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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蓬特万为什么不把那么有趣的想法公之于众。这位文科博士、历史学家呆在国家图书馆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正好没什么大事可做。自己的理论有没有人知道他不在乎?这话还没说到点子上,他对此简直深恶痛绝。把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的人,实际上是以自己的真理去说服别人,去影响别人,这样就扮演了改变世界的角色。改变世界!对蓬特万来说,简直是魔鬼的用心!不是眼前这个世界多么值得赞美,而是一切只会愈改变愈糟。因为,从更自私的观点来看,一切公之于众的想法迟早都会反弹到提出这个想法的人身上,使他再也感觉不到当初想到它时的乐趣。蓬特万是一名虔诚的伊壁鸠鲁信徒,他发明和发挥自己的想法,只是因为这给他带来乐趣。人类给他源源不断提供身心愉快的怪念头。他不轻视人类,但是他绝对无意与它过分亲密接触。他身边有一批朋友,在加斯科涅咖啡馆里聚会,这一小块人类样品对他已够了。
这些朋友中间,文森特是最清白和最动人的。我对他最有好感,我只是责怪(说真的,也有点嫉妒)他对蓬特万有一种少不更事——依我看有点过分——的崇拜。但是即使这样的友情也有令人感动的地方。因为他们谈论的话题一大堆,什么哲学、政治、书籍,都叫他入迷,文森特就很高兴跟他单独在一起;他满脑子千奇百怪、富于挑衅性的想法,蓬特万听得也入迷,对他的学生进行纠正,启发,鼓励。但是只要有第三者出现,文森特就会愁眉苦脸,因为蓬特万立刻换了样:他话声更响亮,变得很逗人,依文森特的说法,太逗人了一点。
比如说,他们两人单独在咖啡馆里,文森特问他:“你对索马里发生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蓬特万诲人不倦,给他做了个非洲问题大讲座。文森特提出异议,他们讨论,可能也开开玩笑,但是不愿锋芒毕露,只是对待一个无比严肃的问题时让自己轻松片刻。
马许来了,带了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文森特要继续讨论:“嗨,蓬特万,你说呀,你就不觉得自己有错吗,认为……”他作了一番精彩的发挥来反驳朋友的理论。
蓬特万停顿了好一会儿。他精于此道。他知道只有胆怯的人才害怕停顿,当他们语塞时就心慌意乱说出不得体的话,授人笑柄。蓬特万就善于凛凛然不出一声,即使银河也感受到他沉默的威势,耐心等待着回答。他一言不发,瞧着文森特,不知怎么文森特怕羞地低下眼睛,然后他带笑瞧瞧那个女人,又一次转眼看文森特,充满假意的关切:“在一位女士面前,你有意发表一些装腔作势的高明见解,这说明你的里比多在不安地退潮。”
马许脸上露出一贯的傻笑,美人则朝文森特扫了一眼,带着体谅的逗乐的眼神,而文森特满脸通红;他觉得受了伤害:一个朋友,一分钟以前还对他关怀备至,只是为了博取女人一笑,冷不防地让他难堪。
后来其他朋友来了,坐下,闲聊,马许谈了几条轶闻,古雅尔在一旁冷嘲热讽,显示自己博览群书;几个女人哈哈大笑。蓬特万继续保持沉默,他在等待;直到沉默到了火候以后,他才说:“我的小女友不断要求我行为野些。”
我的上帝,他就是会说这样的话。即使邻桌的人也不出声了,听他说话;笑声迫不及待在空气中颤动。他的女友要求他行为野些,这有什么好笑的?一切都在于音调的妙用中,文森特不由感到嫉妒,因为他的声音跟蓬特万的声音相比,简直是破笛子吱吱嘎嘎要与大提琴媲美。蓬特万说话慢条斯理,轻声细气,然而却能传遍全厅,把世界上的其他噪声都盖了。
他继续说:“行为野些……但是我不会!我这人不野!我这人还太文雅呢!”
笑声一直在空气中颤动,为了品味颤动,蓬特万停顿一下。
然后他又说:“一个年轻的女打字员不时上我这儿来。有一天,在做口授时,我突然满怀好意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往床边拉。拉到一半,我把她放了,放声大笑:哦,真是弄糊涂了,要我野些的那个女人不是您。哦,原谅我,小姐!”
整个咖啡馆笑了,文森特也笑了,他又爱上了自己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