国王和王后对整个国库的掠夺已经让这个王国一贫如洗,因此也缩减了各种资助,停止了始于随着一七三四年波旁王朝到来的大兴土木(新的公共设施的建设、王宫的建造和富人宅第的建造、教堂和剧院的建造,曾经成了少数稳定职业的来源之一),旅游业落入低谷(没有什么革命的大旅行)。食品价格飞涨。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有工作可做。
消除腐败的必要性——事实上,通过科学立法在自然、理性的基础上整顿整个社会的必要性——对新政府的所有领导人而言都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尚不至于天真到以为管理民众不过就是去教育他们。但是,温和派与激进派之间的分歧加大了,温和派倡导对富人课税并减少教会组织的免税额,而激进派则要求废除贵族头衔,同时将贵族和教会的财产统统没收充公。当一个政府委员会提议发放公共彩票以充实已经空掉的国库时,该提议受到指责,认为于事无补、不切实际,或者不道德;这最后一种观点是芳斯卡·皮明特尔在她的报纸上提出的。对民众的指导并让他们转而相信共和党思想——宣传——是革命任务中大家都同意的惟一的一个。新颖、振奋人心的名称——谦逊、安静、节约、胜利——给了托莱多、基艾亚和其他几条主要街道。芳斯卡·皮明特尔提议为老百姓出版一份那不勒斯方言的报纸和历书。她还撰文谈论戏剧和歌剧改革的必要性。人民应该能欣赏到由他们的丑角表演的更有教化意味的恶作剧的露天木偶剧,在圣卡洛剧院——已改名为国家剧院——受过教育的阶层应该能够听到有寓意题材的歌剧,比如那些在法国上演的歌剧:《理性的胜利》、《自由圣坛上的祭品》、《献给上帝的赞歌》、《共和国纪律》和《旧政权之罪行》等。
整个事情持续了五个月的时间。五个重新命名的月份。Piovoso(多雨的)、Ventoso(多风的)、Germile(发芽的)、Fiorile(开花的)和Pratile(长草的)……
第一批抵抗行动出现在边远的村庄和小镇——这个王国里有两千多个有人居住的村庄和小镇。首都的爱国者对这一动乱感到震惊,他们重新交由委员会讨论他们的计划,准备拨出大片土地分配给没有地的农民。
更坏的消息传来了。派往各省的共和党兵力证明根本就不是他们遭遇的通过英国快速帆船先头登陆小部队的对手。鲁福自命的基督教军队在攻克一个又一个村庄。这支军队现在包括数千名囚犯,他们是国王下令从西西里的那些监狱释放出来、用英国船只运到卡拉布里亚海岸的。共和国外面受到围攻,在那不勒斯本土又面临越来越多的不满和平民骚乱,便只好加倍努力去赢得老百姓的心。
还发生了争抢食品的骚乱。越来越多的法国兵遭到伏击。自由之树夜间在广场上被烧。
自由之树是一种人造植物,斯卡皮亚写信给王后说。它没在这里生根,所以就没有必要连根拔起。即使现在,陛下忠实的臣民还在使劲地摇树,没有了法国人的保护,敌人一走,它就会自己轰然倒下。
五月,法国在意大利北部与新成立的第二次反法联盟作战中多次失利,便将其兵力撤离那不勒斯。英国快速帆船占领了卡普里岛和伊斯基亚岛。几周之后,鲁福和他那帮愠怒的农民及乡匪涌进城里,联合了那些聪明的城市贫民,高喊口号:“谁有值得偷的东西,谁就是雅各宾党人。”开始了一场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富人们在他们的宅第里被追捕,同情共和党人的年轻医科学生在医院里遭到搜捕,凭良心做事的高级教士则在教堂里被抓获。大约有一千五百名爱国者想方设法终于重新在海滨的蛋堡和新堡里避难。
流动的人群渗透进了城市的每个隙缝之中,把不属于它们的所有人都揽入它们致命的怀抱之中。搜捕的人群,寻找着能暴露雅各宾身份的种种迹象(除了有什么值得偷窃的东西之外):一个穿着朴素、头发没有施粉的男人;某个穿长裤子的人;某个戴眼镜的人;某个敢单独在街上行走的人,或者在拐角一见涌过来的人群似乎就慌张的人。哦,对的,因为每个男性爱国者一条大腿顶端都刺了棵自由之树,那些没有立即被处死或受了重伤的人就被剥光衣服,然后游街示众,被穿了衣服的人嘲笑、辱骂。被抓到的人扒光衣服后身上没有发现有这一刺青,这没有关系。他们难道不会招人拧一下,敲一下,讥笑一番?作弄人的一群人,尽情地寻着开心。又走过来一个雅各宾党人!我们来找找他的刺青!又过来一个女人,她被用床单绑在一辆马车上,床单几乎都遮不住她松弛、裸露着的上半身,不禁令人不悦地联想到某种完美的古装:看啊,又是一个理性女神!
群众不像斯卡皮亚那样去折磨人。真正的折磨者所干的事情是受到一个事实的指引,即为了造成痛苦,对方必须有知觉。如果被折磨的这个人已经失去知觉,他们这帮人照样心满意足。他们欣赏的是肉体对肉体的伤害,不是肉体对精神的折磨。
飞进窗子的一块石头,那只勒紧在手腕处的手,狠狠地朝脑袋打下的棍子,硬挤进柔软肉体里的刀刃或阴茎,扔在阴沟里,或者从某人的口袋里伸出来的耳朵或鼻子或脚。重击,猛踩,枪杀,勒死,狠揍,用石头砸,钉在尖桩上,绞死,烧死,肢解,淹死。一系列肆无忌惮的杀人方式,其目的远远超过报复,或是表达一种怨恨的感觉。农村对城市的报复,没受过教育的人对受过教育的人的报复,穷人对特权阶级的报复——这些解释都无法命名这样巨大的破坏所释放出的更深层次的能量。淹没、带走、吞没革命的泪和血形成的河流同样威胁着恢复重建。因为这是某种像自然的东西——它行事不为其自身利益着想,也作不出明智的判断,这是众所周知的。甚至在这种能量自我耗尽之前,它就无疑会被准许这一暴行的统治者所控制。
鲁福被他发动的这场大屠杀吓得魂飞魄散。他原来心里想的只是适度的抢劫、殴打、强奸和骚乱。而不是大规模的屠杀:即棒打、刀捅、枪击,烧死几千个居民;这些居民因为他们的社会等级和名望,他必须视其为一个个个体。而不能有这么多的强奸。也不能有吃人的事情,不能有。他没有预想到会有焚烧尸体的——死人的和垂死者的——柴堆,正在焚烧的人肉的味道,也没有料到会看到两个小男孩在开心地啃着一个公爵夫人苍白的手臂和腿这种场面;他还曾经是这个公爵夫人的忏悔牧师兼情人呢。是控制这一能量的时候了。就在红衣主教叫停屠杀和抢劫前,鲁福手下这帮保王党干的最后一件事是要对王宫发起进攻并掳走里面的财物。连窗子上的铅框都拿走了。
现在,主子们必须控制住民众已经冲动地、理由充分然而却是粗鲁地开始干的事情。同时确保不在主子们必须完成的任务面前退缩。
当法国撤军、爱国者们撤离到他们的马察达的消息传到巴勒莫的时候,王后担心鲁福不会以叛乱者应得的必要而明确的罪名严惩他们。她把英雄召进宫,要求他去那不勒斯接受他们的无条件投降,并以国王的名义伸张正义——即进行惩罚。她说,骑士的妻子说,您对待那不勒斯就应该像对待一个处于类似反叛状态的爱尔兰镇子一样;骑士的妻子在把王后的法语译成英语给只懂这门语言的英雄听。
啊,英雄说。
一年前,爱尔兰受到法国大革命的鼓舞发动了一场革命,结果被英国人彻底镇压了,王后对此印象深刻。
当然,英雄如果没有骑士和他妻子的帮助、建议和语言技巧,要承担这一使命是难以想象的。
对骑士的妻子而言,这是个理想的使命,在这一使命中,她能够证明自己对女王和她敬爱的人而言都是不可缺少的。对骑士而言,这是个他不能拒绝的职责。但是,他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来破坏那不勒斯在他心里保留的美好印象。他当然不希望看到关于该城发生的一幕幕恐怖情景的报道。我们能够强迫自己去看一幅剥皮的马莎斯的杰作,尽管有些局促不安;或者镇静地看关于劫持萨宾妇女的生动再现,尤其是如果我们不是女人……这些都是经典的绘画题材。皮拉内西画出了发生在一座座独出心裁的大监狱的角落里最无法言说的折磨。但是,真的看见剥皮,或者亲眼看到在那不勒斯发生的大规模的强奸,或是看见数千人受苦受难,看到他们落在暴徒手里受到羞辱、受到伤害,然后关在令人窒息的谷仓里,没有吃的,睡在自己的粪便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六月二十日,英雄把他的旗帜从失去作战能力的“先锋”号换到拥有八十门炮的“雷霆”号后,他率领一行十七艘帆船组成的舰队离开巴勒莫,这比他在尼罗河战役中指挥的还要多出三艘。四天后,旗舰进入那不勒斯湾,马耳斯全副披挂,佩戴着他所有的勋章,和他的维纳斯肩并肩漫步在后甲板上;他的维纳斯一袭精美的麦斯林白纱连衣裙,腰间系一根饰有流苏的长腰带,头戴一顶宽边帽,帽子饰有缎带,上面插了鸵鸟羽毛。骑士在他的舱里昏昏欲睡,“雷霆”号把锚抛到青绿色的水下三十英寻时,他感觉舱壁都在震颤。一次多么平静的航程啊,他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说道。有心爱的地貌,以及熟悉而壮观的城市景观——或多或少又增添了若干新的细节。火还在城里烧着。休战的旗帜在蛋堡和新堡飘扬。冒着缕缕青烟的维苏威火山,骑士注意到,在轻柔地冒着烟。看不到一艘法国船。
翌日,英雄在大舱——大家这么称他在船后部的总部——接见了鲁福,通过骑士,这个红衣主教被告知,就是他,现在代表巴勒莫的国王王后。鲁福陈述了他的理由,认为有必要阻止流血事件的发生,恢复秩序。开始还是冷淡的会谈很快就成为嗓门高低的比赛。骑士了解鲁福,他也了解他的朋友,他替双方解释着。但是,房间里太热了,他觉得眩晕——他妻子和英雄都请求他回到自己的船舱去。鲁福在解释他与藏身海堡的叛乱分子所签订的条约的时候,骑士的妻子担任翻译。正如王后所担心的那样,他已经接受了有条件的投降。叛乱分子将获许有几天时间来安排好他们的事务,然后有通道离开这个国家,永远流放海外。十四艘运送船停泊在海港里,叛乱分子中已经有很多人带着他们的家眷和物品上了船。第一艘船已经满载,将于明天拂晓出发,开往土伦。
英国海军上将从他的桌子面前抬起头来,让骑士的妻子告诉这个红衣主教,英国舰队的到来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个条约,这时,鲁福就站在那里。红衣主教抗议说条约已经签署而且双方都正式认可,英雄摇晃了一下他的残肢,回应说,如果鲁福坚持他的背叛行为,他就逮捕他。接着,英雄命令运送叛乱分子的船赶快上人,然后把他们铐起来送走,投入监狱,等着因为他们犯的罪行而受到的从速惩罚。他又召来特鲁布里奇舰长,下令部署英国军队,重新占领在圣埃尔莫、加普亚和加埃塔等地最后一批法国军队的堡垒。
我们必须树个榜样,英雄后来对骑士说。
树个榜样意味着残酷无情——这个骑士知道。
首先拿卡拉乔洛海军上将开刀。他三月初回到那不勒斯,效力于共和国;当鲁福的军队开到、共和国垮台的时候,他便逃到他乡间的一个庄园躲了起来。英雄命令鲁福把这个海军上将押到他面前来;鲁福拒绝了。我们在等待关于卡拉乔洛的消息,他一被捕获,即刻处死,骑士给外交部的函件中这样写道。
这个四十七岁的那不勒斯海军上将和贵族第二天被英国士兵劫持,带回城里,立刻就被戴上手铐脚镣带上“雷霆”号,押到指挥官面前。骑士差点认不出面前这个老人了,灰头土脸,胡子拉碴,乔装改扮一身农民的衣服。
卡拉乔洛以为他的等级——他属于该王国最古老,也是最有公益精神的贵族家族之一——以及他几十年来忠心耿耿地为波旁王朝效力,这些都会对他有利。他的好友英国大使和夫人肯定会为他跟这位尼罗河战役光荣的胜利者说情的。他绝对想象不到会没有审判,没有辩护,不让提供任何证据,判决是对普通水兵判的那种可耻的死刑。卡拉乔洛请求进行一次合乎体统的审判(不行),恳求准许提出对他有利的证据(不行),乞求被枪毙(不行)。骑士坐在大舱里写另一封快信时,他也绝对想不到,一切会进行得这么快。有时候,一切就是这么速战速决。从英雄下令把卡拉乔洛拖进当作军事法庭的隔壁房间到现在似乎才几分钟的时间。宣读英雄所要求的判决时,骑士把他的朋友带到那扇长长的凸窗窗边,建议说能不能最好按照惯例,过二十四小时再执行死刑。英雄点点头,回到他的桌前。卡拉乔洛被带到他面前,低着头。立即执行死刑,英雄说。卡拉乔洛已经是个活死人了,淋漓的大汗从他的腋窝淌下,他被匆匆带上甲板,往下放进一条小船,去一艘西西里快速帆船,他要被拉上快速帆船处以绞刑。按照这个英国海军上将的命令,这个那不勒斯海军上将的尸体就挂在桁端一直挂到晚上。直到九点钟左右,六月的太阳落下时,英雄才下令在卡拉乔洛的每只脚上系上铁块,割断绞索,将没有裹尸布的尸体径直沉入大海。
根据战争的规则,英雄没有权利废除鲁福与叛乱分子签订的条约,没有权利劫持和处决波旁王朝的这名海军高级将领,甚至都无权把他作为一个囚犯带到一艘英国船只上来见他;但这不是战争。这是在处罚。
我真希望我们能绞死鲁福,他对骑士宣称。骑士劝他慎重行事。但是,还有许多别的囚犯,至少有两万名囚犯现在被关在堡垒和国家监狱里受罪,他们将不得不接受调查,弄清楚谁该受到惩罚。私刑之后,开始了合法但不公正的死刑判决,这牵扯到大量的文书工作。在大舱里,骑士的妻子坐在靠近海军上将桌子边上的一张桌子前,草拟出一列列囚犯名单,呈女王裁决。
我们在重新为那不勒斯王国带来幸福,为数百万民众谋福利,英雄给他们留在巴勒莫的卡多根太太写信,讲述一七九九年六月从他在海湾的指挥部开始的工作。您女儿很好,但是她要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因此非常疲倦。
骑士的妻子忙着帮助英雄,一日三次给王后写信,除此之外,她就接待那些那不勒斯贵族,他们前来表示敬意并请她向王后转达他们的一片忠心。我是王后的代表,她写信给查尔斯说。不幸的是,骑士无法声称自己在扮演对应的角色。他几乎无法自称是国王的代表。国王不写信。其实,国王,正如王后向她的代表所报告的那样,已经去了他们的一个巴勒莫乡间王宫,尽管他知道他必须很快就得出来接受他的臣民向他表示忠诚,但他不想为任何来自那不勒斯的消息而烦心。但国王到底是怎么想的?英雄认真地问道。骑士的妻子笑着翻译了王后早上的信中的一句话。就国王而言,王后写了,那不勒斯人不妨就成为霍屯督人。
还要树更多的榜样。
在国王到达的前一天,即七月七日,一个星期天,公开处决在该城大集市广场开始了。
英雄和他的朋友们都没有亲眼目睹这些处决。他们并非嗜杀成性者,他们只是愤愤不平。于是距离拉开了。
然而,有时候,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会在你身边发生。公开处决开始两天后,也即国王抵达的第二天;他是乘一艘西西里快速帆船从巴勒莫返回的,纽扣孔里塞了条干了的鹭腿当作防备凶眼的护身符,已在“雷霆”号住下。国王费力地爬上通往后甲板的梯子,向骑士抱怨说巴勒莫的夏天怎么这样令人乏味,就在这时,一些水手的一阵喊叫让他来到栏杆处,看看什么事情这么喧闹。是条鱼。肯定是条非常大的鱼。在他下面,离船尾大约三十英尺远的地方,他的老朋友卡拉乔洛海军上将那卷着泡沫的头和被水冲击剥光了衣服的身体直挺挺地在水里飘来荡去,他的胡须在他已腐烂得可怕的脸前面漂浮着。假使喊叫的水兵是那不勒斯人,那么,他们肯定会在胸口画十字的。吓破了胆的国王在胸口画着十字,诅咒着,逃了下去。骑士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在甲板之间的黑暗中呜咽,一个人格格地傻笑,身边围着他那些个不安的侍从。
他在那里,他还在那里吗?国王咆哮。推他下去!
会推他下去的,陛下。
现在就推!
陛下,已经放下去一条船,准备把尸体拖上岸埋到沙里去。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呀?这个孩子气到不可救药程度的人尖叫着说。
骑士还有着他当年做大朝臣的最后的灵感。
尽管卡拉乔洛也许是个叛国者,他跟国王解释道,但是,他现在对你没有恶意。但是,他忏悔过之后,仍旧无法得到安宁。所以,他来请求你的宽恕。
你是个乘客。我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乘客。船,历史,在去某个地方。你不是船长。但是,你在船上食宿无忧。
当然,在下面的底层舱里,有挨饿的移民,还有成了奴隶的非洲人或者强征入伍的水兵。你帮不了他们——你肯定为他们感到难过——你也控制不了船长。尽管你也许受宠,可实际上你相当无能为力,你打个手势也许就会不再问心有愧——如果你问心有愧的话,但是,在物质上你改善不了他们的境况。你住的船舱很大,你的物品繁多,要有摆放的空间,但是,你放弃你自己的大船舱就帮得了他们吗?因为,底层舱的这些人尽管东西极少,他们人数却众多。你在吃的食物决不够他们所有人吃的;实际上,你吃的时候心里想着他们,那么,美味就再也不是美味了;当然,美景也不再是美景了(人多破坏美景,人多乱抛杂物,等等)。因此,你别无选择,只能去品尝美味佳肴,欣赏美丽风景。
然而,假如你不冷漠,你会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浮想联翩。即使这不是你的责任——怎么可能是你的责任呢,你也是个参与者和目击者。(头等舱或二等舱的乘客,大多数历史叙述都是从他们的视角撰写的。)假如那些受到虐待者是那些可能会享受到和你一样惬意的食宿的人,也就是有着和你一样的社会等级,或者兴趣和你一样,那么,你对他们目前的痛苦表示冷漠的可能性就要小得多。当然,如果他们真的有罪,那你也阻止不了他们受到惩罚。但是,假如你不冷漠,假如你是个正派人,那么,你会尽力地去干预。建议要宽容。或至少要谨慎。
骑士曾经努力为某人——他的老朋友多梅尼科·奇里洛——干预过。奇里洛是意大利最有名的生物学家之一,有名到成了皇家学会会员,宫廷御医,骑士夫妇的私人医生,他曾欣然接受共和国的邀请,对医疗机构与穷人的医疗服务进行非常必要的改革。在老奇里洛这个案例中是有可辩护之处的,骑士对英雄说。我能证明他是个仁爱之人。不幸得很,我们无法干预法律制裁的进程,英雄说。这就意味着奇里洛将被处以绞刑。
他们停泊着,旅途生涯在继续。暂时,他们不去什么地方。
没有了战争的紧张,旗舰完全听命于指挥,埋头自身的保养,致力于重要乘客的消遣。当然,最难的是,让国王解闷。黎明时分,水手们在酷热的太阳下冲洗甲板,升起玫瑰色的遮篷遮住大部分后甲板区——国王上午十点左右要在这里举行接见活动——这时候,他们通常发现国王已经爬了上来,在甲板的某处射杀海鸥,或者坐在离开大旗舰几百码远的小船上垂钓。接见活动期间,他时而会离开他的朝臣,肚子贴在栏杆上,朝下面从城里行驶过来的运粮小船上的人大声呼叫。他在想着每天在海军上将的船舱里和英雄、他的老朋友英国大使,还有两臂长而雪白、迷人的大使妻子共进丰盛午宴的情形;大使妻子和他抢着说她感谢他为他们的午宴而选定的一道道鲜美的鱼和野味。她不像他那样,饭后会变得迟钝起来;饭后,她会提供一些有滋有味的娱乐节目。她离开餐桌去演奏竖琴、唱歌的时候,他知道她是在为他而歌唱。当然,在一个洒满月光的夜晚,“雷霆”号所有船员合唱,她在船尾高歌《统治吧,不列颠尼亚》的时候,她是在为他表演。令人鼓舞的歌词,加上演唱者美妙的歌喉,似乎抚慰了国王。她胖点儿我更喜欢,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时候,他的“好啊,好啊,好啊!”的喝彩声渐渐地低下去,变成了阵阵鼾声。
既然他们不去城里,城就得来到他们这里。贵族家庭的一家之主乘着驳船来向国王、英雄、骑士夫妇致意,同时解释说他们从未与共和国合作过,或者只是被迫合作过。城里的生意人在旗舰四周展示他们各式各样的制品:肉贩、蔬菜水果商、酒商和面包师提供一天的食品,服装商给骑士的妻子送上一匹匹丝绸,女帽商则给骑士的妻子送来一顶顶新帽子,书商拿来老版本书籍,要不就是拿来最新的自然科学著作诱惑骑士。他容易受诱惑;在巴勒莫一直都很难弄到新书。在给他的书里,有珍稀的对开本,骑士认出来了,他以前在一些朋友的私人图书馆里看到过,现在这些朋友在狱中饱受折磨,在等待——但是,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还说不准。想想这些书籍怎么会变得无家可归的,真叫人伤心,当然,这也不是不买下它们的理由。不,他可不是这样的收藏家,挖掘出其他收藏家被不公平地剥夺或者充公的藏品而不会感到良心上的折磨。尽管如此,他买下这些对开本,比起让它们消失或者撕下它们的插图来,难道说不是更好吗?他懂它们的价值,因此会珍惜它们。
海湾里停泊着一艘艘的船——英雄的船船身刚漆成黑色,沿着每层舷窗则漆出一道黄色,桅杆漆成白色,他的色彩。到处都是白色,每天傍晚落日映照下的卡普里岛一艘艘白帆变成了粉红色。装饰艳丽的小船每晚都为三人组和国王载来音乐家;装饰简朴些的船只则为水手们送来一批又一批妓女(所有人都知道不要告诉英雄)。国王的性趣随时都会冒头。
有时候,烦躁不安的国王自己去海湾更远的地方,去打卡普里岛的非洲鹌鹑。骑士从未陪他去过。他的双腿不再那么强壮,无法爬上这座岛陡峭而岩石丛生的山坡了。国王去海湾远处用鱼叉叉箭鱼,骑士没有陪他去;他也不独自去钓鱼(尽管他很爱钓鱼),一个个午后都待在阴凉的后甲板,看书,晚饭时再与他妻子和英雄碰面。有时候,他们饭后会爬上船尾,凝望夜空,注视附近摇摇摆摆、影影绰绰的船只。尽管骑士非常清楚为什么只有“雷霆”号船尾有三盏灯——这是旗舰的标志——他有时候也会想象片刻,认为这三盏灯代表他妻子、英雄和他本人,然后又责骂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多情而愚蠢的想法。
人人都会想入非非,以为自己重要,人人都有一种体验,认为自我是无限的,也许这种体验会因为生活在海上而强化。英雄认为他为波旁王朝所做的事情是他自己荣耀的又一次展示。骑士的妻子认为它既是展示又是荣耀。认为是不懈的爱之冒险。一天晚上,在英雄的住处和他坐在一起时,她从床边的架子上取下他的眼罩,戴在她自己的右眼上。他惊愕不已,求她马上拿下来。不,让我戴一会儿嘛,她说。我愿自己只有一只眼睛。我要像你一样。你就是我,他说,一如恋人们总那么说、那么感觉的一样。但她不仅仅是他。有时,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也是许多其他人。她能像国王那样摇摇摆摆走路,模仿他狼吞虎咽的吃相,学一学他用单调乏味的那不勒斯话,任性而喋喋不休地讲上一段(英雄可以一个词儿也不懂却能体会个中滋味);她能够装扮成老谋深算的鲁福,上眼皮肿大下垂、说话一副贵族腔(对,一模一样!英雄大声夸道);她能够让自己变得像英国人那样的严肃、像海军军官一样的男子气概,就像他忠诚的哈代船长和雄心勃勃的特鲁布里奇那样;她会改变神态、身段和声音来模仿他那些目不识丁的水手的喊叫声和左右摇摆的步态。她让英雄笑得多么开心哦。接着,她停下来,不知怎么地,英雄就知道她下面要干什么,她成了骑士,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他僵硬、小心谨慎的走路方式,他那近乎责备的、戒备的沉默,然后就是他在赞赏某只花瓶或某幅画时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激情时,调门稍稍提高了一些。英雄感到震惊,心想这个他爱的女人嘲笑那个他尊敬的、屈尊视为父亲的男人,这是否残忍——他,每天下达死刑令的人,却担心背着某人对他残忍——但是,最终,郑重其事地反省片刻后,他觉得她模仿骑士,善意地取笑他走路、讲话的样子,这没关系。这不算残忍,根本不残忍。
英雄和骑士的妻子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英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大舱里,与他舰队的舰长们开会商谈事情。与那不勒斯军官谈判,他则需要骑士的妻子陪伴左右。我全方位可靠的翻译,他公开这样称她。他们甚至在公开场合也能有独处的时刻,他们亲吻,面露喜色,唉声叹息。
我希望这个国家比以往任何时间都幸福,英雄写信给地中海英国舰队新任总司令时说道。基思勋爵回信,召英雄和他的舰队(占能集结起来在地中海对法作战的全部英国战舰的相当大的一部分)去米诺卡岛,英国舰队将在那儿与法国舰队交战。英雄回信傲慢地说,那不勒斯比米诺卡重要,而且他在那不勒斯已经承担的使命让他无法把他的舰队开赴集结地点;他还补充说,他希望他的判断得到尊重,但是他知道违抗命令可能要受审,他准备好了承担后果。
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为了文明世界,同时也作为我们一生中最好的举动,英雄对骑士说,让我们绞死鲁福和所有那些密谋反对我们那不勒斯的英王的人。
一周后,基思又一次召唤英雄,英雄再次拒绝,尽管这次他确实派遣了他舰队中的四艘战舰前去参战;不巧的是,这场战斗没有打响。
南方夏日的热风,历史的热风。
这艘船,正如骑士瞭望台的房间,视野开阔。
从这艘船上看,那不勒斯像幅画。总是从同一个视角看。命令从这艘船上下达,越过海面,执行;假模假样的审判进行着,被告有时甚至都不在场;判了死刑的被押往集市广场,送上绞刑架。处决绝不止一种方式。绞刑,最丑陋、最羞辱的方式,被优先考虑。但有些被枪决。另一些则被斩首。
如果说,那些宣判死刑的人想要杀一儆百,那么,那些赴死的人则想树个榜样。他们也把他们自己看作历史题材绘画世界里的未来公民,重大时刻道德教育艺术的未来公民。这是我们受苦受难、战胜苦难、死难的方式。树个榜样意味着坚忍。尽管他们无法控制他们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直打哆嗦,膝盖直打颤,还有大小便失禁,但是,头却昂得高高的。临死时,他们靠想象(他们没错)他们在成为一个形象来令自己勇敢。一个形象,即使是最不幸事件中的一个形象,也都应该给人以希望。即使是最骇人听闻的故事,也都能以一种不让我们感到绝望的方式来讲述。
因为一个形象只能展示一瞬间,所以,画家或雕塑家必须选择那个瞬间,呈现出观众就此题材最需要知道和感觉的内容。
但是,观众需要知道和感觉到什么呢?
以特洛伊祭师拉奥孔的厄运为例。他强烈反对把那匹木马拖进城墙的决定,他感觉到希腊人设下一个圈套,雅典娜通过处罚他和他两个儿子一起惨死来对他的敏锐进行惩罚。以公元一世纪那座著名的雕塑中对他们死亡时极大的痛苦的表现为例,老普林尼曾认为该雕塑在艺术上要高于任何绘画、任何青铜制品;骑士所处时代的引领风尚者则称赞其谨慎——因为它使人产生最可怕的联想却没有把最可怕的东西展示给我们看。关于古典艺术成就盛行的陈词滥调是:它展示了有风度的受难、恐惧中的尊严。它没有去表现祭师和孩子们可能显示的表情,被两条向他们游过来的巨蟒吓得惊恐万状,张大嘴巴尖叫——或者更糟,处于一种丑化死亡的戏剧性场面之中,脸浮肿,眼珠凸出眼窝——我们看到的是刚强的挣扎和对包围过来的死神进行英勇的抵抗。“正如海底静静地躺在浪花飞溅的海面之下一样,”联想起《拉奥孔》所提供的标准,温克尔曼写道,“一个伟大的灵魂在种种激情的冲突中保持镇定。”
在骑士的年代,对一种无法忍受的情景的描述,其重要的瞬间是在全部的恐惧达到顶峰之前,这时,我们尚能从这一场景中发现一些有教育意义的东西。也许,这种关于重要瞬间的不寻常的理论背后、赞同尚不令人感到过分不安的瞬间这一偏见背后,是一种关于该如何对极度的痛苦,或者极度的非正义,做出反应或者表现的新的焦虑。过分害怕介意——害怕那些无法抚慰的感觉,怕它们会在现行社会秩序之间引起一种彻底的决裂。
你可以接受艺术中最骇人听闻的事情。甚至更符合我们现代趣味的《拉奥孔》,尽管有我们对痛苦感觉真实性的认同,作品仍然幸好只是大理石雕塑。两条巨蟒死死地缠绕在特洛伊祭师和他孩子的身上。他们临死的痛苦被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无论艺术显示什么,都不会显示什么更糟糕的东西了。吹笛子的萨梯玛息阿就快要被剥皮了,因为他鲁莽到挑战阿波罗本人进行音乐竞赛。刀子拿出来了;他眼睛四周和嘴边流露出那副傻样,他已经心甘情愿接受(或者尚未完全明白)他即将到来的苦难;刽子手还没有开始……割。连一小块肉还没有割。他要受的恐怖的惩罚永远只差几秒钟时间。
当时,人们所欣赏的是把痛苦之痛苦降低到最小程度的艺术(其楷模是古典艺术)。它表现这样的人,他们能够保持得体和镇静,即使在经受巨大的苦难也复如此。
我们,以真实性的名义,赞赏一种展现最大程度的创伤、暴力和肉体羞辱的艺术。(问题是:我们感觉到它吗?)对我们而言,重要的瞬间是最令我们不安的瞬间。
有许多种宁静,许多种镇定。
公然违抗命令的英雄对基思勋爵说:我荣幸地告诉您,没有哪个首都有那不勒斯这么宁静。
另外,骑士的心里也有那种镇定。
骑士对自己说:镇定,镇定。你帮不了忙。不在你的掌控中。你没权了。你从来就没有真正有过权。
从远处看。我们在这里,他们在那里。
时间是六月,七月,接着是八月——盛夏。在“雷霆”号里面,白天几乎没有什么光线;“雷霆”号的地板和所有英国战舰一样都漆成了红色,来掩饰伤亡人员流的血;也没有任何东西对一层层船舱间除湿防潮,在甲板之间,一年到头都不允许有火,除了厨房。到了夜间,即使舷窗开着,睡觉的船舱里还是闷得很。情人在对方的怀抱里流着汗,骑士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终于顶住了他患风湿病的膝盖的疼痛,不去想从几层甲板下的厨房里飘来的不知是真的还是骑士想象出来的食物的味道,也不去想船身轻轻地摇动而使地板和湿淋淋的板壁持续不断发出的叽叽嘎嘎声。
假如他们在已被攻克的城里住的话,那就要舒服多了。被洗劫的宫殿中的一座很快便能为他们提供舒适的住处;或者是英国公使以前的官邸,或者是洗劫一空的王宫本身。但是,对于国王和三人组来说,不可能搬到岸上去。那不勒斯已经变得遥不可及,成为黑暗的心脏。
你也许认为那不勒斯属于帝国中心,属于永远值得珍视的欧洲,因为她有著名的歌剧院、辉煌的博物馆、英明的人道主义改革家和有着哈布斯堡王室家族厚厚的下唇的君主。但是不,她已经被其统治者所抛弃,并被重新界定为一个难以驾驭的殖民地,或者是欧洲边缘的一个国家——必须受到无情的管制,就像殖民地和叛乱的省份那样。(斯卡皮亚说:残酷是情感的一个分支。剥夺人们的自由让我开心。我喜欢抓住俘虏……但是,这并不是斯卡皮亚的行事方式。这不是个人的残酷,这是政治。)那不勒斯将被作为一个殖民地来对待。那不勒斯成了爱尔兰(或者希腊,或者土耳其,或者波兰)。为了文明世界的缘故,英雄说。他们在做文明的工作——这永远意味着:帝国的工作。无条件的归顺!砍叛军的头。谁在这一政策面前畏缩不前,就斩了谁。
鲁福没有被处以绞刑。但是,在三人组八月份启航返回巴勒莫两周后,骑士夫妇的朋友和医生,老多梅尼科·奇里洛被绞死;被绞死的还有温和派领袖、著名的法官马里奥·帕加诺;还有温文尔雅的诗人伊尼亚齐奥·恰亚;实际上的宣传大臣爱勒纳拉·德·芳斯卡·皮明特尔也被绞死。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
如果他们是一群暴民,那么,人们会说野兽已经喝饱了血。因为他们是一个个个体,声称是为了公益在行动——我的原则是让人类重获和平与幸福,英雄写道——有人说他们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者说他们上当受骗了。或者毕竟他们肯定已经觉得内疚了。
英雄身上永远的耻辱!
他们在“雷霆”号上待了六个星期。六个星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从海上反方向日复一日地看那不勒斯——而不是像骑士那么多年一直从他的窗户和露台观察面前那开阔景致那样,感觉怪怪的。现在,卡普里和伊斯基亚都在他们身后,维苏威火山到了他们的右侧而不是左边,在落日余晖中映出鬼魅般灰色的剪影,还有基艾亚沙滩边上的海堡和宫殿,金光灿灿,立体真实,抵挡住了海上的光映。
从反方向看英雄也感觉奇怪。从另一个视角,历史的角度,从后人——以及他的许多同时代人——将对他和他的同伴们作出判断的角度来看。英雄并非侠肝义胆,也非情操高尚,而是报复心强、自以为是;纵然是个傻瓜,也能证明自己能够硬着心肠拒绝最显而易见的对仁慈的诉求。骑士不仁慈、不偏不倚,但死气沉沉、消极被动。骑士的妻子不仅精力旺盛、粗俗,而且有心机、残忍、嗜血。他们仨全都放任自己犯下可怕的罪行。
他们每人一张新面孔。但是,三个人中,被认为最该受到谴责的是骑士的妻子。
他们是一家人——干坏事的一家人。家庭是正在受到革命挑战的统治——大多为暴政——的模式。这个旧模式——其中,统治者职权的资格是因为出生于统治家庭而获得——的一个结果是,女人,一些女人,能够分享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力。有时候,她们自己就是君主,常常是君主——儿子、丈夫,或者兄弟——的谋士;不管她们有着怎样的从属地位,都不能完全把她们从家庭生活中驱逐出去。(新的统治模式废除了妇女对统治权无论怎样的合法要求,这一模式即议会;议会只由男人组成,因为它从同等的人之间一个假设的契约中获得合法性。女人被认为既不完全是理性的,又不完全是自由的,因此不能成为这一契约的一方当事人。)
他们是一家人——出了差错的一家人,在这家人当中,一个女人的影响占了上风。他们罪行的丑闻,部分就是一个女人在他们中间扮演了这样一种显眼的角色。这成为旧的政治制度的另一出家庭剧,重点突出一个强势的女人——即一个行使不恰当权力的女人——她胆大妄为,逾越了适合于女人的领域(孩子、家务,一些才女则涉足艺术),变得渴望权力、堕落,凭借其美色控制住一个性格软弱的男人,并腐蚀一个正派的男人。
人们讲述并编造骑士妻子的故事,以说明她获得的报复性强、冷酷无情的新名声。
比如,对开明的贵族安吉洛蒂的迫害,斯卡皮亚当时挑出他来,说他藏有禁书。这被新编成一个故事,以此说明骑士妻子不依不饶地对一个男人穷追猛打;此人多年前在公开场合提及她不光彩的过去,因此大大地得罪了她。
那是在一七九四年,这个恐怖之年,当时,王后已经授命斯卡皮亚围剿共和主义策反者和法国革命的同情者。在英国公使的官邸举行的一场盛大聚会上,公使夫人一如既往地大呼小叫,口口声声:亲爱的、亲爱的王后、法国人的恐怖、这场革命的臭名昭著,以及某些贵族的背信弃义,这些个贵族大胆妄为,竟然去同情破坏秩序、摧毁社会高尚文雅行为标准、谋害王后的妹妹的凶手。对这帮叛国贼,她说,决不应该心慈手软。
安吉洛蒂侯爵是其中一位客人,他不可能想到单单会挑他出来对他发难,因为当时他还不是一名反君主制度者,但是,他认为她的这番话是冲着他来的。也许他只是对她的粗俗和咄咄逼人反感,就像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一样。也许是他不喜欢一个女人在这里大发议论。不管是什么原因,故事是这样的:她在那里慷慨激昂地发表反对共和主义的言辞激烈的长篇演说,这激怒了他,他拍拍手,然后举起玻璃杯。我希望敬我们的女主人一杯,他大声说道,见到她兴致如此高,占据了如此显赫的一个地位,和我第一次见到的她如此判若两人,我希望表达我的喜悦。
饭桌四周一片窃窃私语。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侯爵。
那是在哪里,你们蛮可以问啊,他大声说道。
安静中透出急切。
在伦敦,他继续大声讲。在沃克斯霍尔花园,十多年前了。是的,我想,我能够荣幸地说我认识骑士妻子的时间比在座的任何人都长,包括阁下,她的丈夫。
骑士清清嗓子。只有他一个人在继续吃。
是的,侯爵继续说道,当时,我正在和两个朋友——这里的某某伯爵和我们的一个英国朋友某某爵士——散步,就在这个时候,那些夜晚出没于公园找顿饭吃吃并愿意为这顿饭付出代价的尤物,其中一个走上前来和我搭讪。这个尤物年龄还不到十七岁,迷死人了,从她的帽子到她的浅色长统袜都让你觉得魅力难挡,而且,她有着最为漂亮的蓝眼睛。我想,我们那不勒斯人总是对蓝眼睛十分着迷。我离开我的朋友,肯定是觉得这个讨人喜欢的尤物的陪伴比我期待的还要惬意,尽管我是个外国人,不能完全听明白她一口令人陶醉的乡音。她爱讲话,但不幸的是,讲话不是她爱做的惟一一件事情。我们的联系持续了八天时间。她干这一行,我认为,不会时间太长,因为她依然带着乡下纯朴的味道,这常常给可能认为大都市更容易得到的感官享受增添某种刺激。正如我说的那样,我们的联系持续了八天时间,留给我的回忆并不比这样的偶遇应该有的更强烈。这么多年后,我再次遇到她,想象一下我有多么欣喜,看到她脱胎换骨,完全换了另外一种人生,给我们本地音乐界添光增彩,成为让尊敬的英国大使开心的人、我们王后的亲爱的朋友——
据说,几天后,应骑士妻子的要求,王后下令逮捕了安杰洛蒂,侯爵随即被判划桨三年;在桨帆并用大木船上,他由信仰君主立宪制转为信仰共和主义。当然,讲故事的人完全也可以说他是应骑士的要求而被逮捕的,这个老人爱他妻子爱昏了头。但是,责备总是落在骑士妻子的头上。这一切过去之后,有人说,英雄毫无尊严地爱着这个女人,而她又是那不勒斯王后最亲密的朋友;要不是受这个女人的影响,他决不会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人们认为,英国海军上将自己是绝对不会同意成为波旁王族的死刑执行者的。
不仅仅是故事中的男人被看作上了一个女人当的傻瓜,其中的女人也一样。等到这一切都结束后,等到他们的行为成为欧洲的丑闻后,一些人说是骑士那恶毒的妻子对容易激动的王后施加了影响,说服她下令对那不勒斯爱国者进行合法但不公正的死刑判决——尽管其他人认为是恶毒的王后利用了她糊涂而轻信的朋友。无论是哪一种说法,王后本人受到的指责都要多于国王。身为暴虐的玛丽亚·特蕾莎的恶魔家族的一名成员,她难道没有完全掌控住她那愚昧而被动的丈夫吗?(大家认为,国王自己是绝不可能授权同意这样的残暴行径的。)这个女人在犯罪现场,哪怕只是在给男人们鼓劲,她就会因此受到责备。如果她不是那么无所不能,也不在场,她照样会受到责备。因为当王室成员有必要在那不勒斯湾出现,以便授予恢复政权必须采取的流血进程以完全的合法性这件事情决定的时候,王后曾想,非常想,陪她丈夫去和她在“雷霆”号上的朋友会面。但是,国王渴望摆脱他专横的妻子一阵子,于是,命令她待在巴勒莫。
让故事里的那个女人,或女人们承担责任,这是个好办法,能够不让外界知道英雄旗舰上所颁布的政策是完全连贯的。(这常常是厌女症有助益的一部分。)关于王后的描述无一例外地反映出对女性统治者和占据要位的女方配偶长期的轻视——她们是嘲笑的对象、是俯首屈就的对象(因为她们雄性到不合适的地步),或者是双重标准中伤的对象(因为她们举止轻佻或性欲无法得到满足)。但是,王后的角色确实符合一种熟悉的模式——家族管理方式——而且,她也完全有资格。而骑士妻子参与的镇压那不勒斯共和国之后的白色恐怖似乎就完全是无端的,因此要受到多得多的谴责。这个交际场上的暴发户,这个醉鬼,这个荡妇,这个故作姿态、华而不实、花枝招展的……女演员是谁啊?一个轻浮女人,她已经巧妙地渐渐潜入一出公共剧的中心,但接下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想改变话题就突然改变话题——她不是个女人吗?因此,无需承担全部责任,是吧?
要是人们知道,“雷霆”号停泊在海湾的六个星期中,骑士的妻子,三人组里就她一个人确实去看过这座殉难之城的话,这很可能会被视为她冷酷无情的又一个证据。不可能由英雄去,他的角色要求他坚守在海上的指挥所,最好是把好对这座灯光闪烁、被洗劫一空的城市的宣判关。骑士也不可能去,他每次上甲板,都忍不住在港口四周一栋栋楼房一座座花园当中,辨认出他住了三十五年多——大半辈子——的那座宅第;想着上岸,禁不住要去查看一下他的遭到劫掠、遍地垃圾的住处,心中充满了意料之中的悲伤。但是,七月骄阳似火的一天,骑士的妻子对丈夫和情人的恳求一笑置之,兀自上岸几个小时;他们对这次鲁莽的冒险行动担心得都快发疯了。
但她会化装一下的,她开心地告诉他们。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法蒂玛、朱莉娅和玛丽安娜这三个她从巴勒莫带过来的女仆在给她缝衣服。在巴勒莫,她不是穿上水手的衣服,频繁地陪英雄晚上漫步穿梭在这个城市吗?这次去那不勒斯,她会穿上寡妇的丧服,这样她就能遮住全身了。
一只小船把骑士的妻子送上岸,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港口密集的乞丐、小贩、妓女和外国水手,再由一辆马车,带有英国人雇的仆人,去接她。在附近的第二辆马车上,是“雷霆”号的四名军官;他们是由焦急的英雄派遣的,英雄命令他们不能让夫人走出他们的视野半步,并要以他们的性命保护她的性命。他们看见她下船时一个趔趄,接着停下脚步,用黑丝绸披肩盖住脸的时候又是一个踉跄。肯定是今天一早就出发了。万能的上帝啊!我说,你觉得我们应该帮她吗?不,你看,她自己已经站稳了。人人都知道海军上将的妖妇喝多了。但他们搞错了。不是因为她在船上呷的酒,而是因为她脚下坚实的地面给她一种头晕目眩的冲击,要知道,她在摇晃的船上已经差不多待了四个星期了。
她告诉马夫她的目的地,几个男仆扶她上了马车,她在奇热无比的车里坐好,拨开帘子,盯着沿边出现的楼宇、人群和车辆。街道一如既往的拥挤不堪,但是,与平时相比,似乎有更多的女人像她这样,浑身包裹在黑衣里。她让马车停下,要弄一大束茉莉花和几朵粉红色玫瑰。
骑士的妻子露出面孔,走进那座凉爽而深邃的教堂。此刻是两场弥撒之间,非常安静,四处有些黑影子在高耸的柱子之间祷告。她把手指在圣水钵里浸了一下,行曲膝礼,画十字,然后,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吻自己的指尖。在朝教堂深处走去之前,她犹豫了,因为她不禁想到她会被人认出来,担心那样的话,大家会像以前那样朝她冲过来,触摸她的衣服,并乞求从王国第二有权有势的女人——英国公使夫人——这里获得宠爱和施舍。结果,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有些失望,与女演员相反,明星总是希望被人认出来的。
在那不勒斯的最后一年里,很多个下午,她都曾来到圣多美尼克教堂,假装仔细看那不勒斯贵族古墓上的碑文,而实际上,是看人祷告,并想象某种随时需要的仁慈、保护性的在场所带来的舒服感觉。现在,她想保护某个另外的人。英雄在痛着,各种各样的痛,不仅仅是肩膀痛、眼睛痛。他说过他胸口有种憋闷感,半夜,她躺在他身边,他睡着以后,他会可怜地呻吟。她开始默默地为他的健康祈祷——她小时候从未祈祷过,但是,通过这种外国的宗教祈祷让她感到安慰——圣母马利亚经常在她心里出现。躺在他身边,听着船上的钟报时,她开始相信,如果她能重访这座教堂,并向圣母马利亚的这尊雕像献上贡物,那么,她的祈祷当然就会被听到。她不要保佑她自己,她要她爱的人得到保佑。她要消除他的痛。
她朝边上的一个祭坛走过去,把花放在马利亚脚下一个精致的镀金花瓶里,点上一排蜡烛,跪下,对着雕像一长串低吟,声情并茂地恳求着。说完后,她抬起头来,看着圣母马利亚着色的蓝眼睛,设想她看到了同情。她多么可爱啊!我料想我这一刻儿一定很傻,她心想,可接下来又想,圣母马利亚是否听见她只讲给她一个人听的话了呢。她把一大笔捐款用法兰绒布袋装好放在花边上。
尽管没有人朝她走来,但是,她现在明显感觉到有人在注意她。不过,她转身,看见后面一根柱子边站着一个嘴部丰满、肩膀宽宽的男人,并且认出他来,这时刻,他没在看她。或许,他希望她朝他走过去。
他微笑、鞠躬。他对她说见到她非常惊讶。他没有说:在这里。当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斯卡皮亚在“雷霆”号上的密探早已告诉他,骑士的妻子马上要上岸。她上岸时,他已经在港口,并一路跟到教堂。尽管她体会不了斯卡皮亚的外表最近发生的改变,他不再披着他那顶不吉祥的黑斗篷而是重新穿上了他华丽的贵族服饰,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身上更多的变化,这个曾经的大美人,能够把轻信的英国海军上将搞得晕头转向的美人。在巴勒莫肯定是暴饮暴食。但是,她有张姣美的脸和一双姣美的脚。
夫人的勇气可敬可佩。不过,这座城市不是没有危险。
我感觉这里非常安全,她说。我喜欢教堂。
斯卡皮亚也喜欢。教堂让斯卡皮亚想起吸引他皈依基督教的东西。不是它的教义,而是它对痛苦的历史性的关注:挖空心思设计的折磨方式、宗教法庭审判官的刑讯以及对死囚的种种折磨构成的一组画面。
无疑,夫人一直在为陛下的幸福和这个不幸王国秩序的迅速恢复而祈祷。
我母亲发现有必要对他撒谎,所以她一直感到烦恼,尽管烦恼也不顶用,她说。
她打算回老家看看吗?斯卡皮亚问。
当然不!
集市广场的卡尔米内教堂是我最喜欢的,对贵族来说非常亲切;我在卡尔米内教堂是个领圣餐者。两点钟有一场死刑要执行。
黑色圣母像的教堂,骑士的妻子说,好像她没听懂斯卡皮亚的暗示似的。
您能亲眼目睹到对几个大叛国者应得的惩罚,斯卡皮亚说。但或许夫人会受不了这一场面,而这一场面却让陛下所有忠实的臣民欢呼雀跃。
她当然能看,如果她得看的话。勇敢的一部分就是不得不看血腥场面。这有什么关系?她什么都能看。她不容易呕吐。不是一个像奈特小姐那样动辄发抖的多愁善感的傻女人。但她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斯卡皮亚的挑战。
斯卡皮亚等了片刻。一片沉默中(这成了她的回答),一首感恩赞开始唱响。
或者,我们任何事情都能做,只要能让您开心就行,斯卡皮亚以他那嘲弄的、逢迎的声音继续说。夫人,我现在听您吩咐,您需要多久就多久。
教堂里人开始多起来,现在,有人在注意他们了。
接受这个机会,和斯卡皮亚在一起待一小时,也许值得,骑士的妻子思忖。王后对获得她对这位警长的第一手评价会感兴趣的。但她明白,即使是她报告他的情况时,他也会打她的报告。她所有的直觉告诉她:当心点!另一方面,因为她是个女人:迷人点!
他把手指在圣水钵里浸了一下,给了她一些圣水。她庄重地点点头,触摸了一下他的手指,画十字。谢谢您。
他们一起走出来,户外热浪滚滚;在广场的一个食品摊头上,她买了一包脏兮兮的糖糕,斯卡皮亚叫她别买。哦,我消化能力非常强,骑士的妻子大声说。什么东西我都能吃。
他重复了一下要陪护她的意思,她再次拒绝了。也许她本来是想稍微观光一番的,悄悄地转一转,她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光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但不是和他一起。他干吗一直在微笑呀?他肯定认为自己很有魅力。他是这么认为的。斯卡皮亚知道他对女人产生的影响,不是因为他英俊(他不英俊),而是因为他坚定的目光——能让女人把目光移到别处,然后又转回来——还有他嘶哑、低沉的嗓音;他站着时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慢慢地移向另一只脚的样子;他衣着的讲究;还有略带粗鲁的完美的行为举止。但是,骑士的妻子并不为公然地表现出雄性气概的男人所吸引。她不愿去想将他作为一个情人会怎么样。正如她所推测的那样,她也发现难以想象有哪个人不想旁人说他好,或者真不在意旁人对他有什么评价。当时,人们说斯卡皮亚非常邪恶,肯定没说错。但是她也不愿去想这个。在她此刻宁可不去想的许多事情当中,有一样就是人的邪恶。邪恶是某种类似于空间的东西。空间无边无际。你以为到了尽头时,你只能认为它是个边界,或一堵墙,就是说,外面还有东西;你以为到了底部时,总有东西从下面发出撞击声。
她想到凉爽的马车里去,吃些糕点。
我陪您还不能让您动心吗?
她不再感到窘迫,因此轻快地说她必须谢绝那份荣幸,因为——
您会让您最忠实的一个爱慕者失望吗?
——因为我必须尽快回“雷霆”号,她继续平静地说道。他们站在她马车的边上。
她竟敢断然拒绝他!但是,也许,他可以招惹她一下。关于这个狐狸精和安杰洛蒂,不是有个传闻吗?说他们曾经是情人。他希望激发起一种令人不愉快或尴尬的记忆,他告诉她,逃往罗马的安吉洛蒂刚刚被捕。
我相信这个消息是令人高兴的。
哦,是的,安吉洛蒂,骑士的妻子说道。
并不是她已经原谅了安吉洛蒂。但是,他的侮辱已被埋在众多其他情感和事件、巨大的成功和无比的幸福底下了。骑士的妻子并不怀恨在心,因此她颇为自己感到骄傲。如果她希望所有的谋反者都死,那是因为王后要他们死。(对奇里洛)缺乏同情就是对别人(王后)同情。她并不比英雄或者骑士残忍。她似乎是最残忍的,这只是因为她最易动感情——人们认为女人就是这样。没有权,没有实权,但又易动感情的女人,最后一般都会沦为牺牲品。
如同闪前可以用来回忆一般。
一八○○年六月十七日。在预计将是与拿破仑决战的一场战役的前夜,那不勒斯王后来到罗马进行短访。她一直住在巴勒莫,尽管王室统治恢复差不多一年时间了,她却一次都没有访问过她的第一首都。
今晚,她在举行一场聚会,庆祝当天上午收到的消息:拿破仑在马伦哥被奥地利军队击败。紧接着这一假的好消息(事实上,拿破仑打赢了这场战役),下午早些时候传来了一条无足轻重的、真的坏消息。安杰洛蒂这个即将戴上手铐脚镣被押回那不勒斯处以绞刑的人——尽管不像诋毁的话所说的那样,是为了让骑士的妻子开心(这一刻,她已经和她丈夫、情人在回英国的路上了)——从教皇的圣天使堡监狱逃跑了;他关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王后对斯卡皮亚非常恼火,已经把他从那不勒斯召来,把他安顿在发尔尼斯府邸楼上。她要她最为信任的仆人在复仇这一点上万无一失。今天找到他,否则,她说。陛下,男爵说,放心,此事一定办好。
帮助安杰洛蒂越狱的狱警已经查明,斯卡皮亚告诉王后,他死前(审讯有点狠了)招供了逃犯的第一个目的地——一座教堂,他家在这座教堂有个礼拜堂。尽管斯卡皮亚到教堂时,安杰洛蒂已经离开,牵连到一个很可能是同谋的人的证据已经找到。又是一个雅各宾贵族,斯卡皮亚说。但是,当然他们自称为开明人士或爱国者。这个人比通常的更糟。是个艺术家。一个无根的侨民。甚至都不是一个真正的意大利人。在巴黎长大成人——他父亲娶了个法国女人,是伏尔泰的一个朋友。这个儿子是法国革命的官方艺术家大卫的弟子。
我不管他是谁,盛怒之下的王后大叫。
斯卡皮亚赶紧禀告王后这个年轻画家现在已经被捕。我保证几小时内就会知晓安杰洛蒂的下落。斯卡皮亚一脸微笑。
王后知道警长的意思。刑讯在教皇国,以及两西西里王国仍然是合法的,尽管改革家们已经成功地将之在别的地区废除掉了。刑讯在更文明的哈布斯堡家族领地、在普鲁士和瑞典都不再合法。她对斯卡皮亚的方法感到遗憾,但人必须现实点。尽管王后对那不勒斯反叛者的命运感到高兴,但是,要是她得知有人视她为一个嗜杀的女人,还是会感到震惊的。尽管她一直赞成死刑,却反对刑讯。
安杰洛蒂今晚必须抓回来,你明白吗?
明白,陛下。
斯卡皮亚告辞,回到府邸楼上他的指挥部,要在这里审讯画家。
王后对斯卡皮亚发了一通火之后,决心不让这则小小的坏消息毁了她的聚会。
他们讲话的时候,伟大的帕伊谢洛正在府邸一处俯身键盘,为庆祝这次胜利而谱写一曲清唱剧,今晚就要演出。作曲家将担任指挥,由阿根廷本季度的红歌星演唱。王后现在喜欢听女歌手唱。这个歌剧明星提醒她,她亲爱的朋友——英国公使的妻子——嗓音更为优美。
这个歌剧明星,就像王后的朋友一样,也是个急躁、热情、奔放的人,知道如何表现爱的主题。
这位著名女歌手来到了正在举行聚会的大舞厅,向王后躬身行礼。她已经看过一遍帕伊谢洛的乐谱,对她的部分感觉很自信(除了感到自信,她没有别的感觉)。
她听见客人们在谈论政治。她根本不懂政治,也不想懂。所有这种关于法国的谈话,她几乎都不明白。她的情人曾尝试解释给她听。他曾尝试让她看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一个听上去像是叫鲁索的什么人写的,但作者是法国人,而非意大利人。她根本看不懂,不明白他为什么硬要把这本小说介绍给她看。尽管他有像安杰洛蒂侯爵这样的朋友——这位那不勒斯贵族被关押起来了,因为他是不信神但又短命的罗马共和国的六个执政官之一——但是,她知道她的情人对政治也几乎不感兴趣。他也是个艺术家。正如她只为她的艺术和爱而活一样,他也只想她和他的绘画。
她正在一张赌桌旁看别人玩,这时候,她的女仆卢恰娜递给她一张条。是帕伊谢洛写来的,他还没有给清唱剧谱完曲,他要求她别管他,开始今天晚上的演唱,这样就能不让王后注意到这一耽搁了。当然,他希望她选他创作的歌剧中的咏叹调来演唱;他写了差不多一百首了。著名女歌手对让她一直等着非常恼火,便开始了她的即席演唱,约梅利的一首咏叹调。接着,王后要求再来一首咏叹调,说这是她的朋友——英国大使夫人——唱得非常美妙的一首。它选自帕伊谢洛的《尼娜》中疯狂的那一场景。尽管著名女歌手不想顺从一个作曲家的意愿,她却几乎无法拒绝一个王室的旨意。
帕伊谢洛最后捧着他的胜利清唱剧的乐谱出现时,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巨大的成功令王后要求她接着唱下去。她唱啊唱……歌唱永恒的爱情、明星、艺术和嫉妒。她十分了解嫉妒。
她急切地盼着这个晚上尽快结束。不幸的是,她要先做某件不愉快的事情,才能去和她的情人见面。她已答应去见那个臭名昭著的那不勒斯警长,那天下午,她在教堂见到他,那座教堂从她的情人那里订了一幅圣母马利亚大画像。早些时候,她顺便过去看她的情人时,他似乎心烦意乱;她回来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他不在那里;她发现自称是她的仰慕者的那个人,正在绞刑台附近徘徊。这么说,这就是所有那不勒斯人在他面前都要发抖的那个人!他很有吸引力,她禁不住注意到这一点。警长以一种相当傲慢的方式与她调情,他曾努力让她相信她的情人另有新欢。他给她看了她情人脏画笔堆里的一把女人的扇子,一把不属于她的扇子,这时候,她竟然傻到相信了他。
这个著名女歌手是个知道如何自我保护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躲开色鬼。就像骑士的妻子一样,她只能够让自己献身于爱情。她要搞清楚警长要告诉她的事情。然后,她要和她的情人会合,他们俩一起去他的乡间别墅过周末。她现在有理由认为他很可能没有对她不忠;但是,嫉妒是女人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武器之一。毕竟,她是个女演员嘛。也许,他会承认,他确实发现教堂里的那个女人很迷人,他把她的脸蛋当作模子来画圣母马利亚的脸;她会冷淡他几分钟,然后就会原谅他,然后他们就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幸福。
著名女歌手不是个报复心强的女人。她看过赞美宽容的歌剧和戏曲。在过去的十年里,舞台上演过许多表现仁慈的君主的戏,就是在这个十年之中,到目前为止,宽厚的独裁者发现,铁拳和绞刑架也有其用处。著名女歌手认为宽厚是最美的东西。为什么它不能总像莫扎特的歌剧当中那样——比如关于诱逃的那部,其中包含了这样精彩的台词:没有什么东西比复仇更可恨了。或者关于罗马皇帝的仁慈的那一部——为那不勒斯王后的兄弟,被称为波希米亚王的哈布斯堡皇帝——加冕礼而作;在这部歌剧里,提图斯发觉了一个阴谋:他最亲密的那些人要害他性命,但他拒绝将这些谋反者处死,而是宣称:尽管我不愿意,但命运之星似乎非要逼我变得残忍。不,它们决不会得逞!
没错,歌剧中的提图斯也是历史上的提图斯。在歌剧中,提图斯是公元七九年开始统治的,他上来就宣告维苏威火山喷发了,并下令把元老院拨出来为他建一座神殿的黄金用来救援火山喷发的灾民,歌剧以他宽恕企图谋杀他的那个朋友而告终。在历史上,提图斯是犹太人的灾星、神殿的摧毁者。但是,或许我们需要提供给我们的每一个宽宏大量的榜样,包括虚构的。连著名女歌手都知道这一点,尽管她也许不了解历史。
也许,生活中的情形不同于歌剧,但应该和歌剧一样,著名女歌手准备上楼去见警长时这样想。没有什么东西比复仇更可恨了。
我们见识过恶人。像斯卡皮亚。斯卡皮亚男爵真是邪恶。他为自己的恶毒和狡诈而洋洋得意。几乎没有什么比耍弄他的欺骗伎俩更让他高兴的了。他很识人头,心里清楚著名女歌手既冲动又天真。对坏人来讲,被别人了解就等于被人掌控了。让她相信她的情人在和另一个女人调情,这事儿太轻而易举了,这让她做了件不明智的事情,结果使得亡命中的安杰洛蒂劫数难逃。而且,还有那种对制造痛苦的纯粹的喜好。她上楼后,他让人把她的情人带过来,在她听得见的地方对他上刑——一方面是因为他喜欢动刑,另一方面是因为刑讯也许可以让他招供出他所需要的情报,再就是因为看见她听见隔壁房间传来阵阵尖叫时她脸上的表情变化,让他非常享受。你的眼泪像熔岩,灼烧着我的感官,他说道。动刑让她开口之后,他宣称如果她屈服于他,那么,他就会免她情人一死(行刑队的子弹会是空弹),他会允许他们离开罗马。当然,他心里根本没有打算这么做。对坏人来说,诺言作出来就是为了要违背的。
我们了解好人——还有他们不是非常机敏的声誉。著名女歌手热情、慷慨。但是,像她这样容易被人掌控,不会一点差错不出的。如果著名女歌手稍加怀疑——也就是说,对激情满怀这一点少一点点引以为豪——那么,斯卡皮亚也许就无法这么快就把她变成一个诱饵了;因为想到情人挥动着另一个女人的扇子,她当天下午就冲到他的乡间别墅;结果,她发现他没有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而是和安杰洛蒂在一起,他把安杰洛蒂藏在那里了。这样,她得以知晓她情人本想瞒着她的事情了;斯卡皮亚让她在出卖安杰洛蒂还是让她的情人丧命这种难以承受的选择中作出抉择的时候,她就能泄露秘密。无论怎么严刑拷打,她的情人都绝不、绝不会讲出安杰洛蒂的下落(或者他这么认为的),可是,爱他的女人却受不了他的声声尖叫。或许,她并不比男人更动情感。斯卡皮亚也受到他的情感的控制。但是,情感与力量的结合创造……力量。情感与无力的结合创造……无力。不过,对可怜的安杰洛蒂来说已太迟了,因为斯卡皮亚的手下把他从井下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服毒自杀。但是,著名女歌手以为同意让斯卡皮亚强奸她,她便救了她情人的命。她看见警长下令黎明时分假行刑;接着,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签署了让他们离城的通行证。但是,尽管著名女歌手就在斯卡皮亚要猛扑过来的时候,从桌上抓起一把锋利的尖刀——似乎没有什么比谋杀更有力的了——但是,她的勇气阻止不了她的轻信造成的后果,她的情人照样会当着她的面被假的假处决而枪决,她得从圣天使堡的护墙上纵身跳下,加入到另外三个死者的行列之中。
我们了解很坏但很聪明的人,还有很善良也容易受骗的人。
那么,所有其他人呢:那些既不坏也不天真的人。只是普普通通的、重要的人,忙着他们重要的事,希望有好的自我认识,犯着滔天罪行。
比如骑士和他妻子。在他们的受害者的哭喊声面前,他们为什么无动于衷?和安杰洛蒂一样,可怜的卡拉乔洛也被发现蜷曲在一口井底。但与安杰洛蒂不同,他没有选择马上自杀。与安杰洛蒂不同,他认为他不一定会被处死。卡拉乔洛以为他有可能保住性命。他错了。
你可以乞求饶你一命,但没什么用处。著名女歌手乞求斯卡皮亚饶她情人一命。老医生奇里洛被捕后几天,在牢房里戴着手铐脚镣,给骑士夫妇写信:我希望我冒昧给你们写上几行,你们别介意;我写信是为了让你们记起,这个世界除了你们之外,没有人能够保护和救下一个可怜的人……
你可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勇气,那个年轻的贵族——埃托雷·卡拉法,九月份被判斩首。他要求在断头台上脸朝上看着而不是朝下,斧头砍下时他好睁着眼睛。或表现出非凡的冷静与先见之明。爱勒纳拉·德·芳斯卡·皮明特尔在她的狱友等着被押上将他们带往绞刑架的车的时候,朝他们转过头去,念了一句维吉尔的诗:回首往事眉开眼笑——也许将来某一天想起这件事也会是件乐事。
尊严也好,卑下也罢,什么都无法影响铁石心肠的胜利者的判决,他们把自己变成了一种自然力。就如同火山一样不为怜悯所动摇。仁慈是把我们带出自然、带出我们的本性的东西,而我们的本性总是充斥着残忍的感情。仁慈,它不是宽恕,仁慈意味着不去做本性、以及自我兴趣告诉我们我们有权做的事情。也许,我们确实有那份权利,也有那份力量。但无论如何,不去干这种事情是多么的令人崇敬。没有什么比仁慈更加令人钦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