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击 4

似乎我们的家没有变得更近一些;它只是悬挂在我们前面,缓慢地飘浮着,变得越来越大,就像梦中的什么东西似的,而且我听得见林戈在我身后的呜咽,更远处的呼喊声和马蹄声。不过我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家里,路维尼亚正巧在门里面,头布上戴着爸爸的旧帽子,张着嘴,可是我们并没有停步。我们不停脚跑进屋里,那把椅子已物回原地,外婆正站在椅子旁边,手捂在胸前。

“我们开枪把他打死了,外婆!”我喊道,“我们把那个兔崽子打死了。”

“什么?”她看着我,她的脸色几乎就像她的头发颜色一样,眼睛与前额上方的头发交相辉映,“巴耶德·沙多里斯,你说的是什么?”

“我们把他杀死了,外婆!就在大门口!不过还有整整一支军队,可我们根本没有看见,现在他们正上这儿来。”

她坐了下来。她是沉重地落在椅子上的,手捂在胸口上。可是她的嗓音坚强有力,一如既往。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马林戈!你干了些什么?”

“我们射死了那个兔崽子,外婆!”林戈说道,“我们把他杀死了!”

这时路维尼亚也来了,嘴还是张着,脸上那副样子就像有人向她扔了炉灰似的。不过她的脸已经不需要了;我们听见地上马蹄声嗒嗒作响,其中一人叫喊:“到后边,去几个人!”我们抬眼一瞧,只见他们策马从窗前驰过去——身穿蓝服,带着枪支。然后门廊上传来了马靴和马刺的声音。

“外婆!”我说道,“外婆!”可是似乎我们谁都动也不能动;我们只是不得不站在那儿望着外婆,她的手捂在胸前,脸瞧上去就像她死过一样,说话的声音也像她死过一样:

“路维尼亚!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就像滑膛枪一旦决定要砰然发射,那么随后要发生的一切立即都尽力朝枪声冲去似的。我仍能听得到那枪声,双耳仍然嗡嗡作响,结果外婆,林戈和我都好像是隔着老远谈话似的。然后她说道:“快!到这儿来!”然后我和林戈就蹲了下来,膝盖顶着下巴,靠着她的腿分蹲两边,椅子弯轴的硬尖压挤着我们的后背,裙子在我们上方展开,像顶帐篷,这时沉重的脚步迈进来——路维尼亚事后告诉我们——那个北佬中士朝外婆挥舞着滑膛枪,说道:

“快说呀,老奶奶!他们在哪儿?我们看见他们跑到这里来了!”

我们是无法看见的;我们只是蹲着,光线微弱昏暗,外婆身上散发着气味,她的衣服、床和屋子全都有那种气味,林戈的眼睛就像两碟巧克力布丁,也许我们两人都在想,在我们的一生中,外婆只是在我们说谎时才用鞭子抽我们,而且甚至不是说谎,只要是不言语,她也会先抽上我们一顿,然后让我们跪下来,她本人也和我们一同跪下,请求主宽恕我们。

“你搞错了,”她说道,“这家里没有孩子,这地方也没有。这儿除了我和我的仆人和这一带的人之外,根本没有外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否认以前曾经看见过这支枪?”

“是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她根本就没有移动身子,直挺挺而又恰到好处地坐在椅子边上,使裙子展开遮着我们,“你们要是怀疑我,可以在家里搜查。”

“这用不着你烦心;我要去……叫几个伙计上楼来,”他说道,“要是发现门上了锁,你们知道该怎么办。把外面那些家伙叫回来,把谷仓和那些茅屋也彻底搜查一下。”

“你们不会发现有上了锁的门,”外婆说道,“起码,请问——”

“你什么也不要问,老奶奶。坐着别动。你要是在派那些小鬼带着这杆枪出去以前能稍微问一下,那就好了。”

“是不是——”我们听得出,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又说起话来,就像她在声音后面拿着个开关,让声音说话,“难道他——它——是——”

“死了吗?见鬼,是死了!脊背打断了,我们不得不开枪把他打死!”

“不得不——你们不得——开枪打死——”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使人恐怖的惊骇,可是林戈、外婆和我三人都有着这种惊骇。

“是的,我的老天哪!不得不射死他!全军最好的一匹马!下星期天赛马,全团人都打赌他会赢——”他又说了一些话,可是我们并没有听。我们大气也不出,在灰蒙的幽暗之中互相瞪着,而且我几乎要喊出声来,这时外婆说道:

“没有——他们没有——哦,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我们没有——”林戈说道。

“嘘!”我说道。因为我们没有必要说,就好像我们不知怎的须老长时间憋住气,现在可以松口气,重新呼吸了。另外一个人走了进来,可我们根本没有听见,其原因也许就在于此吧;这也是路维尼亚看到的——一位上校,短短的胡须闪闪发光,灰眼珠严厉光亮,他看到外婆坐在椅子上,手捂在胸前,于是摘下了帽子,不过他是对中士说话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说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哈里森?”

“他们跑到这儿来了,”中士说道,“我正在家里搜查。”

“啊。”上校说道。他的话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激动,只是冷峻、简练、快活。“谁给的权力?”

“嗯,这儿有人朝合众国军队开枪,我猜想,这就足以有权了。”我们仅能听得见话音;是路维尼亚告诉我们,他挥了下滑膛枪,把枪托猛地撞在地板上。

“并且杀死了一匹马。”上校说道。

“是合众国军的马。我自己听将军说的,他的马要是够用,就不会老是在乎谁骑上几匹了。我们在这儿,在马路上安安静静地骑马走着,谁也没有惹着,可这两个小兔崽子——全军最好的马;整团人都打赌说——”

“啊,”上校说道,“我知道。那么?找到他们了吗?”

“还没有。可这些叛逆藏起来就和老鼠一样。她说,这儿甚至连孩子也没有。”

“啊。”上校说道。路维尼亚说,现在他第一次看了看外婆。她说,她能看到,他的眼睛从外婆的脸往下看,看到她的裙子展开的地方,看着她的裙子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又再看她的脸。而外婆则一面说着谎,一面眼睛回瞪他的眼睛。“是这么回事儿吧,太太,屋里屋外都没有孩子?”

“没有,先生。”外婆说道。

路维尼亚说,他又回过头看中士:“这儿没有孩子,中士。显然是别处放的枪,你可以把人员召集进来,叫他们上马。”

“可是,上校,我们看见那两个小鬼跑进这儿的!我们都看到了!”

“你刚才没有听见这位夫人说,这里没有孩子吗?你耳朵长在哪儿了,中士?还是你真的想让炮兵赶上我们吗?他们就要过河了,那儿离这里还不到五英里远。”

“嗯,先生,你是上校。可要是我是上校的话——”

“那毫无疑问,我就应该是哈里森中士。这样的话,我想我应该更上心再找一匹马,好保护我下星期天的赌注,而不是挂念一位没有孙子的孤老太太。”——路维尼亚说,此刻他的目光略微触到外婆一下,然后闪开了“她这个家——说来惭愧,为了使她愉快满意,我希望——我十之八九是不会再看到了。叫你的人上马,出发。”

我们蹲在那儿,大气不出,听见他们离开了屋子;我们听见中士把人从谷仓召集了过来,骑着马走了。不过我们还没有移动,因为外婆的身子根本没有松弛下来,所以甚至在上校开口以前,我们就知道,他还在那儿——声音简短、活泼、严厉,话音背后还有点嘲笑的味道:“这么说你没有孙子,在像这么个两个男孩本可享用的地方,这是多么不幸——运动啦、钓鱼啦,有猎物可打,而且也许是最令人激动的猎物,虽然也许这儿难得见到,可仍是最令人激动的猎物。用一支枪——我看得出,是件非常靠得住的武器。”路维尼亚说,中士把滑膛枪放在墙脚,上校此刻望着这支枪,而我们则屏住呼吸。“不过,我明白,这件武器不是你的。那也好。因为如果是你的话——不是你的——而且你有两个孙子,或者是一个孙子和一个黑人游伴——你没有——而且如果这是头一次——不是第一次——那么下一次就会有人受重伤。可是我在干什么呢?让你坐在那把不舒服的椅子上考验你的耐性,而我却浪费时间发表令人厌烦的说教,这种说教只适合讲给有几个孙子——或者是有一个孙子和一个黑人伙伴的老太太听。”此刻他也要走了:我们甚至在裙子下面也能断定;这次是外婆在说话了:

“先生,我可以给你提供点饮料,不过你骑马之后喝一杯冷牛奶的话——”

可是,他老长时间根本就没有回答;路维尼亚说,他只是用严厉明亮的眼睛看着外婆,那种严厉明亮的平静充满了嘲笑。“不,不,”他说道,“谢谢你。你对自己要求过苛了,超出了纯粹的客套,完全成了虚张声势。”

“路维尼亚,”外婆说道,“带这位绅士到餐室里去,咱们有什么就招待他什么。”

他现在离开屋子了,因为此刻外婆开始颤抖,颤抖,颤抖,不过还没有松弛下来;现在我们能听见她气喘吁吁了。现在我们也喘起气来,对目而视。“我们并没有杀死他!”我悄声说,“我们根本谁也没有杀死!”外婆的身体又告诉我们这一点,不过此刻我几乎能够感到,他虽然对外婆招待他喝牛奶表示感谢,并且告诉她他的名字和团的番号,可眼睛却盯着我们蹲伏在里面的张开的裙子。

“也许你最好还是没有孙子,”他说道,“因为,毫无疑问,你希望过平安日子。要知道,我本人有三个男孩,还没有来得及当爷爷。”现在他的话音背后没有嘲笑的意味了,路维尼亚说,他正站在门口,深蓝色衣服上的铜纽扣闪闪发光,手拿着帽子,胡须和头发放光,此刻不带嘲笑地看着外婆,“我不会道歉的;傻子看见风和火就会惊叫起来。不过,请允许我说,希望你永远不会因为有比这更糟的事而记得我们。”然后他离开了。我们听见他的马刺在门厅和走廊里发出声响,然后是马蹄的声音,逐渐远去,声销迹灭,然后外婆放我们出来。她又坐回在椅子上,手捂着胸口,闭着双眼,脸上一颗颗大粒汗珠;突然我叫喊起来:“路维尼亚!路维尼亚!”可是她睁开眼睛,然后看着我;眼睛一睁开就看着我。然后她看了下林戈,但又返过来看着我,气喘吁吁。

“巴耶德,”她说道,“你用的是什么词?”

“词?”我说道,“什么时候,外婆?”这时我记起来了;我没有看着她,她身子朝后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喘着粗气。

“不要重复了。你咒骂了,用了猥亵的语言,巴耶德。”

我没有看她,而是垂着头,连林戈的脚也看见了。“林戈也说了。”我说道。她没有回答,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看着我;我突然说道:“而且你说了谎,你说我们不在这儿。”

“这我知道,”她说道,移动了下身子,“帮我站起来。”她扶着我们,离开了椅子。我们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们只是站在那儿,而她扶着我们,扶着椅子,在椅子旁边跪了下来。林戈先跪下了,然后我也跪下,这时她请求主饶恕她说了谎。然后她站了起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扶她就起来了。“到厨房去,打盆水、拿肥皂来,”她说道,“拿那块新肥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