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袭 2
那天傍晚我们又下着坡;夕阳带来的水平影子和我们搅起的静静尘埃形成了一道弧线,我们绕过这道弧线转了个弯,我看到土墩上的墓地以及在丹尼森姨爹坟墓上的大理石柱身;有一只鸽子在雪松之间飞翔。林戈又在马车基座上盖着帽子睡觉,但我一说话他就醒了,虽说我的话音并不大而且也不是冲着他说的。“到豪克赫斯特了。”我说道。
“豪克赫斯特?”他说着坐起身来,“铁路在哪儿?”他现在双膝跪着在寻找什么东西,他为了与我并驾齐驱必须把它找到,而且他看到时也必须通过道听途说把它认出来,“它在哪儿?在哪儿?”
“你得等着。”我说道。
“我好像等了一辈子了,”他说道,“我琢磨你接着要说北佬们把它也移走了。”
太阳正在落山,因为我突然看到太阳平射穿过那块本当有房子但房子又不复存在的地方。我并不感到惊讶;这我现在仍记得;我只是为林戈感到遗憾,因为(我当时仅十四岁)如果房子不在了,他们也会把铁路拆走,因为任何人都会宁可要铁路而不要房子。我们并没有停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同样的废墟,那同样的四个烟囱在太阳余晖中又萧瑟又阴暗地站立着,就像家里的烟囱一样。我们到大门时,丹尼表弟从马车道朝我们跑来。他十岁;他一直跑到马车面前,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已经张开准备叫喊了。
“丹尼,”外婆说道,“认识我们吗?”
“认识。”丹尼表弟说道。他看了看我,喊道:“过来看——”
“你妈妈在哪儿?”外婆说道。
“在金格斯的小屋里,”丹尼表弟说道;他甚至并没有看着外婆,“他们烧了房子!”他喊叫道,“过来看他们把铁路搞成了什么样子!”
我们跑着,我们三人都跑着。外婆吆喝了一声什么,于是我转过身来,把阳伞放回马车,朝她喊了声“是的!”又接着跑去,在马路上赶上了丹尼表弟和林戈,我们跑着翻过小山,接着铁路就出现在眼前。以前我和外婆到这儿来的时候,丹尼表弟带我看过铁路,不过当时他太小了得让金格斯抱着。那是我所见到的最笔直的东西,笔直、空旷而又静静地穿过在树林中开出的一条又长又空阔的通道,并且也穿过大地,它充满阳光,就像河里的水一样,只不过比随便哪条河都要笔直,枕木被切割得又平整,又光滑,又干净,阳光照射在铁轨上就像照在两条由蜘蛛吐出的丝上,笔直伸向你甚至都不能看到的远方。它又干净又整齐,就像路维尼亚小屋后面的院子在星期六早上她清扫后那样,那两条细丝看上去什么东西都承受不住,它们笔直、迅速又轻快地伸向前方,就好像要加速以便干净利落地跳出这个世界一般。
金格斯知道火车何时开来;他挽着我的手,抱着丹尼表弟,我们站在铁轨之间,他告诉我们火车从哪儿开来,然后告诉我们,当一棵死松树的影子落在他钉在地上的一根木桩子上时,你就会听见汽笛声。于是我们离开铁轨,注视着那个影子,接着听见火车的声音;它响着汽笛,隆隆车轮声愈来愈响,愈来愈急,金格斯走到轨道上,摘下帽子,扬了起来,回过头脸冲着我们,嘴在叫喊道:“看呀!看!”虽然我们由于火车声音太响而不可能听见他的话音,但他还是在喊着;然后火车过去了;它咆哮着过来,又疾驶而去;人们在树林中开凿出的那道巨流满是烟雾、喧嚣、火星以及跳跃着的黄铜,然后又是一片空旷,只有金格斯的那顶旧帽子跟在车后面沿着空旷的轨道反弹跳跃着,就好像那帽子活着一般。
但这一次我所见到的,却像一堆堆的黑麦秆,每隔几码远就是一堆,我们跑进林中被砍出的那条通道,就可看见他们把枕木挖出,堆起,然后放火烧掉。可是丹尼表弟仍然在叫喊着,“过来看他们把铁路搞的!”他说道。
铁轨在树林里面;看上去他们有四五个人每人扛着一根铁轨,围着树把它捆上,就像你把绿色的玉米秆捆扎在马车上的栅柱上一样,现在林戈也叫喊起来了。
“那是些什么?”他嚷道,“那是些什么?”
“火车就在那上面跑!”丹尼表弟嚷道。
“你的意思是说它得到这儿来,像只松鼠似的在这些树当中跑上跑下吗?”林戈嚷道。接着我们都立即听见那匹马到来的声音;我们刚来得及看的时候,鲍伯林克就从树林来到马路,穿过铁路,又进入树林,就像一只鸟一样,德鲁西拉表姐就像男人一样跨骑在马上,腰板直挺,神采飘逸,恰似风中的柳枝一般。他们说她是这一带的最佳女骑手。
“那是德鲁!”丹尼表弟嚷道,“快点来!她刚才到河那儿看那些黑人去了!快来!”他和林戈又跑了起来。当我通过烟囱时,他们刚好进入马厩。德鲁西拉表姐已经给鲍伯林克卸下了鞍子,我走进时,她正将它上下擦干净。丹尼表弟仍在嚷道:“你看见了什么?他们在干什么?”
“回家再告诉你。”德鲁西拉说道。接着她看见了我。她个子并不高,可是站着和行走的样子却显得高大。她穿着长裤,像男人一样。她是这一带的最佳女骑手。战前那次圣诞节我和外婆来这儿时,加文·布雷克布里奇刚把鲍伯林克送给她,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也用不着金格斯来说他们是亚拉巴马或者密西西比的最漂亮的一对。可是加文在夏伊洛被杀死了,因而他们并未能成婚。她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上。
“喂,”她说道,“喂,约翰·沙多里斯。”她看着林戈。“这是林戈吗?”她说道。
“他们就是这样喊我的,”林戈说道,“那铁路怎么啦?”
“你好啊?”德鲁西拉表姐说道。
“还凑合,”林戈说道,“那铁路怎么啦?”
“这我也在晚上告诉你。”德鲁西拉说道。
“我来替你把鲍伯林克擦干净。”我说道。
“你擦吗?”她说道。她走到鲍伯林克的头前。“巴耶德表弟给你擦身好吗,伙伴?”她说道,“那么,我在家里见你们。”她说道,走了出去。
“北佬们来的时候,她一定是把这匹马藏得好好的。”林戈说道。
“这匹马吗?”丹尼表弟说道,“该死的北佬再也不会耍弄德鲁的马了。”他现在并没有大声叫嚷,不过马上又说了起来:“当他们来烧房子的时候,德鲁抓起手枪跑到这儿——她穿着她的最好的衣服——他们紧随她身后。她跑进来,跳上鲍伯林克的光背,甚至笼头都没有上好,他们有一个人就站在门口吆喝着:‘站住。’德鲁说:‘滚开,不然我就把你踩倒。’他吆喝着:‘站住!站住!’也拿出手枪”——现在丹尼表弟大声嚷起来了——“于是德鲁躬身探向鲍伯林克的耳朵说道:‘杀死他,鲍伯。’于是那北佬及时跳到一旁。外面的空地也满是他们的人,于是德鲁把鲍伯林克停下,穿着她那身最好的衣服跳了下来,把手枪抵在鲍伯林克的耳朵上说道:‘我不能把你们都打死,因为我的子弹不够,再说不管怎样这样做也不太好;不过我只需要一粒子弹就可打死这匹马,你们看怎么办好呢?’于是他们烧掉房子走开了!”他现在大声叫嚷着,林戈瞪着大眼看着他,你简直可以用一根棍子把林戈的眼睛从他脸上抠出来。“来!”丹尼表弟叫道,“咱们去听河边那些黑人的事儿!”
“我一辈子都得听黑人的事儿,”林戈说道,“我得听听那条铁路的事儿了。”
我们到家时,德鲁西拉表姐已经谈起来了,主要是讲给外婆听,不过讲的不是铁路。她剪着短发,看上去就像爸爸头发那个剪法,爸爸以前告诉外婆,他和他的人用刺刀互相剪发。她的脸晒成棕红色,两手粗糙,有划破的痕迹,就像一个干粗活的男人的手一样。她主要是讲给外婆听:“房子还在烧着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在那边的马路上通过。他们到底有多少,我们也数不过来;男人和女人抱着不会走路的孩子,抬着本该在家里等死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唱着歌,在马路上一边走着一边唱着,甚至都不往两边看。有两天的时间甚至尘土都沉淀不下来,因为那一整夜他们都仍在走着;我们坐着听他们的声音,第二天早晨马路上每隔几码就有一个老人,他们再也跟不上了,或者坐着或者躺着,有的甚至爬着,呼喊着叫别人帮忙;而另外的人——年轻力壮的人——并没有住脚,甚至并没有看他们。我想他们甚至没有听见或者看见他们。‘我们去约旦,’他们告诉我,‘我们去渡过约旦河。’”
“卢什也是这么说,”外婆说道,“他说谢尔曼将军要把他们都带到约旦去。”
“是的,”德鲁西拉表姐说道,“那条河。他们在那儿停下,那情形就像河自身一样,被大坝堵住了。北佬们建了一座桥让步兵和炮兵渡河,一边派出一个旅的骑兵把他们挡回去;在他们到达那儿、看见或者嗅出河水之前,一切都算正常。到了这时他们才发疯了。并没有搏斗;就好像他们甚至看不见马匹在把他们往后推,刀鞘正在打他们;就好像除了河水和对岸之外,他们甚至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并不愤怒,并不搏斗,只是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唱着歌,吟着赞美诗,挣扎着要登上那座尚未建成的桥甚至干脆下水,骑兵则用刀鞘打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吃饭,谁也不知道他们中有些人走了多远。他们只是在这儿通过,没有食物,什么也没有,完全就像当那种精神或那种嗓音或不管是什么告诉他们动身时,他们就撂下所做的不论什么事情站起身来一样。他们白天停下,在树林里休息;然后,到了晚上,他们又动身。我们还会听见他们——我会把你叫醒的——沿着马路前进,直到骑兵队来阻止他们。有一位军官,是个少校,他终于有时间看到我不是他手下的人;他说道:‘你能和他们打交道吗?只要他们回家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但好像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就好像他们只看见、听见河水和对岸。明天咱们回去时,你可以亲眼看看。”
“德鲁西拉,”路易莎姨妈说道,“明天你不能回去,什么时候也不能回去。”
“部队过河之后,他们要在桥下埋地雷把桥炸掉,”德鲁西拉表姐说道,“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
“可那不可能是我们的责任,”路易莎姨妈说道,“北佬们自己干的;让他们付出代价。”
“那些黑人并不是北佬,妈妈,”德鲁西拉表姐说道,“起码那儿将会有一个人也不是北佬。”她看了看外婆,“把巴耶德和林戈算进去的话,有四个人。”
路易莎姨妈看了看外婆:“罗莎,你不能去,我不准许你去。约翰妹夫会为此感谢我的。”
“我想我要去的,”外婆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得把银器取来。”
“还有骡子,”林戈说道,“别把它们忘了。你也不用替外婆担心。她决定要做什么事情,就跪下十来秒,告诉上帝她要干什么,然后起身去做那件事。而且看上去不会出岔也不会倒霉。不过那条铁路——”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睡觉。”外婆说道。但我们并没睡觉。我也得听铁路的事情;与其说这是硝烟、愤怒、雷电和速度对一个男孩的吸引力,倒不如说是与林戈保持平等的需要(或者甚至是超过他的需要,因为当铁路完好无损时我已经见过了,而他却并未见)。我们在那间奴隶小屋里坐着,那小屋就像家里路维尼亚的小屋一样,也是用悬挂起来的被子给一分为二,在被子的那一边路易莎姨妈和外婆已经上了床,丹尼表弟本来也应该已经上床,但是那天晚上命中注定要听,虽说他并无必要再听一遍,因为事情发生时他正在场并亲眼目睹——我们坐在那儿,我和林戈,听德鲁西拉表姐讲,都带着那个既吃惊又怀疑的问题盯着对方:当时我们会在什么地方呢?事情发生时,即使在一百英里之外,我们如果不是大吃一惊又精神一振,意识到它,感觉到它,并且停下来互相注视的话,我们又会在干什么呢?因为对我们来说,这就是那回事儿。我和林戈见过北佬;我们立即就开枪了;我们像两只老鼠一样蜷缩着,听见外婆手无寸铁甚至并未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把他们一大群人从藏书室里赶了出去。而且我们听说过战斗厮杀的情况,见过打过仗的人,这不仅仅指的是爸爸,他每年都有一两次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会骑着那匹憔悴的大马出现,从林戈确信是田纳西的云雾弥漫地区返回家来,而且也指那些返家时实际上缺胳臂断腿的人。但又是这么回事儿:人们在锯木厂里缺胳臂断腿;老人们一直对年轻人和孩子们谈着战争和搏斗的事情,然后才发现怎样把它记述下来:而且有关地点场所和时间先后说得模棱两可,又有谁在意或是坚持那种无关紧要的精确呢。现在,老人,请说出真相:你看到了吗?你果真在那儿吗?战争就是战争:有炸药时就有那同样的爆炸的炸药,没有铁器的时候却有铁器的那种刺杀推挡——一个故事,一个讲述,与后一个或前一个故事完全一样。因而我们知道存在着一个战争;我们得相信它,就像我们得相信我们过去三年过的那种生活的名字叫艰难困苦一样。然而对此却并无证明;事实上,甚至连并无证明也不如;我们把证明的肮脏而又不可避免的对应面推进我们的脸上,那对应面目击爸爸(还有别的人)返家,像流浪似的步行着,或者骑着如乌鸦诱饵似的马,穿着褪了色的打了补丁的(有时显然是偷来的)衣服,身前既无旌旗招展,也无号角齐鸣,身后甚至都没有两个人紧随其后,上衣并没有金色穗带发出的夺目光彩,刀鞘里无刀空空如也,实际上几乎是溜回家中待上两三天或是七天,在家里所做的事情不仅没有光荣可言(犁地,修栅栏,为熏制厂宰杀牲口),而且也没有技巧可言,只是有那种迫切的必需,那是活计无人做所带来的后果,而且他们返家时并未对此带来证明——在笨拙干活过程中,爸爸的整个风度(在我们看来,对我和林戈来说)似乎流溢出一种谦恭和歉意,好像他是在说:“相信我,孩子们;相信我的话:它比这事更重要,不管它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我不能够证明它,因而你们只是相信我好了。”然后又让它发生,我们本来是可以到那儿亲眼目睹,却又并没有这样做:而且这并不是充斥着一切战争故事的汗淋淋的骑兵的马刀劈来刺去;并没有马蹄奔腾般的隆隆炮响,大炮本应盘旋朝上,准备发射,突然轰击,进入甚至孩子也认得出的恐怖污秽、满是恶魔的地狱;也没有形容憔悴、发出尖叫的步兵在一面褴褛的旗帜下排成的杂乱行列,可在孩子的假想中这却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为它是这样:这是一个间歇,一个空间,在这一期间那些蟾蜍般蹲坐着的大炮、气喘吁吁的人和颤抖着的马匹停了下来,环绕着严阵以待的土地,在烟火的消退的愤怒和微弱的喊叫声的下面,允许那桩拖了三年之久的可悲事情现在凝结成不可逆转的一瞬,成了一种不可逆转的开棋让子以求优势的一着棋,而且又不是由两个团或者两个炮兵连做出的,甚至也不是由两个将军做出的,而是由两个火车头做出的。
德鲁西拉表姐讲着,我们坐在小屋里,小屋有刚粉刷过的气味,甚至还有(隐约可闻)黑人的气味。她大概是告诉我们其原因(她一定知道)——什么战略角度,做出了什么绝望的冒险,那并不是为了保存,因为那种希望已经失去了,但起码是为了拖长,它已经起了这种作用。但这对我们毫无意义。我们并没有听见,我们甚至连听都没听;我们坐在那间小屋里,等待着,注视着那条不复存在的铁路,那铁路现在只是几堆烧焦的枕木,周围绿草已经丛生,只是几根钢棍,捆绑在树干周围,已经长进活着的树皮之中,成为一体,与接受了它的蔓延的莽丛无可区分,可是对我们来说,它仍一如往昔,完好无损,笔直狭窄地奔跑着,如同通向光荣的道路一样,就像我和林戈不在场时它为那些所有目击者奔跑时那样。德鲁西拉也谈到了;其中有“亚特兰大”和“查塔努加”——那些名字,开端和结尾——但是它们对我们的意义并未超过对其他注视者的意义——黑人和白人,老人,孩子,女人,有数月之久她们尚不知道她们是否已成了寡妇或者没有了子女——他们预先听见了传闻,于是聚集起来,看见不屈不挠的精神由于有三年之久缺乏拒敌在外的肉体而遭受饥饿,发出了转瞬即逝的耀眼闪光。她讲述着(我和林戈现在看见了;我们也到了那儿)——在亚特兰大存放机车的圆形机车库;我们在那儿,我们是那群人的成员,他们在黑暗中会掉进圆形机车库(一定会掉下去),抚摩着车轮、活塞和铁皮侧面,在黑暗中对它悄声说话,就像情夫对情妇或者骑手对坐骑悄语一样,用甜言蜜语无情地诱使她或它做出一种至高无上的努力,而她或它却因这努力遭到毁灭(而他们又不为此付出代价),甜言蜜语诱惑着,悄声说着话,抚摩着她或它一直到那一个时刻;我们是那群人的成员——老人、孩子、女人——他们聚集在一起注视着,被受压迫者的那种传闻给吸引来和警告着,现在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欺骗的意志和能力,把令人困惑不动声色的神秘面孔转向生活在他们当中的穿蓝衣服的敌人。因为他们知道事情要发生;德鲁西拉也说了:机车一离开亚特兰大他们就似乎多少明白了;就好像穿灰衣服的将军们自己就下了通知,告诉他们:“你们受了三年的罪,现在我们将让你们和你们的孩子们瞥一眼你们因之受罪和遭到摒弃的那个东西。”因为这就是一切。我现在明白了。甚至一百辆挂满车厢的机车的成功通过也不能把形势或其后果改变;当然不是两辆不挂车厢的机车所能改变的了,它们相隔一百码发出尖叫,爬上那昏昏欲睡的孤独轨道,那轨道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冒烟没有听见铃响了。我以为它原意并非如此。它就像古时候两位穿铁甲的骑士的决斗,不是为了获取物质利益而是为了原则——被否定的荣誉与荣誉相争,被否定的勇气与勇气相争——业绩的做出并不是为了目的,而是为了做出业绩——相争的两种荣誉和相争的两种勇气遭到极限的检验,结果仅证明最终是死亡,一切努力皆为虚无。这我们看见了,我们在那儿,就好似德鲁西拉的嗓音把我们运送到空间中的那道漫游的光线,光线仍带着那道狂怒的阴影——那一段短轨道,它只存在于一双眼睛的领域之内,别处均不存在,来自乌有之乡,没有目的地也不需要目的地,机车并不是进入视野,而是在人的目力之中似雷霆却又梦幻般的狂怒被吸引了,孤独、神圣而又凄凉,用它的汽笛为珍贵的蒸汽而哭泣,在通过的时候蒸汽本是数秒之间的事,到了旅途的终点又可绵延数英里(这个价格又是便宜十倍)——那闪烁着流泻着烟云的烟突,那摇摆不已的铃;钉在司机室房顶上的X形十字架,车轮和闪光的推动杆,杆上的黄铜零件就像金踢马刺一样——这一切然后都不见了,消失了。不过只要有被打败者或者被打败者的后裔讲述它或者听人讲述它,那么它就既没有不见,又没有消失。
“那另外一辆机车,北佬的那辆机车,就在它的身后,”德鲁西拉说道,“可是他们怎么也赶不上它。于是第二天他们来了,把铁路给毁了。他们把铁路毁了,这样我们就再也不能开车了;他们能够毁掉铁路,但却不能抹杀我们曾经开过车这个事实。他们不能从我们夺去这个事实。”
我们——我和林戈——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们在林戈去莉娜小姐的小屋之前,就一起站在门口;林戈要在莉娜小姐的小屋睡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戈说道。爸爸说得对,他比我伶俐。“但我听得像你一样明白,你听到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
“可是在铁路毁掉以前我看到了,我看到要出事的地方了。”
“不过你看到铁路时并不知道要出事,因而也就别管它了。我听到了。我想他们也不会把它从我这儿带走。”
他朝前走去,我返回房子,在被子后面丹尼已经在草荐子上睡着了。德鲁西拉不在那儿,不过我没有时间想她在哪儿,因为我在想,虽然天色已晚,可我却大概睡不着。然后天色更晚,丹尼在摇着我,我现在记得,当时我想,他似乎也不需要睡眠,虽说他只不过有三四秒的时间暴露在战争之中,可他仅十岁就已获得了爸爸和从前线带回来的其他人所拥有的品质——那种不睡觉不吃饭而做事的能力,只需要那种忍耐的机会。“德鲁说,你如果想听他们通过,那就去门外。”他悄声说道。
她在小屋的外面,甚至衣服都没有脱。我看得见她在星光之下——她那参差不齐的短发和男人的衬衫裤子。“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她说道。我们能够再次听见,就像在马车里听见时那样——那急匆匆的脚步声,那就像他们气喘吁吁悄声歌唱时的声音,匆匆从大门前通过,在马路上逐渐消失了。“这是今晚的第三拨,”德鲁西拉表姐说道,“我坐在门口时,有两拨过去了。你太累了,所以我当时没有叫醒你。”
“我想天已很晚了,”我说道,“你甚至还没有上床,是不是?”
“是的,”她说道,“我已经放弃睡眠了。”
“放弃睡眠?”我说道,“为什么?”
她看着我。我和她一般高矮,可我们不能看对方的脸;只见她的头留着参差不齐的短发,就像是她本人剪的似的,连镜子也不用,而且自从上次我和外婆到这儿起,她的脖子已日见瘦削粗糙,好似她的手一样。“我在让一只狗保持安静。”她说道。
“一只狗?”我说道,“我没看见有狗呀。”
“是没有看见。它现在安静了,”她说道,“现在它再也不会招惹谁了,我只不过需要每过上一会儿就让它看看那根棍子。”她在看着我,“现在干吗不醒着呢?发生这么多事,有这么多可看的,现在谁还想睡觉呢?你要知道,生活原本是单调的。傻瓜。你住的房子和你父亲诞生的房子是同一栋房子,你父亲的儿女们有同样的黑奴的儿女们需要照料;然后你长大了,爱上合你意的小伙子,到一定时候你就会嫁给他,也许是穿着你妈妈的结婚礼服,用她所接受的同样的银器作为礼物;然后你永远定居下来,有了孩子要喂养,给他们洗澡,穿衣,直到他们也长大成人;然后你和你丈夫静静地死去,安葬在一起,也许是在一个夏日的下午就在晚饭前埋葬的。你瞧,傻瓜。可是现在你可以自己看出是怎么样了。现在可好啦;你现在不用为房子和银器而操心了,因为它们已被烧掉了,带走了;你不用为黑人操心了,因为他们整夜在大路上走,等待着在自己造的约旦河里淹死的机会;你不用为有了孩子得给他们洗澡、喂饭、换衣服而操心了,因为年轻人能够骑马离开,在精彩的战斗中被杀死;而且你甚至都不必独自睡觉,你甚至根本都用不着睡觉;因而,你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过一会儿就让那只狗看看那根棍子,并且说:‘谢谢上帝,什么也不为。’懂吗?那儿,他们已经离开了。你最好回去睡觉,这样我们明天一早就能出发。要赶上他们得用很多时间呢。”
“你现在不进屋吗?”我说道。
“还不。”她说道。但我们并没有移动。然后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听着,”她说道,“你回到家见到约翰姨爹时,请他让我去那儿,和他的骑兵连一起驰骋。告诉他,我会骑马,而且也许能学射击。好吗?”
“好的,”我说道,“我要告诉他你也不害怕。”
“是吗?”她说道,“我还没有想到害怕不害怕呢。不管怎么说,这无关紧要。只是告诉他我会骑马,我不会累。”她的手搁在我肩膀上,感觉又瘦削又粗糙,“你替我做这件事好吗?请他让我去,巴耶德。”
“好的。”我说道。我又说道:“我希望他会让你去。”
“我也这样希望,”她说道,“现在你睡觉去,晚安。”
我回到草荐子那儿去,倒头便睡;然后又是丹尼把我摇醒;太阳升起时,我们又走在路上,德鲁西拉骑着鲍伯林克,行在马车旁边。但时间并不长。
我们几乎立即就看见了尘土,我甚至相信,虽说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未明显减少,但我已能嗅到他们,因为他们的行进速度几乎同我们一样。我们从未赶上他们,正如你不会赶上潮水一样。你只是不停地走着,然后突然明白日没就在你的周围,在你的身下,赶上了你,就好像那缓慢且又无情的力量在最终突然意识到你的存在的时候,就朝回抛开一个触须,一个触角,把你围拢进去,残忍地把你扫荡掉。他们或者独身一人,或者两人一对,或者三五成群,或者以家庭为单位,开始从林中出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的身旁和身后;他们覆盖在马路上,竟把马路遮蔽了起来,完全如同洪水的渗透一般,遮蔽了马路,然后又遮蔽了我们所乘坐的马车的轮子,我们的两匹马以及鲍伯林克缓缓地搏斗着前进,为大量的头和肩膀所包围——男人和女人抱着婴儿,用手拖曳着稍微大一些的孩子,老头老太们拄着随时做成的木棍和拐杖,很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路边,甚至在我们通过时还向我们打招呼;有一位老妇人甚至在马车旁走着,倚在车的底座旁,乞求外婆在她死之前起码让她看一眼那条河。
但大体说来他们并没有看我们。我们满可以甚至不到那儿。我们甚至没有请他们让我们通过,因为我们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听不见我们的话。他们还没有唱歌,只是匆匆走着,同时我们的马匹在他们当中缓缓推进着,周围是块结着尘土和汗水的脸,那些茫然的眼睛什么也不注视,我们的马匹在他们当中缓缓地,骇人地搏斗着前进,就好像我们在满是漂浮着的木头的溪流中奋进一般,到处是尘土和他们的气味。外婆戴着康普生太太的帽子,在林戈打着的阳伞下面僵直地坐着,看上去病得愈加重了。时间已是下午,可是我们毫无概念,就像我们并不知走了多少英里一般。然后我们突然来到了河边,骑兵正在桥上阻挡着他们。起初只是有一个声音,就像刮风一样,就像是尘土发出的声音一样。我们甚至直到看见德鲁西拉勒缰掉转马头,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她的脸转向我们,在尘土上面显得又苍白又小,她张着嘴以微弱的嗓音喊道:“看呀,罗莎姨妈!哦,看呀!”
我们好像都同时听见了——我们坐在马车里,骑在马上,他们都在我们四周,在使汗水凝结成块的尘埃之中。他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号,接着我觉得整个马车飞离地面,朝前冲去。我看到我们的瘦骨嶙峋的老马有那么一刻站在后腿上,接着又折向一侧,德鲁西拉朝前倾了一下身子,像手枪撞针一样绷紧拽住鲍伯林克,我看见男人、女人和孩子在马下面倒了下去,能够感觉到马车在他们身上驶过,我们能听得见他们的尖叫声。可我们却欲停不能,就好像倘若地球倾斜起来把我们都滑进河中的话,那我们只有不能自已那样。
它飞驶着,就像这个样子,就像每个姓沙多里斯或者米勒德的人每次看见、听见或者嗅见北佬时它飞奔的那个样子,好像北佬并不是一种人,不是一种信念,甚至也不是一种行为形式,而是一种沟壑,一种绝壁,每次外婆、林戈和我靠近时,就被狼狈不堪地吸进去。太阳正在落山,树林那边高悬着一片寂静的鲜艳夺目的玫瑰色,并在河面上照耀着,现在我们看清楚了——潮水般的黑人在桥的入口处被一个骑兵支队堵了回来,在精致的拱形桥的下面,河水就像一块玫瑰色的玻璃一样,北佬纵队的后队正在过桥。他们仅现出轮廓,在平静的河水上方人影又小又高;我记得,马头和骡子的头都交混在刺刀当中,炮筒翘起,似乎要缓缓冲过那高高的、和平的、玫瑰色的天空,就像竹衣架在晒衣绳上被猛拽了一下,河岸上下到处都有歌声,女人的嗓音从中冒了出来,又尖又高:“荣耀!荣耀!哈利路亚!”
他们现在打起来了,马匹用后脚站起,推搡着他们,骑兵用刀鞘打他们,把他们赶下桥,同时他们的最后一队步兵开始过桥;突然马车旁来了一位军官,倒拿着他那上鞘的刀,就像拿着根木棍一样,靠在马车旁对我们大叫着。我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如何来到我们这儿的,他有一张小白脸,留着短须,脸上有一长道血印,光着头,张着嘴。“回去!”他尖叫道,“回去!我们要炸桥了!”径直冲着外婆的脸喊叫着,同时她也大声回敬,头上戴的那顶康普生太太的帽子被碰到一边,她的脸和那北佬的脸相距不到一码:
“我要我的银器!我是约翰·沙多里斯的岳母!把迪克上校给我叫来!”然后那北佬军官离去了,一边喊叫着一边用军刀打着黑人,同时自己的小脸流着血,尖叫着。至于他去了何处,就如同他来自何处一样,我全然不知:他只是仍靠在马车旁时消失了,用军刀四下抽打着,接着德鲁西拉骑着鲍伯林克来到了;她挽住我们左边那匹马的笼头,想把马车转向一旁。我要跳下去帮忙。“待在马车里。”她说道。她并没有喊叫,只是说着。“抓住绳子,往这边扭。”我们把车掉过头来以后,停了下来。接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们是要朝回走,后来看出是黑人们要朝回走。接着我看到骑兵队散开了;我看到那乱糟糟的一团——马匹、骑兵、军刀、黑人——就在最后一队步兵走过大约十秒的时候,他们就像决堤一样,滚向桥的一端。接着桥消失了。我正巧在看着它;我看得见在步兵和潮水般的黑人及骑兵之间的清晰空白,在河水上方的空中有一道桥一般的小空线把他们连接起来,接着有一道刺眼的强光,我觉得我的内脏在吮吸着,风啪的一声击着我的脑后。我根本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只是坐在马车里,耳际有一种滑稽的嗡嗡声,嘴里有一股滑稽的味道,注视着玩具似的人们和马匹以及一片片木板在河水上方的空中漂浮着。但是我根本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甚至连德鲁西拉表姐的话也听不见。她现在就在马车旁,冲我们俯着身子,嘴急切地张大,可是根本没有声音从嘴里发出。
“什么?”我说道。
“待在车里!”
“我听不见你的话!”我说道。这就是我说的,这就是我的想法;甚至那时我也未意识到,马车又移动了。不过接着我就意识到了,就好像那整个长长的河岸转了个弯,在我们下面升起,把我们急送进河水一般,就好像我们坐在马车里,漂浮在由那看不见听不见的面孔构成的另外一条河流之上,朝水中冲去。德鲁西拉表姐又抓住左边那匹马的笼头,我也拽着,外婆站在马车上,用康普生太太的阳伞打着人们的脸,接着那腐烂的笼头整个掉了下来,拎在德鲁西拉表姐的手中。
“走开!”我说道,“马车要漂起来了!”
“是的。”她说道,“它要漂起来。待在里面,看好罗莎姨妈和林戈。”
“是的。”我说道。然后她离开了。我们从她身边通过;她转过身,又像抱着块大石头似的抓住鲍伯林克,俯下身对它说着话,拍了拍它的脸,离去了。接着河岸也许确实塌陷了。我并不清楚。我当时甚至还不知道我们是在河里。那就像地球从马车和人们的面孔下面倒了下去,我们都缓缓地朝下冲去,人们仰面朝天,眼睛瞎了,张着嘴,朝上伸着臂膀。在河对岸的高空中,我看见有一悬崖,上有一大堆火迅速朝一侧蔓延而去;接着马车突然朝一侧疾驶,接着有一匹死马发着光彩出现在尖叫着的面孔当中,又缓缓倒了下去,完全像溺死一般,马上有一个穿着黑军服的人,他被一个马镫挂在马的臀部,接着我意识到那军服是蓝色的,只不过是湿了。当时他们在尖叫着,我能感觉到当他们抓住马车基座时,它都倾斜了,滑动了。外婆现在跪在我旁边,用康普生太太的阳伞打着一张张嘶叫着的面孔。在我们的身后,他们仍然大步沿着河岸走进河中,边走边唱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