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蜂 女人的出现
后来我又回到家,坐在厨房里,听见父亲干完了活儿穿过走廊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我还听见他停下来站着,并快速脱下靴子,起先一只靴子后跟上面和内脚脖卡在一起,于是他把脚后跟脱到靴筒的位置,把松动的靴子像皮球一样顶在脚尖上,用力往阶梯下面的墙上磕,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我还听见他用这只光脚当鞋拔子,后跟顶在门框上,连蹬带踩地又把另一只靴子从腿上拽下来,动作不紧不慢,又把这只靴子扔到了墙上。然后,我听见他气呼呼地走过来,然后又往前走,从灶台上拿起大汤勺,伸到水龙头下面。我听见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父亲把手指塞进出水口时,水龙头发出嘶嘶的喷气声;父亲拿开手指时,伴随着嘶嘶的喷气声,指间又发出沉闷的汲水声。我又听见水管哗哗的流水声。他把大汤勺挂到水池边上,弯下腰,把嘴唇凑到水龙头上。他用力一吸气,我就听见他口腔里发出生硬而响亮的咕咕声,感觉和一只野鸡的叫声差不多。他吧嗒着嘴离开水龙头,弯腰站着,把汤勺放到嘴边。水滴进汤勺里,发出清脆的声音,犹如滴在铁皮上似的,接着就几乎无声无息了。可是还不等水贴到嘴边,父亲就赶紧把汤勺向下一转,把水倒掉了。等到水管流出的水变凉了,他重新接满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喝水时,勺子挡住了鼻子,他就不停地把勺子往上翻。半球似的勺子挡住了他的脸。他喝着水,眼睛一动不动朝我这边看着,嘴里冒出了一个我听不懂的问题。我只从最后一个词抬高的声调里听出来他在问什么,赶紧点头,并说了和点头一致的话。他站直身体,抹了抹嘴,但没有用手背,而是用那粗大的拇指在嘴唇上刮了一下。然后,他把汤勺挂回炉台边,关上身后的水龙头。他背对着我,先抬了抬左肩,又抬了抬右肩,挠挠腋窝下,然后手伸进裤子里挠挠肚子下面,最后用右脚尖蹭着左踝骨,第二次提出那个问题。他(用别的说法)问我下午去了哪里。我就在这儿,我回答道,到处转了转。我有事要做,我改口说道,没有闲着。听到这话,我父亲正用抹布擦手指,便(用别的说法)说道,他很高兴。可是你后来又去哪儿逛荡了?我去了电影院的放映室,我回答道,可那儿没有人。所以我去了妹妹的餐馆,打听点儿事。晚上,我结束我的叙述,我除了回家没别的事。父亲没有回头,而是不停地转着身体审视着,然后走向橱柜。我听得出他光脚走路离地时脚底板吧嗒吧嗒的声音,然后他蹲下拉开抽屉时膝盖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我听见他把胳膊伸进橱柜,又把平底锅拿了出来,跪着,后来站起身,用脚尖踢门,重重地把柜门关上,走向桌子,继续问我别的问题,返回灶台的那一刻说完了最后一句:把自行车放到柴棚前面是不是我干的?怎么能干这种事。他完全相信这是我干的,他说道,不论在别处,还是在这儿,我都很喜欢这辆自行车,所以不得不把它搬到这儿来。我来回摇着头,说出了属于摇头的话。这是真的吗?他问道(用别的说法)。是真的,我坚持我的回答。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告诉他回来的时间。我坐在桌子后面,先望着他的脸,他正好弯腰从抽屉里取出刀子。然后我说话也用同样生硬的嗓音,看着他走近冰箱,从里面取出黄油。
然而,就在这时,她走了进来。他腋下夹着平底锅,两手分别拿着黄油和刀子,回到灶台前。黄油从一只手滚到拿刀子的那只手上,于是他腾开空手去拿腋下的平底锅,把它放在灶台上。我听见炉子上那开关的咔嚓声,看见刀子在黄油纸上的刮痕,黄油在热锅里轻轻地滑动和碰撞,刀子在锅沿上刮蹭。融化了的黄油滚热起来发出咝咝声。这时,父亲又跑回炉灶旁,把鸡蛋打进锅里,把蛋壳扔进垃圾桶。他把盐巴撒在鸡蛋上。我听见桌子对面那把椅子的咯吱声和钢制餐具的叮当声。我眼看着父亲在摇晃那被卡住的抽屉,用胸脯和肚子把抽屉往里猛推,一声不响地靠近我坐在桌子旁,在我面前把面包片放到手里的油布上,用叉子的齿尖从上往下斜着扎进锅里的鸡蛋,头甩过肩膀,转过身,像被打扰似的把目光投向她,而在我的耳旁响起了爆裂声。她走过来把围裙挂到灶台边,光着双脚,轻轻地从父亲身边走过,然后轻声地大步走向长沙发。我听到了拖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我闻到了马厩的烟味。她神情忧郁,轻轻地坐在沙发上。她穿着宽大的裙子,笨拙地把两腿并在一起。她把自己的脚勾在沙发腿上。她坐在那儿,身体靠着墙,朝这边望着,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没有理睬我那沉默的目光,或者说,没有朝我看上一眼。然后,当他忙碌着给自己做晚饭时,她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坐在那儿,一副失神的表情。这时,他把满满的锅端上桌,慢腾腾地坐下来,舌头舔着,准备一口气把饭吃完;他坐在那儿,身体向前凑了凑,嘴微微张开,停止了刚才发出的声音,用茫然的眼睛看着一直沉默不语听人说话的盲人。最后,她终于问起这个人的父亲,好像他本人不在这儿似的,连嘴几乎都没有张开,问起儿子是否已经吃饱了。我在桌子这边听见父亲咂起嘴,(用别的说法)问儿子是否已经吃饱了,听见儿子为了她,为了父亲的妻子回答父亲,他这个儿子在妹妹那儿吃过饭了,已经饱了,并说他感谢这个问题。我还听见父亲虽然继续吃着饭,可嘴里冒着热气,用别的说法向她转述那个答复,说儿子已经吃饱了,他在妹妹那儿吃的饭。她慢慢地站起身,看着父亲的脚板在地面上留下的水迹渐渐消散,还有桌子下光脚面上已经变黑了的汗迹。父亲张嘴吃东西时头往前一动,脚随之抬起来,弯曲着脚尖。
我怎么了?她问道,这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像爆炸了一样。他用别的说法继续转达问题。这是叉子的声音吗?我一边听着动静一边问道。
她站起身时,只觉得一张硬信纸从手里或者从衣服里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