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沼泽乡的女孩

故事发生在一个郊区的审判室里。坐在审判桌中间的,是个年老的法官。他方脸大个儿,体形臃肿,不修边幅。他一个接一个地审着案件,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可是到后来,他却显出一副厌倦忧郁的样子。或许是在审判室这个封闭燥热的空间里闷得太久,又或许是被眼前一些鸡毛蒜皮的争论搅得无精打采(他亲眼目睹了人性的嗜争、冷漠和贪婪)。究竟是何原因也不得而知。

现在,他拿起了白天要受理的最后一个案件。那是一个有关申请抚养帮助的案件,已经进行过一审判决。

现在要进行的是二审,此时法庭正在宣读诉讼文件。据悉,案情涉及一位穷苦农民之女与一个有妇之夫,男方因拒绝承担抚养责任,而被女方起诉。可是被告却坚持声称,原告是为了谋取私利,有意诬陷自己。他承认,原告曾经的确是家里的用人,但在原告雇佣期间,自己从未与其私通,所以自己没有义务承担抚养责任。经过一审判决后,原告却依然不改初衷,坚持对他的起诉。聆讯完几位证人的陈述之后,法庭要求被告宣誓并陈述理由,证明法庭为什么不应做出维护被告权益的判决。

当事人双方并排站立在审判桌前。原告是个年轻女孩,出庭让她惊恐不已。因为羞怯,她已经泪眼汪汪,笨拙地想要拿她揉皱的手帕去抹眼泪,又似乎不知道怎么才能展开手帕。她穿了一套黑衣服,衣服很新,却与她本人极不相称。旁人不禁会猜测,她这身衣服准是为出庭而特意借来的。

至于被告,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是个家底殷实的家伙,四十来岁的年纪,秃头,一副尖嘴猴腮的长相。庭堂之上,他可真是隐忍“有度”:既没有为上庭而洋洋自得,也没有把自己置身事外。观众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文件宣读完毕,法官转向被告,询问他是否仍然不满一审做出的判决,是否做好了宣誓的准备。

他毫不迟疑地给予简短回答“是”,然后把手伸到靠近肌肤的背心口袋,掏出一张纸。上面是牧师提供的一份声明,证明被告对誓言的含义和重要性理解无误,因此被告有资格宣誓。

原告又窘又怯,除了哭泣,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她那双低垂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地面。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未真正正视过被告一眼。

听到被告回答“是”,她吃了一惊,不由得上前两步,好像要申辩什么。她困惑地立在那儿,似乎在心里自言自语:“这不可能,他肯定不会答应的,一定是我听错了!”

与此同时,法官接过牧师的声明书,示意另一名审判官宣誓开始。后者走到桌前,取出埋在一堆案宗下的《圣经》,把它平放在被告面前。

原告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她听见有人从身旁经过,不得不逼迫自己抬起眼睛,但抬起的角度也刚好只到能瞥见审判桌的角度。审判官平放《圣经》的一幕恰好映入她的眼帘。

她欲言又止,似乎想抗议什么,却又忍住了。他有资格宣誓。这怎么可能?法官肯定会阻止他的!

法官不是糊涂蛋,女孩的老乡们是怎样的想法,他都心知肚明。他知道,一旦有迹象表明原告与被告并非单纯的主仆关系,原告十有八九会受到他们的严加斥责。因为在他们看来,她所犯下的通奸罪乃是万恶之首,罪不可赦。她会不会做个交代,比如,否认自己与被告有私情?法官当然清楚女孩可能遭受的耻辱,等待她的不只有耻辱,还有无尽的痛苦。从此以后,没人会雇佣她,给她活计。连生她养她的父母也会无法容忍,最后将她逐出家门。啊,他一定还知道,女孩若不是被逼无奈,决不会伸手向一个有妇之夫请求帮助。

他绝不相信女孩会在这件事上撒谎。如果真的另有他人而非一个有妇之夫,她就不会起诉,无端给自己招来麻烦。法官若是想到了这一层,就会断然阻止被告宣誓的。

法官把牧师的声明书来回仔细通读了好几遍,这些都被女孩看在眼里。她开始期待,法官会出面干预。

果不其然,法官谨慎地将目光转向原告,那副厌烦忧郁的表情更加分明。看情形,他似乎对原告没有什么好感。即使她所说属实,但她也绝非良家妇女之辈,难以唤起他的同情心。

老法官有时会介入案件,充当一个公正睿智的顾问角色,防止当事人中的任何一方偏离正轨。可是今天他实在累了,心里发燥,一心想着走完既定的司法程序了事。

他放下牧师的声明书,向被告交代了几句,大意是希望被告考虑清楚,如果在法庭上宣假誓,后果将会很严重。被告平静地听着,一如当初的淡然。听完法官的告诫,他便谦恭而郑重给予回应。

原告这时已经吓得乱了阵脚,嘴里喃喃地发出激烈的抗议,双手使劲地绞着。现在她要开口了。她要克服羞愧,突破哽噎的喉咙。可老天偏偏不让她如愿,喉咙竟然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么,被告宣誓是势在必行的了!她无力阻止,也没有人会阻止他。

而在此之前,她一直相信法庭是不会允许被告宣誓的。可是现在,她确信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宣誓在即,就近在下一秒。一股恐惧牢牢抓住了她,叫人无法抵挡。她彻底瘫软了,眼泪干了,目光呆了。他也将为自己的宣誓受到永世的惩罚。

为了妻子,他发誓一证清白,女孩也能理解。但即使真相大白会影响他的家庭,他也决不能因此就放弃灵魂的救赎啊。

立假誓是极其恶劣的罪行,只会遭到谩骂和唾弃,得不到同情和宽恕。宣读假誓者名字的话音刚落,审判内间的房门就自动弹开了。

如果当时女孩有勇气看一眼被告,她一定会被烙在被告脸上的惩戒印记所吓到。那是上帝惩罚他的标记。

她站在那儿,恐惧变本加厉地锁住她,一分一秒都不放过。法官示范被告手指摆放的正确姿势,然后就打开一本律法书,查找宣誓词。

被告把手指放在《圣经》上了!女孩见此,不由得跨前一步,似乎想要伸过手去,一把推开落在《圣经》上的手指。

但是,她忍住了。在最后一刻,她心里还有一线希望,希望被告现在会比以前温和些。

法官在律法书上找到了宣誓词,现在已经开始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领读起来。他每读一句就停下,被告跟着读。被告是在跟读没错,可他读得磕磕巴巴。法官只得领他从头再来一遍。女孩的希望破灭了。看来他决意要发这个假誓了,他决意要接受上帝的惩罚了,包括今生和来世。

她站在那儿,无助地绞着双手。都是她的错,自己不应该起诉他的。可是她丢了工作,生活饥寒交迫,孩子奄奄一息,除了他,叫她向谁求助呢?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宁愿挨着立假誓的痛楚,也不愿承认与她的关系。

法官又把誓言领读了一遍。再过几秒钟,案件就要了结了。案件一旦拍板而定,就再无异议了。

第二轮跟读正要开始,这时,只见女孩猛冲上去,撇开被告的手,一把夺过《圣经》。

勇气终于战胜了恐惧。他不能立下这个假誓!不能!

审判官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想要夺回《圣经》,收服原告,可惜计划落空了。其实,所有跟法院扯上关系的东西都会让她望而生畏。经这么一闹,她确信自己要进监狱了,可手还死死地拽着那本《圣经》。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绝对不能宣誓。被告也试图抢回《圣经》,最终也是徒劳而返。

“你不该宣誓!”女孩哭喊道,“不该!”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审判室里里外外挤满了观众,法警推肘而进,辟出一条路来,终于挤到法庭上。陪审官立身而站,书记员从椅上跳起,手里还护着墨水瓶,生怕墨水会就势震出来。

这时,老法官一声大吼:“肃静!”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是怎么回事?你和《圣经》有仇吗?”法官怒斥原告,语气生硬而严厉。

绝望催生了勇气。内心的痛苦终于可以吐露,焦虑也有所缓解。“他不能宣誓!”女孩鼓起勇气回答。

“不要说话,把《圣经》放回原位!”法官命令道。

她没有听从,反而用双手把书拽得更紧,情绪十分激动。“他不能宣誓!”

“你就这么有信心会胜诉吗?”法官讽刺地问道。

“我要撤诉,”她声嘶力竭地叫喊道,声音尖利刺耳,“我不想强迫他发誓。”

“你在喧嚷什么?”法官威严地说,“你疯了吗?”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这尖叫声,她自己也听得明明白白。如果不能心平气和地把话说清楚,法官一定会以为自己丧失理智,她得克制。她尽量试着用正常的语气说话。这一回她成功了。“我要撤诉,他是我孩子的爸爸,我还爱着他,我不能让他发这个假誓。”陈述不紧不慢,真挚诚恳,清晰明了。

她笔直坚定地与对面而坐的老法官相对而视。老法官双手平放在桌上,久久注视着女孩,身上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厌倦和忧郁早已不见了痕迹,那张不修篇幅的方脸上,浮现出最可人的情感,显得格外英俊。“啊,瞧瞧!”他在心里思忖——“啊,瞧瞧!这就是我民的勇气。我不该责罚他们,虽然他们卑微至极,却充满了真爱与虔诚。”

想到这,法官忽然间发现自己已是热泪盈眶。他定了定神,感到羞愧不已,慌忙环顾四周。只见书记员、法警以及陪审团都倾身注视着审判桌前抱着《圣经》的女孩。快乐洋溢在他们的脸上,一直浇灌到心底,仿佛眼前所见乃人间美景,令快乐都要驻足留连。

他又把目光移向观众。只见大家松了口气,就好像等到了最让他们期盼的话语。

目光最后落在被告身上。现在不敢抬头的人倒换作了被告。

法官先转向那位贫女宣布:“正如你所愿,撤诉有效。”继而又吩咐书记员说道,“把案件记录都删除。”

被告做出上前的动作,似乎要陈述什么。“呃,又怎么了?”法官向他大吼道,“你还有意见不成?”

被告的头垂得更低了,轻声说:“哦,不,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老法官在座椅上停留了片刻,便将那沉沉的坐椅推后,起身绕过审判桌,走到原告面前。

“谢谢你!”他边说边把自己的双手伸给女孩。

女孩放下《圣经》,站在那儿,用她那皱巴巴的手帕抹着眼泪。

“谢谢你!”法官再次感谢地说,一面紧紧握住女孩的手,仿佛握住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之手。

故事讲到这儿,恐怕没有一人会吝惜称赞这个为爱痴狂的女孩。她受讯时的所作所为无不博得人们连连称颂。可是对主人公自己而言,情况却截然相反:她觉得自己在法庭之上丢尽了脸面,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事值得法官走下来亲自与她握手。她还以为,这只不过是审判结束的信号,代表着她可以回家了。

当然,她也没有察觉到人们看她时善意的眼神,一些人要与她握手的意愿,也被她疏漏了。此时此刻,她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审判室门口原本就挤满了人。现在审判结束,人们急于离开,结果把门口更是堵了个水泄不通。她让到一边,准备等让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再离开。在她看来,任何人都应该走在她之前。

等她终于出来,古德穆德·埃尔兰德森家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古德穆德握着缰绳坐在马车上,明显是在等待某人。在法庭涌出的人流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便招呼道:“过来,海尔格!我们同路,就坐我的马车吧。”

她听到有人叫自己,但又不确定,因为古德穆德·埃尔兰德森想要跟她同行,完全是不可能的。他魅力无限,整个教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和他一样的人了。他血气方刚,英俊潇洒,家族显赫而又万众瞩目。她无法想象古德穆德会希望与自己一道前行。

海尔格头上的方巾滑下来,盖住了额头。她匆匆从古德穆德旁边经过,没有抬头看,也没有应声。

“你没听见吗,海尔格?坐我的马车吧。”古德穆德友善地询问。可海尔格没能领会他的好心。她以为,古德穆德不过是想取笑自己罢了。他已经布好了局,就等着和旁人一起讥笑自己出丑的窘态。她既害怕又气恼,瞥了他一眼,就一股脑儿地跑开了。她要跑到一个听不见人们讥笑的地方去。

当时,古德穆德还是单身,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父亲有个农场,虽然不大,家里也不殷实,但日子过得也算滋润。他来法庭主要是为父亲揽些活儿,不过此行他还有别的目的。瞧瞧他那套精心设计的装备!崭新的轻便小马车一尘不染,马鞍擦得锃亮锃亮,马身也光滑得犹如绸缎。他在邻座上特意铺了一块火红的毛毯,自己也精心搭配了一番,短狩猎夹克配上一顶灰色毛毡小帽,裤子折在高帮靴里。好精神的一身装束!虽不是什么节日盛装,但也还够光鲜干练。他自我感觉也不错。

古德穆德驾着马车,沐浴着晨光,独自一人上了路。心里想着美美的事,时间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他在半路上碰见一个可怜的女孩,只见她筋疲力尽地艰难挪动着步子,腿好像灌了铅一般。时值秋天,路上积满了雨水。他看着女孩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于心不忍,便停下来询问女孩要到哪里去。得知她也要去法院,就盛情邀请女孩与他一同前往。她感激不已,可又不敢碰到古德穆德旁边的红毯,就爬到马车后面一块挂干粮的窄木板上。古德穆德原本也不希望她坐在旁边。毕竟,他们素不相识,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不过他也能猜得出女孩来自某个穷乡僻壤,心想,让她坐在马车后面也相当不错了。

马车行到斜坡处,速度慢下来,古德穆德也开始和女孩攀谈起来。他问女孩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女孩告诉他,她叫海尔格,来自一个叫大沼泽的偏远农场。听到这,古德穆德有些心神不安。“那你一直呆在家里还是在外干活呢?”他继续询问道。

过去她一直呆在家里,今年她才出来做事的。

“在哪?”古德穆德追问。

古德穆德觉得等了好久,最后终于听到女孩的回答。“在西部农场的皮尔·马田森家。”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宁愿别人听不见。

古德穆德却听得明明白白。“哦!那么就是你——”话说到一半他就止住了。他转过身,直挺挺地坐好,一路下来没有再与她交谈半句。

他现在的心情差极了,一边狠狠地抽着马鞭,一边气急败坏地埋怨马路不是人走的。

女孩静静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古德穆德感觉有人在推他胳膊。“你想做什么?”他暴躁地回应,头也没回。

原来女孩要下车了,想叫他停下。

“为什么下车?”古德穆德冷冷地笑道,“难道坐得不舒服吗?”

“不是,谢谢你,可我想自己走。”

古德穆德内心小小挣扎了一番。今天,尤其是今天,自己居然请一个她这样的人坐上马车,简直是昏了头!可他转念一想,人都已经坐上车了,不能赶她下去。

“停车,古德穆德!”女孩又叫了一遍,语气特别坚定。古德穆德不得不勒住缰绳。

他心想:“是她自己执意要下去的,我又何必勉强她呢?”

马还没来得及站稳,女孩已经跳出了马车。“我以为我上车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女孩坚决地说,“或许我根本就不该上你的马车。”

他潦草地说了声再见,就驾着马车继续前行。女孩说得没错,他的确认识她。女孩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沼泽乡见过她好几次,可是她长大后变化很大,自己竟然没有认出来。刚与她分开那会儿,他很高兴一路上再没人会打扰自己了,可是后来他又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本不想残忍地对待他人,可表现出的行为却又恰恰相反。

分开后不久,马车便驶出了那条马路,拐进到一条狭窄的街道,在一座深宅大院门前停了下来。宅门开了,宅院主人的一个女儿走出来。

古德穆德摘下帽子的那一刻,脸上爬过一丝红晕。“请问家父在吗?”他礼貌地询问道。

“不在,他去法院了。”女儿回答说。

“他总是那么准时!”她叹息道。

“没关系。”古德穆德安慰她说。

“能坐上这么漂亮的马车,父亲一定会特别高兴的。”她欢快地称赞。

古德穆德听到称赞,微微笑了。

“嗯,那我也得出发了。”

“你不进来坐坐吗,古德穆德?”

“不了,希尔多,谢谢你。你知道的,我要去法院了,要是迟到就不好了。”

古德穆德径直朝法院赶去。他现在特别开心,完全忘了与海尔格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幸好是希尔多出来相迎。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精心装扮的马车、特意铺设的红毯、绸缎般光滑的马匹和擦得铮亮的马鞍。她肯定都注意到了。

他这是第一次来法院,心想,要学要看的东西肯定不少,所以就在法院呆了足足一整天。轮到审判海尔格的案子时,他就坐在审判室里,并且把她抢夺《圣经》、对抗法警和陪审员的一幕看得真真切切。审判结束后趁法官与海尔格握手那会儿,他连忙起身出门,套上马车,将它赶到法院的台阶前。海尔格的勇敢让他钦佩万分,他希望向对方把这份钦佩表达出来,可是海尔格没能领会他的好意。她实在吓坏了,硬是从古德穆德眼皮底下溜走了。

当天傍晚,古德穆德去了沼泽乡。沼泽乡面积很小,就躺在郊区林脊脚下。进去的路很窄,冬天的时候,只能容纳一匹马从中通过。古德穆德只好徒步进去。路面堆满了树桩和石块,很难找到行路,他也差点磕断腿。路面的好几处地方都淌着溪水,他不得不涉水而前。要不是月光的关照,他肯定会迷失在乱石流水中。他心想,今天海尔格从这里经过该有多艰难呀。

确切地讲,大沼泽乡是架在林脊半腰的一片空地上。虽然他从没来过这里,但以前路过峡谷时也常常能看见它,凭经验判断自己没走错路。

空地被一层厚厚的草丛围住,很难穿进去。这可能是一道天然屏障,将农场与周遭的荒凉自然隔开。小屋就立在这道屏障的上缘,前面延伸出一个小院,地势倾斜,里面长满了一层厚厚的矮草。小院正下方建有两间外屋和一间食品贮藏室,屋顶上长满了绿苔。虽然这里是个穷乡僻壤之地,但也不能不说,这里的景致别有一番情趣。得名于这块小农场的沼泽镇就在附近。缓缓升起的薄雾,美轮美奂,绚丽多姿,银光闪耀,在月光下幻化成神奇的光环,萦绕在小镇上空。山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山脊上参差的松木衬托出无边的天际,格外清朗明丽。柔和的月光倚照在峡谷上,是那么皎洁明亮。哪里是田地,哪里是果园,哪里是蜿蜒的小溪都能一一分辨。薄雾升上月空,打了个转儿,就像调皮的烟圈,一溜儿散了。峡谷不深,但它的纷繁驳杂却引人注目:树林以及峡谷内的一切事物全都各具特色,无半分雷同之处。住在这片树林的人们世世代代承蒙着绿荫的恩典,与旅居在峡谷里的丘鹬、雕鸮、山猫和星花一样,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倘若让他们彼此交换,双方一定都会痛苦不堪。

古德穆德穿过一块空旷的草地,来到小屋前。一缕微弱的灯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流出,没有人影映射在窗户上。他偷偷地向屋内窥探,想探明海尔格是否呆在屋里。只见靠窗的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屋主就坐在那儿修补旧鞋。女主人坐在靠里的壁炉旁,炉子里还燃着余火。她前面有一架纺车,不过她已经停下活儿,和一个小婴儿逗趣。她抱起摇篮里的婴儿,咿咿呀呀地对着孩子说着话。她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表情深沉。但是,当她俯身面对小孩的时候,面容却温和慈爱,脸上还带着微笑,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孩子。

古德穆德窥视了好半天也没发现海尔格的踪影,便决定留在屋外等她回来。他没想到,海尔格竟然还没到家。也许是她中途遇上某个熟人,停在某个地方歇脚,结果就耽搁了。总之,除非天黑之前她还想在外面闲荡,否则,她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他于是静静地在屋外守候着脚步声。周围是那么地寂静,他还从未体验过,仿佛整个森林都屏住了呼吸,和他一起默默期盼着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森林里了无人迹,枝桠依旧安然无恙,石头也纹丝未动。

“海尔格肯定快到家了!不知道她看到我在这儿会是什么反应?”古德穆德心想,“或许她会吓得尖叫一声,冲到森林里,整晚都不敢回家!”

而就在这时,一丝奇怪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和那个沼泽乡的女孩纠缠太多了。

从法院回到家,古德穆德和往常一样,先去见了母亲,并对她讲述了一天的见闻。他母亲是个知书达理、心胸宽广的人。在教育儿子方面,她总是成竹在胸,儿子现在虽已长大成人,但她依然能驾轻就熟。她身染残疾多年,不能行走,终日坐在轮椅上。古德穆德外出归来,带回的一些新鲜事儿,总能让她快乐不已。

当儿子向她讲述来自大沼泽乡的海尔格在法院的故事时,儿子看出母亲在思索。母亲静静地坐着,两眼直视着前方,过了良久,她才开口说道:“女孩身上似乎具有某种优秀的品质。就因为她一朝时运不济就受人谴责,于她不公。现在她一定对曾经伸手相助的人感激不尽。”

母亲话一说完,古德穆德就明白了其中的含意。母亲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有人随时在一旁照料着,可这样的人选实在难找。要伺候一个苛刻、不易与人相处的残疾人,一般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干。他们更喜欢自由的工作。母亲一定想雇请海尔格来自己身边照料。儿子也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他相信海尔格一定会细心照顾好母亲的。

“就是太难为那个婴儿了。”过了一会儿,母亲补充说道。古德穆德看出母亲是认真的。

“她父母应该会把孩子留下看护的吧?”他询问道。

“但那并不表示海尔格就能割舍得下。”

“我看她都快饿坏了,农场里可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她割舍得下也好,割舍不下也罢,都没有别的选择了。”儿子支持地说。

母亲没有接话,转而聊起别的事情来。显而易见,她还有别的疑虑,所以迟迟不能决定。

古德穆德又把他如何借故拜访阿瓦卡的法官顺便见到希尔多的事告诉了母亲,还不忘提及对方对自己马车的称赞。母亲一眼就能看出,儿子很享受这次会面,她也为此感到高兴。自她坐上轮椅,无法自由行动后,就开始热衷于为儿子谋划起前程来。就是她最先怂恿儿子关注并追求法官家的漂亮女儿的。她可真是为儿子物色到了一位绝佳人选。

法官是个自由民,拥有教区内最大的农场,集财富和权力于一身。虽然绝对不能指望他把女儿嫁给一个古德穆德那样家底不厚实的人,但只要他的女儿愿意,他也不是没有可能点头应允。所以只要古德穆德中意这门亲事,就一定能俘获希尔多的芳心。对于这一点,母亲非常有把握。

这是他首次在母亲面前暴露希尔多对自己的好感。围绕希尔多,他们母子又聊到她的富裕和优点。两人聊了很久,后来聊着聊着就都沉默了,母亲重又陷入沉思中。“你去把海尔格请过来,好吗?我想先见见她。”母亲终于讲出了心里的想法。

“母亲,我当然可以带她过来见您。”古德穆德回应说,一边暗自思忖:有个母亲中意的人来照顾她,我妻子将来也会过得顺心一些。“您肯定会喜欢她的,”他保证道。“而且,接她过来也是在积德行善。”母亲补充道。

黄昏时分,母子俩就分道扬镳了:母亲回屋休息,儿子来到马厩喂马。这是个晴朗而明丽的傍晚,皎洁的月光把大地映衬得格外分明。古德穆德脑子里陡然冒出一个想法:今晚就去大沼泽,送达母亲的问候。如果明天天气保持晴好,他又得忙着收割燕麦,到时候他和任何人就都抽不出空闲了。

此时此刻,到达大沼泽乡的古德穆德正站在小屋外聆听着,却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可是远处传来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每隔一小会儿,他就能听见一阵轻柔的哭声,声音十分微弱。那哭声慢慢地变成憋闷的呻吟,最后只剩下抽噎声。古德穆德判断声音是从外屋那边的小路传过来的,就径直朝那边走去。当他靠近时,抽噎声戛然而止,显然有人躲在里面。他立刻明白过来。“是你在里面哭吗,海尔格?”古德穆德一边问,一边把身体堵在门口,以免女孩在他开口时冲出去逃走。

周围一下子又恢复了沉寂。他猜得没错,的确是海尔格在里面哭泣。此刻她拼命地克制自己不发出抽噎声,好让外面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转身离开。屋里漆黑一团,她知道外面的人是发现不了自己的。

可是当晚她悲痛欲绝,实在很难把抽噎压回去。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进屋去见父母。她怎么有勇气去见他们呢?叫她怎样开口告诉父母,自己没能从皮尔·马田森那里争取到抚养孩子的任何援助呢?当她借着暮色,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坡上爬时,心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想到他们无情的责备,她就难以安定下来,甚至萌生出投河自尽的念头来。经古德穆德一问,惊吓中的她陡然站起来,想要冲出去。幸亏他早有防备。“哦,不!等我说几句,不然的话,别想从我这儿通过。”

“放开我!”海尔格疯狂地想要挣脱。

“你好像想投河自尽?”古德穆德在月光下看见了她的脸。

“哼,我跳河与你有什么干系!”海尔格扭过头来,直直地逼视古德穆德的眼睛。“上午的时候,我坐在你的马车后面,你都毫不在意。有谁会愿意和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你自己肯定也希望像我这样的恶人最好去死。”

古德穆德这下不知如何是好了,本想离开,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怎么能抛下一个痛苦的人不管呢。“听我说,你发誓听完我说的话,我就让你走。”

她答应了。

“这里有地方坐吗?”

“那儿有块砧板。”

“现在我们去那儿坐下,不要激动!”

女孩乖乖地听从了他,坐了下来。

“还有,别哭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她了,命令道。可是他说错了话,女孩随即掩面大哭起来,架势比之前更甚。

“不许哭!”古德穆德没有退缩,他已经做好与她对抗的准备了。“世上还有很多比你更不幸的人。”

“还有谁会比我更不幸!”

“你年轻又有活力。真该让你见见我母亲,看看她的目前状况。她因为双腿不能行走也曾久久不能释怀,可她从不抱怨。”

“至少她没有遭人唾弃,而我不是。”

“你也没有啊,我就和她说起过你。”

海尔格停止了抽噎。森林又重归寂静,一如当初一般屏住了呼吸,默默期盼着好事的到来。“我是来告诉你,她想见见你,问问你是否愿意去我家做事。希望你明天过来。”

“她真的这么想?”

“没错,不过她想先见见你。”

“她知道——”

“别人知道的,她都了解。”

女孩喜出望外,一下子从砧板上跳起来,大声欢呼着。紧接着古德穆德就感觉一双手已经环绕在自己脖子上。这可把给他吓住了。大脑第一反应告诉他要尽力挣脱,不过他还是镇定下来,站在原地没动。海尔格是太兴奋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古德穆德还是很善解人意的。瞧她那股兴奋劲儿!现在要是有个恶贯满盈的流氓对她稍施同情,她也会与之热烈相拥的。

“如果她愿意雇我,我就可以不死了!”海尔格边说边把头埋进古德穆德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你不知道,我真想跳进沼泽里去。”她哭着说,“谢谢你及时出现,救了我一命。”古德穆德一直平静地立在那儿,直到刚才那一刻,他才感到一股温柔的暖意袭上身来,便伸手去抚摸女孩的头发。女孩怔了一下,好像从梦中惊醒。她缩回头,像根棍子直挺挺地竖在他面前。“谢谢你及时出现。”女孩再次感谢,脸涨得通红。他的脸也红了。

“呃,那你明天过来。”古德穆德边说边挥手告别。“今天晚上的事,我终生难忘。”海尔格感激地说。此时此刻,深深的感激早已战胜了羞涩。

“嗯,是的,也许我来得及时。”古德穆德平静地回复道,心里很是替自己高兴,“你现在一定要进屋了吧?”

“是的,现在就进。”

和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们看到自己救助的对象脱离痛苦一样,他也突然替海尔格感到高兴起来。女孩舍不得进屋,“我要看着你平平安安地进去了,我再走。”

“他们肯定已经休息了。”

“不,你现在马上进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他劝说道,心想,和她近距离交谈感觉真好。

古德穆德目送她进了小屋,内心充满了愉悦和自豪,因为女孩乖乖地听从了他。

女孩踏上门槛了,两人又互相告别。可是没等他跨出几步远,女孩又追上来。“你就站在外面,看我进屋吧。有你在外面,我能更好地面对我的父母。”

“好,”他答应,“等你挨过最糟糕的事情,我再走。”

海尔格便打开小屋的门。古德穆德注意到,她是故意把门微微敞着的,仿佛不愿与恩人分别。而他对此也欣然接受,依然留心倾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

海尔格跨门进屋时,两位老人向她点点头,一副高兴的样子。她的母亲立即把婴儿放回摇篮,然后走到壁橱边,拿出一碗牛奶和一块面包,把它们放在桌上。

“来!快坐下吃点东西。”母亲招呼她过去,然后走到火炉旁,添了些柴火。“我让炉子一直烧着,等你回来烘烘脚,暖和身子。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你现在最需要它。”

母亲说话间,海尔格正站在门边。“您不该对我这么好,妈妈。”她不敢大声说,“我没从皮儿那里拿到钱。是我主动放弃的。”

“有人旁听了你的案子,晚上的时候,他已经把法庭上的事都告诉我们了。”她母亲温和地说,“我们已经知道了。”

海尔格仍然站在门边,眼睛注视着门外,好像分不清哪是里哪是外。

这时,屋主放下了手里的活,把眼镜推到头顶,清了清嗓子,准备把他整晚都在思考的想法表达出来。“海尔格,我和你妈的确一直希望你过得体面,有尊严。可是因为你的事,我们觉得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以为是我们教你善恶不分。可是听了你今天在法庭上的事,我和你妈也谈了,他们完全改变了看法,觉得我们育女有方,你也很有教养,我们替你高兴。你妈说,要让你感受到家的温暖,非要等到你回来我们再睡。你记住,我们永远欢迎你回家。”

第二天,海尔格便从沼泽乡出发,来到了纳伦达农场,一切进展顺利。她任劳任怨,虚心好学,对任何教导都充满感激。由于深感自己卑微,她为人处事从不张扬,很快就赢得了农场一家上上下下的欢心。

她刚来的几天,古德穆德似乎有些顾忌,不敢和她说话。他担心这个农家女孩会因为自己的搭救而萌生以身相许的想法。不过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海尔格把他当作高尚的圣人看待,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他一眼。没过多久,古德穆德就放下了与她保持一段距离的疑虑,因为在他面前,海尔格总是特别害羞。

海尔格来到纳伦达农场的那个秋天,古德穆德频频拜访阿瓦卡庄园。有传言说,他很有希望成为这座庄园的上门女婿。圣诞的时候,传言被证实了,古德穆德求婚成功。法官大人带着妻儿一家人前来纳伦达农场做客。法官大人此行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提前考察一下女儿婚后的生活环境。

海尔格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古德穆德的未婚妻,希尔多·埃里克斯多特。她年纪尚不足二十,可但凡见到她的人,无不对其动人与高贵的气质印象深刻,这是年龄也无法掩藏的。瞧瞧她那高挑匀称的身段,白皙姣好的面容,日后的美人坯子早已初露端倪。她举止大方,谈吐有物,似乎知晓万事万物,与她交谈,听者无需多言。她在城里受过几年学校教育,着装品位不凡,但她并不炫耀虚荣。像她这般富裕而又美丽的女子何时都不愁嫁个谦谦君子,可她坚持不做高高在上的阔太太,只想和农民做一对恩爱小夫妻,打理好自己的家。

在海尔格眼里,希尔多就是个天仙。她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美人。她不仅长相娇美,而且博学多识,样样精通。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伺候这样的主人,她感到欣喜不已。

法官做客期间,凡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而,每当海尔格回忆起当天的情形时,都有些心神不宁。那天,客人刚一抵达,她就热情地为客人侍奉咖啡。她端盘进屋时,看见法官的妻子正欠身向女主人询问着自己的经历。她问话的声音并不小,海尔格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女主人英格伯格女士肯定了法官妻子的疑问。接着她又说了些什么,海尔格没有听清,但大意是,她觉得雇佣这样的人在家做事让人很费解。听了这些话,她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焦虑万分,却还努力宽慰自己幸亏这些话不是出自希尔多而是她母亲之口。

一个早春的周日,海尔格和古德穆德做完礼拜一道从教堂走回家。到斜坡的时候,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其他一些人,可是很快他们就一个一个离开了,到最后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古德穆德无意间想起,自从那晚在小农场之后,他还从未和海尔格单独相处过。想着想着,当晚的记忆便不由分说地浮现在眼前。其实,冬天的时候,他常常会想起他们那次的会面,而且每次回忆起来他总能感觉一股暖意袭遍全身,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和愉悦。干活的时候,他也会回想起那个美丽的夜晚:轻软的白雾,皎洁的月光,黝黑的林端,静谧的峡谷,还有双臂环绕着自己脖子的女孩。她喜极而泣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个夜晚一次次地被回忆起。每一次回忆,又会给那个夜晚增添了更多美妙的色彩。然而,每当他看见海尔格和家里的其他用人一样,端茶倒水,洗衣做饭,辛勤劳役时,就无法相信,眼前的她就是自己回忆里的那个女孩。现在他们两人既然单独在一起,有那么一刻,他竟情不自禁地萌生出一线希望:她要是能变回当晚的海尔格就好了。

其他同行人一走,海尔格随即提起了希尔多,对她赞不绝口,说她是教区里最漂亮、最明理的女子,还不忘恭喜古德穆德即将娶到这么一位佳妻。“你一定要跟她说,让我永远留在纳伦达。能伺候像她那样的女主人,我非常乐意。”她活泼地说。

看她一脸的热情,古德穆德笑了笑,简单地“啊”了一声,好像没有听懂她的问题。她喜欢希尔多当然好,自己即将娶希尔多为妻,也的确值得高兴。

“这个冬天在我们家过得还好吗?”他关心地问。

“特别好!你母亲英格伯格女士,还有所有人都对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你想念森林吗?”

“嗯,想,一开始特别想,现在好一点了。”

“我以为属于森林的人会忍不住眷恋它呢。”

海尔格扭过头去看走在另一边的古德穆德,感觉和他已经很陌生了。可是现在,他的声音和微笑,又让她觉得很熟悉。是啊,眼前的人不就是那个在她悲痛欲绝的时候帮助过自己,救过自己的人吗?虽然他即将娶妻,可她知道,他想成为她真诚的朋友和恩人。

他是值得信赖的,海尔格很开心,庆幸这个值得信赖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她心想,一定要把上次分开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我一定要告诉你,来纳伦达的头一周,我很难受。”她开始说了,“不过你可别告诉你母亲。”

“你不想我说,我就不说。”

“太好了!我一开始好想好想家,想得我都准备回到森林里去了。”

“有那么严重吗?我还以为你喜欢在我家呢。”

“我真的控制不了。”她抱歉地说,“我当然明白在这儿有多好,工作也不累,我都能做得来。可我太想家了。有一股拽我回到森林的力量控制了我,想叫我服从。但我是个遭人唾弃的人,如果我走了,就背叛了有恩于我的人,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也许是——”古德穆德刚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是,我想念的不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现在被照顾得很好,我妈妈很爱他。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感觉自己像只野鸟,现在被关进了笼里,如果不出去我就会死掉。”

“没想到来我家会让你这么难受!”古德穆德开心地笑了。现在他又找回当晚的那个她了。他们之间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阻隔,又和当晚在农场里分别的时候一样亲密无间了。

海尔格也笑了笑,继续讲述她的心路历程。“我每天失眠,晚上该睡觉了,眼泪就涌上来,早晨起来,枕头都湿透了。白天和你们一起,我还能忍住不哭,可是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眼泪就会哗啦啦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哭得太多了。”古德穆德礼貌地说,但语气中没有一丝同情。

海尔格看出他一路有些漫不经心。“你肯定领会不到我有多痛苦!”她加快语速,试图说服他,“一股强烈的思念包围我,让我无法自拔。我从未快乐过!无论什么我看不习惯,无论什么我都开心不起来,无论和谁都无法亲近。到现在为止,我跟你们依然很陌生,和刚来时没什么两样。”

“可你刚才还说想要留在我家呢?”古德穆德不解地问。

“是很想啊!”

“那就是说,你现在不想家了?”

“想,不过那股想念劲头已经过了,我克服了它。对了,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事!”

这会儿,古德穆德已经跃到海尔格旁边,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听她说话。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听她说话,至于她具体说些什么却并不在意。后来海尔格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慢慢放松下来。她顿时感到眼前豁然开朗,走在这条漫长而又坎坷的路上,今天也不觉得累了。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既然自己已经开了头,就索性把故事讲完好了。可此时此刻,自己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即便现在一言不发,就这样静静地和他走在一起,她也觉得心满意足。

“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她继续说着,“一个周六的夜晚,我请求过你母亲,请她准许我回家呆一天。那天晚上,我翻山越岭,回到家里后,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了。可是回到家后,爸爸妈妈是那么高兴,我不忍心告诉他们,我在你们家呆不下去了。你们可是受人尊敬的好人家呀。后来我跑到森林里,发现所有的痛苦竟然一挥而散了。当时,我就想,所有的一切就像在梦里发生的一样,梦醒了,痛苦也就消失了。唯一让人难以舍弃的是我的孩子。妈妈现在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宝贝,孩子对她特别地依恋,已经认不得我了。这是好事,可我就是适应不了。”

“也许你已经开始想念我们了?”古德穆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啊,不是!星期一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一想到要回到你家去,那种感觉就又回来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回到纳伦达,可要是真回去了,我就又会像失了魂一样,六神无主。我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急得都哭了。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听人说,如果把自家灶台里的灰取来,撒在异地的灶台里,就能克服思乡情结。”

“这个法子不难办。”古德穆德评价道。

“是的,可是也会产生副作用:从此以后,任何地方都留不住他的心了。他要是再回家,就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可离开了却又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他要去哪儿,就把炉灰带到哪儿,不行吗?”

“不行,只有一次机会,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这样做还是有很大风险的。”

“我不该相信这样的事。”古德穆德话里夹带的嘲笑被海尔格听出来。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做至少不会让你和你母亲把我当成忘恩负义的人。所以我回来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一些炉灰,后来瞅准一个机会撒在你家的灶台里了。”

“那你现在真的相信是那些炉灰起作用了?”

“别着急,听我慢慢告诉你结果!后来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专注干活去了。一切还是老样子,痛苦和忧愁始终伴着我。那天的活很多,里里外外都是我在做。等我终于完成晚上挤奶的任务,走进屋里,发现灶台里的火烧得正旺。”

“现在我倒想听听下文了。”古德穆德好奇地说。

“你说神奇不神奇!当我穿过院子时,看见那炉火隐约闪出亮光,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开门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家里,爸爸妈妈正围坐在火炉边烤火呢。这种感觉仿佛做梦一般,嗖的一下就闪过了。可奇怪的是,我进屋后发现,眼前的屋子是那么美丽,那么舒适。你母亲,还有其他所有人映在火光里,感觉是那么亲切。我第一次觉得你家是那么美好。我简直惊呆了,情不自禁地拍手欢呼。你们所有人似乎都变了,和我不再陌生,我能和你们讨论任何事情。当然,这一变化让我很高兴,但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中了魔法?后来我才想起来,是因为我在你家灶台撒上了炉灰的缘故。”

“简直太神奇了。”古德穆德附和她说道。他根本不相信什么巫术迷信之类的玩意儿,不过听海尔格讲这些倒也很有趣,心想:“现在那个野林女孩又回来了,有谁经历过这么多后,还能像她一样童真不改呢?”

“的确神奇得很!”海尔格兴奋地说,“整个冬天我都跟回了家一样,感觉特别亲切自在。炉子里燃着火苗的时候,我就会生出主人翁一般的自信来,心里特别踏实。这火苗一定有它独特的魅力,也许其他的火苗都没有,只有壁炉里燃起的火苗才拥有这样让人欢喜让人忧的魔力。它号召全家人齐聚在它身旁,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它好像认识每个人,时而为他们演奏一曲,时而翩然起舞,时而开怀畅谈,时而又大发雷霆。它把家带到我面前,又把家的温暖和喜悦传递给这里的每个人。”

“要是你必须离开纳伦达呢?”古德穆德想跟她开个玩笑。

“那我会一辈子牵挂它。”她淡淡地回答,可惜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

“总之,我决不会把你赶走!”古德穆德笑着承诺,叫人听了人心里暖融融的。

此后,两人没有谈起新的话题,而是一直默默地走到农场。一路上,古德穆德时不时地扭头去看身边的人。饱经磨难的她现在精神抖擞,面容精致清丽,举止有礼有节。她的头发盘在头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光环。她目光闪烁,叫人捉摸不定;走起路来,轻快而又敏捷;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却不张扬,唯恐遭人嘲笑,却又显得迫不及待。

古德穆德心想,要是希尔多跟她一样,自己会喜欢吗?对,他不喜欢,这个海尔格太普通了,不是他结婚的对象。

又过了两个星期,海尔格却听到一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她必须在四月离开纳伦达农场,因为希尔多·埃里克斯多特不愿与她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农场主人没有明确说什么,但女主人却隐约暗示:儿媳嫁过来,可以帮上不少忙,所以家里就不需要雇佣这么多人。有一次,女主人还向她提起有个地方比他们这里还要好。

已经不再需要什么说法了,海尔格确信自己必须离开纳伦达了,便当即表态自己会离开。她只想回家去,可没想到还会出现新状况。

把她赶走显然并非农场主人的本意。

临走前,这家人为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餐宴,类似于告别宴。女主人赠送了一堆衣物鞋子给她。她来时只带个小包,现在东西已经多得连箱子都塞不下了。

“以后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人了。”女主人遗憾地说,“孩子,不要怪我让你离开。你知道的,这样的安排本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会永远记得你。只要我还有力气,就决不让你受冻挨饿。”

原来她已经替她做好了打算,她还要雇请海尔格为她编织床单和毛巾。也就是说,至少半年内,她还有活儿交给海尔格来做。

海尔格离开的当天,古德穆德在柴房里劈柴,没有前来与她道别。虽然马匹就在外面,但他似乎是忙昏了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海尔格只好主动去找他道别。

他放下斧头,匆忙握起海尔格的手说了句“太谢谢你了!”又忙起他的事来。海尔格原本想说些体谅的话,比如,她的离开并不关他们的事,是自己咎由自取的结果。可是古德穆德一个劲儿地砍柴,弄得木屑横飞,她最后还是忍住没说。

不过,最不寻常的是,海尔格离开纳伦达农场,居然惊动了男主人埃尔兰德·埃尔兰德森。他要亲自把海尔格送回去。

古德穆德的父亲略微显出中年男子的颓势,头发已经掉光,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个性内向,寡言少语,一天下来常常不说一句话。好事无他,可一旦出事,必会由他出面摆平。他能算会计,镇上人人对他信任有加,凡是公共事务都由他代理。他享有一方盛誉,备受他人尊敬,是许多大财主们所望尘莫及的。

就这样,这位老先生亲自驾着四轮马车,护送海尔格回家,连上山也不让她走上一步路。到达沼泽乡后,他还进屋坐了许久,并向她父母解释了送海尔格回家的原因。他表示,自己和夫人都很喜欢她,只是因为家里人手已够,辞掉老员工又不太合适,所以只好辞掉刚刚工作不久的海尔格。

他的解释也确实起到了预期的效果。经他这一说,海尔格的父母对女儿回家一事没有任何不快,反倒很热情地接受了她。听说女儿接了好些大单的编织活儿,生活上不用发愁,也心满意足了。就这样,海尔格安然地回到了家中。

古德穆德一直爱着希尔多,直到她硬逼着自己承诺一定要把海尔格从纳伦达赶走的那一天起,他的爱才有些动摇。在此之前,希尔多就是女神,是唯一令他仰慕的女孩,在他眼里,任何女孩都无法与她相媲美。哪怕只是憧憬和她在一起的生活,都会让他觉得幸福无比。他们会生活富足,受人尊敬。凭直觉,他相信希尔多打理的家一定会很温馨。婚后,希尔多也会资助自己一笔钱。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打算把宅地好好装饰修整一番,把所有破败的房屋推倒了重建,把农场的面积再扩大一些,让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农场主。

记得就在那个星期天,他还和海尔格一起去教堂做礼拜,然后一起走回家。晚上他驾着马车去了阿瓦卡庄园。希尔多提到海尔格的事,说只要海尔格留在纳伦达一天,她就绝不会嫁过去。起初,他只当这是个玩笑话,可是很快就看出她是认真的了。他拼命替海尔格求情,说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出去当差了,遇到像皮尔·马田森那样的无耻之徒也很正常,不过自从她侍奉他母亲以来,表现一直很好。“不能赶她走,不然,她又会惨遭不幸。”古德穆德恳求道。

可是希尔多并不妥协。“如果她不走,我决不嫁过去。”她不容分说地声明,态度强硬,“我不能容忍和那种人共处一室。”

“你不明白。”古德穆德还想争取机会说服她,“海尔格知道怎样照顾好母亲,别人都不及她。有她在家照应着,我们都很放心。她来以后,母亲爱发脾气、爱唉声叹气的毛病都消失了。”

“我不能强迫你。”希尔多冷冷地说。古德穆德心里明白,她话里有话。如果他真留住了海尔格,希尔多就要和他解除婚约了。

“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的。”古德穆德听出了话里的含义,妥协了。为了一个海尔格而断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然而,勉强同意后,他又感浑身无力,一整晚一言不发,情绪低落到极点。

从那以后,古德穆德开始怀疑,也许希尔多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好。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他不喜欢希尔多与自己针锋相对。最糟糕的是,他想不通希尔多怎么会这样蛮不讲理。如果她心胸宽广,自己也会心甘情愿地顺从她,可他没想到,她竟然只是徒具美丽的外表,一副铁石心肠。就这样,他的脑海中一个接一个地闪现出希尔多冷漠的情节来。过了很久,疑虑重重的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毋庸置疑的是,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每一次和她分别,古德穆德就会这样喃喃自语。他一面暗自纳闷,危难时刻她对自己的爱究竟会持续多久,又一面自我安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时,海尔格却闪过脑际。她在审判室为爱无私奉献的一幕依然历历在目:只见她夺过《圣经》,一边高喊着“我要撤诉,我还爱着他,我不允许他立下假誓”。他和希尔多也是因为海尔格的案子才得以结成姻缘的,如今,海尔格已被他奉为做人的典范(虽然与她齐名者并不少见。)。

希尔多虽然在一天天淡出他的脑颅,但他要娶她为妻的念头却从未放弃过。他还试图把这一切当作是自己无聊气馁时的空想而已。就在几个星期以前,她还是自己心目中最完美无缺的女神!

要是他和希尔多才刚刚开始交往,他很可能会立刻抽身而退。可是眼下婚礼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婚告已经公布,婚期已经确定,自家也在装修婚房。名利双收正在等着他,叫他不忍放弃。他能找什么借口解除这桩婚约呢?他对希尔多的埋怨太不符合情理,要是说出来,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他。

他总是心情沉重,每次要到教区或城里办差事,就会顺便到酒店买上几瓶啤酒或是白干,喝个痛快。几杯酒下肚,他就又开始为自己的婚姻洋洋自得了,希尔多也变得让人赏心悦目起来。再喝几杯,他就开始弄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这般痛苦了。

他常常想起海尔格,很想见见她。可转念一想,海尔格现在一定把自己当成恶棍。当初明明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向她许诺决不赶走她,结果却没能遵守诺言,现在他既不能给她一个理由,也不能给自己找任何借口。所以,他故意躲着海尔格。

一个早晨,古德穆德正往城里赶,碰巧在路上遇见海尔格刚好从城里买了牛奶回来。他便掉了头,与海尔格同行。

海尔格似乎不情愿和他同行,步子迈得飞快,好像想要甩掉他,也没有和他说话。古德穆德也没有开口。要怎样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他自己心里也不太清楚。

这时,后面远远地驶来一辆马车。他还在沉思中,竟没有发觉。可是海尔格看清了。她猛然转向古德穆德,说道:“我不值得跟你一道,古德穆德。如果我没看错,那是阿瓦卡的审判官的马车,他正和女儿往家赶。”

古德穆德匆匆一瞥,认出了那匹马,当即做出要往回走的动作,不过瞬间他又挺直了身板,安之若素地走在海尔格旁边。马车从旁经过,他便放慢脚步,海尔格没有减速,继续往前走,两人渐渐分开了。在此期间,古德穆德没有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但是当天他的心情好极了,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古德穆德与希尔多的婚礼就定在圣枝主日的后一天举行,地点在阿瓦卡庄园。离结婚还有两天的时间,古德穆德驾车去镇上购置一些物品,用于婚礼的第二天在自家举办的招待宴会上。到了镇上,他碰巧遇见一群同教区年轻伙伴。他们知道,古德穆德结婚前是不会再到镇上来了,所以趁着今天,一定要好好热闹一番。大家一致要求他喝酒,他执拗不过,最后被灌得烂醉如泥。

周六早晨,他才回到家中。时候已经不早,父亲和男工早已下地干活去了。他一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临近傍晚。他起身穿衣时,发现外套好几处都有裂口。“难道我昨晚和人打架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努力去回忆昨晚的情形,只记起自己十一点和同伴们一起离开了公共客栈,可之后和他们一起去了哪儿,完全没有印象。他回忆昨晚的经过,仿佛在茫茫黑夜中探视一般,毫无线索。他不知道自己只是跟他们一起在大街上闲荡呢,还是去了谁的家里,也记不清是自己还是别人套的马车。至于自己又是怎样回的家,他也完全想不起来。

他走到卧室,发现卧室已被打扫一新,布置成了新房的模样。一天工作结束了,一家人喝着咖啡。没有人提起他醉酒的事,似乎结婚前,无论他怎么逍遥快活都是合情合理的。

古德穆德和其他人一样,坐在桌前喝咖啡。他把咖啡来回地倒在杯子和碟子里,好让咖啡尽快凉下来。已经凉好咖啡的母亲早已拿起刚刚送来的报纸,一版接一版地大声读起来。他、父亲和其他人都在倾听。

有一则新闻报道称,昨晚在大广场,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农民与几个工人打架斗殴。警察赶到时,肇事者已经逃逸。有个人木木地倒在地上,后来被送往警察局。经鉴定,此人身体表面没有发现伤口,后经警方抢救无效后身亡。他们后来在死者头颅上发现一把不太常见的折刀,刀刃嵌进脑壳,大脑已被劈开,刀身断在脑壳内。凶手带着刀柄逃跑了。报道称警方对此次斗殴事件的参与人了如指掌,凶手很快就会被缉拿归案。

听到这则新闻,古德穆德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从自己口袋摸出自己的折刀来仔细把赏。这一下可把他怔住了,慌忙收起折刀,丢进口袋,仿佛它着了火一般。面前咖啡,他丝毫未动,只是一脸迷茫地静静坐了很久,眉头紧蹙,显然是在拼命回忆着什么。

他最后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从容地朝门口走去。“一整天都没出去了,我出去透透气。”他边说边迈步出了房门。

这时,埃尔兰德·埃尔兰德森也站起来。烟斗没烟了,他要去偏房取点烟叶。就在他站在房里填烟叶的时候,看见儿子沿着房前的小路走过去。和正房一样,偏房的窗户都没有正对着庭院,而是对着一小块园地,里面长了几棵高高的苹果树。园地前面有片面积很小的沼泽地,冬天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汪洋,到了夏天,这里又干涸见底。很少有人会走到这边来。埃尔兰德·埃尔兰德森很好奇,儿子去那儿做什么,便一路盯着他。只见儿子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什么东西,扔进了沼泽地,然后就往回走。儿子穿过小园地,跨过一道篱笆,顺着小路往前,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现在轮到埃尔兰德自己行动了,他要去沼泽地探个究竟。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泥潭中央,弯腰捡起脚下触到的东西。原来是一把折刀,刀刃已经断了。他反复翻看,仔细检查着那把刀,竟然忘了自己还站在泥水里,等他检查完毕后,便把它放进口袋,可刚等他放进去,他又拿出来重新检查了一遍,然后才回屋里。

当天等到一家人都已睡下,古德穆德才回家。他径直就上了床,丝毫未动留在大厅的晚餐。

埃尔兰德·埃尔兰德森和妻子睡在偏房里,天不亮,埃尔兰德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下床拨开窗帘,看见古德穆德朝沼泽地走去。只见儿子扯下鞋袜,趟进泥水里,用脚来回地探摸,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儿子就这样摸索了大半天,才走出沼泽地,似乎已经打算离开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又下到沼泽地里,继续寻找着什么。父亲一直盯着儿子,观察了整整一个小时。后来他看到古德穆德又回屋睡觉了。

圣枝主日那天,古德穆德准备驾车前去教堂做礼拜。他拉起马正要出发,父亲走出来,从他身边经过时,发现马鞍和马车沾满了泥巴,便对他说:“你今天忘了刷马鞍。”

“我还有别的事。”他回答道,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说完就驾着马车走了,完全不去搭理马鞍和马车上的泥巴。

做完礼拜,他就陪着未婚妻去了阿瓦卡,在那里逗留了一整天。希尔多家里来了一些年轻女孩,为她举办了一场单身聚会。大家又唱又跳,一直欢腾到深夜。很多人喝得不省人事,可他却滴酒未沾。整个晚上,他都未与任何人说过半句,倒是狂舞乱跳了一阵,时不时迸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所有人都弄不懂,究竟是什么把他逗得乐不可言。

凌晨两点,他才回到家。安顿好马匹,他就去了屋后的那片沼泽地。他脱下鞋袜,卷起裤腿,涉进泥水中。春天的夜晚特别明亮,儿子不知道,父亲正站在偏房的窗帘后面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儿子像昨晚一样,弯腰在水里探寻着。父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见儿子每隔一会儿,就会爬上岸边,之后重又潜入泥淖中。有一会儿,他还去谷仓里取来水桶舀水,似乎要把水池的水舀干,可是后来发现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只好放弃,水桶也被他扔在一旁。他还试图用拉网来捕捞。只见他先把网杆子戳进去,然后将网面铺到整个池底,只可惜渔网拉起来的全是淤泥。他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亮人们都要出门的时候,他才回屋去。他累得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地走回去,一下子就扑倒在床上,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下。

时钟刚刚敲过八点,父亲就过来叫醒他。他躺在床上,衣服沾满泥巴。父亲对此不闻不问,只是简单地提醒他“该起床了”,然后就关门离开了。

过了片刻,他就走下楼来,身上穿着结婚礼服。虽然他脸色苍白,带着迷茫的眼神,但帅气丝毫未减,浑身上下闪耀着一道内在光芒。它照见的已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灵魂与意志。

大厅内笼罩着隆重而庄严的气氛。母亲虽然毋需出席婚礼,却一身盛装打扮,黑色礼服外套上了一件丝滑光丽的披肩。壁炉也经新采摘的桦叶装饰得喜气洋洋。餐桌上也已经准备好盛宴。

就餐前,母亲先诵读了一首赞美诗,接着又读了一段《圣经》经文,然后转向古德穆德,感谢儿子多年侍奉在侧,同时还送上了她诚挚的祝福。母亲言辞之切切,令儿子不禁潸然泪下,感动万分。父亲也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你要成家了,我们有些不习惯。”儿子再次感动得洒下热泪。所有的用人也都一一上前与他握手言谢。他热泪盈眶,不能自已,几次试图开口,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父亲将代表男方出席婚礼。他出门套好马车,便回来提醒儿子该出发了。古德穆德坐上马车后,发现车已被刷得焕然一新,一如他所期望的那样炫丽闪耀。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整个场地都已收拾得干净整洁。车道上换上了新石砾,堆积如山的朽木和垃圾也已清理一空。(从他记事起,就没见过有人来清理。)正门两边插上了白桦树枝,象征着荣耀之门。一大串蓝莓悬挂在风向标上,浅绿色的桦叶从蓝莓的缝隙间透出来。古德穆德感动得几乎又要大哭一场。临行前,他狠狠抓住父亲的手,似乎想要阻止这趟行程。

“有什么事——? ”父亲问道。

“啊,没有!”古德穆德否认道,“我们最好还是出发吧。”

临行前,他再次与大家一一告别。大沼泽乡的海尔格已经等候在树篱旁,这是从她家通往马路的通道口,长满了树叶。海尔格现身时,父亲勒住了马。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今天你结婚,我想祝你幸福。”海尔格说明了来意。

古德穆德从马车里探出大半身,与海尔格握手时,发现她瘦了一圈,眼圈红红的。她一定是因为想念纳伦达,弄得一整晚没睡,又哭了一夜。不过现在她努力让自己显出高兴的样子,对他露出甜甜的微笑。古德穆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到万不得已,父亲一般不会轻易开口。这时候,他替儿子回复道:“听到你的祝福,我看,古德穆德是最开心了。”

“是的,您说得没错!”古德穆德很激动,再次握起海尔格的双手,然后他们父子又上了路。

古德穆德从马车里向后张望海尔格。有时几棵树遮住了视线,他就会急匆匆地掀起车幔,恨不得跳出车外。

“你还想对海尔格说些什么吗?”父亲问他。

“没有,没有!”他矢口否认,并转回身来。

他突然把头靠在父亲肩上,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埃尔兰德·埃尔兰德森关切地问,一边陡然拉起马缰,马也站定了脚步。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我不值得你们这样。”

“可你从未做错过什么,对吧?”

“不,爸爸,我有。”

“我们不信。”

“我杀了人!”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听着更像是松了一口气。儿子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父亲。驾着马车重新上路后,父亲平心静气对儿子说道:“你主动告诉我,我感到很欣慰。”

“您已经知道了,爸爸?”

“上周六晚,我就猜出,可能出了什么事。后来我又在沼泽池找到了你的折刀。”

“原来是您捡到了!”

“是我捡到的,而且我发现有一面刀刃已经断了。”

“是的,爸爸,我也发觉刀刃没了,可就是记不起我会这么做。”

“可能是酒醉迷糊的时候做的。”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是通过当天的衣服,才猜出自己曾经跟人打斗过。我身上的折刀也不见了刀刃。”

“你隐瞒此事,我能理解。”父亲宽慰道。

“我觉得其他人和我一样,当时意识都很模糊。我根本什么都记不起来。可能只有这把刀能指证我,所以就把它扔了。”

“你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

“您懂的,爸爸,我连死者是谁都不认识,而且我敢肯定以前从没见过他。我一点儿也记不得是我杀了他,我明明没做过的事,就不该由我来承担。可是很快我又醒悟过来,我当时肯定失去了理智才会把折刀扔进沼泽。沼泽一到夏季就会干涸,到时候就会被人发现。我前天和昨天花了两个晚上想把它找回来。”

“你就没想过去自首吗?”

“不!昨天我还在想要怎样才能保守秘密,所以我尽情狂欢,好让人觉不出任何变化来。”

“你今天打算隐瞒这件事,直接去圣坛吗?你肩负的责任重大,你想过没有,一旦被查出,就会牵连到希尔多和她的家族?”

“我就是不想把他们牵扯进去才什么也没说。”

马车现在以全速前进,父亲似乎急于抵达终点。一路上,他都在和儿子交谈。这一辈子他都没像今天这样说过这么多话。

“是什么让你前后想法判若两人的?”父亲询问道。

“是海尔格,她的出现和祝福触动了我,还有母亲。今天早晨我很想告诉她,是我辜负了你们对我的关爱。可我心里的结始终没有解开,我还想再搏一搏。可是一见到海尔格,我的心结就解开了。因为我的缘故,她必须离开农场,我以为她会怨恨我。”

“我想,你现在也同意立刻把这件事告诉法官大人了?”父亲抓住机会。

“好,”古德穆德羞愧地说,声音很小,可随即又大声补充说道,“就是,必须的!”语气中带着笃定,“我不能让希尔多卷进我的厄运里,否则,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希尔多一家处在荣耀之巅,备受他人妒忌。”父亲表态说,“我要告诉你,儿子,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你下不了决心自首,我会替你代劳,向法官大人陈述你的立场。我决不会坐视不管,放任希尔多嫁给一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指控为杀人凶手的人。”

他扬起马鞭,马车跑得飞快。“对你来说,这件事应该是最棘手的事。”他接着说,“但是,我们也要试一试,想办法尽快渡过难关。我相信,法官大人也是这样想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一点无可置疑!”

古德穆德一言不发,越是临近阿瓦卡庄园,他就越痛苦。父亲继续给他鼓劲。

“我曾经也听说过这类事故。”父亲鼓励他说,“一个新郎捕猎时枪杀了一名伙伴。他本是无心之过,而且他给死者致命的那一枪也无人察觉。还有一两天他就要结婚了,但他去了新娘家,主动向新娘坦白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不想把你也卷进等待我的痛苦漩涡中。’新娘戴着面纱和皇冠,站起身,拉着他的手,领他进了会客室。客人们齐聚一堂,婚礼准备工作也已就绪。新娘当着众人的面,用新郎刚才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我早说过,你从不欺瞒我。’她又转向新郎说:‘我想立刻就嫁给你。你就是你,就算是你遭遇不幸,或是面临祸患,我都要和你一起分担。’”

父亲讲完,马车已经到达一条悠长的大道,大道直接通向阿瓦卡庄园。古德穆德对父亲忧郁地笑了笑,说道:“所以,我们还有希望。”

“谁知道呢?”父亲边说边挺起身子,望着儿子,为儿子今天的俊俏惊讶万分,心想:“难怪他会遭此意外。”

婚礼仪式定在教堂举行。新娘家里早已宾客如流。客人早就等候着随时加入到婚礼行进的队伍中。法官的许多亲戚都是远道而来,他们盛装打扮,坐在走廊里,准备随时向教堂行进。

一辆辆的双轮马车、四轮马车整齐地排列在院子里,马厩里的马儿也整装待发。教区的小提琴手独自一人坐在仓库的台阶上,调试着他的小提琴。宅院顶楼的窗口边,穿戴整齐的新娘正在翘首以盼,希望能在新郎还没来得及看见自己之前,偷窥到他。

埃尔兰德和古德穆德跨下马车,径直找到希尔多和她的父母亲,要求召开一个私密会议。很快他们就进了法官的书房。

“想必大家都看过报纸了,上周六晚在镇上的一次斗殴事件中有一人丧生。”古德穆德语速飞快,仿佛在背诵课文。

“哦,没错,我当然看过这条新闻。”法官回复。

“碰巧当晚我也在镇上。”古德穆德继续说。没人回应,此刻,房间里一片死寂。他感觉大家都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不敢接着往下说。幸亏有父亲帮忙。

“那天几个朋友约他出去,晚上可能酒喝得太多,等他回到家,一点也记不起自己做过了什么。不过,他的确和人打斗过,他的衣服都被撕破了。”

他发现,大家越听越害怕,可他自己反而愈来愈平静,内心突然激起一丝轻蔑。他又接过话头说道:“上周六的晚报一到,我就看到斗殴事件的报道。报纸上说死者的头颅被刀片刺进。我拿出自己的刀,发现刀刃不见了。”

“真是个不幸的消息。”法官冷言讥讽道,“要是昨天就告诉我们就更好了。”

古德穆德没出声,父亲再次出面补救:“对他来说,自首并不容易。对这个事情,缄口不言,诱惑很大。他一旦自首,就会声名扫地。”

“那我们得高高兴兴才对了。幸亏他现在愿意交代,没有欺瞒我们,否则我们都会卷入这场事故中。”法官讥讽道。

整个谈话期间,古德穆德一直注视着希尔多。她戴着面纱和皇冠。此刻,他看见希尔多无意识间,抬手取下了一颗固定皇冠的大别针,当她发现古德穆德在注视自己后,又将别针插了回去。

“虽然目前无法证明他就是凶手,”父亲分析道,“但如果你们想要在查明真相之前将婚礼推迟,我们表示理解。”

“眼下谈论延婚的事已经毫无意义了。”法官直白地说,“我认为,这个案子已经足够明了,他和希尔多结束了。”

对法官的宣判,古德穆德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绕到未婚妻身边,伸手想要拥抱她。她俨然坐定,装作没有看见。“不和我道个别吗,希尔多?”

她这才抬头看他,一双大眼睛里透出冷冷的目光。“你是用这只手握的刀吗?”她讽刺地问道。

古德穆德没有回答,却转向法官。“现在我确定,是我动的手,”他淡然地说,“再来谈婚论嫁也毫无意义了。”

会议到此结束,古德穆德和父亲走出法官的书房。

他们要经过很多房间和过道才能走出庄园。每到一处,他们都能看出那里是为婚礼而精心装饰过的。厨房门开着,可以瞧见里面忙作一团。空气中溢满了烤肉的香味。壁炉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连挂在墙上做装饰用的铜制平底锅如今也派上了用场。“难以想象,他们这般快活,竟是为了筹备我的婚礼!”古德穆德经过厨房时心想。

可以这么说,这一趟倒是让他瞥见了这座古老农宅厚实的家底。大厅内的长桌上,清一色的银质高脚杯,银质水杯绕桌而列。衣橱里,贵重箱包叠了一地,橱壁上各式服装依次挂开,多得不计其数。院子里,新车旧车一并停放。马厩里,好马良驹正待引领,连马车也罩上了华服艳装。放眼农场,屋舍林立、设施齐全:有牛棚、谷仓、羊圈、仓库、农舍、食品库等等。“它们本该属于我。”古德穆德坐在马车上,不无遗憾地想。

突然,一阵撕心的悔恨袭上心来。他恨不得跳下马车,立即进去告诉他们,自己所诉并非实情,只是和他们开个玩笑,吓吓他们而已。自己竟然去自首,真是愚蠢至极。自首又能有什么用呢?死人能变活人?不,自首除了毁掉自己,根本就于事无补。

临近婚期,他的兴致并不高。可现在,等到必须放弃之时,他又顿时觉得珍贵。这次放弃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希尔多,还失去了财富与荣耀。她盛气凌人也好,先入为主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仍不失贵族身份,而通过她,自己本来可以收获权势和尊荣。

让他放不下的不只有希尔多和她的财产,还有一些微妙的东西。此时此刻,他应该骑着高头大马,带领浩大的队伍,去教堂举行结婚典礼,成为众人称羡妒忌的对象。今天,他应该坐在婚宴的首席,开怀畅饮,欢歌起舞,尽情享受。可是,良辰吉日却在今天从他身边溜走了。

埃尔兰德时不时地去看儿子。早晨还是俊俏的美男子,此时却无精打采地瘫坐在那儿,目光呆滞。父亲想知道儿子是否后悔自首,本想询问,可转念一想,决定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我们现在去哪儿?”古德穆德问父亲,“是不是即刻就去警长那儿?”

“你最好先回家,好好睡一觉。”父亲平静地说,“看你这些天都没睡个好觉。”

“母亲看见我们会被吓坏的。”

“放心吧,”父亲安慰儿子说,“她都知道了。当然,你去自首,她会很欣慰的。”

“我想母亲和家里其他人会很高兴送我去监狱的。”古德穆德心烦意乱地说。

“这件事的确是你失了分寸。”父亲继续说,“我们也爱莫能助,但看到你能战胜自己,我们感到很欣慰。”

古德穆德可以想象到自己回家后家人的反应:所有人都会过来安慰自己,可是他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因为是他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在他调整好状态之前,他需要找个借口回避家里人。马车路过通往大沼泽乡的路口时,他便央求道:“父亲,能在这儿停下吗?我想去见见海尔格,和她说说话。”

父亲二话没说,勒住了马。“早点回家休息。”他嘱咐道。

古德穆德走进丛林,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其实,他没想过要去见海尔格,只想一个人静一静。独处的时候,他不必克制自己。他感觉一切都跟自己过不去,一团莫名的怒火在心中燃烧。他要么狠狠地踢开挡在路上的石块,要么因为树叶垂到脸上而恼怒地折断树枝。

他沿着通往沼泽乡的小路一直走,途中经过海尔格家的小农场也没有停下。他爬上了农场之上的山峰,后来就迷了路。要爬到山顶,必须翻过绵延的山脊。山脊上尖石凸起,参差不齐。要翻越这些尖利凸起的石头,并非易事,甚至可以说是凶险重重,只要走错一步,就可能断胳膊断腿。他心里很清楚,却执意要往上爬,好像步入危险是件好玩的事。“倘若我不慎摔下去负了伤,也没人发现。”他心想,“那又怎样?在这儿是死,终身监禁不也是个死吗?”

可惜,他没有摔下山崖。过了几个时辰,他已经登上了云山之巅。曾经一场森林大火蔓延至此,山顶至今仍然寸草不生。这里可是个绝佳的观景点,方圆七里之内的景致,都能一览无余。那幽静的峡谷,碧绿的湖泊,黝黑的林带,灯火灿烂的城镇,祥和的教堂与庄园,袖珍的林地以及大片的村庄,全部尽收眼底。远处的城市笼罩在雾霭中,一对塔尖若隐若现。星罗棋布的公路蜿蜒盘绕着峡谷。一辆火车飞驰在森林边际。整个世界都展现在他的眼前了。

他仰面倒在地上,目光始终集中在这广阔的世界上。看着眼前宏伟壮观的景象,他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心中的悲伤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小时候读到的故事,撒旦引诱耶稣来到高山之巅,向他展示世间荣华,现在又浮现在脑际。他想,撒旦和耶稣登临的就是这云山之巅吧,不由得记诵起撒旦的蛊惑之言来:“你若俯伏朝拜于我,我就赐给你荣华富贵。”

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这些天不就是受到了类似的蛊惑吗?(尽管撒旦当然不会引诱他来到高山之巅,向他展示世间荣华和权势)“只要你对你行之恶缄默不语,”撒旦诱惑他说,“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我回绝了他。”想到这,一丝满足感油然而生。他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意义。假如他没有坦白,自己岂不是要永世受制于撒旦的摆布?倘若他胆小怕事,最后只会沦为金钱权势的奴隶,终日提心吊胆,总担心会东窗事发,自己从此就会失去自由之身。

此时的古德穆德内心一片安宁,他为自己没有再次失足而深感欣慰。回想过去的日子,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一般,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出路。这一刻是多么美妙!他不禁纳闷起来,自己是怎么误入歧途的?又是怎么迷途知返的?“是家人对我的好,”他心想,“最重要的是海尔格,是她的真心祝福挽救了我。”

他躺在山顶已经多时了,现在觉得自己应该回家去,告诉父母亲自己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当他起身正要出发,却发现海尔格就坐在山脚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她坐的地方,看不见全景,只能稍稍瞥见峡谷的一角,但方向却是朝着纳伦达的,而且从那里她也能看见沼泽乡。古德穆德一见到她,这些天所有的沉重和焦虑就都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愉快。一阵喜悦顿时涌遍全身。他立即站定,为自己内心瞬间的变化而惊讶:“我怎么了?这算什么?”血流冲上身,快乐狠狠地抓住了他,抓得他有些生疼。最后他大惊小怪地自言自语道:“啊,我爱上她了!天哪,我竟然一直没发觉!”

一股激流从他心底湍急而下。从他们相识起,他就另有所爱,虽然见到她就会开心,却也无能为力。可是现在他已重获自由之身,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爱她了。

“海尔格!”他呼喊着冲下山坡。海尔格吓得尖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别害怕!是我。”

“可是你不是在教堂成亲吗?”

“没有,真的!今天的婚是结不成了。她不想要我——她——希尔多。”

海尔格吓得站起身,把手放在胸口,闭上了眼睛。她决不相信面前的就是古德穆德。一定是自己中了森林里的魔法,看走了眼,听错了音。可是,就算是自己一时的幻象,见到他也真好!她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希望幻象能多保持一会儿。

此时的古德穆德内心燃烧着熊熊爱焰,狂热晕眩得不能自已。刚一来到海尔格身边,他就抱起她亲吻起来。海尔格完全被怔呆了,任由他亲吻自己。一个现在本该站在教堂与新娘并肩的人竟然跑到这幽深的森林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是他的幽灵在亲吻着她。

海尔格回过神来,便一把推开了亲吻自己的古德穆德。一堆的问题劈头盖脸地冒出来。真的是他吗?他在这里做什么?他遇到什么不幸了吗?婚礼为什么要延迟?希尔多病了吗?还是教堂的神父中风了?

古德穆德一心只想向海尔格表白,想把其他一切都抛在脑后。可她不答应,硬是逼着他说出事情的前后经过,古德穆德只好把整个事情都说给她听。海尔格静静地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直到断刃被提起,海尔格才打断他。她一下子跳起来,追问折刀是不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当时她还没有离开纳伦达农场。

“是的,就是那把折刀。”古德穆德承认说。

“断了几片刀刃?”她问。

“就一片。”他回答说。

海尔格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只见她眉头紧蹙,拼命要回忆起什么。对了!没错,她清楚地记得,在她离开纳伦达的前一天,自己曾经借用过古德穆德的折刀来削木头。结果折刀被自己弄坏了,自己也从未告诉过他。后来他一再躲避自己,不想和自己说话,也没有机会告诉他。所以那把刀就一直放在他口袋,他也没有发觉折刀断了刃。

想到这,海尔格抬起头来,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他。可是古德穆德没有停下,继续讲起今天早晨去婚礼现场的经历来。海尔格不忍打断他。

听到他和希尔多分别时的情景,她一边为新娘遭受如此巨大的变故而感到同情与惋惜,一边又责备起古德穆德来。“是你自己的错,你和你父亲却拿这天大的消息去吓唬她。如果她能自己做得了主,她一定不会答应延婚的。我相信,此时此刻,她一定很后悔。”

“她要后悔,就让她后悔去吧,反正我是看清了她的自私自利的真面目,现在终于摆脱了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海尔格双唇紧闭,仿佛天大的秘密要从唇间逃跑似的。现在,她思绪纷繁,不仅要考虑如何还古德穆德一个清白,又想到,这件事还离间了他和心爱之人的距离,在彼此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也许,她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讲出来,尽可能地去协调两人的关系。

她久久地沉思着,直到听到古德穆德的表白,她才回过神来。

可是在她看来,爱上自己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幸。因为他不仅会因此错过一段美好的姻缘,还会因为向一个她这样的女孩求爱而折辱他自己。“不,不要对我说这些。”她陡然站起来说道。

“为什么不能对你说这些?”古德穆德一脸惨白地问,“也许,跟你才是好姻缘呢——你怕我?”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她想给他分析这样做只会自毁前程,可他不听。“我听说古代的女人会在自己男人陷入麻烦时,与之并肩而行,可惜现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了。”

海尔格全身掠过一丝凉意。她当然可以上前搂住他的脖子,但她依然镇定地伫立在原地。今天轮到她理智一回了。

“没错,在我入狱的当天,的确没有资格要求你嫁给我。可是,只要你答应等我,我就有勇气克服一切磨难。现在人人都当我是犯人,是酒鬼,是杀人凶手。要是有人还能深情地想到我,爱着我,该多好!这比什么都更能让我支撑下去。”

“古德穆德,你肯定也知道的,你的好我一直都记挂在心里。”

海尔格竟然如此镇定!古德穆德切切地恳求,她快要招架不住了,可又不知该如何脱身。古德穆德没有看出这一点,而是担心海尔格会不会误解自己。他能理解海尔格,可海尔格未必能理解自己。于是,他挨近海尔格,注视着她,好像要看透她似的。“你坐在这里不就是要眺望纳伦达吗?”

“是的。”

“你不是日夜都守候在这里吗?”

“是的,但我没有守候任何人。”

“你不挂念我吗?”

“不,但我不想嫁给你。”

“那你在挂念谁?”

海尔格没出声。

“是皮尔·马田森?”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爱他。”这样的谈话让她很不自在。

古德穆德立在原地,神情焦虑而紧张。他注视着海尔格,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再见!从今往后,你我各走各的道。”说完便纵身一跳,落在某处,然后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海尔格冲到山的另一边时,早已不见了古德穆德的身影。她又一刻不停地跑过沼泽,急匆匆地翻过长满草木的小山,上了马路,一直跑到马路边的第一家农舍,借了马儿和车儿,继续朝阿瓦卡庄园的方向赶去。人命关天,而且她发誓要报恩的。众人已经从教堂解散,各自回到了家中,议论着婚礼延期的事情。海尔格似乎要去新娘家办理重要的差事,大家都很激动,也都热心帮忙。

阿瓦卡庄园里,希尔多·埃里克斯多特坐在楼上的一间小屋里。她的新娘装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完成的。母亲和几个女友陪在她身边。她没有哭,反倒超乎寻常地安静,只是脸色惨白,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女友们都在数落古德穆德,为她鸣不平,并安慰她说,摆脱他是件好事。有人说,他不提前坦白却一直拖到婚礼当天,就是完全没把岳父岳母放在心上。其他人议论说,大好的幸福就在眼前,他竟然不知道好好珍惜。还有几个人为希尔多感到庆幸,幸亏没有嫁给一个酒鬼,连自己在醉酒时做了什么都不清楚。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希尔多有些不耐烦了,便起身走了出去。刚一出门,一个挚友(是个年轻友善的姑娘)就走过去对她悄悄地耳语了一番:“楼下有人找你。”

“是古德穆德吗?”希尔多问,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不是,不过也许是替他来传信的。她不肯透露来意,说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希尔多坐在家里,足足想了一整天,觉得一定得有个人来结束她这场噩梦。她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不幸怎么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她期待会有什么事发生,好让自己重新戴上花冠,继续举行婚礼。现在听说古德穆德派了人来送信,心里特别欢喜,便立即去了厨房面见这位送信的人。

当她看见海尔格时,心里充满疑惑:古德穆德为什么会派她来给自己送信。可她转念一想,也许在假日找不到其他人,便一边友好地招呼海尔格来到院子对面的牛奶房,一边抱歉地解释说:“家里都是客人,我知道的能和你单独说上话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

她俩刚进屋,海尔格就走到希尔多面前,一脸严肃地盯着她的脸。“在我开口之前,我必须确定你爱古德穆德。”

希尔多退缩了。被迫和海尔格说话,哪怕只有一句,都让她痛苦万分,更何况她也没有跟她坦诚相待的愿望。可现在事发突然,别无他法,她只好回应:“我嫁给他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不成?”

“我是说,你现在仍然爱他吗?”

希尔多冷漠得如石头一般,但也逃不过另一个女人锐利的眼睛。她撒不了谎。“或许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深爱着他。”她的回答微弱无力,好像说出这些话来伤了她的元气。

“那就马上跟我来!”海尔格急切地说,“马路上有辆四轮马车,你先去披件大衣之类的遮一遮,然后跟我一起去纳伦达。”

“去那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希尔多问。

“你必须过去告诉他们,无论古德穆德做了什么,你也想和他结婚。即使他呆在监狱期间,你也愿意耐心等着他回来。”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样你们就能和好如初了。”

“不可能。我是不会嫁给一个囚犯的!”

海尔格身体不由得向后一颤,好像撞上了墙面,不过立刻又恢复了当初的气势。像希尔多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家会这样想,她完全能够理解。“倘若我不能确定古德穆德没有杀人,也不会过来请你到纳伦达去。”她确定无疑地说。

现在轮到希尔多上前一两步了。“你确定吗,或者那只是你的猜测?”

“我们最好马上上车,到路上再说给你听。”

“不行,你必须把话解释清楚,我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海尔格激动得心跳加速,头脑发热,连站都站不稳,可是她必须把自己如何碰巧知道古德穆德不是凶手的情况告诉希尔多。

“你没有把这些立刻告诉古德穆德吗?”

“是的,我告诉你了。现在除了你和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这样你们就能和好如初了。他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没有杀人,但我希望你主动去找他,与他言归于好。”

“我该告诉他,他没有杀人吗?”

“你应该积极主动,也绝不要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否则,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今天早晨对他说过的话。”

希尔多安静地倾听着。她此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努力想要把事情理清楚。“你难道不知道,就是我要你离开纳伦达的吗?”

“当然知道,纳伦达农场的人没有要我离开。”

“我想不通,你今天会想要来帮我。”

“别多说了,希尔多,一切都会过去的!”

希尔多目不转睛地看着海尔格,企图理清她这样做的原由。“也许是古德穆德爱上了你?”她脱口而出。

而此时,海尔格的耐心也达到了极限。“于他,我能算什么!”她厉声喝道,“希尔多,你心里清楚,我只不过是个穷乡僻壤的丫头,甚至还远远不止这些!”

于是两个年轻的女子便悄悄地溜出了庄园,坐进了马车。海尔格握紧缰绳,驾着马车全速前行。两人都没有说话。希尔多凝视着海尔格,惊叹于她超凡胆识和勇气,是无人能与之相比。

临近埃尔兰德森家的农场,海尔格把马缰交给希尔多。“现在得由你单独过去和古德穆德聊一聊,我稍后再来澄清那把刀的事。千万不要向他提起是我带你过来的。”

纳伦达农场上,古德穆德坐在母亲身边,陪她说着话。父亲则坐在客厅的另一边,一言不发地抽着烟,表情舒展,俨然一副万事自有定论,毋需他来插手的架势。

“我在想,母亲,如果换作海尔格嫁进门,您会怎么看?”古德穆德试探地问。

英格伯格女士抬起头,语气坚定地说:“只要她像妻子爱丈夫一般地爱你,是谁嫁过来,我都热烈欢迎。”

他们正说着,只见希尔多驾车进了院内。下了马车,她就径直往农舍这边赶来。她已没了往日进来时的气势:没有矫健地迈步进屋,而是在门前徘徊犹疑,仿佛某个可怜的乞丐。

不过,她最终还是走了进去,与英格伯格女士和埃尔兰德先生一一握手问好,然后转向古德穆德说:“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古德穆德站起身,和她一起去了偏房。他端给希尔多一把椅子,但她并没有坐下。因为尴尬,她的脸涨得通红,嘴皮间缓慢而笨拙地蹦出一番话来。“是我——我今天早晨对你说的话——是,是太难听了。”

“那也是事发突然。”古德穆德善意地说。

她的脸涨得更红了,羞愧难当。“我太草率。我们可以——应该可以——”

“现在的情形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希尔多。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谢谢你能来。”

她把头埋在手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抬起头来。

“不!”她激动地说,“我不能这么做。请不要以为我有多好,其实是另外一个人过来找我的。她告诉我说你没有杀人,还建议我立刻赶来,和你言归于好的。我已经知道你是清白的,可我没打算告诉你。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显得那么高尚了。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想到这些,但我没有。我一整天都在挂念你,希望我们还能和好如初。不管结果如何,我想告诉你,知道你没杀人,我很高兴。”

“那个人是谁?”古德穆德追问。

“我不会告诉你的。”

“没想到还有人知道真相。父亲刚从警长那儿回来。警长发电报到市里,得到回信说凶手已经抓到了。”

听到古德穆德若无其事的叙述,希尔多感觉自己双腿在颤抖,连忙坐下。她害怕了,古德穆德竟能如此处变不惊,如此怡然自得。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他的影响力。“也许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今天早晨所做的,我能理解。”

“我当然会原谅你。”他回应道,仍旧一副若无其事的语调,“这件事以后永远别提了。”

她浑身颤栗,垂下双眼,满心期待地坐在那儿。“希尔多,这未必就是坏事,”古德穆德上前抓住她的手说,“我是说我们分开这件事,因为今天我也弄清楚了自己喜欢的是别人。我其实喜欢她很久了,直到今天我才发觉。”

“古德穆德,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希尔多生硬地追问。

“这不重要,我不会娶她,因为她不喜欢我,但我也不会和别人结婚。”

希尔多扬起头,一时难以看出她内心的活动。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一个富家农民之女,不失资历和资产,于他竟是一文不值。她要为自己争口气,在离开前,要让他瞧瞧,自己除了具备一切外部优势外,她还是个心地坦荡、敢作敢当的人。“古德穆德,请你告诉我,你爱上的人是大沼泽乡的海尔格吗?”

古德穆德默认了。

“就是她去找的我,是她叫我过来和你讲和的。她事先知道你没有杀人,但没有告诉你,却先告诉了我。”

古德穆德平静地看着她。“这说明她也爱我,是吗?”

“这一点可以确定,我可以证明。这世上像她一样爱你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古德穆德急忙跨门而出,又折回来,猛然停在希尔多面前。“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论宽宏大量,我可不想输给她!”

“啊,希尔多,希尔多!”他激动得连连叫唤起她的名字,一边握住她的双肩摇晃。“你不知道,啊,此时此刻,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不知道你让我多快乐!”

这会儿,海尔格正坐在马路边静静等候着。她双手托着脸颊,描绘着希尔多和古德穆德在一起的图景,想象着他们俩现在应该特别幸福。

就在她浮想联翩时,从纳伦达走出一个用人,看到她后,就停下了脚步。“我猜您对古德穆德的事应该有所耳闻吧?”

她没有否认。

“那都是假的,谢天谢地。真正的凶手已经被缉拿归案了。”

“我就知道不是真的。”海尔格高兴地说。

那人离开后,海尔格又像刚才一样,独自坐在马路边。也就是说他们早就知道了!那她再去告诉他们,就是多此一举了。

一股莫名地被人排斥的感觉涌上心头!今天上午她还是那么迫切地全然不顾自己地一心想要帮助古德穆德和希尔多结成夫妻,可是现在脑海中闪现的却是自己寂寞孤独的一幕。不能和喜欢的人相知相守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现在古德穆德一定不再需要她,自己的孩子也被母亲据为己有,她连看一眼都不允许。

她想想自己最好起身回家去,可是山路漫长而艰难,自己能不能爬得上去,她也不清楚。

这时,从纳伦达方向驶过来一辆马车。希尔多和古德穆德坐在里面。也许他们正要赶往阿瓦卡庄园,通知家人他们已经和好如初,婚礼明天照常举行的消息。

他们发现了路边的海尔格,便勒住了马儿。只见古德穆德把缰绳交给了希尔多,自己跳下马车来。希尔多向海尔格点点头,赶着马车离开了。

古德穆德却留在原地,与海尔格相对而立。“海尔格,你坐在这儿,太好了。我还以为在沼泽乡才能找到你呢。”

古德穆德一下子冒出这句话来,有些唐突,甚至有些鲁莽,与此同时,他还紧紧抓住了海尔格的手。她也读出了古德穆德眼里的深情,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会找到自己。现在她再也无法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