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四
是的,这不是他们的错。再说,糟糕的理由,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人可以为了最糟糕的理由爱上别人,可我不认为这事是这样的。
既然不喜欢他们,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故事呢?
因为我比较喜欢这种故事。
不真实的故事?
不是,可以说是难了结的故事,拔不出的泥潭。
我也喜欢。 她说。
看得出来。 我笑着说。
她也笑了。接着她问:
这事不是这样的,又是什么样的呢?
在他实现奇妙人生的时候, 我说, 我却是一个坐在身份登记处的傻瓜,也许是为了这个的缘故。
我不认为是这样的。 她说。
我大概会受他的迷惑。 我说。
不, 她说, 这个男人被视为世间的耻辱,他却以一双儿童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能爱他……所有人都爱这个人, 我说, 爱的是你营造的这个人……
她用心听着。
他因为你才成为这个人。 我继续说。
什么人?
伸张正义的人。
她没搭腔,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这个, 我说, 你却无法理解。
那么, 她说得很慢, 一个杀人犯就该孤零零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该有人寻找他?
当然不是, 我说, 甚至,每次有可能……即使他是个伸张正义的人, 她想了一会儿说,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你知道。 我说, 他完全从属于你。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她相当不情愿地讲下去。
此后再没发生什么大事。好几年时间除了萍水相逢的关系,他没有过其他女人。他声称这种状态持续得比战争还久,从我们在马赛重逢后就开始了。他还声称从那一夜起,他越来越渴望再见到我。他不明白为什么。
一旦我在他身边,他重又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我想说的是,他很快就盼望船能重新起航,好远走高飞。是我使他产生要走的欲望,可我早已选择了在他身边扮演这个角色。他被困在法国已有四年。战争期间他参加了抵抗运动,接着也做了些黑市交易。我来到他身边后,他才开始按时吃饭,并说他要出走。他说警察至少还要追捕他两年,但他宁愿被追捕,也不愿过他所过的这种生活。一想到所有港口都被关闭,船被扣留,他就无法适应。总之,从我一找到他,我便明白我会再一次失去他。边境给他的感受,就像其他人感受监狱的铁栅栏。还不是说说而已,自从离开西普里斯号以后,他已环绕地球三周。我打趣他,说要是他继续绕下去,地球在他眼里就太小了。他笑了,说不会的,他还没有因地球的狭小而感到过于难受,地球的圆形使他着迷。他觉得这种形状妙极了,因为这样一来,离开某个地方,就必然会接近另一个地方,而当一个人没有居所的时候,在一个圆形的地球上比在别处更好。他从来不说刑事时效过期后,有朝一日他会停留在什么地方。他只谈他的旅行计划。
我们没有住在一起。一直出于安全考虑,一切就像战争还在继续,我租下一间周租房。我穿着简朴。我没有告诉他,我丈夫把财产留给了我。
雨水骤然扑打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她点燃一支香烟,看着雨水。
那时, 我说, 你确信你决不会动那笔财产?
确信。 她说, 我甚至找过工作。
没找到吗?
我不会打字,只在夜总会里找到一个舞女的职位,我没干。
当然。 我说。
都可以, 她说, 但夜里不行。
人决不会忘记拥有一艘游艇,一笔财产。 我说, 总有一天,他会想起这些……
在某些情况下,会忘记的。 她说, 可这不是我的情况。
她又一次掉转头去看雨水,微微一笑。
我不是个英雄。 她说, 如果我放弃游艇,如人们所说,那是为了宽慰我的良心。人成不了自己事业的英雄。
她用吐露隐情的口气低声补充说:我深知,在全世界,通常游艇上的人见解都是一致的。这是可耻的物品。可是眼前有艘游艇闲置着,而我这方面正好不知做什么……
在我的美国式小说里, 我说, 你将乘着你的游艇避开人群。人们会说,这个女人,乘这样的游艇……即使这样……这个……
这个什么?
这个没用的女人,这个游手好闲的女人……
还有什么?
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
哦。 她说,脸红了。
安娜。 我叫了一声。
她垂下眼睛,向我倾着身子。
你找过工作。 我继续说。
我对这个故事感到厌烦了。 她说。
那就应该快点讲完它, 我说, 让我们摆脱它。
我找过工作。可我还没来得及找到,他就先走了。至于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么对你说呢?这一次持续了五个星期。我从来没想到这是可能的。同他相处五个星期。他天天外出。去哪里?他在巴黎市内闲逛,每天傍晚返回,而每天夜里又重新开始。他每次回来时,总有东西可吃。我明明知道,精明一点的话,就该让他捱点饿。可我从来不忍这样做。他生活中已有过太多食不果腹的日子。一天,他又开始斗牌。他告诉了我。我把希望寄托在扑克牌上。这样持续了五个星期。我买东西,收拾房间,做饭。我陪他在巴黎的大街上散步。我等他。我好几次遇到我丈夫生前的老朋友,但从来不是同他在一起。他们邀请我。哀伤成了我拒绝一切邀请的好借口。有一天,我甚至碰见了那两个唯一知道他存在的朋友,我们在马赛邂逅他时,就是同他们在一起。他们向我问起他的消息,我回答说我不知道。没有人猜想到我是幸福的。
他也找过工作。有一回,他进了一家保险公司。我让人给他做了假证件。他成了推销员。两天后,他就吃不下饭了。他是这样一种男人,人生还没让他习惯日常生计的折磨。我劝他别再装腔作势。他就又开始闲逛和斗牌了。而我又开始了盼望。
有时候,我们喝醉了。他对我说:'我带你去香港,去悉尼。我们俩乘船远走高飞。'而我有时竟信以为真。我以为这是可能的,我们也许能不再分离。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过一种所谓正常的生活,这使我有点发怵,不过我随他去说。我让他相信自身那些我明知是假的东西,我爱他,连他的错误、幻想和傻话都一起爱。有时,他迟迟不归,我独自在房间里担忧的时候,我都意识不到我们住在一起,这在某种意义上使我放心了。
五个星期过去了。有一天,报纸上宣布联合装运公司的一艘货船从马赛出发,去马达加斯加运咖啡,我记得船名是火枪手号。接着第二艘,第十艘,有二十艘货船从法国所有未被摧毁的港口起航了。他不再斗牌了,躺在床上抽烟,没有节制地喝酒。
很快,我就但愿他死掉。一天早上,他对我说要去马赛,'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要我陪他去。我拒绝了。我不想要他了,希望他死掉,让我安宁。他没有坚持。他对我说,他会回来找我,或者给我寄封短信让我去会他。我同意了。他就走了。
她又一次不往下说了。我给她斟了一杯葡萄酒。雨小了。咖啡馆的小厅十分安静,听得见人的呼吸声。
可是, 我问, 在这五个星期里……你确信你没有,怎么说呢,你没有感到有点厌烦?
我不知道。
她有点惊讶,补了一句:
我认为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不做声了。她继续说:
即使我感到厌烦了,也无关紧要。
无论如何, 我微笑着对她说, 这是普遍的结局。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很希望看到你和这种普遍的结局抗争。
她露出稚气的目光,慌了。她说:我想,我重新获得他的时间……可以持续五个星期。
她想了想,又换了一种口气说:
我觉得,像这样,每隔三四年,我很可以同他好好过五个星期。
你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对你说:'我能见你吗?'
这种事不能讲。 她说。
你想讲出来, 我用尽可能温柔的口气说, 而我想听你讲。怎么样?他说:'我能见你吗?'是的。他约我一小时后在奥尔良大街的一家咖啡馆会面。
我拿起旅行箱,离开了我的房间。我在那家咖啡馆的小后厅里,对着一面镜子坐下来,镜子能照到吧台和入口。我记得,我照了照镜子,真奇怪,我竟认不出自己,我看到了…………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 我说。
我要了一杯白兰地。他在我之后不久到了,也许一刻钟之后吧。我是从镜子里看见他走进咖啡馆的,停下来,用目光搜寻我。我还在镜子里及时看见他找到了我,冲我腼腆地微微笑了笑,也许带点儿忧虑。从他闪出旋转门那会儿起,我的心口便疼痛起来。我有过这种痛苦。在西普里斯号上,他来到甲板上,一身黑糊糊的燃料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当时我有过多次这样的疼痛。但这次我晕了过去。我想,昏厥的时间不长,不超过他从门口来到我桌旁的时间。是他的声音唤醒了我。我听见他在说什么我从没有听他说过的话。他的嗓子有点沙哑,可能是战争造成的。我还从来没晕倒过。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他,向我探着身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记得,我碰了碰他的手。于是他第二次叫了我一声:'我心爱的。'怎么说话这么怪?我瞅了他一眼,见他有些变了。这一回,他穿得好些,是一套还相当新的衣服。
他没穿大衣,但有条长围巾。他大概依然吃得不好,还是那么瘦。他说:'说句话。'我想说,却说不出。我突然感到累极了。我想起来,为了再见他,我可以说杀了我的丈夫。就在这一时刻,事情昭然若揭。这使我吃惊,我为如此爱他而感到惊讶。
他急促地对我说:'快和我说句话。'他抓住我的手,把我弄疼了。我告诉他:'你弄疼我了。'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想这话再准确不过了。他笑了,放开我的手。于是我们面对面互相看着,靠得很近。我们明白,不用害怕了。即使我们之间此刻存在着死亡,我们也能一下子战胜它,事情已成定局,我们能很容易将它淹没在我们的故事中。他问我:'你离开他了?'我回答说是的。他好奇地望着我,似乎比以往更加好奇。我记得,咖啡馆里霓虹灯的光非常强烈,我们俩仿佛一起置身在聚光灯下。
他提出的问题使我惊愕。他又问:'为什么现在?'我告诉他是伦敦,我没法再在伦敦生活下去了。他又抓起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没有叫疼。他移开了目光。他的手很冷,因为他刚从外面进来,没戴手套。他说:'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握着他的手,明白了我的幸福依然来自这个男人,其余的都是不幸,这已无可改变。我对他说:'不管怎样,我迟早都会这样做的。'他拿起他那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我继续说:'他那样习惯于灰心丧气,又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闲暇,来维持……'他打断我的话:'别说了。'又补充说,奇怪的是他竟那样渴望再见到我。
我们不再互相看着。我们靠在软垫长椅的椅背上,通过面前的镜子注视着吧台。人很多。收音机里播放着爱国歌曲。和平了。我说:'他是个给人好感的人,可这场婚姻从来就不像婚姻。'他对答说他昨天还在图卢兹,他看了报纸,不能确定我就在巴黎,但还是来了。我说:'尽管这样,我看不出除了同他结婚,我还能做什么。'可他继续在说他别的事:'我赶回来时,西普里斯号早已开出半小时了。'自从马赛重逢,也由于战争,他大概还是想念过我。'当时你全输光了?'他说:'我赢了。我走的时候,正在赢钱。'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原来是这样……'我也笑了。他说:'你不相信吗?'不是不信,而是我不知道他有一天能赢。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赌徒说了钟点,他扔下牌,跑着离开了。我说:'你真绝情。'他却说:'不过,即使我及时赶到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没有作答。我想起什么,笑了起来。我对他说:'你知道吗,那人叫纳尔逊·纳尔逊,是滚珠轴承业大王。'他睁大眼睛,惊呆了,随即哈哈大笑。'不……滚珠轴承业大王。'他重复了好几遍。我说他要是那时看了报,就会知道了。他回答说:'可我正在逃跑,你要我怎么看?'他又笑起来,不再看我了,我也在笑。他问:'你能肯定吗?'我回答说是的,其实我不能绝对肯定,但谁能编出这个,滚珠轴承业大王?他重复说着'纳尔逊·纳尔逊',着了迷似的。他狂笑了一阵。我喜欢看他笑……'哪怕脑袋在断头台上,我还在纵声大笑……轴承大王。'他说。我对他说,他碰见弹子大王,很可能会更糟。啊!我喜欢看他笑。他说确实,也可能碰见傻瓜大王。他像背诵似的,一口气说道:'因杀害傻瓜大王而判处无期徒刑。'由于周围有人,我们小声笑着。他说:'啊,要是我早知道,早知道这是傻瓜大王……'我问他会怎么办。他不太清楚,可能放过他——滚珠业大王是不能杀的——这不严肃。等他略微止住了笑,我对他说,这是那两个大模大样,拒绝了他的商品的朋友告诉我的。于是他想起来了:'即使我及时赶到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向他表明,我从来没寻求过一种美满的生活,有一份固定工资,每周六看场电影及其他一切。他说,他知道这个,但人还是会在街道拐角处突然迷路的。
于是我说,只要有所期待,就不是一回事。他向我慢慢地解释,有点吃力,说只是在上海分别之后,他才发觉……他在寻找字眼。我打断他的话。他没感到惊讶。他还是说,从我们分开以后,他有过不少别的女人,但都对他不起任何作用。我打断他的话头,问道:'你给了我那些照片之后,又去赌博了?'他说没有,第二天早晨,他站在一所邮局门口,等到邮局开门,他要求给巴黎挂个长途,等了很久。等到人家给他接通了巴黎的电话,他又挂断了。原来是这样。更确切地说,难道不是他选择了不打电话吗?他认为不是的,确实是因为疲乏,他睡在一个宿舍里,在有些情况下是不能有女人的。我从没有要他再做其他解释。我等了一会儿,问他:'那现在呢?'他告诉我,他在一家旅馆开了一个房间。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的脸又红了。他问我:'由于太了解你了,我反而搞不清了。你真的那样美吗?'我回答说是的。他又说,在马赛时,他很累,但他是那样渴望再见我,等到巴黎的电话接通时,他又昏头昏脑了。然后,就是这样。
怎样?
他靠近我,突然掀开我的大衣,端量我。他叫了一声天哪。就这样,一切重新开始了。
那你呢?
我说他是个坏蛋。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于是, 我说, 你找回了你的青春、贮藏舱内令人销魂的气味和负载着你们的欲望的神奇大洋。而咖啡馆的霓虹灯刚才还是那样冷漠,转眼就成了火热的太阳,使你浑身是汗。
我又向老板要了一大肚瓶散装酒。
请原谅, 我说,随即补上一句, 你喜欢讲这些事。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 她问。
我不搭腔。她有点伤感,又用几乎低微的声音说: 确实,我很想对你讲这些事。
那后来呢?
我已对你说了。我们一起生活了五个星期,然后他走了。
他走了以后呢?
那就不怎么有意思了。 她说,勉强微微笑了笑, 我离开巴黎,在乡下租了一间房。我心灰意懒,三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回巴黎取他的信。正是从这时起,我对自己说不必费劲了,不会有信的。总之,要理智。然后,我还是去了巴黎。我们那间带家具租来的小房间里没有任何来信。我在巴黎只待了两天,就返回乡下。我以为能在乡下住很久,却只待了一星期,又走了。
我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走向南方西班牙边境,不知不觉到了离我家乡很近的地方。一到那儿,我就住进一家旅馆,闭门不出直到晚上。我想起了弟弟妹妹,有几个我走时还很小。也许我感到了内疚。夜里,我找到了那个小酒吧。法国已解放,窗户不再掩蔽。我全认出来了。里面有四个人,我父亲、母亲、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父亲坐在椅子上打盹。母亲在织一只长袜。妹妹在洗碗碟。弟弟坐在柜台后等顾客,看《解放了的巴黎人报》。妹妹显得老了,弟弟高大强壮,边看报边打着呵欠。我没有进去。我一见到他们,就似乎有一种刚刚离开他们的感觉。我丝毫没有想和他们说话、同他们相认、对他们解释的需要。第二天,我就走了,又一次回到巴黎。我丈夫的公馆腾空了,看门人见我回来又哭了,这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说:'一想到我们可怜的先生……'公馆里也没有信。花园荒芜了,我的卧室缺了好几块窗玻璃。我付了看门人工钱,对她说我还去外省,然后再回来。接着,我返回那间带家具租来的小房间,我保留了这间房。到了那儿,晚上,我做了一件我从来不信自己有一天会做的事。我给我丈夫生前的老朋友打了电话,要同他们一起打发这个晚上。不是随便哪个朋友,偏偏是我们在马赛遇见他时同我们在一起的那两位。他们邀请了我。在电话里听到他们的声音,已经令我憋气和厌恶,可我还是去了。他们很有礼貌,说话的口气也合时宜。'那么,告诉我们,这种事情让人难过,可我们能不能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没答理他们,很快就走了。接下来一天,我第三次离开巴黎,去了蓝色海岸。我又租了一间房,是临海的。天气还相当热,可以游泳。我就天天游泳,甚至一天游好几次。我第一回不太想再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一个月过去了。接着,我又渐渐后悔我做过的事,后悔没有跟他去马赛甚至更远的地方。问题就在这里。然后有一天我想起这艘游艇。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可以去找他。再试一次去争取过一种所谓正常的生活,同他在一起,或者没有他。
我这样决定时,我想再见到他的愿望确实不是最强烈的。
我认为,正好相反。可这仍然是我最想让自己做的事。
我去了美国,取回我的财产,雇人修复了游艇,我就出航了。
至今我找他已有三年,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我把瓶里剩的葡萄酒给她斟了一杯,自己喝余下的。我们不言不语地喝酒,接着长时间地抽烟。
就这些, 她说, 我再没什么好对你讲的了。
我招呼老板,向他要账单。然后我建议在城里转一圈再上船。
她不拒绝,也没接受。她紧跟着我站起来,我们走出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