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三
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反驳。
此前你从没有对他说过你爱他吗?
他能允许自己拥有的, 她说, 只是临时的爱情。我一直那样做,好使我们的爱情保持临时爱情的全部表象。
当时你认为说出来会使他不安?
我依然这样认为,甚至会使他退缩,因为他会以为我期待他的是某些庸俗的保证,至少是某种关注,而这会使他逃开得更早。
是不是这种爱情和其他爱情大不一样?
我不由得微笑起来。
不知道。 她说。
她注视着我,等我说话。我去打开舷窗,又走回来,说道:你曾经是幸福的,即使只有六个月……现在,这是久远的往事了。 她说,又追问一句,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我记不清了。这艘船有一天会停下来吗?
我看出她渐渐从那段经历中摆脱出来。
明天到皮翁比诺, 她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下船去。
皮翁比诺或其他地方都行。 我说。
我越来越喜欢下船, 她说, 不过我还是不能没有船。
现在你没有理由不再下船了。
你呢, 她问, 你有过幸福吗?
我大概有过,偶尔吧,但没有确切的记忆了。
她等我解释。
在身份登记处的头两年,我搞过政治, 我说, 我想就是在那时,也只有在那时。
以后呢?
我再没搞过政治,再没做过什么大事。
其他方面,你从没有过幸福……我对你说了,我大概有过,偶尔吧,这里或那里。不管怎样,这总是可能的,即使在最糟的情况下。
我笑了。但她没笑。
同她在一起呢?
不。 我说, 一天都没有过。
她望着我,我清楚地感到她完全摆脱了那段经历。
你不健谈。 她很温柔地说。
我站起身子,像昨晚一样,冲洗起脸来。脸疼好多了。
我们不能同时说话。 我说, 但总有一天我会对你说的,等着瞧吧。人人都有事可讲。
什么事?
我的生活,以后再说吧,很动人的。
你疼好些了?
没事了,我不再疼了。
不可避免,我们又一次无话可说了。我取出一支香烟,抽了起来。我一直站着。
今天下午, 她犹豫地说, 你怎么啦?
是威士忌,我没喝惯。
她抬起身子。
你还要我回我的房舱吗?
我想不必了。 我说。
第二天早上,皮翁比诺已在我们眼前。我又没有睡好。睡得晚,却醒得很早。天气依然晴朗。我走上甲板时,船正进入皮翁比诺运河。一本意大利导游手册乱扔在酒吧的桌上,我拿起来看了看,皮翁比诺只是由于钢铁冶炼业重要才被提到。我同布律诺谈了一会儿炎热的天气,天就阴了。布律诺说,夏季头几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中。然而在场的另一个水手不同意,说暴风雨还早呢。将近十一点,船靠码头时,她来了。她提醒我,我们要一起下船用午餐,然后她又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回她的房舱了。
我在甲板上待了一个小时。游艇到来吸引了港口所有的穷孩子。洛朗和另外两个水手在码头上走着,等油罐车。洛朗不时同我聊聊,有一搭没一搭。油罐车到了,孩子们全都跑过来,围住车。灌油时,至少开始灌时,没有一个孩子不待在油罐车旁,专心致志地看着。油还没灌完,她就来到我身边。她穿了一件连衣裙。
我看了会儿书。 她说。
噢。 我应了一声。
她有点难以明言地说:
你最好也看看书。
我不太想看。 我说, 我在看孩子们。
她不坚持了。
下船吗?
下吧。
我们下了船,开始寻找一家饭馆。找了很久,很难找到。港口挺大,但少有游客停留。街道笔直、崭新而凄凉,没有树,两边都是同一规格的大楼。街道大部分不是用碎石铺的,积满尘土。商店不多,偶尔有一家水果店,一家肉铺。我们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饭馆。天一直阴着,闷热。到处都有很多孩子。他们凑得很近来看我们,随后又向身材高大的祖母逃去。这些做祖母的穿着黑衣服,皮肤被海风吹成棕褐色,疑神疑鬼地望着新来的外国女人。正是吃午饭的时间,空中飘散着蒜和鱼的气味。我们终于在两条街的拐角处,找到一家没有露天座的小饭馆。里面很凉爽。两个工人在同桌吃饭。吧台旁有三个顾客,穿得好一些,在喝浓咖啡。饭桌是灰色大理石的。老板告诉我们,可吃的东西不多,有意大利浓汤、色拉米香肠和煎鸡蛋,不过如有时间等,可以煮面条。这很合我们的胃口。她要了葡萄酒。这酒不好,紫色,稠厚,然而刚从地窖里取出,几乎是冰凉的,喝起来不错。
我们走了不少路,接连喝了两杯。
不是因为酒很好, 我说, 而是因为它清凉。
我喜欢这种酒。
它害人不浅。 我说。
上口不厉害后劲大? 她笑着说, 是这样吧?
是这样。
我们聚精会神地议论酒。我不时给她斟酒。接着老板端来了意大利浓汤。我们几乎碰都没碰。
天很热的时候, 她说,脸上微微泛起红潮。 吃不下。
我同意。喝了酒,我又感到疲乏了——自从认识她以来,我确实没好好睡过。可这种疲乏很奇怪,难以解说,也不使我犯困。我因这种疲乏而吃不下东西,有点像四天前,游泳以后在旅馆棚架下的情形。当时在葡萄的绿色光线下,我是头一次再见到她,现在她的脸就像那天一样。她吃得比我略多一点。可能疲乏在滋养我的身体,还有酒,谁知道呢?我又要了一大肚瓶的散装酒。
有时候,某些日子,我止不住要喝酒。 我说。
我知道。 她说, 可我们要醉了。
正该这样。 我说。
老板端来色拉米香肠。我们吃了一点盘子里的香肠切片。接着他端来凉拌西红柿。西红柿是热的,想必刚刚从隔壁水果店的货架上取来。我们吃了一丁点儿。老板过来看我们。
你们没吃什么东西, 他用意大利语说, 不喜欢吃吧。
我们很喜欢吃, 我说, 不过天热没胃口。
他问要不要做些鸡蛋。她说不必了。我又要了一大肚瓶的散装酒。
那么,就这些,不要别的了? 老板问。
不要了。 我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议论老板和他妻子。老板给人好感,他妻子在一个角落里编织,长得相当标致。接着,自然而然,我又要她继续给我讲述。她料到了。
我想知道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那段经历的结局。 我说。
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不再吃东西,喝酒,越喝越多。想必也是由于天热,我们无话可说。于是她乐意给我讲讲他们在伦敦的生活——百无聊赖的生活。这回,在马赛重逢以后,她就再也忘不了他,在伦敦度过的无聊生活可能起了作用。然后和平到来,发现集中营,接着就是那个星期天——此前的日子没发生任何大不了的事——她决定返回巴黎。她是在一个下午走的,乘她丈夫不在,她给他留了一封信。她不往下说了。
我醉了, 她说, 这酒搞的。
我也一样, 我说, 这有什么关系?你在信里对他说了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说了我对他的友谊吧。我还对他说我知道失恋的悲痛,可我再也不能仅仅为了免得他悲痛而活着。我说如果命运——我是说了命运——没有把我同直布罗陀水手如此离奇地拴在一起的话,我可能也会爱他的。
她做了个鬼脸,说道:
这是个可悲的故事。
继续说。
我到了巴黎。到处走走,转悠了三天。自从五年前离开上海以后,我就再没走过这么多路。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在一家咖啡馆里,从一张乱扔在桌上的报纸上,我看到了一则关于我丈夫的新闻。他自杀了。一个伦敦的英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新闻的标题。以我丈夫的地位,这种事就成了新闻。可是你瞧,这多可怕,看到这则新闻时,我首先想到的,竟是既然上了报,他就有可能看到。这能让他得到有关我的消息。我的公馆被法国内地军占据,除了我卧室所在的二楼。我去找他们,请他们让我再住三天。他们答应了,甚至让我占用一条电话线。新闻发布后的那三天,我一直待在卧室里。看门人哭着给我端来吃的,她也看到了那则新闻。她说她能理解我的哀伤。那则新闻明确说,他是因为脆弱的神经禁不住战争太多的磨难而自杀的。我给直布罗陀水手三天时间赶到巴黎来会我,假如他不在巴黎的话。总之要肯定他还活着。我看书,记不清看些什么了。如果他没打电话来,我可能就自杀了。我决心一死,那是唯一的办法,可使我不去多想我离开伦敦时犯下的罪过。我恳求命运把他还给我,为此我给了他三天的时间。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她又一次不往下说了。
后来呢?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个星期,然后他走了。
这事……像从前一样吗?
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我们完全自由了。
讲下去。
我们交谈多了一些。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爱我。啊,是的,另一个晚上,我又同他谈起纳尔逊·纳尔逊。我们重逢时曾像这样随便提起过,为了耍笑。那天晚上,我告诉他,我知道他年纪很轻时,曾被一辆汽车撞倒,人家让他上车要把他送往医院,汽车的主人是个胖老头,问他痛不痛,他回答说不痛。他按捺不住了,给我讲述了这件事的结局。他对我说,那美国人说他头上还在流很多血,他觉得那人望着他的神情很怪。由于是头一次坐这样的轿车,他问是什么牌子的,美国人微笑着告诉他这是一辆劳斯莱斯轿车。紧接着那人解开大衣,从背心里取出一个很大的钱夹。他打开钱夹。轿车里有煤气灯,看得很清楚。那美国人取出一沓一千法郎面值的钞票,他看见钱夹里至少还有四沓。
美国人从手里的那沓钞票上取掉别针,慢条斯理地数起来。他流了很多血,看不太清,但他看见那人数钱,只有这个,他一目了然。一千法郎。他对我说他依然记得那人白皙而肥实的手指。两千法郎。那人又瞥了他一眼。接着他犹豫了,拿出第三张票子。
然后更加犹豫地取出第四张。于是就终止在第四张,把那沓钞票折起来,放回钱夹。也就是在那时,他杀了他。我们再没有重提这件事。
她再次不往下说了,端量我,带点儿嘲弄,但始终非常亲切,说道:
你不太喜欢这个故事。
这不成为理由, 我说, 我还是很想了解它的。
是他吗?你不喜欢他?
我想是的。我的意思是,那些直布罗陀水手。
她等我说下去,笑眯眯的,目光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
我对那些命运异乎寻常的人有点心存戒心。 我说, 希望你理解我。
我又补上一句:
即使是具有这种命运的人。
这不是他的错。 她温柔地说, 他甚至不知道我在找他。
那就是你的错了。 我说, 你想体验世间最伟大的爱情。
我笑了,我们有点醉了。
谁不想体验呢? 她问。
当然, 我说, 但是只有同他们在一起,同像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才能体验到。
要是有人以糟糕的理由爱上他们,错不在他们。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