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蜂 这个女人
这女人像往常那样在房间里睡觉。她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正因为她在睡觉,她挡住了别人的路。另一个人靠墙坐着,想着该怎么办。风吹着窗帘,吹得别针碰到窗帘杆叮当作响,吹得窗帘飘来飘去。窗帘的飘动遮掩得阳光跟着闪闪烁烁,照射到我身上,也照射到这女人身上。她用手臂遮住眼睛,只露出一排牙齿,似乎从嘴里往外看。她缩起肩膀,向后一沉靠在椅背上:去镇上?她问道:现在?为什么现在去镇上?
她也可以弯下身子,望着这个一声不吭、倔强固执、多少还有些心不在焉的人。她可以望着他,双手交叉着蜷起腿,抬起膝盖靠近胸脯,并且把一只圆圆的膝盖头窝在下巴颏下面:他这样保持着这种经常被描写的经典姿势,她可以把脸转向他,从后面望着那颗在她看来长得畸形的脑袋。
她的嘴唇干裂,自从得了严重的恐水症以来,就出现了一道道竖直的干皱纹。而现在,她把嘴唇贴在手背上用力摩擦。她弯曲手指,从鼻子旁边顺着脸颊斜着抠出一道深纹。然而,这道深纹在皮肤上刚刚出现,上面就渗出了黑褐色的血迹。当她擦掉脸上的灰尘,或者无论擦掉什么时,就歪着脸,咧着嘴:为什么现在去?她歪着脸问道:你为什么要现在去镇上?
他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他站起身来,上身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衣,袖子上还有熨烫过的皱褶。他下身穿着一条熨烫得笔直的裤子,站起身时,裤脚落到脚面上。脚上穿着一双厚鞋,犹如包在水泥里,身上也像凝固了一层水泥一样:他发现自己坐错了地方。他莫名奇妙地穿着这身衣服,像被拴住了一样。他在这儿显然是多余的。他想走开。他想从她身边走开一步。他想继续往前走。他怎么那样激动啊?是因为这身没有感觉的衣服吗?或者说,如果他感觉到了,而且感觉别扭的话,那么是否因为这身衣服在这一天这个时间,也就是不合适的时间,把他拴在这屋里呢?
他懵懵懂懂,又猛然看见一条布满焦灰的路,路上有发黑的香蕉皮,上面忽闪着一只白肚皮小鸟的影子。不,他没有睡着,或者说,至少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当他还坐在椅子上听到她问话(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时,不,他没有听见谁在问话,而是只听见这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问题本身冲着他。这时,一个声音刺入那些嘈杂的声音当中,而他在这种状态下弄不清楚是什么声音。虽然他听见了这声音,却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他在想:当时就是那样。而且他还很开心地想:当时我就坐在那儿,我听见了,我想,在这个时间里,那响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是过去的事了。可是现在(他在想: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当时是坐在床上或者椅子上听见那声音的,现在他听出那是钟表报时的声音,是大厅里钟表报时惟一的一声。他继续回忆到,响了第一声之后,那声音刚把他的手从膝盖上震下来,深入到他心里把手从膝盖上,不,是声音本身把手从膝盖上震下来的,当手落下来时,接下来的两声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寒冷,似乎又把落下的手浸入沸腾的水中。然而,那种恐惧感集中到已经不属于他的手指上,而大脑却是完好无损的。现在,这些击打声几乎打在他那颤抖的手上。他把这些响声称为一刻钟的流逝,而手上的恐惧则深深地刺进大脑里。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边。这女人横躺在床上,身穿宽大的衣服,衣服的褶裥盖过了膝盖。她弯着腿,一双光脚触到地面上。这女人的头悬在床的另一边。她仰面躺着,望着上方的天花板。他想到这情形,就又感到一阵眩晕。从墙这边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的头悬在床沿下面,所以只能看见(是谁?他在想)那绷紧的脖颈和三角形下颌骨。从他的角度看,这女人没有头。她点头时,只见显露在眼前的一段脖颈和那柔韧的三角骨在动弹。那下巴像拐杖手柄一样,他在想,不,那脖子本身就是一块骨头,下巴就是这块骨头的顶部。
他和这女人有过关系。现在他想走开。有什么拦着你啦?什么东西在阻拦他走出去,顺着屋檐下的横梁走上台阶呢?他不需要什么,只需要拿起手杖,拿起来,伸直,根据头上屋檐的椽木探着路向前走去,探着自己的路。然而,他不能从右向左、从下往上离开,他这样为自己辩解道。尤其像他这样,什么都看不见,他补充道。
不,她没有横躺在床上,因为他没有听见她站起身来:更确切地说,她站着,而他坐着,在那儿靠着窗户,脸半遮在窗帘里,而并不是风吹得扣环丁铃铃地响。两重皱褶,他寻思道:因为四肢,这女人的衣服越显皱褶和柔软,而垂挂的窗帘则越显垂直和笔挺。
他没有听见她从床上起来。他也没有听见她离开这个地方。突然,她站在他面前,一句话没说就把他引到外面,紧挨着墙,沿着屋檐,让他放慢脚步,小心走过喀嚓作响的阶梯,穿过走廊,从正在那儿睡觉、嘴里还气愤地叽咕叽咕的父亲旁边走过,出了大门,老远就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走到阳光下,不过他没有停步,继续走去,因为时间在催促他。
他想着自己,就像想着另外一个人;他在想,如果有事情发生,那么发生在他身上是怎样的情形呢,就像在想着一件早已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一样;他有时候在想着一件早已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就像在想着一件将要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一样。那时,他的眼睛已经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