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成为怎样的人

这星期晚些时候,菲利普打电话到艾丽丝家里,约她星期六在维多利亚车站外见面。

“我们怎么认得出对方呢?”艾丽丝问,“你长得什么样子啊?”

“哦,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我想我跟罗伯特·德尼罗有点儿像。问得真妙!我怎么认出你来呢?”

“我装在普通牛皮纸信封里。”

“真的很妙呀。”

他们把各自的外表详细描述了一番,在约定的那天,很容易就找到了对方。他们坐在菲利普的翠绿色微型轿车中,往伦敦北部驶去。古董交易会在伊斯灵顿一个大会议中心举行,看上去里面真的放满了埃里克提到的长霉的旧家具。

“我真正想要的是厨房用的桌子,”在他们站在上层走廊里朝展览厅看了一会儿之后,菲利普告诉艾丽丝说。

“你看是不是能淘得到?”

“看来机会不大,对吗?不过也说不定。有时候没准真能碰上些叫人意想不到的好东西。有一回,在这种交易会上,我就淘到一张四根帷柱的大床,价钱便宜得简直可笑。”

“你睡四根帷柱的床?”

“我知道这说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的确睡那样的床。”

“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浪漫。喔,瞧那个柜子,要是放在我的床边准是呱呱叫,”艾丽丝说,他们经过的展台上放着一张大提琴形状的小木柜。

“只卖二十镑。”极力拉生意的卖家说道。

“价钱不算贵呀。”

“那就买下来吧。”

“买吗?”

“对啊,当然。要是你喜欢的话,干吗不买呢?”

一个半钟头之后,菲利普腋下夹着一张大提琴形状的床头柜(不过没有淘到中意的厨桌),同艾丽丝一起从人头涌动的会议中心出来,走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因为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菲利普提议先将床头柜放在他的微型轿车里,再到附近卖炸鱼的饭店里去吃午饭。

“大海真令人惊奇,当你望着它时,它显得这样广阔无边,使得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很渺小,是吗?”艾丽丝望着桌旁的海景图说。这幅图很大,把整面墙都占满了。

“使什么显得渺小呀?”菲利普问。

“我也不知道,各种事情,我们所有的小问题呀,小麻烦呀。反正是那些晚上使我们失眠、白天让我们烦躁不安的事情。”

“你经常失眠吗?”

“嗯,也不算太厉害,不过我确实会有心事,你会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手老是放在刹车上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开车时觉得车子发沉,然后才想起自己手还放在刹车上。我老是会这样。不过算了,我又在唠叨了。”

“一点也不,”菲利普回答说。艾丽丝淡淡地笑了笑。她拿起盐瓶,倒了点盐在手上,然后把盐滤下来,在面包盘子里堆成了一小撮。接着安静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凝视着大海。

“嗯,我在书上读到,有一种鱼,”艾丽丝说,“生活在大洋底层,很少有机会遇见自己的同类。但是一旦遇见了,两条鱼便立刻交配,交配之后雌鱼就把雄鱼吞掉。”

“以这种形式来结束恋爱关系真是很残酷,无怪这种鱼十分稀少呢。”

“你说怪不怪?”艾丽丝问,“我老会想到这件事,在浩瀚的大洋里有两条孤零零的鱼儿,见面过后一条就把另一条给吃掉了。”

“要比目鱼吗?”女侍者问。

“我要,”艾丽丝回答。

在不知不觉中,菲利普和艾丽丝发现彼此可以无话不谈,根本不必像通常情况下那样,要试探好久才能竭诚相待。

更令艾丽丝惊异的是,她发现说话多的竟然是她自己。之所以令她惊异,因为在通常情况下,总是她对别人发问,别人没有机会向她提出问题——这使某些朋友给了她一个外号,称她为“面试官”。如果说表露自我与弱势有关,而强有力的人往往不露声色,那么“面试官”总是强有力的一方。不过,所谓强有力意味着艾丽丝的问题都有点像是玩弄权术,尽管她采取这种态度只是怕会暴露自己。她需要让别人明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只是不愿意强迫别人倾听其中的细节。就因为朋友感觉到她很有耐心听人诉说,大家就倾向于将她当作一个免费的心理学家,而不是个真正的伙伴。

但是,她却感受到菲利普有一种好奇心,使她想要讲话,而且他的诚实态度也使她没有了顾忌。两道菜还没有吃完,她已经把自己童年时很多事情讲了出来,她很少与别人这样坦率(当然更不可能如此迅速)地交谈。

“他这人很有才华,”艾丽丝在回忆她父亲时说,“人人都佩服他,同时又认为他很古怪。他总是忙着在世界各地奔波。他先在一家连锁百货店工作,后来又买下一个企业,专做商店橱窗的附属装置。小时候我很少看见他,每次见他,我总是有点儿害怕,拼命想给他留下好印象。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记得他的生日,大家总会送给他一些昂贵的礼物,我也想送给他一件特别的东西。当然我没有钱,只记得找了好些大盒子,里面空空的,然后用花纸包扎起来,送给他当礼物。我特起劲,结果找了总有五十只盒子。可是最后并没有交到他手上,他去加拿大出差,旅途耽误,来不及赶回来过生日。母亲说太占地方,把这些盒子一股脑儿全给扔掉了。”

“看来她好像有点忌妒。”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吧。对了,她总是在父亲和我之间制造隔阂。可是她并没有将她的嫉妒心用到积极方面上去。我的意思是,她总是不让我见他,可自己又不想好好地理解我。也可以说,她起着破坏作用。她老是想把人们分开得远远的,但等到只剩下一个人时,她又不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喜欢小孩吗?”

“嗯,原先父亲并不打算要小孩,只是上了母亲的当才生下我们。她一心想要孩子,也想要他满意,结果有了孩子也使父亲对她不那么高兴了。因此,我想她是把气出在我们身上。她觉得是她坚持要生下我们的,于是我们有问题她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我小时候不很聪明,十二岁之前很少说话,又很怕羞;母亲对此很恼火,因为她认为父亲才华横溢,如果孩子不聪明的话,那么,是她将所谓的‘不良基因’遗传给了孩子。”

“她觉得她的婚姻幸福吗?”

“和我父亲?”

“怎么,还有其他的吗?”

“她如今同第三任丈夫在一起。”

“哦,那我就是指她同你父亲的婚姻。”

“不,我想并不幸福。她和阿夫纳走掉时我并不怎么伤心,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这个家庭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们从来不像《幸福家庭》那样,全家人围坐在厨房的桌子边,有说有笑。她为人很冷淡,几乎有点儿男性化。要知道,她父亲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她是老大,我想她多多少少得担负起管家的责任来。她十二岁时就独挡一面了,非得尽快像个小大人那样不可。正是这个原因,她一方面很凶很世故,另一方面又像是个满心恐惧的十二岁小姑娘,但又不肯承认自己的恐惧。”

“那么,你父亲干吗要娶她呢?”

“依我看,她也给了父亲某种形式的安全感。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刚刚开始经商。他们都住在纽约,我母亲当时很是光彩照人,她在电视公司工作,干得很不错,他俩都想结婚。他们是在一次聚会上相遇的,结果不到三个礼拜就结了婚,这真是不可思议,但这也说明他们俩是多么急切地想要找到某种形式的安全保证。后来呢,又过了好些年,他们才弄明白事情也许不是很对头。”

“请原谅我说话唐突,既然是这样,你是不是感到很痛苦呢?”

“你真滑稽。我当然痛苦啦,是的,要知道,我只要听别人说自己的家庭很幸福,心里就会起疑心。那根本就不可能,至少我的家就是一团糟,人人都看得出来。你只要在我家待上五分钟,就会意识到事情很糟糕。那并不像是一个讲究礼节的地方,从个个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亲爱的,多好呀’等等,在我家,人人都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家使我想到了一个笑话,你听说过吧,说是有个人对心理分析医师说:‘斯佩格莱大夫,前几天我说话不小心,犯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错误。我正在同母亲一起喝茶,我想说:“亲爱的妈妈,能不能请您把糖递给我?”可是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说出来的竟然是:“妈,你这该死的婊子,你把我的一生都给毁了。”’”

午饭过后,他们到大街上溜达了一会儿,又到好几家书店转了转。由于天下起毛毛雨来,他们便回到汽车里,往伦敦市区驶去。

“要不要我替你把这架大提琴安放好?”在他们抵达她在伯爵街的住所时,菲利普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会。”

“那也好。”

“真得谢谢你,你开车带我去,还帮了其他的忙——将来我得回报你。”

“当然。你可以帮我去淘我要的桌子呀。”

“好极了,那么我们再联系。”

艾丽丝跨出汽车,把床头柜从车后拿出来,微微挥了挥手,便进了大门。她把床头柜拿到自己房里,在上面放了一盏小台灯和闹钟,看到它放在床边很合适,不觉微笑起来——可是一想到埃里克一准会说的话,她的笑容就不见了。埃里克在晚上用餐时准会说这个床头柜再普通不过,花二十镑钱买这种东西,真是划不来。

这件事情使艾丽丝认识到她不是单单一个人。这并不是说,在伦敦、巴黎或者纽约的大街上走着成百上千个从她身上克隆出来的人,她们都有着同她多少有些相似的经历和生活方式,而是说她身上包含的自身的版本绝不是只有一种,那要看她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而定。除此之外,她还意识到,在这些版本当中,有一些比其他的更加好些,更加像她自己。

埃里克和她度假时拍的照片终于从冲洗店里取回来了。晚饭后他们回到厅里看照片。在巴巴多斯拍的相片中,有一张是他俩站在住房外面的走廊上,从照片中的他们的肤色看,那是刚到不久拍的。

“瞧这一张。你这张照得呱呱叫,”埃里克说,“看起来妙极了。”

“看起来糟透了,根本就不像我,样子真怪。”

埃里克并没有认错人,照片上那个人的表情自然是她的(并没有哪个随便乱来的冲印店用气笔修过)。那张照片拍得也还不错,它只是照出了艾丽丝自己平时不常见到的侧面,因此她觉得不像是自己。

她的反应说明,哪样的“我”才算正确是具有一定标准的。并不是任何一张旧照片,更不是她站在巴巴多斯旅馆客房墙边的某张快照都能看成真正像她。她并不认同相机的自拍装置摄下的她的面容的某个侧面(推而广之也是她本性的某个侧面)。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笑容,不觉得自己的面颊会这样一片飞红,也记不得自己的头发会被风吹成那样子——照相机镜头虽然能够把人的影像忠实地记录下来,但这种形似并不一定能够传神,她不想让这些东西给专横地加到自己身上。

不过,这样的感情并不仅仅局限于相片,因为不仅是她的身体,就连她的性格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解读——从不同的方面,通过不同的镜头,在不同的情人眼中。与有些人在一起时,她觉得比在其他人身边更加“自在”。例如苏西,她觉得自己的想法特别容易得到她的理解。苏西对她的心理了如指掌,她总会说:“艾丽丝,我心里有数,你是因为自己没法得到他才会喜欢他的。”或者,“你只是想另外找个人来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罢了……”还有她的朋友戈登,他对她喜欢逛商店并且忘神地阅读杂志的习惯完全理解,他总是以一种温和的嘲讽口气,开玩笑似地问:“爱玛·包,今天过得怎样啊?”等到她叹气时,他就会学她的样子更加大声地叹口气。

“别取笑我了,”她会抗议说。

“我没有啊,只是因为马莎百货商店里你要买的紧身裤卖光了,我伤心欲绝呀。”

“你是故意讽刺我。”

“阁下,有这么糟糕吗?”戈登总会一本正经地回答,逗得两人哈哈大笑。

也许是因为艾丽丝的朋友对她的小毛病都以开玩笑的方式作出回应,从而使她这个整天神经过敏的人变得像喜剧演员一样。大家都一致认为艾丽丝做起事来没有什么头绪,可是对此并不为忤,相反,在请她参加晚会时,总在她的请帖上把正常时间改掉,用“艾丽丝时间”代替,总要提早一个小时,以便她有时间从从容容地准备。他们以滑稽的夸张口吻来谈论她的欲望,例如要发现自我呀、要成为好莱坞崭露头角的明星呀或者挽救巴西雨林呀什么的。这使她感到有人理解她、对她很宽容,而且因为她那些小毛病而喜爱她。

使她纳闷的是,为什么在她同埃里克的关系中就不能这样。在他俩的交往中,紧张的情绪似乎是不能提起的,或者很容易发展成为一点儿也不幽默的分歧。

由于那天同菲利普在一起很愉快,在他身边她觉得极其自在,于是当晚同埃里克在一起时,她希望也能把这种好心情保持下去。菲利普为人温柔而又不乏风趣。他很快就理解了她的特点,并且以一种机智的嘲讽态度来对待她。在饭店里他觉得她犹豫不决的样子很滑稽,便在主菜吃到一半时开玩笑地向女侍者要甜食食谱,说是这样可以让他们及时作出决定来。

她出门时兴高采烈,在走进埃里克的房间时信心十足,洋洋自得。

“怎么样,工作狂?你事情干完了吗?”她问埃里克。

“嗯,你怎么回事?”

“没什么呀,怎么啦?”艾丽丝回答。

“我也不知道,你仿佛有点儿怪。”

“不,我心情好得很。”

“哦。”

“你要不要听听那个菲利普给我讲的一个笑话?”

“说吧。”

“好,是这样的,有两个犹太人站在公共澡堂外面,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有没有洗澡?’另一个人紧张地回答:‘没有呀,怎么啦?是不是少掉一个啦?’”

“哦。”

“你听出可笑的地方来了吗,‘是不是少掉一个啦?’”

“好啦好啦,谢谢,我明白了——冰箱里还有些蛋糕,你要吃的话可以拿。”

“好极了……”

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他人对我们理解的范围标示着我们的世界的范围。我们免不了生活在由他人的看法所构成的框架之内——由于他人理解我们的幽默,我们才显得风趣;他人理解力强,我们才显得聪明;他人豁达大度,我们才显得慷慨大方;他人偏爱嘲讽,我们才显得话中带刺。性格就像既需要作者也需要读者的语言一样。对一群七岁的小学生来说,莎士比亚的作品只是一大堆令人莫名其妙的废话,阅读的内容如果超出七岁小孩的理解能力,他们根本就无法欣赏——同样,只有在情人能理解自己时,艾丽丝的潜力才有可能得到充分发挥。

她的性格中的某一方面像丑角一样,喜欢闹着玩,菲利普对此加以回应,并且给予鼓励,但是假如听她笑话的人懒洋洋地毫无反应,那么她又怎么能够说得下去呢?她别无他法,只能回到埃里克的观点强加给她的那种模式中去。

与其说人际关系的基础是他人的品质,还不如说是这些品质对我们自我形象的影响——即这些品质是否能够还给我们一个足够完整的自我形象。埃里克使艾丽丝感到自己怎样了呢?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她并不确切知道这一过程是如何运行的,这究竟是在她自己脑海中呢,还是确实来自外部。不过,长期以来,在他身边她老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心中只觉得自己在物质上给宠坏了,智力上也不太行,斤斤计较于感情上的事情,对别人的依赖心理令人生厌。

埃里克从来没有对她讲过这样的话,那只是她同他在一起时对“自己”的感觉。当科学家想要知道导致某一结果的原因时,他们便进行一系列受到控制的实验。在这种实验中每次只改变一个因素,这样便可以将导致结果的原因分离出来。如果进行一次受控实验的话,艾丽丝很快就会知道埃里克是如何影响她的自我概念的——不然她又如何解释同他在一起时怎么会觉得自己这样不行呢?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其中的联系。尽管她对自己变得很有些冷淡沮丧,但她对他却仍然温情脉脉(或者说带着热气腾腾的宗教激情)。埃里克影响了她的自我概念,而对她心中有关埃里克的看法却没有多大影响。

在A望着B的时候,B肯定会受到A的注视中所包含的感情的影响。如果A觉得B是个皮肤柔嫩的可爱的小天使,那么B很可能感觉得到对方把自己想成是皮肤柔嫩的可爱的小天使。如果A觉得B是个嘻嘻哈哈的傻瓜,连二加二是多少都弄不清楚,B很有可能觉得自己就同对方想象的那样越来越不行,最后很有可能得出结论说二加二大概是等于六。

使艾丽丝大惑不解的是,这一运作过程竟然如此不易觉察。归根到底,觉得B是个嘻嘻哈哈的傻瓜的A很少会开口说“你是个嘻嘻哈哈的傻瓜”,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看法,而是以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使B忍不住要反省:“是我的脑瓜有问题呢,还是……”

交流的方式有很多,不会仅仅限于公开表态——很少有人仅仅借助语言来表达自己对别人的感情。那么,在不明白表态的情况下,如何来传递信息呢?

艾丽丝对埃里克提到,她觉得他们的朋友克莱和迈尔斯有点像是母子一般,埃里克(他同迈尔斯从小就认识)立刻反驳说:“哦,胡说,你又犯了平时的毛病,想得太多了。”

“可是你得承认,他俩之间的关系的确有点儿怪。他好像老是哼哼唧唧的,克莱呢就会过来帮他的忙——看来他们像是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

“胡说八道。他们为人真的很不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他们互相配合得不错,这样可以……”

“你就喜欢把事情复杂化,不是吗?”

“不对,我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哦,有什么用啊?算了,不谈了。”

埃里克对这些话一再作出的反应表明(尽管并没有明白讲出来),他觉得艾丽丝这样关心朋友的感情生活,真是有点乖僻,她这是一些幻觉,健康的人决不会觉得那有什么不正常的。他从来没有必要把这话讲出口来。他只要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久而久之,他不用说一个字,意思就明明白白地传达出来,使她哑口无言。

周末,艾丽丝告诉埃里克说,她打算把一堆书搬到卧室里去。他后来问她道:“你是不是现在要把你那些初版书搬进去啊?”他尽管没有明说她文化程度高或者书读得太多,但把她那些廉价的平装书称作是初版书,其实就是婉转地说她装模作样,就像那些买大本大本旧版书的人,并不是真的要阅读,而只是把书放在书架上装门面。

当然,艾丽丝没有时间细心解读这一(以及其他)攻击。她不愿相信自己的心上人会攻击她,因此也就没有作出恰如其分的回应,比如:“我没有什么初版书,你是知道的,因此请不要挖苦我。我喜欢书,要是你觉得不痛快,也许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相反的是,她只是闷闷不乐地回了家,心里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或者是谁惹得她不高兴了。

即使没有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语,艾丽丝在埃里克身边时的自我感觉也受到了他喜欢谈的话题的限制。假如他喜欢谈日元的走向或者下一代宝马车上的新引擎的性能,她立刻就领悟到她打算要谈的话题是不适当的。他并不禁止她谈她喜欢的事,他只是通过自己谈的事情表明,他对她讲的那些东西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因此,她忘记了自己在别人跟前究竟还会不会显得有趣,结果认为自己变得十分乏味。要是有个适当的同伴的话,她相信自己很有些事情可以谈谈,但在同埃里克一起吃饭时,她完全失去了这份自信,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话要说——这充分证明,受到别人影响的并不是我们是不是“能够”谈什么事情,而是我们是不是“想要”说什么事情,“我们是不是还能够想到自己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个星期,艾丽丝同菲利普一起吃午饭。由于她的同事桑德拉方才宣布她在6月份要和男朋友结婚,谈话自然就转到了婚姻问题上。

“我想许多人结婚是因为他们害怕独自一个人过,”艾丽丝说,菲利普接过话头,谈了一番自己的看法,接着又让艾丽丝说下去。

我们可以把谈话的过程用树形图加以诠释,对话可以分成不同的分支,就看你说话的对象是谁;同一天晚上,艾丽丝和埃里克一起吃饭,由于她的同事上午宣布快要结婚了,艾丽丝又一次谈到了这个话题。

将这两个树形图作比较,我们可以辨认出左边是艾丽丝和菲利普谈话的过程,右边是艾丽丝和埃里克谈话的过程。

她:我想许多人结婚是因为他们害怕独自一个人过。
他:我的朋友吉尔那天也跟我这样说,她说她受不了一个人生活,因此即使找不到理想的对象,也还是想要结婚。你怎么样?你不怕独自一个人过吗? 她:我一点都不在乎。说真的,我只有单独先待上几个钟头,才觉得能够好好同人相处。我独自一个人时最做得出事情。他:我想独自一人待着和感到寂寞还是不同的。她:对,有时候我一个人待着,但是心中却感到和许多人在一起,因为他们在我的脑海中讲话。我会想到别人对我说的话,我们在一起做的事等等——因此就不会有寂寞的感觉。他:我想假使你在一人独处时能够感到快乐,那么就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有所选择。你总会感到,假如你想要找人谈谈心,你可以想起好多朋友。她:你这话真有趣,因为在大学里时我拼命想要同别人在一起,我很好交际,但内心深处又害怕同别人合不来。我老是冲到学校的酒吧里去,生怕别人把我落下。他:那么,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呢?她:好多事情,真的,例如我工作了。跟别人交往时间少了,后来交了几个很要好的朋友,但不再参加到某个大的圈子里去了。我不再担心别人有什么想法,我认识到世界很大,你星期六晚上去哪里并不是了不得的事。
(伦敦迪安街饭店W1下午1时31分)
他:结婚的年龄又提早了,我今天在报纸上看到的。她:你会不会觉得大家越来越害怕独自待着了?他:不,这只是经济上的原因。每当经济不景气时,结婚时间就会提早,是为了省钱。她:经济还会影响恋爱结婚,这真怪。他:在亚洲国家,青年人结婚时间大大推迟了,因为国民生产总值提高了。我不是跟你讲过吗?今天修车的打电话来,原来是变速器出了毛病。她:哦,真的,好极了。
(伦敦昂斯洛广场SW7晚上8时07分)

尽管树形图只是个小例子,但它却产生出两个各不相同的艾丽丝。菲利普对有关婚姻、同伴和寂寞的话题积极回应,这促使艾丽丝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而埃里克的回应却不允许她这样做——因此,菲利普使她意识到自己与原先的自我认识稍有不同,原来她还是有一些思想的。埃里克从来不会禁止她讨论独自待着时脑海中想到许多人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只是把通往这条路径的交谈的大门关死,他无法了解到她心中原来要讲什么事情。

那么,她究竟喜欢午饭还是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