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拉比尤凶杀案发生。一九五二年三月一日起,《世界报》刊登让-马克·泰奥莱尔的司法专栏文章,玛格丽特·杜拉斯从中受到启示,于一九六〇年发表剧作《塞纳-瓦兹的高架桥》,叙述退休的拉贡夫妇克莱尔和马塞尔杀死表妹玛丽-泰蕾丝·拉贡,并将碎尸分别扔到在高架桥下经过的列车上。七年之后,作者发表主题相同的作品,体裁为“小说”,名为《英国情妇》,翌年又撰写同名剧作。小说《英国情妇》跟《塞纳-瓦兹的高架桥》的内容基本相同,区别是杀人犯只有克莱尔一人,她丈夫并不知情。另外,故事情节的介绍方式完全改变,是由同一调查者依次讯问三人,即巴尔托咖啡馆老板罗贝尔·拉米、现在名叫皮埃尔·拉纳的丈夫及其妻子克莱尔。

第一个被讯问的是罗贝尔·拉米。四月十三日晚上,即凶杀案发生后八天,克莱尔跟丈夫一起来到巴尔托咖啡馆,她在招认后被捕。进行讯问的调查者姓名不详。他不是警察,他对被讯问者说,他们可以不回答他的问题。他讯问的目的是想了解凶杀案发生的原因。他后来对克莱尔说:“您使我感到兴趣。因此,您干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他坚持要她彻底交代。他可能是心理医生,受司法机关委托进行医学鉴定:他讯问她是为了使她“免于终身流放”。另外,他同意回答他们在谈话中提出的某些问题。也许他只是一位作家,了解情况是想写一本书,这可从小说的第二句中看出:“一本内容为维奥纳凶杀案的书开始撰写。”

在第一次讯问中,罗贝尔·拉米叙述了四月十三日晚在咖啡馆的情况。他的叙述一时间停止,改放那天晚上便衣警察在咖啡馆悄悄录下的录音,但要罗贝尔说明当时的情况并指出说话者是谁。录音听好后他再把那天晚上的情况说完。然后讯问皮埃尔和克莱尔。根据这三次讯问,读者可以了解到克莱尔、皮埃尔和玛丽-泰蕾丝这三个人物过去的部分情况,并综述如下。

小说女主人公克莱尔·布斯凯过去生活在卡奥尔,在乳制品厂工作,曾跟一警察热恋。两人相爱了两年,爱得发狂,后来她发现那警察对她撒谎,就跟他分手。她在绝望之中曾跳到池塘里自杀,未遂。几年后,她遇到也住在卡奥尔的皮埃尔·拉纳,嫁给了他。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们于一九四二年迁居巴黎,两年后定居维奥纳。皮埃尔现年五十七岁,是财政部公务员。他受过教育,曾通过中学毕业会考的第一部分,后又通过考试当上职员。他曾竞选维奥纳市镇议会议员,但没有选上。

皮埃尔和克莱尔这对夫妻的生活并不幸福。他一直未能使妻子真正忘记她过去的情人。他们俩感情上渐渐疏远,皮埃尔另找情人,有过许多风流韵事。他们现在相互间冷若冰霜,几乎不再说话。由于克莱尔无法操持家务,一九四四年定居维奥纳之后,他们把又聋又哑的表妹玛丽-泰蕾丝·布斯凯接到家里来管家务。玛丽-泰蕾丝跟原籍意大利的农业工人阿尔丰索·黎涅里有过男女关系。阿尔丰索在克莱尔被捕的那天晚上也在巴尔托咖啡馆。他是咖啡馆的常客,认识克莱尔,并跟她保持十分友好的关系。据咖啡馆老板说,他以前可能对她有过“感情”。他们可能常常在夜里相遇,是在附近的森林里,他居住的小屋就在森林里。克莱尔也很喜欢他,每次在咖啡馆见到他都很高兴。他也愿意去听克莱尔所说的颠三倒四的话。四月十三日晚上,他也在咖啡馆,竭力使谈话离开凶杀案这一话题,不让克莱尔招认,他显然已猜到她是凶手。

从三次谈话中,我们也能了解到四月七日至八日夜里凶杀的情况。克莱尔因睡不着,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到表妹睡在床上,背朝着她,就将其杀死,把尸体拖到地窖后分尸。在其后的三天夜里,她把碎尸拿到高架桥上,扔到驶过的一列列火车上。除人头外,碎尸已全部找到,但克莱尔始终不愿说出把人头藏在何处。

这起凶杀碎尸案,给作家提供了撰写侦探小说的良好题材:案件有个看来无法揭开的谜,但对各种情况进行合乎逻辑的分析之后,这个谜还是能被解开。然而,《英国情妇》的作者关注的显然不是案件本身。实际上,此案也只有一个疑点,那就是人头藏在何处,而其他秘密从一开始就已揭开。因此,小说看起来像是侦探小说,但读者想要了解的却是杀人犯的性格及其杀人动机,而书中的调查者想要知道的也是杀人动机。杜拉斯向我们提供情况是通过三次讯问,每次讯问都不相同,使我们从中得出一系列假设,但又无法肯定对杀人犯的性格和凶杀的原因是否有了清楚的了解。

这凶杀案出人意料之处,首先是因为被害人生前包揽了克莱尔家里的全部家务。正如皮埃尔在谈到玛丽-泰蕾丝时说:“真正的家庭主妇是她。她是在自己家里。一切都由她决定,如吃什么菜,要修理什么。”我们知道克莱尔精神失常,所以她不可能在这方面对表妹有所嫉妒。我们也知道克莱尔和皮埃尔关系冷淡,所以也可排除因感情问题而产生的怨恨。另外,皮埃尔毫不犹豫地肯定这两个女人相处和睦,从未有过争吵。当然,克莱尔对表妹也许有点讨厌,皮埃尔告诉调查者,她曾说玛丽-泰蕾丝像“一头小牛”,她对此也毫不否认。据她说,她感到讨厌,是因为玛丽-泰蕾丝吃得好睡得香,但这不能构成凶杀的充分理由,除非是因为一时冲动,咖啡馆老板举的农业工人杀死一过路女子的例子就是这样。如果这样,那么任何人不管性格如何,在某种情况下都会杀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穷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在纪德的《梵蒂冈地窖》中,拉夫卡迪奥在前往意大利南部的火车上偶遇弗勒里苏瓦尔,对这个小老头看不顺眼,就在天黑后将其推出车门。拉夫卡迪奥是私生子,没有家庭束缚,过着清贫的生活,但希望“真正的自由”,就进行了这一“无动机谋杀”。《英国情妇》的作者显然考虑到这种犯罪心理。

对凶杀案的另一解释,则是杀人犯精神失常。克莱尔对生活不感兴趣。据咖啡馆老板说,她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里度过,坐在长凳上遐想。据他说,她说话常常颠三倒四,只有阿尔丰索能够听懂。另据她丈夫皮埃尔说,她什么也记不住。他说在结婚初期曾想让她读一本书,结果她看到后面忘掉前面,最终只好半途而废,而她也只对有插图的儿童读物感兴趣,这些读物她是从学生的课桌里拿来的。这说明她智力有问题,有精神疾病,也提出了她的刑事责任问题。然而,克莱尔完全能回答调查者提出的问题,并在讯问时常常显得理智清楚,说话有条不紊。但认识她的人大多认为她精神失常,她也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提出疑问。她承认自己干的事十分荒唐,承认碎尸灭迹的三天夜里对她来说如同在做噩梦,并害怕自己会变成疯子。她现在被关进监狱,还在回想当时的感觉:“是的,夜里我感到自己疯了。我听到一些声音。我觉得有人在打人。我有时候有这种感觉。[……]我也许快要疯了。要么死了。”她承认,别人有理由认为她精神失常,并对别人的看法听之任之。但在有的时候,她又说自己不是疯子,并认为她干的事不能完全用精神失常来解释。

对这个人物的刑事责任问题,作者的态度显然希望从宽处理。我们对克莱尔的性格有了进一步了解之后,特别是在对她问讯之时,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从她内心来体验这一惨剧。女主人公的种种反应,她的真诚,她在生活中孤独无助,以及她为理解自己的行为所作出的努力,提出了这一案件的道德责任问题。同样的问题也在加缪的《局外人》中提出。但跟《局外人》不同的是,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精神失常,这在莫泊桑的某些作品中也可看到,如《奥尔拉》、《夜》。作者把调查者写得不偏不倚,是要让读者站到杀人犯一边。克莱尔·拉纳这个人物,可说是杜拉斯对疯子较早的描写,而疯子在她以后的作品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如《劳尔之劫》、《副领事》直至《爱》,并在其中起到越来越大的作用。

然而,作者的另一目的显然是要让我们知道,精神失常这一概念在书中并非只是随意贴用的标签。“精神失常是否是一种原因?”女主人公提出的这一问题使我们去寻找其他动机。在跟克莱尔谈话时,调查者对凶杀的原因提出另一假设,即“一个不知道的原因”,就是说杀人犯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因为既然无法找出明确的动机,那就只好去寻找潜意识的动机。预审法官进行的审讯,则被一种类似心理分析的谈话所取代,因此,调查者强调“招认应该彻底”。正因为如此,她杀人的原因是隐藏在她身上。克莱尔自己也说:“如果有人对我恰当地提出问题,我就会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种问题,我自己也提不出来。”这说明无法找到客观而又合理的动机来对凶杀进行解释,因此必须在杀人犯的意识中去寻找凶杀的原因。

由于这个原因,作者谈到了梦中杀人。在讯问中,克莱尔承认此前曾多次在梦中杀人。皮埃尔也承认自己在梦中杀过人。为此,调查者对他说:“我发现,你们俩杀了同一个人,您在梦中杀,她在现实中杀,就是想把你们的生活尽量安排好的那个女人。”这样,凶杀的责任看来应该由夫妻俩共同承担,就像在《塞纳-瓦兹的高架桥》中那样。后来,调查者和皮埃尔又作出另一种假设,即克莱尔杀错了人,她想杀的不是玛丽-泰蕾丝,而是她丈夫。

另外,这次凶杀也可看作是替代一次自杀。克莱尔承认初恋使她难以忘怀:“我从来没有跟卡奥尔的幸福分开过,这幸福陪伴了我的一生。”同时,她又从未摆脱这次爱情的消失所带来的痛苦。她说,在十二年前,她曾希望跟阿尔丰索一起生活,再次体验这种爱情,但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从此,她对生活完全失望,她活着如同死人一般。调查者则说她“从未融入生活”。她对生活的失望,也许可以用来解释她奇特的行为。调查者问她:“在花园里您是什么人?”她回答说:“在我死后仍在的女人。”因此,她讨厌生活中过于坚固的东西,觉得玛丽-泰蕾丝肥胖的身体是“一大块听不到声音的肉”,她讨厌精美的食品,如表妹制作的调味汁烧肉。她喜欢的则是花园里种的“英国薄荷”,并承认自己曾多次写信给报社,以了解这种植物的种植法,并说她“有时吃英国薄荷,清洗肠胃”。

克莱尔对生活的这种态度,使她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把自己也洗得干净,而对屋子里肮脏却毫不在意。她这样做,是要消除她肉体存在的任何痕迹,正如她自己所说:“如果我失踪了,如果我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别人就不会在我身后找到任何东西,连一个特别的痕迹也找不到,只有干净的痕迹。”同时,她又把某些物品毁掉,如把报纸放在壁炉里烧掉,把盘子砸碎,把收音机扔进井里。她对生活完全失望,就产生两种愿望,一是想摧毁世界,二是想摧毁自己。la menthe(薄荷)在她笔下变成l'amante(情妇),而anglaise(英国的)则成为en glaise(黏土制的)。因此,l'amante anglaise就是土制的情妇,也就是死了的情妇。女主人公在卡奥尔的热恋结束之后,就把自己看成这样的女人。这个书名,可说跟尤奈斯库的剧名《秃头歌女》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此,克莱尔的态度及其凶杀,最终应理解为她跟现实生活的决裂。玛丽-泰蕾丝只是进行这种决裂的偶然工具,是一种间接自杀的工具。调查者认为,她杀人是“为了使这惨剧能完美无缺”,而皮埃尔则说,“因为她是在黑暗中走向凶杀的,所以在黑暗尽头的是玛丽-泰蕾丝还是我并不重要。”选择玛丽-泰蕾丝也许纯属偶然,她身体肥胖,像一头小牛,即献祭的牲畜,而她的姓Bousquet(布斯凯)也跟petit bœuf(小牛)相似。另外,克莱尔在被讯问时说,她杀人是因为她表妹脖子上的一个斑点,仿佛这斑点已被指定为她举刀砍杀的地方。

由此可见,杜拉斯叙述的故事,具有一种象征意义。这凶杀以及三天夜里的碎尸灭迹,女主人公自己回想起来也心惊胆战,如在做噩梦一般,而不像是真实的事情。另外,克莱尔始终不愿说出把被害人的头藏在何处,这无头尸体的身份也就成为无法揭开的谜。作者通过叙述的故事,旨在展示人的某种心理状态,以揭开个人行为的秘密。


杜拉斯在谈到《埃米莉·L》时说:“必须对这本书动手术。”杜拉斯作品中意义的流通,往往依靠这种手术,依靠跟故事的素材无关的第三种成分的加入。阿梅莉·拉比尤凶杀案的一个残存物,在皮埃尔·拉纳的梦中沉淀下来:他知道,这榔头虽说击在玛丽-泰蕾丝的头上,却是对准了他的脑袋。据阿梅莉·拉比尤说,他丈夫曾多次威胁要用她后来使用的榔头敲碎她的脑袋,而在杜拉斯的作品中,皮埃尔·拉纳在梦中杀死玛丽-泰蕾丝或他的妻子。在《塞纳-瓦兹的高架桥》中,克莱尔和马塞尔·拉贡这对夫妇是同谋。在《英国情妇》中,“社会新闻”中的榔头打在玛丽-泰蕾丝头上。在“最初的”凶杀案和“被改变的”凶杀案之间,形成了一个无限复杂又不断改变的因果关系网。

这因果关系网复杂,是因为有一个多余的成分,即玛丽-泰蕾丝。她的名字使人想起杜拉斯的母亲玛丽·多纳迪厄,她母亲于一九四九年回到法国,也就是拉比尤凶杀案发生的那年。杜拉斯在《英国情妇》(剧本)的前言中提到女演员玛德莱娜·勒诺的“神奇”魅力,觉得就“像是她在犯罪,完全像真的一样”,并越来越对这位女演员跟她母亲相像感到惊讶。杜拉斯的父亲于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因病去世,时年四十九岁。对父亲的死,杜拉斯从未因此而直接责怪母亲,但在《英国情妇》中,玛德莱娜·勒诺扮演了克莱尔·拉纳的角色。埃米尔·多纳迪厄并未被妻子杀死,但在《情人》中,叙述者从母亲的脸上看出她的婚姻出了问题。而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母亲的暴力一直威胁着她的女儿。另外,玛丽-泰蕾丝这个名字部分跟《痛苦》中的女主人公泰蕾丝相同,而杜拉斯则声称:“泰蕾丝就是我。”

而由于缺少另一成分,这因果关系网又处于不断变化之中,那就是克莱尔·拉纳永远不会说出把玛丽-泰蕾丝的人头藏在何处。在杜拉斯的作品中,克莱尔代表了一种类型的女人,这种女人精神有点失常,头脑有点简单,又有点像巫婆,就是《副领事》中的女乞丐、《劳儿之劫》中的劳儿·瓦·施泰因这样的人物。在小说中,克莱尔·拉纳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胡话连篇:“……涉及电视,并跟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一个故事套在别的故事上又套在另一个故事上,涉及聚集,很多,关于聚集的聚集,结果是聚集和其他……”,在现实中,阿梅莉·拉比尤对法官的回答颠三倒四。而杜拉斯认为,在这种颠三倒四后面,隐藏着一个能接受多种意义的女人“世代相传的”智慧。小说中,在谈到法官就凶杀案提出的问题时,调查者问克莱尔·拉纳:“这些问题有什么地方不符合实际?”她回答说:“它们互不相关。”她还指责调查者只关心她把玛丽-泰蕾丝的人头藏在何处:“那么,跟其他话相比,只有这个词重要啰?您认为我会让人把这个词抢走?使其他话都被活埋,使我跟它们一起被活活埋在精神病院里?”克莱尔对这小说中的主要问题保持沉默。她几乎就是作家,因为杜拉斯说,“男人不是沉默……因此,文学就是女人。”又说:“克莱尔·拉纳像我们大家一样想要杀人。她要是进行写作,就不会杀人。她的凶杀就像签上自己的名字那样,比一本书更有自己的特点。”

克莱尔的凶杀,签上的是她丈夫的姓拉纳。她娘家姓布斯凯,就像她表妹一样。玛丽-泰蕾丝死后,布斯凯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员随之消失。《英国情妇》的作者在对其作品署名时,使用笔名“玛格丽特·杜拉斯”。据她男友迪奥尼斯·马斯科洛说,玛格丽特·多纳迪厄选择这个笔名,是因为她对大哥皮埃尔的行为感到羞耻。在《塞纳-瓦兹的高架桥》中,克莱尔的丈夫名叫马塞尔,而在《英国情妇》中则改名为皮埃尔。他像她大哥一样,在家中发号施令,禁止家人做某些事,又强迫家人做另一些事。在小说中,他还想把杀死玛丽-泰蕾丝的罪名加在阿尔丰索的头上。

阿梅莉·拉比尤杀死丈夫后将其碎尸,但并未想到要把碎尸扔到在铺石路面山地的高架桥下经过的货车里,而是把碎尸连同人头埋在村子周围的荒地里,这只是一则社会新闻,克莱尔抛尸货车,又把人头藏了起来,则使人想起了历史。

拉比尤凶杀案发生在一九四九年,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只有四年,把人的碎尸扔进货车就另有涵义。小说中,调查者在跟拉纳夫妇谈话之前,首先询问他们的一位朋友、巴尔托咖啡馆老板罗贝尔·拉米。他的作用是“‘启动’这本书”。杜拉斯的丈夫罗贝尔·昂泰尔姆在一九四七年出版的著作《人类》中写道:“我们将在铁轨上滑行。机车上的那个人不是党卫队员。他也许不知道他运的是什么人,但他使火车行驶。”在《痛苦》中,泰蕾丝的丈夫名叫罗贝尔·L。他跟成千上万的政治犯、抵抗运动战士和犹太人一样,乘坐运送货物和牲畜的列车穿越法国,驶向集中营。在《塞纳-瓦兹的高架桥》中,在法国铁路公司工作了二十七年的马塞尔·拉贡即克莱尔的丈夫说:“一列列火车把我们可怜的被害人的碎尸从东部运到西部,从北部运到南部,那些道岔如果不是让人知道这些列车的目的地,又有什么用处?”有几百名犯人在被运往集中营途中死去。“在法国国营铁路公司运沙的车厢里,他们也许每天都会找到人的脚和器官?也许他们最终会找到很多,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在该剧中,马塞尔·拉贡这样来描写她表妹玛丽-泰蕾丝的突然消失:“她走到法兰西共和国大街。我们看着她一直走到这条如此美丽的共和国大街的尽头。她的人已经变得很小,然后就消失了。”那些犹太人看来跟玛丽-泰蕾丝一样消失,但又有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在《痛苦》中,泰蕾丝等待被关进集中营的丈夫罗贝尔·L归来,泰蕾丝是热情的抵抗运动战士。杜拉斯从一九四三年起也是热情的抵抗运动战士,她从事地下活动,要冒巨大的风险,她丈夫则于一九四四年被捕并关进集中营。玛丽-泰蕾丝这个名字,一半跟《痛苦》的主人公泰蕾丝相同,另一半则跟罗贝尔·昂泰尔姆的妹妹玛丽路易丝部分相同,后者也被运牲畜的列车运往集中营,后死在关押妇女的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

克莱尔·拉纳说,她住在村子的中央,夜里外出行走,发现奇特的事情:“……有人在一些地窖里要把别人打死。有一天夜里,到处都发生火灾,幸好下起了雨,把火给灭了。”她在地窖里把玛丽-泰蕾丝的尸体切开,并在墙上写下“阿尔丰索”和“卡奥尔”。在跟皮埃尔·拉纳结婚前,她曾跟卡奥尔的警察热恋。在历史上,有一人绰号叫“卡奥尔的警察”,此人名叫路易·达基埃·德·佩勒普瓦,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四年出任该地总警长,负责“犹太人问题”,对几万名犹太人被关进集中营负有责任。

杜拉斯市镇位于洛特-加龙省,在市镇中央,正对着杜拉斯公爵的城堡,有一块纪念性牌子,标明广场的名称:让·布斯凯。此人曾建议在镇里安装自来水。虽然如此,现任镇长仍考虑把这块牌子拿掉,原因是许多游客把让·布斯凯跟勒内·布斯凯混为一谈。后者于一九四二年四月至一九四三年底出任内政部警察署秘书长。一九四九年,即拉比尤凶杀案发生那年,他被控曾把南方六省一百九十四名犹太儿童关进集中营,据说他曾跟德国警方负责人谈判,将数万名犹太人逮捕并关进集中营。但因他曾为抵抗运动做过一些好事,弗朗索瓦·密特朗又为其辩护,因此未被判刑。在《塞纳-瓦兹的高架桥》中,被害人玛丽-泰蕾丝跟杀害她的夫妇一样姓“拉贡”。一九六五年,玛格丽特·杜拉斯参观了杜拉斯市镇和“让·布斯凯”广场对面的杜拉斯公爵的城堡。从一九六七年起,在小说版和剧本版的《英国情妇》中,克莱尔·拉纳说她住在市镇中央,她的表妹则名叫玛丽-泰蕾丝·布斯凯。

《英国情妇》的作者在洛特-加龙省参观时,来到她父亲埃米尔·多纳迪厄墓前悼念,决定用杜拉斯这个姓,以纪念葬在杜拉斯市镇附近的父亲。她改姓,可以说是为了跟她大哥断绝关系。在她的小说《情人》中有如下叙述:“对我哥哥这种无声的命令我无力抗争。”“我从来不跟大哥跳舞。[……]他这个人行凶作恶不论对谁都做得出,不要去惹他,那是危险的,不能把祸事招引上身。”“围绕着这样的记忆,是那灰青色的猎人之夜。这就像是发出的尖厉鸣响的警报一样,小孩的尖厉的叫声一样。”作者在洛特-加龙省参观之后,克莱尔·拉纳的丈夫改名为皮埃尔。此人喜欢发号施令,是一个神秘政党的积极分子,还到处拈花惹草,其形象跟与德寇合作的附敌分子夏尔·德瓦尔十分相像。皮埃尔·拉纳并非像他显示的那样“装聋作哑”,玛丽-泰蕾丝也许并非无知、无辜。她身患残疾,注定要成为被害人,但她跟皮埃尔联合起来对付克莱尔,也理应受到谴责。最终,克莱尔·拉纳那幢位于市镇中央的屋子人去楼空,屋里的东西都将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但玛丽-泰蕾丝的人头却依然踪迹全无。


这部小说虽然只有六万字左右的篇幅,而且由三段对话组成,语言简单、平淡,却包含着十分深刻的涵义。不过,这其中的种种奥妙,也并非译者这样的凡夫俗子所能一眼识破。上面的分析,主要根据两部论著撰写,一是让·皮埃罗(Jean Pierrot)的《玛格丽特·杜拉斯》中分析小说《英国情妇》的部分,二是《阅读玛格丽特·杜拉斯》中亚历山德拉·塞默(Alexandra Saemmer)的文章《〈英国情妇〉中的故事》,均由法国尼斯大学二十世纪法国文学教授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Christiane Blot-Labarrère)推荐提供。她在得知我同意翻译这部小说之后,还寄来贝纳黛特·博斯特(Bernadette Bost)的文章《〈英国情妇〉,戏剧-小说电影》,以及杜拉斯的《英国情妇》(剧本)前言中题为“凶杀案”的部分。这篇“凶杀案”,对现实中的案件作了详细介绍,现作为附录列在书后。

这部小说曾于二〇〇〇年翻译出版,书名译为《英国情人》。这个译名原准备采用,但译到第二个对话即对皮埃尔·拉纳的讯问时,看到下列句子:“la menthe(薄荷)她写成了amante(情妇),就像un amant(一个情夫),une amante(一个情妇)”,觉得既然书中把amant和amante这两个词同时列出,就应有所区别,还是译成《英国情妇》为好。

正如二〇〇〇年译本的译者在译后记中所说,这部小说虽然从头到尾都是对话,语言看似简单,其实句子的意思有时很难吃透和把握。在翻译中,把涵义吃不准或跟老译本的理解不同的句子作了记号,译完后进行整理,有疑问的句子竟达六十来句。当时克里斯蒂安娜及其丈夫安德烈·Z·拉巴雷尔(André Z. Labarrère)刚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参加一杜拉斯讨论会后回到摩纳哥,等我把问题寄去,他们已去了巴黎,邮件也紧随其后改寄巴黎,他们收到时已是十二月中旬。回摩纳哥过圣诞节之后,他们就着手解答我的问题,但觉得有些问题要回答清楚也并非易事,主要是因为句子属口语,多有省略,有的不符合法语中所谓“正确用法”,即书面语的规范,因此理解时容易出错。当然,克里斯蒂安娜是杜拉斯研究专家,这些问题也一一得到解答,安德烈由于长期协助妻子的研究工作,对杜拉斯的作品也已了如指掌,并在解答时作了不少补充。《情人》中的引语涉及影片《猎人之夜》,则主要由安德烈解答,他近年来主要研究电影,曾出版《电影图册》(袖珍本出版社,二〇〇二年)一书。对他们在我翻译过程中的大力协助,在此谨表衷心的谢意。

徐和瑾

二〇〇八年元月于海上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