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我并不嫉妒艾德里安的死,我嫉妒的是他人生的清澈。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所见、所思、所感和所为比我们其余人都要清晰澄明,而且是因为他死得适时。我可不是指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那种废话:“如花的年轻生命夭折”——罗布森自杀时我们校长还在捣鼓这句话——还有“众生逐渐老去,他们却青春永驻”。我们其余人中大部分都不介意变老。这总比我书中的其他选择要好。不,我的意思是,你二十几岁的时候,即使你对你的志向和目标很迷茫、很不确定,你却能强烈地感受到生活本身是什么,生活中的你是什么样子,会变成怎样。后来……后来,这种不确定性越来越多,相互交叉,前后纠缠,虚假记忆日渐增加。想当初,你能记住你短暂人生的全部。后来,记忆变成了一件百衲衣。有点像一个黑匣子记录一架飞机失事的全过程。假如没有失事,磁带会自动销毁。所以,如果你真的坠毁了,其原因便一目了然;而如果你没有坠毁,那么你的航行日志就不那么清楚。

或者,不妨换句话讲吧。有人曾言,历史上他最喜欢的时光在于事物崩溃之际,因为那意味着新事物正在诞生。假如我们把这一观点运用到每一个个体的生活之中,这能说得通吗?在新事物正在诞生之际死亡——即使那新生的只是我们固有的自我?因为,正如一切政治和历史变革迟早会令人失望,成年大抵也是如此。人生亦然。有时候我想,生命的目的在于将我们磨得疲惫不堪,证明人生并非全然像所赞美的那样,不管这证明要多久,以此令我们对于最终的失去心甘怡然。

想象某个人,深夜时分,微醉,给前女友写信。他在信封上写好地址,贴上邮票,穿上外套,走到信筒,把信塞进去,走回家,上床睡觉。而最有可能的是,他不愿做最后的一系列动作,不是吗?他会把信留到第二天早上再寄。然后,很有可能,会三思而后行。所以,对于电邮,有很多可说的,它的冲动性、及时性、真情实感,甚至是言语失态。我的思路是这样的——姑且认为思路这个词没有大词小用——为什么要相信玛格丽特的话呢?——她甚至都不在场,而且只能持有偏见。于是,我电邮了维罗妮卡,标题写着“问题”,然后问她道:“你觉得当初我爱上你了吗?”我用本人姓名的首字母落款,趁还没有改变主意,敲击了“发送”键。

没想到她竟然在第二天早上就回信了。这一次她没有删去我的题目。她回复道:“如果你必须问这个问题,那么我的回答是‘没有’。维。”

我觉得她的回复很正常,甚至有点鼓舞人心,或许这说明了我目前的心态。

我的反应是给玛格丽特打电话,告诉她我和维罗妮卡的电邮问答,或许这也说明了什么。一阵沉默后,我的前妻轻轻地说:“托尼,你现在得靠你自己了。”

当然,你还可以做其他解释;你永远都可以。所以,比如,有个关于鄙视的问题,以及我们对它的回应。杰克兄朝我使了个傲慢的眼色,四十年后,我使出自己浑身的魅力——不,我们别夸张了:我用某种虚假的礼貌——从他那儿获取信息。然后,我立马背叛了他。你看不起我,我还瞧不上你呢。不过,我现在得承认,当时,说实在的,他或许只是对我鲜有兴趣罢了。瞧吧,这就是我妹妹的新欢——他可不是第一个,而且,毫无疑问,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没必要过于细致地审视这个昙花一现的家伙。但是,我——我——那时候就是感觉到了他的鄙视,而且一直记在心上,而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或许,说到维罗妮卡,我是想有所超越:不是还以鄙视,而是战胜鄙视。你应该能明白这样做的诱惑所在。因为再次展读我的那封信,分明感受到它的粗鲁和挑衅,在内心深处掀起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如果说她之前没有鄙视我的话,那么艾德里安给她看过信后,她必定会对我嗤之以鼻。而且也必定会把那怨恨年年延传,并以此为由扣下甚至销毁艾德里安的日记。

我之前已经确定地说过,悔恨的最大特点便是无能为力:道歉或者改过都为时已晚。可是,假如我错了呢?假如有办法可以让悔恨倒流,嬗变成单纯的内疚,然后道了歉,被原谅了呢?假如你可以证明你不是她所认为的那个坏人,并且她又愿意接受你的证据呢?

又或者,也许我的动机完全来自另一个方向,不是关于过去,而是指向未来。和大部分人一样,我对展开一段旅程持有迷信。我们知道,从统计学的角度看,飞行比步行到一个街角小店还要来得安全。尽管如此,在动身离开之前,我还是要做一些事情,如结账,清理通信记录,跟某个亲人通个话。

“苏茜,我明天就走了。”

“好的,我知道,爸爸。你告诉过我的。”

“我告诉过你吗?”

“是的。”

“哦,我只是想道个别。”

“对不起,爸爸,孩子们很吵。你刚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当然,你做这些只是为了自己。你是想要留下那最后的记忆,而且使之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你想要留个好印象——万一你厄运当头,所搭乘的飞机没有步行去街角小店安全呢。

假如这是我们在马略卡岛冬季五夜游之前的表现,那么,当那最后的旅程——机动车轮奔向火葬场——到来之际,生命在迈向终结之时为何不应有一个更为广阔的过程?不要想着我的坏,而要记着我的好啊。告诉大家你喜欢我,你爱我,我不是一个坏蛋。纵然,或许,这一切都不是事实。

我打开一本旧相册,看着那张她让我在特拉法尔加广场拍的照片。“跟你的朋友拍一张。”亚历克斯和科林很夸张,摆出一副“记录这一历史性时刻”的表情,艾德里安一如既往地严肃,而维罗妮卡——我此前从没注意到过——正稍稍朝艾德里安靠近。没有抬眼看他,可同时也没朝镜头看。换句话说,她没看我。那天我吃醋了。我想要把维罗妮卡介绍给我的朋友们,想要维罗妮卡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维罗妮卡,当然他们要喜欢我多一点。现在想想,这也许是年轻时一个不切实际的期待。所以,当她不停地问艾德里安问题时,我一副气呼呼的样子;稍后,在酒店酒吧里,艾德里安猛批杰克兄及其好友,我当时立马感觉舒服多了。

我想了一下要联系亚历克斯和科林,想象着向他们索要回忆和证据。可他们并不是故事的中心人物;我就没指望他们的回忆比我的好。假如他们确证的事实其实一点也没用,反而有害,那该怎么办?事实上,托尼,我想呐,都这么些年了,也该说出真相了,艾德里安老是在背后捅你刀子。哦,还真“有趣”。是的,我们俩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你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友善,也没那么聪明。我知道,还有呢?是的,他说了,你想当然地自以为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不管怎样,比我们两个人更亲密——那样子真诡异和不可思议。是的,就这些了吗?还有:任何人都能看出来,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她不过是跟你玩玩的,一看到更好的马上就把你甩了。你没有注意到,我们大家见面的那天她跟艾德里安调情的样子吗?我们两个人都震惊了。她几乎把舌头都伸进他耳朵里去了。

不,这些没有用。福特太太死了。杰克兄不在场。唯一可能的见证人,唯一的确认者,是维罗妮卡。

我说过我不会让维罗妮卡好过,对吧?这个表述有点奇怪,总是让我想起玛格丽特烤鸡的样子。她轻轻地捣松鸡胸和鸡屁股上的皮,然后在下面涂上黄油和香料。也许是龙蒿。可能还有些大蒜,我不确定。不管是那时还是之后,我自己从来都没尝试过;我手指太笨拙了,我想象着用手指剥下鸡皮。

玛格丽特告诉过我一种更奇特的法式做法。他们把一片片黑色的松露放在鸡皮下面——你知道他们把这叫什么吗?半孝鸡。我猜这个菜谱可以回溯到人们几个月只穿黑色,再几个月只穿灰色,然后才慢慢进入穿彩色服装的年代。全孝一——半孝——四分之孝。我不知道这些是否是专业用语,但我知道服装的色彩等级变化全部都记在一张表格上。现在,穿孝服能穿多久呢?多数情况下只穿半天——一场葬礼或火化以及后面的丧宴,时间已足够长了。

抱歉,有点离题了。我想让她不好过,我是这么说的,对吗?这么讲能表达出我想要的本意吗?或者是别的意思?《爱你爱到心坎里》——这是一首情歌,是吧?

我一点不怪玛格丽特,一丁点也没有。但是,简单说来,如果我孤身一人,那么我还有谁呢?在给维罗妮卡发新邮件之前,我犹豫了好几天。邮件里,我问候了她的父母:父亲尚还健在?母亲最后走得还安详?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虽然我和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却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好吧,我承认那句话半真半假。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我想我只是想干点平常的事儿吧,或者,至少假装某些事儿很正常,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你还年少的时候——当初我年少的时候——你希望自己的性情能像书中主人公的那样。你希望颠覆命运,希望创造和定义新的现实。但是,我想,过了不久,你便希望自己的性情变得更温和一些,更实际一些:你希望以性情来支撑你业已成型的生活。你希望它们告诉你一切都很好。请问,这么做有错吗?

维罗妮卡的回复出人意料,也让我释怀。她并没有觉得我的问题无礼鲁莽。我这么问,她好像还挺高兴的。后来,她爸爸酗酒越来越凶,结果呢,大概三十五年前食道癌夺去了他的生命。读到那儿,我停了下来,霎时愧疚难当:在摇摆桥上我对维罗妮卡最开始说的有关秃头酒鬼的话太没礼貌了。

她爸爸过世后,她妈妈把奇斯尔赫斯特的房子卖掉了,搬到了伦敦。她开设美术课,学会了抽烟,收起了房租,尽管她生活依然充裕。她身体一直很好,一两年前她的记忆力突然不行了。可能是轻微中风所致吧。她把茶放到冰箱,将鸡蛋放入面包盒里,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是发生。有一次烟头没掐,差点把房子都点着了。此间,她一直都积极乐观,但突然之间病情就恶化,说不行就不行了。最后的几个月里,她一直在和病魔做斗争,呃,不,她走得并不安详,虽然这已经是万幸了。

我把这份邮件反复读了好几遍,试图寻找其中的陷阱、含糊不清的话语和蕴含的侮辱。但什么也没找到——除非直来直去的大白话本身就是陷阱。这是一个寻常、伤感——而又太过熟悉——的故事,讲得也很朴实。

当你开始忘记事情的时候——我是指衰老可以预见的颓境,并不是老年痴呆——人们的反应各有不同。你可以坐在那里,强迫你的大脑把熟人、花朵、火车站、宇航员等等的名字通通交出来;或者你承认自己记忆力衰退,采取切实的行动,然后从书上、网上查找相关的资料;又或者任其自然——忘却记忆这档子事儿——然后,有时,一个小时或者一天之后,往往在随着年老而来的漫漫不眠之夜里,错置的事实便猝然浮现脑海。唉,我们这些容易忘事的人,全明白这事。

然而,我们也明白别的事:我们的大脑不喜欢被模式化。正当你觉得一切都不过是减法和除法的时候,你的大脑——你的记忆——也许会让你大吃一惊。它仿佛在说:千万别指望你可以这样顺顺利利、舒舒服服、慢慢腾腾地衰亡——生活可比这复杂多了。因而,脑海里会不时地浮现出零零星星的回忆,甚至那些熟悉的记忆也被拆分得支离破碎。我惊恐地发现,这一切正发生在我身上。我渐渐记起——毫无顺序和意义感可言——很久之前和福特一家度过的那个周末,那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零星细节。从我阁楼的房间里,越过层层屋顶,可以眺望到一片树林;楼下,时钟当地敲了一下,刚好慢了五分钟。福特太太把散裂的熟鸡蛋扔进垃圾桶,脸色担忧——为了那鸡蛋,而不是我。饭后,她的丈夫劝我喝点白兰地,我拒绝了,他便问我究竟是真男人还是胆小鼠辈。她的哥哥杰克称福特太太为“母亲大人”,譬如,他问她:“您认为什么时候才能开饭,喂饱我们这帮挨饿兵呢,母亲大人?”第二天晚上,维罗妮卡不光送我上楼。她说:“我要送托尼回房间。”说罢,当着全家人的面拉起了我的手。此时,杰克说道:“母亲大人怎么想呢?”但母亲大人只是笑了笑。那天晚上,我匆忙地向他们道晚安,因为我分明感到自己的阴茎勃起了。我们慢慢走向我的卧室,维罗妮卡背靠着门吻了下我的嘴,在我耳边低语:“睡它个好觉!”我现在依然记得,大概过了四十秒种后,我就对着那小水槽自慰,将喷射而出的精子哗地冲下屋子的水管。

我一时兴起,在谷歌上搜索奇斯尔赫斯特,竟然发现镇上根本没有圣米迦勒教堂。这么说来,福特先生开车带我们游览小镇十之八九只是个臆想——一个私人玩笑,要么就是骗我的。我非常怀疑那个地方是不是也没有皇家咖啡馆。随后,我用谷歌地图仔仔细细地搜索那个小镇,可是我要找的那座房屋好像已不复存在了。

又一个晚上,我也是喝了一些酒,然后打开电脑,在地址簿上找到维罗妮卡的名字,我的地址簿里就只有一个维罗妮卡。我打了电话,想约她再见上一面。也许我先前把事情搞得很糟,我为此很是抱歉。我保证我并不想谈论她妈妈的遗嘱。这也是真的,虽然直到我写那句话,我才意识到有好几天都没有想艾德里安和他的日记了。

“你这是想做一个了结吗?”她回复道。

“我不知道。”我答道,“但至少见一面不会有什么坏处,是吧?”

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但当时我没注意,也不介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得她会提议在桥上再见一面。要不然呢,或者在某个舒适而比较私密的地方:一个被人遗忘的酒吧,一家安静的餐厅,甚或查令十字酒店的酒吧。然而,她却选择了牛津街约翰·刘易斯大厦三楼的啤酒屋。

事实上,这也有其便利的一面:我需要几米长的细绳穿窗帘、水壶除垢器和一些衣料补丁——裤子膝盖处裂开时,得把补丁熨烫在裤子的内衬上。在当地已很难再找到这样的东西了:我住的地方,这些大有用处的小商铺大多早就变成了咖啡馆和房产中介。

进城的火车上,有个小女孩坐在我对面,塞着耳机,双目微闭,脑袋随着音乐晃动,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她的世界里只有音乐。突然之间,我想起了维罗妮卡在翩翩起舞。是的,她不跳舞——这是我说的——但有个晚上,她心血来潮,淘气起来,把我房间里的流行歌曲唱片翻了出来。

“放上一首,让我看看你跳舞。”她说道。

我摇摇头。“跳探戈得要两个人。”

“那好,你先跳,我一会儿跟你一起跳。”

于是,我放了张转速每分钟45的胶木唱片,穿过房间走向她,像个骷髅似的不自然地耸了下肩,双目微闭,仿佛尊重她的隐私,然后我就直接开跳了。无非就是展示了当时男生的一些基本舞步,看起来颇有个性,但实际上都在模仿风行一时的规范动作:甩头,阔步,扭肩和顶骨盆,时不时还伴有激动地抬起胳膊和低沉的哼吟。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以为她还坐在地板上,正在嘲笑我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在那里轻盈起舞:秀发半掩脸庞,小腿紧绷而有力,那曼妙的身姿让我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学过芭蕾。我看了她一会儿,不知道她是在邀请我加入还只是在随着忧伤蓝调起舞。事实上,我可无所谓——我在尽情享乐,心中泛起一阵小小的成就感。过了一会儿,内德·米勒的《从贫民到国王》已经换到下一首鲍勃·林德的《缥缈的蝴蝶》, 我靠近她一些,但是她压根没有注意到,转啊转地就撞到我身上来了,几乎失去了平衡。这时我扶住了她。

“你看,跳舞也不是那么难的嘛。”

“哦,我从来不觉得它难。”她回答道,“嗯,很好。谢谢你。”她装作很正式地向我道谢,然后径直走过去坐了下来。“如果你还想跳的话就跳吧。我已经过足瘾了。”

毕竟,她还是跳了一次舞。

我在男子服饰用品店、厨具和窗帘商铺中奔波采购,最后去啤酒屋找她。我提前了十分钟,但显而易见,维罗妮卡已经在那里了,低着头看书,仿佛胸有成竹我一定能找到她。我把包放下的时候,她抬起头微笑了一下。我心里暗自忖度:你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白发苍苍、衰老憔悴嘛。

“我还是秃顶。”我说。

她继续微笑着,笑容少了一半。

“你在看什么?”

她把平装书皮翻过来给我看。是斯蒂芬·茨威格的一本书。

“这么说来,你终于看到字母表最后一个字母Z了。斯蒂芬·茨威格后面不可能还有人了吧。”

我怎么突然之间那么紧张?说话又像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了。再说,我还没看过斯蒂芬·茨威格的任何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