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十月底,艾丽丝和埃里克决定在圣诞前后休上几个星期的假。秋雨连绵不断,白昼越来越短,常常寒风刺骨,这自然令人想到气候温和的地方去,因此他们翻阅了介绍远东地区、泰国海边和印度、波里尼西亚群岛、毛利求斯和塞舌尔群岛的小册子,最后决定还是去加勒比海巴巴多斯岛上的一家旅馆,材料上描述说,该旅馆风格“轻松安逸”,但“设施现代”,标价也很合理。
将去度假的前景具有神奇的效果:这一即将来到的时刻可以让他们引颈盼望,无论当前有什么问题——觉得无聊、恼火或者焦急,但又没有时间来一一解决,那么度假就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治疗方式。但凡艾丽丝觉得近来自己书读得太少了,她就会去买一本书加到那一叠“度假读物”上,结果书越堆越高,非度上一年的假是读不完的。而埃里克呢,觉得自己运动太少,一想到可以在小册子描写的“碧蓝的海水”中潜水,他心里的不安就消除了几分。由于他们工作性质不同,平时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很多,因此他们急切地把这次旅行看作是一个机会,可以同小册子上写得活灵活现的那样“重新认识彼此”(为了证明此言非虚,还附了一幅照片,上面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在旅馆的阳台上举着香槟酒杯)。
他们对旅行作了精心的准备,买了防晒霜、T恤衫、太阳镜、凉鞋、沙滩包和小说。那阵势仿佛他们要出去几个月似的,行李体积越来越大,这象征着他们内心隐隐希望能够得到永远的解脱。
时间过得是快还是慢与人的心情大有关系。这一段日子慢得实在令他们难受,不过,十二月终于到了,那个等待已久的出发日来临了。他们一早醒来,心情快活得要命,彼此说说笑笑,并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觉得对方很有趣,就是想笑。在机场登机前他们又去买了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他们觉得彼此很亲近,对两人的关系再也没有什么怀疑了。他们又一次希望加深彼此的感情,努力减少摩擦。埃里克主动帮她提行李包,艾丽丝问他要不要从她带的书或杂志中挑一本去读。飞机驶上跑道时,他俩的手指不知不觉地勾到了一起,他们触摸对方的身体,其欢欣的程度同当年哥伦布踏上新大陆时一模一样。
“真没法相信,几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地球的另一边了,对吗?”埃里克说。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就像是在做梦似的。”
“飞机这东西真是太奇妙了,对吗?”
“嗯。”
“你想想看,这架飞机有十幢房子那么大,但是它却能直冲云霄,以每小时五百英里的速度飞行……”
扩音器里传来了机长的声音,他报告了飞机的航程。飞机将会沿着4号高速公路的方向飞过布里斯托尔,然后横跨大西洋,九个小时后抵达巴巴多斯,航程数千英里。艾丽丝坐在舷窗边,朝下看到了灰蒙蒙的伦敦郊区。
“天哪,能离开这儿我真高兴——瞧那些难看的街道,还有乌云啊,雨水啊什么的。”
“你真美,我想把你给吃了,”埃里克说。
“你难道等不及午饭了吗?”
“等不及了。你真美,真的。这一点我说得不够,我是知道的,不过你确实美。你真像是个水灵灵、甜蜜蜜、含到嘴里就会化的甜瓜。”
“你已经把它丢掉了——你真是疯了……”艾丽丝笑着说,方才他一把将她拉过去,使劲吻她,使得见惯这种场面的空姐也觉得新鲜了。
飞行过程中他们大多时候是在睡觉,等他们醒来时,飞机已经降低高度,飞到了岛屿上空。他们看到的是碧蓝的海水衬托着一片葱绿的大地。喷气机时代使人一下子就抵达了某个地方,其效果令人目瞪口呆。密封的机舱一打开,他们立即感到气温陡然升高了许多,空气湿热,带有海水的气味。仿佛是谁施了魔法,把他们带到了异国他乡。在巨大的747飞机旁边,机场建筑显得很矮小,从飞机慢慢旋转的涡轮叶片上看不出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遥远的航程。一阵轻风吹过,一边的棕榈树微微摆动,碧蓝的天空中飘过几朵白云。
“真叫人没法相信,天这么热,”艾丽丝惊异地高声说,他们走在柏油路面的停机坪上,她尽可能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脱掉。
机场体现了两种文化的巨大碰撞;一方面是性急的西方人,他们疯疯癫癫地竟然想到建造巨大的机器在空中飞翔,另一方面呢,是时间观念不那么强的西印度群岛人,他们的四肢懒洋洋地自在地活动着。在时速五百英里的旅行之后,旅客们都忙着想要领取行李,急着享受度假的快乐,为此他们付了那么多钱,盼望了那么久——而机场工作人员的时间概念却完全不同,他们的看法是,凡事如果今天不成,那么就等明天。
“见鬼,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传送带开动起来呀?”埃里克叹气说。
“别着急,”艾丽丝模仿当地人说话的口音说,一面用航空公司的杂志当扇子扇。
有一辆小面包车到机场来接他们,司机自我介绍说叫大卫,由他开车送他们到位于岛屿西北边的旅馆里。收音机里流行音乐节目的播音员正在介绍用快板形式吟唱的圣诞颂歌,并且祝听众圣诞快乐。他们穿过首都布里奇敦市区,从沿途所见的建筑上可以看出英国殖民时代留下的痕迹。
“就在九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伦敦,这真是太奇妙了,对吗?”艾丽丝若有所思地说,她望着窗外的街道和广场,突然身处异国使她又惊又喜。这里看不到她所熟悉的路标,广告牌上的商品她以前根本没有听说过,植物茂盛,一片深绿,旧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哐啷哐啷地驶过。这里的色彩极其浓艳:花园里长着一丛丛橙色、粉红色和紫色的三角梅、木槿花和一品红。
车在旅馆前停下,他们走进了大堂。
“欢迎光临克鲁索旅馆,”接待员说,在办好了正常手续之后,他们给带到主楼后面的平房里。这儿俯瞰大海,能够听到波浪轻轻洗刷一大片沙滩的声音。
房屋建筑的式样也反映了气候的特点。由于这里终年气温偏高,平房便没有窗玻璃:墙上只开着两个大窗洞,新鲜空气可以直吹进来。这里并不像北方的房屋那样,严格地区分室内和室外,不必装百叶窗、插销和双层玻璃。这种建筑坦坦荡荡,并不疑心重重地时刻戒备提防别人——这很符合艾丽丝的口味,她觉得北方的住房就像坟墓一样,本能地感到厌恶。
埃里克呢,对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件更加看重,他瞪大眼睛寻找空调机,随后打了电话到总台,一问才知道原来在旅馆里禁止使用空调。
艾丽丝换下衣服,披上浴室里挂着的晨衣,走到阳台上去。轻风吹到皮肤上,这使她又一次觉得非常舒服,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在英国的寒冬时节,人人都得套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你去不去游泳啊?”她问。
“不了,瞧,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一下呢,”埃里克在卧室里回答。
“好吧,那么我自己去,马上就回来。”
她并没有把东西从行李中取出来整理,只是翻出游泳衣和一条毛巾,便沿着小路朝不过几码远的沙滩走去。她冲到水里,双脚在沙滩上溅起一片水花,接着便一个猛子扎到较深的地方。她放开手脚,用力在水中拍打。她从海湾的一头游到另一头,之后便回到放毛巾的地方,把毛巾摊开在沙滩上躺下,享受最后一抹斜阳。这会儿她有点累了(在伦敦早已过了就寝时间),她打了一会儿瞌睡,然后便向住房走去。
回来后她发觉埃里克正在发脾气。
“什么事啊?”眼见他一脸不高兴,她问道。
“这旅馆真他妈的差劲,竟然找不到同我的电脑相配的调制解调器。”
“什么调制解调器呀?你要调制解调器做什么用?”
“我带了电脑来要用啊。”
“我还以为你只是要写写信的呢。”
“是要写信,但主要是可以插到插座上,通过电话掌握行情——想不到他们只是说这里的不好用。”
“哦,别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不了,肯定会有办法的。”
“谁知道呢,简直糟透了,淋浴器也不大灵光。”
艾丽丝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上。在外旅行,把原有的生活习惯都打乱了,这种事情埃里克是不习惯的。要是为他们代理的伦敦的旅行社答应说电话插座同电脑的调制解调器是相容的,那么要紧的就是说到做到,如果做不到,他当然有理由生气。
埃里克习惯于住商务旅馆,在那种旅馆的客房里,房角肯定有一台大电视机,还有一两台按键电话,洗衣房效率很高,总台服务周到,在浴室里没有别人遗留下来的毛发,水管里也不会流出带锈色的水来。他喜欢的连锁饭店是五洲集团,这个集团在每个大城市都有分店。在纽约有五洲饭店,在香港也有,在孟买有分店,在开普敦也有——客人身处这些饭店的大堂里,很可能弄不清自己究竟在哪个国家(除掉说的语言不同之外)。这些饭店里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其目的就是尽量缩小彼此之间的差别,使客人相信,尽管外面有人力车,有庙宇,但只要你在电话上拨9字,店里一定会送上丹麦酥皮饼和浓咖啡给你当早餐。这一宗旨也在它的广告语上得到了反映:“五洲饭店,宾至如归。”
去国外旅游的人也许可以分为以下两类。
游客,他们的心态是不喜欢什么出人意外的东西——他们可能喜欢新奇的事物,例如漂亮的金字塔或者空气清新的海滩,但是这些东西一定要符合他们的期望。他们讨厌令人怀疑、说不准、含糊不清的东西,他们希望每天的菜单都清清楚楚,叫人看得懂,他们无法接受由于异国风味的咖喱、情感或者水果所引起的不确定感,坚持先入之见,那还是他在到达机场之前坐在家里沙发上形成的。普鲁斯特小说中的叙述人也许是现代文学中最著名的游客了:他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一连好多页写到了梦想去威尼斯的事,这个城市完全是他根据文学作品的描写在自己心中构造的。他对这个梦中的城市非常熟悉,这也一再使他拖延行程,没有真的去造访该地,因为他害怕现实会打破自己的梦想,就像访问某个国家的游客永远不会偏离《福多》和《米西林》的内容那样。
旅人,他们对旅行较少先入之见,要是实际情况与自己原先的想象脱节也不怎么沮丧。不同的是对待未知事物的态度。对像电话插口不相配这种意外情况,埃里克十分恼火,但即使他们入住的旅馆与当初旅行社小册子上描述的完全不同,艾丽丝也不会在意——她很高兴改一改日常的习惯,要是按照当地规矩早餐时没有玉米片只有鱼干,她也很开心。
不过,要是我们依此类推,转而谈爱情的话,那么艾丽丝那天也感到一些不满,就同埃里克对旅馆有意见一样——她意识到在爱情的领域里她自己也许是个游客。她也缺乏好奇心,不愿意检查一下自己的梦想是否与现实相符;不愿冒险跨出雷池一步,对她爱情王国的真实情况进行探索;不敢想象她以为是十全十美的男人也许缺乏像调制解调器那样的基本设备,因而无法与之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