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蜂 回家路上

虽然他走对了路的一边,走对了街道,走对了方向,可他一直以为走错了路。他尊敬那些向他问好的人,向他们回敬的声音令他感到轻松:当有人问候他时,说明人家认出了他;只要人们还认得出他,那么他就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自以为他的担忧非常可笑,如果有别的人未注意到他默默无声地走过去,他就会感到压抑;他只要感到压抑,就会嘲笑自己。所以从现在起,他先向别人问好。他听见脚步声时,心里就揣摩着这里常用来问好的话。然后,他拖着腔问好,就像摘下帽子一样。有时候,他想问候别人,就揣摩着话,竟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舌头绕不过来那些拼音字母,憋得哑口无言。于是,他无可奈何,只有把力量从胳膊传到手上,手又用力捏住那刺耳的车铃。他深感窘迫。他百般劝告自己;他又以为自己走路并不怪异,即使他走路怪异,他也不需要装模作样:因为的确有这样的时候:他一边想着什么,一边把要说的话转移到了他的脚步上。

他对自己的预感很恼火,恶狠狠地用脚尖踢脚蹬子;他对自己的双手骂了一些粗俗下流的话,讨厌手把他引到了荒地里,还说一些难听的话来贬损和辱骂自己家的名字。可是,不管他做什么,他都没有丧失理智。他思考问题时面色凝重。他不停地深刻审视自己刚才在哪儿,很信赖自己的经验。他甚至还说出号码,而且先说出街道的徽标,以便确认自己的路。当然,遇到别的情况,他就没有十分把握了:因为那些属于他的话和概念渐渐用完了;他身体的各个部分所处的地方他并不熟悉:他脚下踩着石头路面,一只手扶住自行车把手,另一只手用棍子敲打着人行道沿。对他来说,这又像一个看得见、但此时被蒙住眼睛的人:他不熟悉路,而且担心会迷路。当他在路边向前摸索时,只有自行车是他能靠得住的东西。他感觉仿佛走进了一摊烂泥里,或者在一条河床上向上游走去。他忽然想起来,为了让盲人用手指识别地图,那地图上的河流是凸出来的,用泥做成线条敷在上面,这样,手指就可以从河流源头一直摸索着流入大海。国界线也是用这种细细的线条标明的。当他区分不开河流和国界线时,他的手指常常就相互弄得不知所措。

他咒骂自己的记性总是让他忘记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因为现在没有什么地图让他烦心,何况他在地图上连一点苍蝇屎都不是,而是他的脚步让他感到痛苦;他熟悉它们,却没有听出来,而且称之为自己的脚步:他的脚步常常把他连同那辆横着前轮不听使唤的车子从大路上推到草地里。此外,让他恼火的是还有那一身干净衣服。他习惯于讲究穿着干净,所以一直注意着身体远离那生锈的车框。只要脚踝骨一碰上脚蹬子,他就骂脚蹬子很阴险。还有齿轮上那吧嗒吧嗒直响的链条,他骂起来比父亲更起劲儿。

他要一坐下就起不来了。然而,如果他继续走下去的话,路就会耗尽他的力量。他宁愿走下去,因为只要他停下来,他就会由于重力而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一句话在他的脑海里萦绕,时而持续不断,时而飘忽不定,因为他时而坚持不懈,时而又犹豫不决地向前走去;在石灰坑里,存在于石灰坑里,沙子在石灰坑里。他正琢磨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他很快就会进入的房间却加入到那些词语里,不过不是字面上的,而是那个空间的图像,墙上挂着一家保险公司的挂历,他在墙的高处添加上那凝固成凹槽的石灰浆,而画面上则依然看不到。他很快就会到那儿。他将随意地坐在关闭严实的窗户前。虽然他知道有几个去处,但是对他来说只有这一个目标。他会到那儿的。不论他怎样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他还是一下子心里没了底;他感到阴森可怕,因为事情会像他心里想像的那样发生,而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即使他走向别处,他也得先明确自己的目标,并且确定下来;如果他哪儿也不去,他也要事先明确他哪儿也不去:他要预先确定他去哪儿和在哪儿,而且他似乎必须想到:我会到那儿的,而且如果他要去那儿的话,那他似乎始终要去做那些预先考虑的动作,去听预先听到的声音,去想像预先想像过的事情。惟独不同的是,如果他要去国外,去一个陌生而荒凉的地方,一个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一个既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人描述过的地方。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回家好了,而且心里明白他将要面对什么。那儿墙上挂着挂历。如果他进屋里关上门,他会被一阵风吹得摇摇晃晃,身体靠在石灰墙上,一把锉刀锉纸板的声音会让他不堪忍受。

他会来到这个房间,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尽力迈着均匀的步子走去,就像他睡前均匀地呼吸那样,以便能入睡,进入梦乡。他寻思着,走路的过程也决定着思想过程;如果他迈着均匀的步子走,他会有意识停留在他走路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去想别的事情;如果他踉踉跄跄,或者加快脚步,或者自行车没有停稳,把他一起拽到草地里,那么他的思想也就失去了和谐。

双脚相互交叉在一起;哪条腿是哪条腿;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他说话颠三倒四,仿佛他忘记了怎样动来动去:仿佛这些东西(他指的是坑里的沙子和挂历)息息相关似的。

他集中思想,颤抖的手扶在车座上,反复命令双脚迈步。可是脚不听使唤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就松手放开车子,好让他有个借口,弯下腰,假装在干什么。自行车倒地之前的声音可以称作沙沙声,车子辐条还在转动的声音叫嗡嗡声,车子撞在道沿上的声音叫啪啪声。

现在他有理由休息了。可是当他一直站着时,他就觉得要赶快坐下来,否则他就无法从站立中解脱出来了。他是一个身体强壮的人;他有劲儿立刻站起来,拖着身体走向奶站,右手像一个徽标一样搭在左肩上。这时,他把自行车扔到路边的草地上。

平时,那些奶罐都放在木板上。可是现在,这奶站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和自己身心分离了,不知道该坐在木板上呢,还是木板下面交叉的斜撑上。还没等他决定下来,虚弱的身体就抢在他前头,使他解脱开那些关节,头耷拉到胸前,送他坐到了斜撑上。这斜撑是用木材厂废弃的木板皮做成的,他的手还能摸到棱角上的树皮。

他斜着身子坐在木板下面,头顶上那些平时摆放奶罐的木板上抹的灰浆裂成了碎片。他很想背靠在一根支柱上,也许那儿有一个太阳照不着脸的地方。可是,他担心,如果向后找个靠的地方的话,那他可能完全力不从心了,这样一来,他的身体就会失去控制,向后瘫倒在满是灰尘的草地上,弄脏这身干净的衣服。

谁累了,一旦坐下来,他就会伸展双腿,好让血液流动通畅。他这一天也是这样:在他的房间,在电影院前厅,在电影院放映厅里,他都是伸开双腿坐着的。可是现在他坐到斜撑上时,要么忘记了,要么坐着无法伸展双腿,他膝盖高高隆起,下面双脚呈一个字母形状,微微撇开。蹬开双腿,是人困倦时一个习以为常的姿势,可是他已经累得连腿都伸不开了。他感到脚底沉重,仿佛牢牢地粘在地上。

他并不为自己虚弱感到忧伤,相反,他竟天真而愚蠢地在想,如果这般虚弱能让他笑出声来的话,他希望能大笑一场。

他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得头脑发晕。

不过,他的困倦并不像他原先以为的那样,是他身上的一种感觉,只要做一个动作就能消除掉,比如笑一场,而是源于一种离他而去的东西;这是一种匮乏,他思忖着。当力量抛弃了他时,环境也就抛弃了他。

今天,他时常感到眩晕。这时,他露出上排牙齿,伸长脖子,脑袋向前耷拉着,身体瘫软,又不想倒下,竭力睁大眼睛,眼窝里都能感觉到风在朝下吹;这时,他想到人跌倒时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情形,脑袋嗡嗡作响,伸得长长的,猛地甩到胸前。

尽管他很窝囊地坐在奶站底下,但他还是放松自己,从容呼吸,来保全自己的脸面。可是呼吸又让他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向后倒去,靠在一根柱子上。他摸着木板上的树皮,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可是他已经动弹不得了——是因为这个巨大的奶站压得他身体虚弱,透不过气来。他百无聊赖地回想起一种儿童游戏里有许多小站,游戏就是从困倦开始的。他想起了几种手势,那些颤巍巍的胳膊和腿,上下和水平伸直,来表示游戏的过程。那些规则他已经忘记了。或者说,他懒得去想那些规则,他知道他什么都忘不了。

他想起了另一种游戏。孩子们站在一个圆圈的各个区域里。这些区域表示国家和省份,当孩子们选择国家名称时,都会首选那些大国,似乎这样能给他们带来好运。他们轮换着,一个向另一个宣战。随后,接受宣战者必须立刻制止跑出圈外的人。他的喊声就是一个发出命令的信号。他在自己的区域里趴在地上,脚尖不能伸到外面,然后趴着伸直胳膊去摸别人,而被摸着的人就得被迫求和,按规定割让一片区域给胜者,否则人家就会采取强硬手段,因为人家不能容忍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国际法规定的国家主权的行为,而且还要郑重警告,不得干涉国家内政。

他不再胡思乱想了。他越是胡思乱想,就越是钻牛角,这样,无论他自言自语,还是和别人说话,都会因为混乱无序而乱了套。

他究竟怎么了?他足可以把日子过得安宁平稳,他的生活也有保障。他坐在这个奶站底下死钻牛角尖,臆想这是命中注定。他能放声哀叹什么呢?明天还是一天。后天也还是一天。为什么他哭丧着脸坐在奶站底下呢?有什么让他恼怒不堪呢?

他用手抹了抹前额,告诫自己要冷静。这样居然挺灵验的,也让他感到高兴。然后,他向前弯了弯腰,竟然也奏效了,就用手在地上划来划去:他摸来摸去,用手指征服了一个碎石堆,碎石里有一块光滑的圆形石子,一个被雨水淋坏的盒子从碎石堆里露了出来:他就这样光复了世界。他摸到的东西和听到的声音帮助他征服了这个失落的世界。

他常常感觉自己好像真地可以走在人们当中说这说那。他还常常感觉到自己可怜得像一块疥癣一样被许多生物所包围。他竭尽全力怒吼着向它们冲去,让它们信服;然而他被卡住了喉咙,只能叽叽咕咕地叫。他明白这一切。有时候,他觉得没有人注意他,便挠起头来,把手指塞进耳朵里。然后他听见自己说话很特别。他很惊讶听见自己的嗓音。他也可以为此而感到高兴。

他在遭受着折磨,而他不是待在木板下遭受着折磨。他没有出汗,却感到大汗淋漓,似乎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不让他死死地待在这里,而是让他动起来,离开这里。然而,他甘心于自己的无奈,因为他觉着他在思考,或者说,因为他装出思考的样子来欺骗自己。可是,这种欺骗也是出于无奈。他心里一直想着要离开这里。这并不是让人关注他的惟一方式。

他尝试这样和那样的办法,一想到那辆还不得不推着的自行车,他就没有了主意。他竭力集中那些混乱的思想。他想不停地说话。他想问是不是有人也和他一样。他想通过说话打开一个他不了解的话题。他常常固执地去摸一些东西,却总是抓不住;当他去抓摸时,它们就溜掉了,并且还会自我保护,躲到一堵空墙后面,他既不能透过墙听到什么,也不能穿墙而过。然后,这些东西突然把墙推倒,攻击他,侮辱他:他原先摸到的水并不是水,还有他说过的话既不是对自己说的,也不是对别人说的。可是现在这些东西竟然打动了他,听命于他,而他虽然制服了它们,却像一个新生儿一样无法摆脱它们。

当他改变他的自言自语时,便暗暗地在想,惟独涉及他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想说的话,他认为都是大多数人所说的千篇一律的话。

有一次,他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从旁边走过去。

时光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他为保护自己再现出一句格言:过去已经死亡了。

有一次,一个星期天,他看见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他和父亲朝这个方向走,另一个人迎面走来。在这人两腿中间,小男孩看见那裤子哗哗地摆动。他们乘着轻便马车去镇上。可是在回来的路上,他看见那个人穿着那摆动的裤子,还一直在那儿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他问父亲,父亲回答了他。这个星期天,这个人马不停蹄不知疲倦地走过乡间。现在他在想,这一切都值得和别人说一说:一个人不知疲倦地走过乡间,穿的裤子在两腿中间哗哗摆动;他还在想,他会不停地说,人们曾在这里相邻而居,而且有时悠然散步,他们互相关心。还有,他会说个没完没了,要么说得口干舌燥,可能什么都说,比如,说一个人穿着那摆动的裤子一直在乡间走路。他要用钉子把自己的话死死钉住,好穿过那充耳不闻、麻木无声的人群。

他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便收起那些荒诞无稽的想法。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他在谴责自己。十一月这个时分,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现在也看不见眼前的手。由于天热,他手上的皮肤散发出一股金龟子的味道。他又反驳道,是毛虫的味道,是新出世的湿漉漉的幼虫味道。

有一次,一只口袋曾经散发出这样的味道,他想起来了,要么是那只口袋里冰雪融化的味道,要么是他淹死的弟弟身上的泥土味。还有那从山坡上滑到沙坑里的沙子,他当时寻找自己的兄弟时,就以为他们被埋在沙子里,刨沙子的双手也散发出类似的味道。

他陷入沉思。他无法从深沉的思绪中摆脱出来。他忽然想起来,又有一次,他在屋门口的路上老远就看见母亲走着走着停住脚步。母亲沿路走过来后停住了脚步。不。后来她才站住了,停在那里。起初,他站在雕花栏杆后面,望着母亲挎着那装满草的筐子,迈着笨重的脚步从大老远走过来。可是后来,她越走越近,仿佛要脱开地平线上那黏糊糊的、要吸住人的粘蝇纸。她从身后那宽阔的地方越来越走近了,此刻脚踏实地,迈着更稳健的步子,身影越来越清晰。这时,晴朗的天空忽然闪出一道雷电。她被雷电击中了,被雷声打懵了,被一根绳子猛地拽回去了,这种情形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顿时,空气里结了冰,把母亲冻僵了。他心里想着那雷电通常持续的情形,并数来数去。后来,雷电再也没有碰上母亲——她没有向前伸腿,没有把筐子搁在膝盖上歇一歇,筐子反而一点儿也没有从她那鼓起的肚子上往下滑。她当时正抬起头,摇晃了一下,也许是想赶走脸上的一只苍蝇;她正在做这个怪动作时,突然停住了。他没有朝她呼喊。他充满好奇地望着母亲站立的姿势。他感到,似乎有一种恐惧或者惊慌把母亲吹得鼓起来了,把全身都涂黑了。母亲在那下面多危险哪!她没有听见那可怕的声音吗?她怎么能没有听到什么呢?当时那个时代基本上被描写成一个和平年代,尽管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由于人们常常没有事干,为一块面包都相互嫉妒。尽管如此,正如报道的那样,人们在没有法律和法官的情况下生活还过得去,也还能和睦相处。一些人靠冬青栎树上流出的蜜汁为生。河里流淌的水来自那些溺水女人的奶汁。

他的眼泪多少次润湿了眼睛?之前,母亲又把筐子稍稍捧起,转来转去寻找着什么,可他却感受不到。他回想起,母亲当时还怀着弟弟。是什么让母亲在这条宁静的路上如此心神不安呢?她当时是谁的见证人呢?

他猛地拉动碎石堆里的一只盒子。这样,他兴头就来了,身上又来劲儿了。有些人在街上晃悠过去;有几个看见他坐在奶站下面,便热情地向他问好;另一些则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不过,没有人走近他,比如风趣地弯下腰,张口询问一下。许多人利用傍晚时分,趁空气又变得洁净,出来消除白天的劳累,让身体得到恢复。大家都觉得他坐在木板下面挺好;在他们看来,这是他合情合理歇息的地方。他从那越来越大的噪声中听出了汽车驶过的隆隆声。他还听见一只狗在叫。他已经习惯这样了。这是刹车的声音,那是手摇手柄落下窗户玻璃的声音。可能是,可能不是,他竭力猜测着。他身体紧贴立柱,把手放到膝盖中间,免得被人发现。然而,只有所描写的那位家庭主妇走过来,用一种严厉的嗓门训斥狗,又用另一种既随和又热心的声调询问他父母的身体状况。他还真行,直接告诉她说,他父母很可能比较熟悉这晚上的空气。于是,她和丈夫一起对没有见到他们表示遗憾,最后的告别很冷淡。过去,这位主妇总是尽情地表达自己的热情好意。

可是,他不认识她。他忽然想起来,他也不认识她丈夫。他怎么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呢?他处在一个还没有经过研究的地区。他身在异乡。他羞于自己缺少高傲的气质,又紧张地躲到立柱后面,站起身来,双脚立地,可惜那双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自行车。

他心里一一地列举那些能够让他迈步向前的原则,敦促自己匆匆赶路。他只剩下一小段路了。一路上,他的思绪总是不停地先于脚步。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像死去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你在晚上就不知道在早晨是否还能醒来。他想起宗教里的一条教诲和教导者美化教诲的情形:从前,一位四个孩子的父亲正是坐在这个地方心情愉快地吃着晚餐,可是到了早上,孩子们就可能发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晚上,他教训完孩子们以后,就躺在床上的被窝里,由于害怕而咬破了被子里的绒毛。他吓得毛骨悚然,感到头发刺痛了头皮。

尽管如此,他现在可以舒一口气了,那不听使唤的双脚现在听话了。只要他愿意,就能走路。他对外语一窍不通。他琢磨着想到的那些词语,就像追踪自己的影子一样,简直不知所云。他自言自语,随口说出这些词语,琢磨那熟悉的音调,试图把握它们。可是,那些音调在他的脑子里简直毫无意义,于是他就放弃了。他在心上把这些词语的消失比作老鼠逃跑。

一个雨夜之后,路上到处躺着死去的蛤蟆。他反复重复这句话,并用它来堵住别的话。有时候,他怀疑自己脚下踩上一只蛤蟆,或者只是一堆粪便。节假日里,护路工人都扛着铁锹休息去了。到了第二天,把那些干掉的蛤蟆从路面上铲掉再扔到小车上挺费事的。夜里,可以看见蛤蟆在汽车灯光下笨拙地——这也是它们天生的走路方式——连爬带跳穿过马路,数不胜数,没完没了。一旦它们被轧死在路上,那姿势就像登山者攀岩壁时的姿势一样。在许多画面里,他的右臂举过头顶,手抠在岩缝里,左臂斜着伸向右臂,给身体找一个能安置的地方。他抬起一条腿,弯曲着贴紧肚子,另一条腿随意蹬向空中。下面的沥青路面积满了雨水,驶近的汽车灯照射在路面上泛着白光,显得深不可测。岩壁直上直下,公路是水平的。这人还悬在岩壁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脖子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危急中,他的脚尖把一块裂开的石头从岩石上蹬了下来,惊得那些正在栖息的鸟儿尖叫起来,拍打着翅膀从岩洞里飞走了。当下一辆车的灯光照射到他身上时,他就抬起头,吼出一声来示意他在干什么。

这个推着自行车的行人想到这些之后,忽然发现别人并没有在意他。那辆自行车从他的手里脱开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也用不着骂骂咧咧的。

他要让脚步和那些逃避的词语的跳跃不定和急促节奏协调一致。

他心里在想,热天里,那些带翅膀的蝗虫经常成群结队地飞过公路。虽然它们那布满脉络的翅膀沙沙地一扫而过,不再给他带来什么恐惧,可他似乎总是不甘心地在琢磨着,为什么它们要遵循这种规律呢。忽然,他回想起一片绿草丛生的废墟上乱哄哄地聚集着成群的蝗虫。那些被轧扁在公路上的蝗虫头部和那些凸出来的、完好无损的后半身让他感到极大的愤慨,深深刺痛了他,就像一场捧腹大笑之后肋下疼痛的感觉那样。一辆小轿车疾驶而过,一阵风惊动了那些蜷曲着的动物,惊动了蝗虫和那些趴在地上的蛤蟆,吹得它们身体翻腾,卷进了风里。那些没有被轧成肉酱粘在路上的虫子吓得连滚带爬,四下逃窜,卷入汽车尾部的气流中。

他在想,从那些汽车发出的声音里,他似乎用耳朵可以听得出这个他要经过的地方。一条小溪架着一座小桥,站在桥栏杆旁,那迎面风和受汽车挤压而涌动的空气在桥栏杆之间变得断断续续,犹如一台拖拉机爬坡时发出的突突声。穿过路边的房屋时,那声音凝聚在一起,经过洗练,然后又被轰然释放出来。同样,他继续想着,穿越峭壁峡谷的流水声和在宽阔的河床上的流水声是迥然不同的。

他极力抵制着这些突发奇想。他自言自语道,一个人从汽车的声音里就能听出,他是正穿行在一个房屋林立的地方,还是正走一片旷野上。他仅凭听觉也能把那些如粮仓、奶站之类的木房子和砖砌的住宅区分开来。城市里的街道发出的回声和乡村不同。如果他不考虑借助汽车声音的话,那么也可以想得到,要么是由于例外情况——汽车被禁止发出声音,要么是为特殊情况而颁布的法律所致,禁止汽车发车声音,或者在其他情况下汽车没有可能在公共线路上行驶;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脚步声似乎就是这个行人判定的依据。这样行得通,并且会履行自己的使命,因为天气寒冷时,声音会得到很好的传导,于是,他就可以凭听觉,从回声和声音的范围来确定自己周围环境。如果像今天这样的天气,那情况就不同了:由于天气闷热,他听到的那些声音如同在睡梦中一样。他无法说清那些声音的名称。由于他借着别人走路的声音还迷失了路,所以他无法说清他走到哪儿了。他走在一条大道上,或者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穿过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乡村,他走在野外或者封闭的房间里,光着脚或穿着鞋,他走在他认为自己走的路上。为了自己,他越过重重障碍。

思绪使他的表情显得复杂,那两条宣告独立的腿相互缠绕,于是,他独自依靠这辆自行车,使他感到很舒心。一路上,他整个时间都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弟弟,懊恼地指责着他所干的坏事。没过多久,他就再也分辨不清“你的”和“我的”了,双脚在身下向前迈着步子,手指拽着肩上的旅行袋,嘴唇嘟哝着陌生的话语。他欺骗自己,从今往后,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是个盲人,他假装自己能看得见。他曾经高傲自大,盛气凌人,狂妄至极,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现在进退维谷。当他闷闷不乐地扶着那松松垮垮的自行车把手时,他甚至十分严肃地质问自己;然后他又狡黠地嘲弄着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种种不幸,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打算。

于是他说道。

他弟弟已经说过了。

后来,他再也听不见有人从旁边走过去或说话了。他从各种迹象感觉到他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由于自行车一侧不听使唤,他无意识拐到了回家的路上。从走廊上,一双探望的目光会轻而易举地透过雕花栏杆,朝下落在他的身上。他去哪一座房子呢?他去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呢?他朝着父亲的房子走去,因为土地册里登记的有关数字正式确认了父亲作为房产所有者的权利,而儿子问世以后,便拥有走在这条自家的路上、穿过这块地产的权利。他把身子伏在自行车上,在父亲的田地里穿行。房门的钥匙或许就装在衣兜里。然而他缩起手指,不去掏兜;如果他把手伸进兜里,就能摸到里面的钥匙,它是那个女人在汽车里递给他的。他把自己的担忧埋在心里;他不让手指过于鲁莽。当他还一直听不到什么动静时,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听觉。他摇了摇头,可周围的声音依然如故。他可以暂时弯下身子藏在自行车后面。

他想起往事:雪停了以后,呼喊的人会冻坏舌头的。当时,他从白天到晚上都在荒芜的雪地里跑来跑去,呼喊着,张望着,寻找下落不明的弟弟。

他数着他去过的一个个地方:去的地方太多了,那些地名在他的记忆里都混在一起了。

他加快脚步。

听不见有什么动静。

他开始推着车跑起来。

根据描述,当时,在他失明的那天晚上,他弟弟又回到了家里。这是一个星期六。他回想起民间还保留的那种习俗:这一天,你要抢在其他农户之前扫院子。可是当时下起了雪。这样的障碍就干扰了习俗。此外,你还可以设想,某个事件让一家人的担忧甚于打扫院子。据说弟弟是在漆黑的夜晚回到家里,而且在外面就把雪从院子里扫了出去。因为在所有住人的房间里都在抱怨着另一个人,也就是淹死的弟弟的死亡,所以没有一个抱怨的人注意到他回来了。正是父亲,他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了扫帚沉重的扫地声。父亲从镇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向家里走去。后来,他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他叙述道,他当即就认出了这个失踪的儿子。此时此刻,这位盲人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父亲怎么能在黑夜里认出扫地的弟弟呢。院子里除了白茫茫的雪,到处漆黑一片。女人们都挤在大屋里,那儿的灯光映照到远远的输电杆上。虽然妹妹房间的灯光照射到父亲回来的方向,但是正因为有这点儿光亮,所以光亮下的黑暗就更是漆黑一团了:弟弟清扫的院子就在妹妹那被照亮的窗户下面,于是,雪落到这种光照的地面上就像掉进水里一样,所以眼睛无法穿透,黑洞洞的。弟弟靠着马厩墙站在那里。刚下过的雪盖住了女人们的脚印,父亲走路的脚步咯吱咯吱作响。开始,儿子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动作。他想像自己的手抓着扫帚下端。由于两天来满面尘灰,他的神情显得呆滞。两天来,他无处藏身,躲在灌木丛和沼泽地里睡觉。这个盲人一直在想,这两个人中谁先看见了对方。就在这时,根据父亲和妹妹的描述,一辆军车拐了个弯,离开公路拐进通往这座房屋的小路。再说,从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的人那杂乱无章的自我叙述和证明中可以确信不疑,那个遭受失明打击的人当时就住在里面。那车灯无疑照来照去,扫过院子,越过院墙,照射到窗户上。所以,那个拿扫帚的男孩被照得眼花缭乱,认不出远处站着的父亲。相反,父亲一眼就看出儿子回来了。实际上,父亲也是这样描述了事情经过。灯光从远处照过来时,光线很弱,把树杈的黑影投射到墙上,照不出什么轮廓来,就像一阵风刮到墙上一样。起先,墙上这种暗淡模糊的云雾才是即将到来的影子。后来,当车轮碾过雪地越来越近时,那灯光照在墙上越来越亮,灯光前面的障碍物也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地投射在石灰墙上。最后,那障碍物的影子超过了障碍物本身。从公路上看,那些树木还挺立在光束里。可是,车走得越近,那些树枝就越来越高地逃离开光束了。当汽车从树枝下面驶过时,墙上树枝的映像不断地四面延伸,向上被拉回黑暗里。只有那挡住灯光的东西被投射到墙上:父亲一动未动,身影被照在墙上放大了;可是儿子的映像却缩小了,还不停地颤抖,因为他紧靠墙站着,甚至就站在马厩门前,在灯光的颤动下,他和自己的影子被那不断聚集的灯光贴在了墙上。最后,那灯光吞噬了他的影子,他没有了影子,紧紧地贴在那里。

据说,父亲看见儿子时,心里一阵激动,双手伸到上衣口袋里。他受不了一直这样站着,嘴不说话,手不干事:于是,他伸开手指插进口袋里,脑袋不安地摇来晃去,又提了提裤子,好像丢了皮带似的。他急促而毫无目的地动来动去,想使自己摆脱掉与另一个人那不可企及的遥远和距离。之所以这样,后来他喝醉酒时换了另外的说法,他实在不忍心看见儿子站在那里。要么是这样,虽然他们相互没有人移开目光,但他们似乎也都没有正眼打量对方。要么是这样,父亲避开儿子的目光,一个劲儿地在口袋里翻来翻去,把口袋翻了个底儿朝天,似乎无法感受眼前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搭理谁。

盲人在想,如果谁的习惯总表现在手上,那么一个意外事件就会妨碍那习惯的进程;这事件会让他大吃一惊,使他意识到自己那摸来摸去的手指;这些手指,当它们在口袋里摸不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的什么时,就像被电击了一样,会被这个事件吓得缩成一团。于是,两手的动作就变得贪婪和迫不及待,手指疯狂地乱抓一气,那镇定自若的神情顿时魂飞魄散。不过,他又一次抑制住自己的预感。此外,那扇朝着他房间的窗户敞开着,他可以轻易地绕过房屋,从后面越过柴堆爬进去;他会一边跑着把自行车靠在柴棚上。然后,他只需要留神窗户下面那个石灰坑就是了——那些木板可能会滑脱的。当他放下百叶窗以后,那么对他来说,什么事都不会再发生了。可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

这时,他没有注意到汽车开过来了,离他那么近,父亲好歹也得避开车。车轮子碾过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地面。虽然父亲平时说话老爱骂骂咧咧,是出了名的,但是他喝醉酒后依然能把话说得有模有样。他叙说道,当汽车开到他面前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绝望,这种感觉又在他肚子里产生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于是,他从身边木桩尖上抓起一把雪来充饥,恼怒地用牙去啃雪;打着手势,醉醺醺的父亲为他的故事辩护道,无法解释一切。

这么说吧,这个从镇上或是从别处回来的人站在那儿,那儿站着弟弟,手里拿着扫帚。思考这件事的人,他自己就站在这儿。这儿停着汽车,他当时就躺在里面。更详细的情况就随他去想像吧。他躺在担架上时又昏迷不醒了。人面对一场不幸时的表情大都是相同的:女人一般都惊呆了,男人呢,如果他们正好坐着,就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可是,如果他们站着的话,他们就宁愿默默地走向一边,待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或者在原地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只要有昏暗的地方就好,男人可以利用它,把拳头重重地砸在额头上。纷纷扬扬的雪花更加剧了他的悲痛。这期间,面对不拘形式的不幸,送交尸体的人的种种客套让这个男子有时间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有些声音和味道使他异乎寻常的心境更加忧伤,使他面对这个不幸者显得古怪:母牛嚼草料时牙齿的咯吱声,女人们祷告时发出的哀泣和颤抖,嘴里雪的味道和肠子里的酒气混合在一起,马厩里那匹马的嘶叫声,那些士兵到来时,它就开始撒起尿,又是四处乱溅,又是丝丝作响,又是噼噼啪啪:所有这一切都体现了他痛苦的表情和神态。然而,父亲接着再也承受不了他那不得体的、近乎轻松的平静心态了,于是突然朝马厩里大喊起来,命令这匹马停止那没完没了的撒尿。可是,他自然刚张口说出这话,他自己随之又这样说道,我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嘴里嘟囔了几句,让士兵们穿过敞开的房门,走进屋里;他们抬着担架,一步并作一步走去,尴尬地听着他愤怒的吼叫,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父亲一边没完没了地磕打着鞋子,一边指给他们穿过走道进入房间的路。可是对儿子们,不论是那个靠马厩墙站着的,还是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所以,等大家都进屋以后,这个故事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另一段故事还没有结束呢。他还根本没有开始一步一步地讲述关于这座房子的故事。他还一直惦记着为什么忘了带钥匙。他觉得,当时那辆小车和两个外地男子抬着弟弟的尸体穿过院子来到他跟前时,仿佛顿时天塌地陷了似的,并且使他瞬间从毫无预感的行动中立刻停滞不动了。可是,他现在竭尽全力,要把自己从这种停滞状态中解脱出来,要把自行车推向前去,这样就可以把那样的动作继续下去。这时,他又觉得,仿佛过了好长时间,他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路;仿佛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调动起走路的意志,来完成那样的动作:他让自己推着自行车顺着小山坡往下跑去,跑到下面的平路上,他不由得自己去踩上那脚蹬子。

这座房子处于一片静谧之中。连鸡也不愿意干扰这种宁静。他推着丁丁当当的自行车朝着他估摸那柴棚坐落的方向跑去。把车子靠在木板条上继续向前跑,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靠着双手和双脚,千万别迷路。这是马厩墙边的那口井。他称之为屋角。在右拐角上有第二道墙,他伸开四肢顺墙往前爬。他贴着墙,又贴着打谷场的厚木板向前移动。他手上粘的是白灰。地上有猪鬃和一撮剪下来的女人头发。他跌倒了。他可不能忘了那个坑。父亲和父亲的妻子正在远处什么地方忙着干活。他希望能背靠墙,向他们说他回来了;他想让他们看见他已经到家了。况且,他靠着墙,不会有人或别的什么东西向他突然袭击。

他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把自己藏起来。这片田地是个斜坡,他想道。大地一片宁静。闷热了一天之后,晚上会转凉的。他在想,明天这时候,他就会在别处了。这是石灰坑。他可以爬过柴堆绕过这个坑。这柴堆是分层堆放的,他可以把脚塞进柴缝中。他双手抓紧向上一跃,跳到油毡上。现在,他完全不需要另一条腿跟着跳上来,不需要膝盖跪在油毡上,也不需要手抓紧把整个身体拽上来;他的手就快摸到窗台了。他曾经寻找过失踪的弟弟。现在,他筋疲力尽地趴在敞开的窗户前面的柴堆上。选择这个地方说话太不方便了。而且他还笨手笨脚地趴着。他很恼火自己困倦无力,因为一旦趴在那变软的油毡上困了,就会弄脏他的干净衣服。他躬起身子。他坐起来。他陷入沉思。“没有任何迹象。”他歪着头坐在柴堆上,右手搭在左肩上。他在想,晚上会起风,发出很多声音,风吹到不同的东西上,发出的声音也是各不相同的。如果前一天夜里下了雨,泥干了以后,路上就会留下行人的脚印。那雨后变干的泥土呈褐色,跟烧焦了似的。有人光着脚从上面走过去,泥土就会被踩成碎末。

另有一次,天麻麻亮,他走过一片厚厚的白色泥土。他忽然想起那泥土的颜色像水的颜色,时而也像天空的颜色。有时候,天空布满尘灰,一片灰蒙蒙的。真要下雨前,零零星星的雨点落到路面的尘土上,便打出一个个小坑点。然而,当密集的雨点落下来,你可以称得上是下雨的话,那些凹凸不平的圆石头就会露出脸来闪闪发亮,而路上的尘土看上去依然没有被雨淋湿。走在这样的路上,你会感到很惬意。他吓了一大跳。幸好窗户开着。他的耳朵感到一阵刺痛。什么也看不见。他龇牙咧嘴,久久地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血液流遍他的全身。他坚持着,想证明自己的勇敢。后来,他感到一阵恐惧,牙齿上下打架,咯咯直响。依然什么都听不见。他感到呼吸困难。于是,他尽力去闻一闻周围的气味,像狗一样不停地喘息。他简直要跳起来了,他在想。他想出的那些句子都因为他呼吸困难而显得别别扭扭的。他跳起来。他跳进房间里。这里是安全的地面。这是水池子。这是窗户,现在已经关上了。那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

以前,他光着脚走过满是尘灰的土路。他曾经走过。他已经走过了。他正在走。他父亲撑着船穿过了芦苇丛。他弟弟穿过雪地跑到田野里,然后钻过牧场的铁丝网回来了。他弟弟坐着小推车走了。他一头栽到床上。他全身缩在一起。他滚来滚去。他浑身发抖。他抬起胳膊,似乎要飞起来。他转着圈。他哀叹着。他伸开四肢。

他失去了知觉。

他做了一场白日梦。他奔跑在一条路上,刚下过雨,路面泥泞。他的脚踩上去很稳当。他竭尽全力快跑,低着头,双手在腿边一前一后地摆动着。不等他的脚印里又灌满水,脚下的泥团就发出咯叽咯叽的声音。他正在逃跑的路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跑。他一边跑,一边琢磨着迫使他逃跑的原因。他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可是,他正跑着,看见弟弟在一片空地后面等着他。他弟弟已经先跑掉了,说特意在那儿等他。他听之任之,并没有感到惊奇,依然跑个不停。他甚至跑得更急了。他听见有议论他的行为和为之表示担忧的声音,盘问是怎么回事。他又听见人说,他没有掩饰好自己的踪迹,结果让追赶的人发现了,这太马虎了。他还一直跑着,回头左右望望,瞥见身后泥沼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这时,他意识到他肯定泄露了弟弟的藏身地,所以一边跑,一边担忧,几乎要发疯了。他在路上还听到,由于他的逃跑,整个国家都骚动了;军队已经严阵以待,紧急令发布了,像人们说的,已经发出最后通牒了。为了和平,他一定要投降。这让那个逃跑的人感到很奇怪。直到现在,他都不了解时间和天气状况。可是听见这消息以后,他觉得这两点太重要了。他一边吃力地跑着,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他得知,虽然地面是阴天,但是云层上面的视野极好。马上有人说快到那片空地了。大喇叭里宣布了一条特别报道,可是由于那咔嚓咔嚓的杂音,他不知道是耳朵里还是那机器里的杂音,他也没有完全听懂。他只听懂了句子里的许多问号和结尾的感叹号,这感叹号用一声呼喊就把这些问号扯平了。这就是那片空地:高高的蕨草和茂密丛生的杂草上沾着布谷鸟的唾液,高高挺立的红松和云杉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稀疏。他得到消息说,他弟弟将穿过草丛,不停地用手指折断草茎,从左边回来。他直起身子,向所指的方向望去。他一辈子都在想,他的目光是一片空白。手里那尖利的草割破了指头。有人命令他抬起头来。他正是那个抬起头的人,这让他感到好奇怪。他放眼前方,望着一片广阔的地方;他还没怎么抬头,就看见了地平线,天空很低,似乎要把这个瞭望的人直接推进草丛里。然后,他看见小朵云彩从天边滚滚而来,一团团云彩,一簇簇云彩,一片片云彩。有人告诉他,天空一片灰白,而云的颜色是灰黄色。这片地方的草地都被染成了天空的灰白色。他还想知道这轰隆声是什么。可是,喇叭里传来的宣战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立刻猫下腰,望着天空,感觉自己在嗅闻、品尝、触摸那天空:他闻到正在弥散的汽油味,也尝到了变质的牛奶味。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像烫手的水一样。那小小的云朵布满整个天空滚滚而来,那是轰炸机。

在这个空间里,他现在或许无话可说了,都可能变得毫无意义了;他只需要说出字母和音节,或者发出动物的声音;他只需要平静地说说无关紧要的事:尽管如此,他的声音,只要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也不管他现在说什么,都会坠入这个长久精心挖好的陷阱里,它使得声音变得响亮和重要;他甚至只需要说说,那些远距离传送的电线,比如说经过在发电厂修理以后,突然又开始发出嗡嗡声,尽管这可能和他的听众毫不相干;他只需要张开嘴说话就行了。他说话的空间是一片空旷地。


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无非一个比喻而已。他弟弟笑起来,那声音就像抓起一把玉米粒使劲地扔到水泥地上一样。然后,那一群鸡乱哄哄地跑上去猛吃这些玉米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