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霍拉斯走出杰弗生火车站时,一辆进城去的汽车减慢速度开到他身边。原来这是他去妹妹家时常坐的那辆出租车。“这一回,我让你搭个便车。”司机说。

“太谢谢你了。”霍拉斯说。他坐进汽车。汽车驶进广场时,法院大楼上的钟还只八点二十分,但旅馆那间房间里却没有灯光。“也许孩子已经睡着了。”霍拉斯说。他说:“劳驾就在旅馆门口让我下车吧——”接着他发现司机小心而诧异地望着他。

“你今天没在城里。”司机说。

“是啊,”霍拉斯说,“怎么啦?今天这儿出什么事了?”

“她不在旅馆里住了。我听说沃克太太收留了她,让她住在监狱里。”

“噢,”霍拉斯说,“我在旅馆门口下车。”

休息厅里空无一人。过了一会儿,旅馆老板露面了:那是个身材结实的人,头发花白,嘴里叼根牙签,背心解开着,露出个匀称的大肚子。那女人不在旅馆里。“是那些教会里的小姐太太干的。”他说。他压低嗓门,用手捏着牙签。“她们今天早上来这儿。一个委员会的全体成员。我想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你让浸礼会来命令你该接待什么样的客人?”

“是那些小姐太太干的。你是知道的,她们一旦有了个想法,就会那么干。男子汉还是不跟她们争,照她们说的办为好。当然,就我来说——”

“天啊,但愿有这样一个男子汉——”

“嘘——”老板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她们——”

“不过当然没有一个男子汉会——而你自以为是个男子汉,可竟然让——”

“我也得为自己保持某种身份啊,”老板用安抚和解的口气说,“如果你要寻根问底的话。”他后退一步,靠在桌子上,“我想我是可以决定谁能住在我的旅馆里谁不能住的,”他说,“我还认为这一带有些人最好也这么做。这也是明摆着的。我对谁都不欠人情。也不欠你的,绝对是这么回事。”

“她现在在哪儿?换句话说,她们把她赶出城了吗?”

“这不关我的事,客人退了房间以后上哪儿去不是我的事,”老板说,转过身去。他还说:“不过,我想有人收留了她吧。”

“好吧,”霍拉斯说,“这些基督徒。这些基督徒啊。”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老板喊住他。他转过身来。对方正从文件格里取出一张纸。霍拉斯回到账台前。纸就摊在账台上。老板两手撑着账台向前靠,嘴里斜叼着牙签。

“她说你会付的。”他说。

他付了钱,一五一十地数钱时两手直哆嗦。他走进监狱大院,走到门口敲门。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衣衫凌乱的瘦长女人,她一手拿灯,一手扯紧披在身上的男人外套。她眯起眼睛看看他,不容他张嘴就说:

“我想你是来找戈德温夫人的吧。”

“是的。怎么——怎么——”

“你是那位律师吧。我以前见过你。她在这儿。正在睡觉。”

“谢谢,”霍拉斯说,“谢谢。我知道会有人——我原来还不相信——”

“我想我总能给女人和孩子找张床的吧,”女人说,“我才不在乎埃德怎么说呢。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找她吗?她现在在睡觉。”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

女人隔着灯望着他。“那就不必叫醒她了。你可以在明天一早来,给她找个住的地方。不着急的。”

第二天下午,霍拉斯去妹妹家,又是雇了辆车去的。他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我现在不得不把她领回家了。”

“不许进我的家。”娜西莎说。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他慢吞吞地往烟斗里小心地装烟叶。“亲爱的,这不是一个有选择余地的问题。你该明白这一点。”

“不许进我的家,”娜西莎说,“我以为这个问题我们早就解决了。”

他划了根火柴点着烟斗,小心地把火柴放进壁炉。“你知不知道她差一点被赶得流落街头?那——”

“这不应该是什么难题。她早就应该习惯了。”

他看看她。他把烟斗放进嘴里,仔仔细细地一口口抽着,直到烟丝变成了炭末,一边注视着捏住烟斗杆的手在颤抖。“听我说,也许她们明天会要求她离开本城的。只不过因为她跟那男人没结婚却抱着他的孩子在这儿圣洁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但是是谁告诉她们的呢?这是我想知道的。我知道在杰弗生没有一个人知道,除了——”

“我是听到你第一个说起这事的,”珍妮小姐说,“不过,娜西莎,为什么——”

“不许进我的家。”娜西莎说。

“好吧。”霍拉斯说。他抽得使烟叶都成为炭末。“当然,这事就这么决定了。”他用干涩轻松的口吻说。

她站起身。“你今晚在这儿过夜吗?”

“什么?不。不。我要——我对她说过会去监狱接她的,还要……”他抽吸着烟斗,“嗯,我看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希望没什么关系。”

她还等着,虽然已经转过身子。“你住下还是不住下?”

“我甚至可以对她说轮胎给戳破了,”霍拉斯说,“说到底,时间可不是什么坏东西。用得恰当,你就可以把任何事物拉长,跟橡皮筋一样,一直绷到它在某处地方断裂,结果你每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只留下一小团东西,可那里面充满了悲剧与绝望。”

“霍拉斯,你到底是住下还是不住下?”娜西莎说。

“我想我会住下的。”霍拉斯说。

他正躺在床上。他已经在黑暗中躺了大约一个小时,这时感觉到而不是看到或听到他的房门给打开了。原来是他的妹妹。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她朝床走来,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看见她的身影。她过来了,低头看着他。“你还打算折腾多久?”她说。

“就到天亮吧,”他说,“我要回城里去。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那冷漠而不肯通融的话语:“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答应不再把她领进你的家。你可以派伊索姆去那儿躲在美人蕉花床里监视动静。”她不吭声。“你总还不至于反对我住那儿吧?”

“你在哪儿住,我才不在乎呢。问题是,我住在哪儿。我住在这儿,在这个镇上。我还得住下去。可你是个男人。你对这种事无所谓。你可以远走高飞。”

“噢。”他说。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站在他面前,纹丝不动。他们平心静气地说话,仿佛正在讨论有关墙纸或食物的问题。

“难道你不明白这儿是我的家,我下半辈子都得待在这地方。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你上哪儿去,你干什么,我都无所谓。你搞多少个女人,她们都是些什么人,我都不在乎。不过我不能让我哥哥跟一个大家在议论纷纷的女人混在一起。我不指望你会想到我;可我请你为我们的父母着想。把她带到孟菲斯去吧。他们说你不同意让那男人交保释金出狱;那就把她带到孟菲斯去吧。你也可以编个谎话骗骗他的。”

“唔。你也这么想,是吗?”

“我什么也没想。我不在乎。这是镇上人的看法。因此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我在乎的是,你逼得我天天为你编谎话。霍拉斯,上别处去吧,别待在这儿。除了你以外,人人都相信这是桩蓄意谋杀的案子。”

“当然还相信我跟她的那档子事。我猜她们也这样说了吧,用她们那喷香而无所不能的圣洁之口。她们有没有说过是我杀了他?”

“在我看来,谁是凶手关系不大。问题是,你是不是还要卷在里面?大家已经相信你跟她在夜里偷偷地溜进我的房子。”她冷酷而不肯让步的声音在他上方的黑暗中把一字一句吐露出来。窗外刮风的黑夜里送进来知了与蟋蟀的毫无生气的不和谐的叫声。

“你相信有那种事吗?”他说。

“我相信什么无关紧要。离开这儿吧,霍拉斯。我请求你。”

“把她——他们留在这儿,撂下不管了?”

“如果他还是坚决认为他清白无辜,那就给他雇个律师。我来付钱。你可以找一个比你还要能干的刑事辩护律师嘛。她不会知道的。她甚至不会在乎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她只是在引诱你,让你不要一分钱便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你难道不知道那女人或许在什么地方藏着钱呢?你明天要回城里去,对吗?”她转过身去,逐渐融入黑暗。“你吃了早饭再走吧。”

第二天早上,他妹妹在吃早餐时说:“这案子另一方的律师是谁?”

“地方检察官。怎么啦?”

她摇铃要仆人送上新鲜的面包。霍拉斯注意地望着她。“你为什么要问是谁?”接着他说:“该死的小混蛋。”他在骂那地方检察官,此人也是在杰弗生土生土长的,跟他们一起在城里上学读书。“我相信他是前天晚上那件事的幕后指使人。那家旅馆。把她赶出旅馆完全是为了制造舆论,捞取政治资本。上帝啊,要是我早知道的话,要是我真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进议会的话……”

霍拉斯走后,娜西莎上楼去珍妮小姐的房间。“那地方检察官是什么人?”她说。

“你是一向认识他的,”珍妮小姐说,“你还投票选了他呢。尤斯塔斯·格雷姆。你干吗要打听?你想给高温·史蒂文斯找个替身吗?”

“我只是觉得好奇。”娜西莎说。

“胡说八道,”珍妮小姐说,“你从来不觉得好奇。你总是说干就干,然后停下来等着下一次有机会再干。”

霍拉斯和从理发店出来的斯诺普斯打了个照面,只见他下巴颏上扑满了白粉,身子一动就散发出难闻的发蜡味。衬衫前胸领结下面别着一枚跟戒指配套的假红宝石饰纽。领结是蓝色的,上有小白圆点;细看时,这些白圆点显得很脏;他浑身上下那头发一刀切的脖子、熨烫过的衣服和擦得锃亮的皮鞋不知怎的都叫人觉得他是给干洗而不是用肥皂和水梳洗过的。

“你好啊,法官,”他说,“我听说你想给你那个当事人找睡觉的地方遇到了麻烦。就像我常说的——”他凑过身子,压低嗓门,泥土色的眼睛朝旁边溜“——教会不该插手政治,而女人不该插手教会或政治,更不用说法律了。让她们待在家里,她们就会找到不少要干的事,就不会去捣乱男人的案子了。何况男人也左不过是人,他干什么是他自己的事,跟别人无关。你拿她怎么办了?”

“她住在监狱里。”霍拉斯说。他简单地说了一句,便抬腿想走开。对方假作凑巧挡住他的去路。

“总而言之,你把他们全都惹火了。大家说你不肯让戈德温交保释放,因此他只好待——”霍拉斯又抬腿想走。“我常说,这个世界上一多半的麻烦是女人闹出来的。就像那姑娘一样,居然逃跑了,把她老爹气得要死。我认为他把她送到外州去算是做对了。”

“是啊。”霍拉斯怒气冲冲,干巴巴地说。

“我听说你的案子办得很顺利,真替你高兴。我跟你私下说说,真希望有位好律师让那个地方检察官出点洋相。让这号人坐进县城的小办公室,他马上就得意忘形。好啦,见到你真高兴。我要进城去办一两天公事。我想你不会再上那儿去了吧?”

“什么?”霍拉斯说,“去哪儿?”

“孟菲斯呀。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办的吗?”

“没有。”霍拉斯说。他朝前走去。有一小会儿,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不断沉重地走着,下巴两侧的肌肉疼起来了,他走过人们身边,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