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毕巧林记事簿 二、梅丽郡主
5月11日
昨天我来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在城的边缘,在它的制高点玛舒克山的脚下租了一套房子;雷雨天里,云朵低垂,可直落我的房顶。今晨五点,我打开窗子,植于庭院简朴小园中的鲜花,使我的整个房间芬芳宜人。欧种甜樱的花枝隔窗朝我观望,一阵风吹来,便把枝头白色的花瓣撒向我的书桌。我的住处,朝三面望去,景色都十分秀丽。西望,别什图山五峰耸立,蔚蓝如染,宛若“渐息狂飙残留下乌云一片”;举目朝北,玛舒克山高高隆起,活像一顶毛茸茸的波斯帽,因而遮挡了这方面整整一隅的苍穹;放眼东望,更加令人开怀:朝下看,面前一座洁静、崭新的小城五光十色,医用矿泉的水流熙熙攘攘,操着不同语言的民众人声鼎沸,而那里,更远的地方,群山环抱,恰似一座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半圆形露天剧场,山头愈益蔚蓝,愈益云雾缭绕,而视野尽处,则是座座顶戴白雪的峰峦,连成一条伸延开来的银链,起自卡兹别克山,终至双峰偎依的厄尔布鲁斯山……生活在这里,着实令人心旷神怡!一种愉悦的情感,充盈于我周身的血管之中。空气洁净而清新,宛若童吻一般;阳光明媚灿烂,天空一碧如洗:其美看来无以复加。此情此景之中,欲望、希冀、惋惜,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过话暂到此处。我要到伊丽莎白矿泉去了,听说那里早晨聚集着整个的矿泉社交界。
……
从山上朝市中心走时,我在林荫路上碰到几起情绪低沉的人们,正步履迟缓地往山上爬。大多是草原上的地主之家;这一点只要一看他们的装束就知道了,男人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老式长外衣,妻子女儿的服装却很华美。看得出,矿泉社交界的每一个青年男子,都在她们的反复掂量之中,因为她们怀着充满柔情的好奇望了我一眼:彼得堡式的长礼服曾使她们误入迷津,然而,很快认出了军人的带穗的肩章后,便愤然作色地转过脸去。
地方当局的妻子们,也就是说,浴场的老板娘们,待人更加殷勤;她们戴着长柄眼镜,她们很少注重制服,她们习惯于在高加索接待记有号码的纽扣下面那颗火热的心,和白色制帽下富有教养的头脑。这些太太十分迷人,而且魅力经久不衰!每年她们的追慕者都要更换,她们永不倦怠的盛情的法宝,也许,就在这里。顺着羊肠小道儿朝伊丽莎白上行,我追过了一群男人,文职人员和军人,后来我听说,这是期待着流水萦回、时来运转的人们中的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喝水,但不喝矿泉水;他们很少纵情,与女人们周旋调情也只是逢场作戏;他们打牌,抱怨苦闷。这是一帮公子哥儿们。他们把自己外面织有套的杯子伸进含硫矿泉井池时,摆出一副大学者的派头;文职人员系着浅蓝色的领带,军人们则从自己的领口露出百褶领边。他们不时吐露对外省房舍所怀有的深深的鄙视,而对他们不得入内的京城上流社会客厅却又长吁短叹。
你瞧,终于到了矿泉井池……在它近旁的一块小广场上,盖有一座小房子,浴池设在它红色的房顶下面,再远一点,是一条雨天里人们散步的长廊。几个挂彩的军官,提起拐杖坐在长凳上,脸色苍白,愁云满面。几个太太大步流星,在平台上前后走动,等待着矿泉发挥疗效。她们之中,有两三个人长着一副好看的脸蛋儿。在玛舒克山坡上的葡萄藤长廊的掩映下,时而闪现出喜欢两人独处者的花色坤帽,因为在这样的坤帽旁,我发现,或是总有一顶军帽,或是总有一顶圆形衬帽。在另一面陡峭的山坡上,建有一座被称为风鸣竖琴的亭子,自然景色的爱好者们在山坡上架着天文望远镜,并把它对准厄尔布鲁斯山;他们中间有两位家庭教师和他们的学生,来这里医治自己的瘰疬腺病。
我气喘吁吁,在山脚将尽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靠在一座小房子的墙角上,开始用心观赏四周如画的风景,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毕巧林!到这里很久了?”
我转过身来,是葛鲁希尼茨基!我们拥抱在一起。我是在前线部队时认识他的。他被子弹打伤了脚,比我早一个礼拜来到矿泉。
葛鲁希尼茨基是个贵族士官生。服役仅一年,但追求衣着奢华,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士兵军大衣。他胸戴一枚士兵乔治十字徽章。他体魄健壮,肤色黝黑,长有一头黑发;尽管他才刚满二十一岁,但看上去已有二十五岁。说话的时候,他常把脑袋往后一仰,而且不时用左手卷一下胡髭,因为右手拄着拐杖。他话讲得很快,且出口成章。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无论遇到什么场合,都能找到现成的冠冕堂皇的话来,他们不为纯朴的美动容,他们要道貌岸然地装出非同寻常的情感,崇高的爱慕和空前绝后的痛苦。他们以产生反响为乐;那些外省风流女子,对他们喜欢得发疯。上了岁数以后,他们或成了性情温和的地主,或者成了酒徒,有时则两者兼而有之。在他们的气质中,常有许多好的品性,但一点也不风雅。葛鲁希尼茨基的偏爱是宣讲:他劈头盖脸朝您滔滔不绝地讲上一通,交谈很快也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交谈了;同他争论我任何时候都做不到。他不回答您的反驳,他不听您说些什么。只要您的话一停,他马上就开始长篇大论,似乎与您说的话有着某种关联,但实际上却只是他自己言论的继续。
他相当尖刻。他的嘲讽常是幽默有趣的,但任何时候都无确切目标和恶毒用心:他对谁都不恶语伤人;他不了解人们和他们的脆弱心灵,因为他一生都独来独往。他的目标,是要成为通常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的英雄。他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人们相信,他生来就不是为了给人带来安宁,而是注定要使人蒙受神秘的痛苦的,最后连他自己差不多都信以为真了。正因为如此,他穿起自己厚厚的军士大衣才那么神气十足。我了解他,所以他不喜欢我,尽管表面看来我们之间有着最为要好的交情。葛鲁希尼茨基以出类拔萃的勇士而英名远扬;我在实战中看见过他:他手舞军刀,口中呐喊,眯着双眼冲向阵前。从某一点上看,这不是俄罗斯式的英勇!……
我同样也不喜欢他。我感到总有一天我们会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而且我们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劫数难逃。
他来到高加索,同样是他浪漫主义的想入非非的结果。我相信,在离开老家的前夜,他曾经面色阴郁地对一个好看的女邻居说过,他这次并不是如同寻常地、简简单单地去服役,而是去寻找某种意义上的死,因为……说到这里,他大概会以手掩面,继续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您(或是你)不该知道这些!您纯真的心灵会为之震颤的!再说,何苦呢?我算您的什么人呢?您理解我的心情吗?……”如此等等。
他亲口对我说过,激起他到K团的原因,在他与苍天之间永远都是一个谜。
不过当甩掉那身悲剧性的僧袍时,葛鲁希尼茨基是足够迷人和有趣的。
我倒很想看看他是如何接触女人的;在那种场合,我想,他会使出浑身解数的。
我们是故友重逢。我开始向他细问矿泉这里的生活方式和这里的头面人物。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乏味,”他叹气道,“早晨喝矿泉水的人们少气无力,像天下所有的病号一样,但每晚喝酒的人们,则又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样,喝得让人讨厌。与女性虽有交往,不过从她们身上只能寻得少许开心:她们打惠斯特牌,衣着很糟,说的法语让人害怕。今年从莫斯科仅仅来了一位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和她的千金,可是我和她们还不相识。我的军士大衣,仿佛是一个受到万人白眼的烙印,它所引起的同情,就像施舍一样,让人心负重压。”
这时有两位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要到矿泉井池去:一个上了岁数,另一个年纪轻轻,体态匀称。坤帽遮掩,所以她们的脸我没看清,然而她们的穿戴却是严格依照上流社会的韵味的,丝毫未失分寸。第二位太太穿了一身gris de perles高领长袖连衣裙,一条轻薄的丝绸三角巾紧围着她纤细柔韧的脖颈。一双couleur puce的皮鞋齐踝紧束其娇弱的丽足,使她显得那么迷人,就连未领略过美的奥妙的人,也会仅因吃惊而赞叹。她轻盈却又典雅的步态,含有一种闺秀独有的、不拘世俗却又为世人理解的韵致。当她走到我们面前时,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有时一些女人的便笺才有的那种芳香。
“这不,这就是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葛鲁希尼茨基说,“还有她的女儿梅丽,像她用英国人的叫法对女儿称呼的那样。她们来这里才只三天。”
“可你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呀?”
“是的,偶然听见的,”他回答说,脸色随即涨得通红,“我承认,我不愿结识她们。这些傲气十足的贵族,看见我们这些当兵的,简直像看到了野人一样。至于在记有号码的军帽下有无头脑和厚厚的军大衣里是否有一颗心,她们哪里把这放在心上呢?”
“好倒霉的军大衣呀!”我面带讪笑地回答,“那么朝她们走去,并如此殷勤地递上一个杯子的那位先生是谁呢?”
“噢!这是莫斯科的花花公子拉耶维奇!这是一个赌徒,这一点从镶在他浅蓝坎肩上那条粗粗的金链马上就可看出。你瞧,多粗的一根手杖呀,简直像鲁滨逊的手杖一样!而且大胡子也恰到好处,发式也à la moujik。”
“你好像对三教九流的人都怀着恶意。”
“原因一言难尽……”
“噢!是吗?”
这时太太们离开矿泉井池,赶上了我们。葛鲁希尼茨基拿拐杖做了个戏剧性的姿势,并用法语大声回答我的问题:
“Mon cher, je hais les hommes pour ne pas les mépriser, car autrement la vie serait u e farce trop dégo?tante.”
漂亮的郡主转过身来,并赏给演说家久久的、好奇的目光。这种目光表达的意思颇费揣测,不过不是我从内心深处盼望他得到的那种嘲讽。
“梅丽这位公爵府上的郡主真是天香国色,”我对他说,“她长有一双睫毛如绒的眼睛,确如丝绒一般。讲到她的眼睛时,我劝你采用这样的字眼儿来表达:上下睫毛是那样长,连太阳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都没有反光。我喜爱这双没有反光的眼睛:它们那样温存,它们好像在轻轻抚弄你似的……不过,看来她的容貌应该说无处不美……怎么样?她牙齿白吗?这至关重要!可惜她未对你辞藻华丽的句子报以微笑。”
“你谈一位好看的女人,像谈论一匹英国马一样。”葛鲁希尼茨基愤然说道。
“Mon cher,”我极力模仿他的腔调回答说,“je méprise les femmes pour ne pas les aimer car autrement la vie serait un meélodrame trop ridicule.”
我转身拂袖而去。我顺着葡萄藤蔓的林荫道,沿着一处处石灰石山岩和悬附在上面的小灌木丛,漫步约半个钟头。天气热了起来,我便匆匆打道回府。路过硫黄泉源时,我在盖有房顶的长廊旁停住了脚步,想在它的阴凉下喘一口气,这却使我成了一个十分逗人的场面的见证人。出场人物当时处于如下的状态:公爵夫人与莫斯科的花花公子坐在长廊的一条长凳上,看来当时两人正埋头于严肃认真的交谈;郡主,想必已把最后一杯水喝完了,若有所思地在井池边走来走去;葛鲁希尼茨基就站在井池边;小广场上别无他人。
我朝近处走了走,藏在长廊的角落里。这时葛鲁希尼茨基把自己的杯子掉在了沙地上,就用劲弯腰捡它,因为那条病腿不听使唤。倒霉蛋!尽管撑着拐杖费尽了心机,却全都无济于事。他那张生动的面孔表现出来的实际上就是他的痛苦。
这一切郡主看得比我更清楚。
她身子比小鸟还要轻盈,一步跳到了跟前,弯腰捡起杯子递了过去,其姿势蕴含着不可言状的妩媚;随后羞得满面绯红,回身朝长廊里看了一眼,确信妈妈什么也没有看见之后,似乎心情立刻平静了下来。当葛鲁希尼茨基开口要向她道谢时,她早已走得很远了。一分钟后,她与妈妈和花花公子都走出了长廊,但从葛鲁希尼茨基面前走过时,她的神态却是那么循规蹈矩与庄重矜持,甚至没有转脸看他,甚至没有发现他那火辣辣的目光;而当她走下山去,尚未消失在林荫道的椴树背后时,他可是以这种眼神目送了她很长时间……但是,这不,她那顶坤帽这时在大街的对过闪了一下;她跑进了一幢房子的大门内,这是皮亚季戈尔斯克全城最好的房子之一。公爵夫人走在她的身后,并在大门口与拉耶维奇点头作别。
直到那时,可怜的、心里火烧火燎的士官生才发现我在那里。
“你看见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她简直就是安琪儿!”
“从何说起呢?”我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问道。
“难道你没看见吗?”
“是,看见了,她把茶杯递给了你。假如那里站的是个把大门的,他同样也会那样做的,甚至手脚更快,盼着弄杯酒喝。不过,很明显,她可怜你,因为当您让枪打断的那条腿吃劲儿时,你的神色是那么吓人……”
“那么当她美好的心灵洋溢于面部表情时,你看着她就丝毫也不动心?……”
“不动心。”
我在撒谎,不过我是在有意地拱他的火。我生来就有一种逆反心理;我的整个一生,仅仅是一条与激情和理智苦苦作对又连连失败所形成的长链。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在身边,让我感到的是主显节时隆冬的严寒,而与一个萎靡不振、冷眼旁观的人过从甚密,我想,会把我变成一个火热的幻想家。我还承认,一种不快的却又熟习的情感,此时轻轻掠过了我的心头;这种情感就是嫉妒;我对“嫉妒”勇于承认,是因为我对什么都习惯于供认不讳;未必能找出一个年轻人,当他碰到一个牢牢吸引着他那无所寄托的目光的女人,她又突然垂青于另一个她同样与其萍水相逢的男人时,他却心无妒火,未必——我敢说——就能找到一个年轻人(当然是曾经生活在上流社会、惯于使自己的虚荣心任意膨胀的年轻人),他遇上这种事会不心烦意乱。
我与葛鲁希尼茨基沉默不语地走到山下,沿着林荫道,走过我们的美人儿消失其中的那座房子的窗前。她坐在窗下。葛鲁希尼茨基拉了一下我的胳膊,用一种半含半露却又温情脉脉,而对女人很少奏效的目光朝她匆匆瞟了一眼。我用长柄眼镜朝她看去,发现他那一瞟引出她莞尔一笑,而我放肆的长柄眼镜,却惹得她怒气难消。倒也是的,一个高加索的大兵,怎敢把自己的眼镜对准莫斯科的一位郡主呢?……
5月13日
今天早晨,一位大夫来看我;他的名字叫魏尔纳,却是一个俄国人。这有什么奇怪呢?我也曾认识一个叫伊万诺夫的德国人。
从很多方面看,魏尔纳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像几乎所有从医的人一样,他是一个怀疑论者与唯物论者,但同时又是一位诗人,而且一点都不含糊——抬手动脚、一举一动都是个诗人,开口闭口也常像一个诗人,尽管一辈子都不曾写出两句诗来。他琢磨过人的心灵中所有的最富情感的心弦,就像人们研究尸体中的血管一样,然而他从来都不会运用自己的知识,就像有时候一位优秀的解剖学家治不好疟疾一样。魏尔纳通常总是背地里嘲笑自己的病号,但是有一次我却看到了他为垂死的一名战士哭泣……他囊中羞涩,幻想有万贯家产,可是为了钱却一步也不肯多迈。有次他对我说,与其善待朋友,还不如帮助敌手,因为这意味着自己是在推销慈善。这样,仇恨的增长与敌手的宽恕就会两相持平。他长着一条可恶的舌头,在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话里,不止一个好心人成了俗里俗气的大傻瓜;他的对手们,那些浮泛浅薄而又妒才嫉能的医生们,放出风来说,似乎他画了他病号的一张漫画,他的病号们听后火冒三丈,几乎全都不找他看病了。他的好友们,所有本本分分在高加索从业的人们,尽力恢复他跌落的信用也都无济于事。
有些人的长相,第一眼看起来让人别扭得要命,但是后来,当人们学会从他们不端庄的线条中,揣摩出历经磨难和境界崇高的灵魂所显出的征表时,就会喜欢他们。魏尔纳的长相就是这样。有一些例子,说明女人们对这样的人爱得发疯,不愿拿他们的奇丑无比去换恩狄弥昂少男们娇嫩无比而又红润无比的美貌。得替女人们说句公道话:她们具有观察心灵美的本能。也许正因为这样,像魏尔纳这样的人也热恋女人。
魏尔纳是个小个子,既干巴,又无力,活像个孩子。腿跟拜伦的腿一样,一长一短。依照躯干的比例,他的脑袋算是个大脑袋;他用梳子比着剪发,这时显出的头颅上的坑坑洼洼,准会以它们走向错综的稀奇拼排,让颅相相士们目瞪口呆。他那双始终都惶惶不安的小黑眼睛,总想竭力猜度你的心思。从他的穿戴,可以看出他的审美情趣和他的注重整洁。一双消瘦而又青筋暴突的小手,戴上淡黄的手套后便遮丑显美了。他的常礼服、领带和坎肩则常是黑色的。年轻人戏称他是靡非斯特;表面上,他对这个绰号似乎很生气,但实际上它正好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我们很快就摸透了对方,并且成了伙伴,因为真正交友我做不来,原因是,在两个朋友中总有一个是对方的奴隶,尽管两人谁也不承认这一点;我不能当奴隶,可在这种事上指派对方,也是个绞尽脑汁的苦差事,因为要这样做还需要使用欺诈手段;再说我仆人和金钱都有!你看我们是怎样成了伙伴的吧:我是在S……里面,在万头攒动、人声鼎沸的许多年轻人中碰上魏尔纳的;黄昏就要结束了,谈话有了哲理性——玄学的倾向;谈的议题是信仰,因为每个人都各有所信,千差万别,无奇不有。
“至于谈到我,我只信一点……”大夫说。
“信什么?”我问,想摸清至今守口如瓶的人的看法。
“我相信,”他答道,“或迟或早,我会在一个美好的早上死去。”
“我的内容比您丰富,”我说,“除您说的外,我还有条想念,就是,我在一个极其糟糕的黄昏出生是一种不幸。”
所有的人都听得出,我们是在胡诌八扯,不过,真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过比这更聪明一些的话。从这一刻起,我们在茫茫人海之中相互找到了知音。我们常常凑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谈论一些抽象的东西,直到双方发现我们是在相互捉弄对方为止。到时候就像西塞罗描述的古罗马占卜官那样,我们意味深长地相视刹那,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各自东西,对自己度过的这个黄昏心满意足。
当魏尔纳走进我的房中时,我正躺在长沙发上,两手垫在后脑勺下瞪着大眼看天花板。他坐在安乐椅上,把手杖放到墙角,打了一声哈欠后,宣布院里热起来了。我答复说,苍蝇闹得我难以安宁,之后我俩便默默不语。
“当心呀,亲爱的大夫,”我说,“世上要是没有傻瓜,那就乏味透了……您看,这不嘛,我们两个就都是聪明人;我们事先知道,一切都可争论得没完没了,于是我们就不去争了;我们对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几乎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句话,在我们眼中就是整整一部历史;我们可以透过厚达三层的外壳,看到我们每种情感的内核。我们视苦恼为可笑,视可笑为忧伤,一般说来,说句心里话,除我们自身以外,我们对什么都冷若冰霜。总之,在我们之间,感情、思想交流已不可能,因为我们中间,想知道的对方的一切都已经知晓,又无意知道更多的东西;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聊聊新闻。给我讲点什么新闻吧。”
长时间闲扯扯得精疲力竭,我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哈欠……
他想了想,答道:
“您虽是废话一通,不过也有您的用心。”
“两种用心!”我回答说。
“请您告诉我一种用心,我自己来告诉您另一种。”
“好,您开始吧!”我说,两眼继续端详着天花板,心中却暗暗发笑。
“您知道一个来矿泉疗养者的一些详细情况,我也已经猜到您所关注的这个人是谁,因为那里已问起过您了。”
“大夫,我俩绝对谈不起来:相互之间,心底那些事都洞若观火。”
“现在该另一种了……”
“另一种用心就是,我想逼您讲点什么:一是因为听人讲话没那么劳累;二是不至于说漏了嘴;第三,可以摸到别人的隐秘;第四是因为,像您这种聪明人,更喜欢的是听讲者,而不是演讲者。现在说正事吧:关于我,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对您讲了些什么?”
“您确信是公爵夫人,而不是公爵府上的郡主吗?……”
“坚信不疑。”
“为什么?”
“因为郡主打听的是葛鲁希尼茨基。”
“您具有很高的想象天赋。郡主说,她相信,这个穿兵士军大衣的年轻人是因决斗而降职的士兵。”
“但愿您能让她停留在这样一种愉悦的迷误之中……”
“当然喽。”
“想解的死结有了!”我满怀喜悦地惊叹道,“我们要为解决这出喜剧的死结而手忙脚乱、坐卧不安了。显然是时来运转,不想让我过得百无聊赖。”
“我预感到,”大夫说,“可怜的葛鲁希尼茨基将是您的牺牲品。”
“往下说,大夫……”
“公爵夫人说,她熟悉您的面孔。我提醒她说,也许她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什么地方碰到过您……我说了您的名字……她已经知道您的名字了。看来,您的典故在那里已是沸沸扬扬了……公爵夫人讲起了您的种种逸事,对上流社会中的种种传闻显然加上了自己的看法……她的女儿听得津津有味。在她的想象中,您成了新式罗曼史的主人公……我没有反驳公爵夫人的话,尽管知道她说得很离谱。”
“不愧是朋友!”我向他伸过手去说。大夫满含深情地握了一下,继续说:
“如果您有意,我介绍您和……”
“且慢!”我双手击掌说,“难道有介绍罗曼史主人公的吗?他们无疑是在搭救自己心爱的人免遭磨难以逃脱杀身之祸中结识的……”
“难道您真的在追公爵府上郡主吗?”
“相反,恰恰相反!……大夫,我终于可以扬扬自得了:您没有摸透我的心!不过,大夫,这使我痛心,”沉默一分来钟后我又接着说,“我从来不曾自己公开过我的隐秘,我酷爱它们由别人猜中,因为那样一来,如果需要,我就总可以抵赖。不过您应该给我描述描述那母女二人,她们是怎样的人呢?”
“第一,公爵夫人是个四十五岁的女人,”魏尔纳答道,“她有一副很好的胃口,但血液败坏了;两颊有些红斑。她的后半辈子是在莫斯科度过的,而且由于那里生活安逸而发福了。她喜欢听些销魂夺魄的笑话,女儿不在房内时,自己有时也讲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她曾对我宣称,她的女儿清白得像只鸽子。这与我有何相干呢?……为了让她放心,我想回答她说,这事我对谁也不会说的!公爵夫人是要治风湿病,女儿天晓得治什么病。我嘱咐她俩每天喝两杯矿泉水,一周洗两次盐水泥浴。公爵夫人看来还不习惯于叮嘱女儿,因为她对读英文版拜伦作品和懂得代数学的女儿的智慧与知识怀有敬意:在莫斯科,看来各家小姐都已决心从学,而且学得很好,真的!我们的男人们总的来说是那么不讨人喜欢,与他们谈情说爱,对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来说大概是不堪忍受的。公爵夫人十分喜爱年轻人,郡主看他们则有几分鄙夷:这是莫斯科风气!他们在莫斯科只有与打情骂俏的四十岁的女人交往的艳福。”
“可您也在莫斯科待过呀,大夫?”
“不错,我在那里有所实践。”
“说下去。”
“不过我好像全说了……对啦!还有,郡主好像喜爱谈论情感、欲望什么的,她在彼得堡待过一个冬天,所以不喜欢那座城市,尤其是社交界;大概是因为那里慢待她了。”
“您今天在她们那里谁也没看见吧?”
“相反;有一位副官,一位装束整齐的近卫军和一位新到此地的太太,公爵夫人的夫系亲属,一位花容月貌,不过看来重病在身的女人——您在井池边没碰上她吗?——她中等身材,淡黄头发,五官端正,脸上显出痨病患者的红潮,右颊上一块黑色的胎痣;她的面容以其富有表情而令我吃惊。”
“胎痣!”我含糊不清地嘟哝道,“果然是她?”
大夫看了我一眼,把手掌平放在我的心口,扬扬自得地说:
“您认识她!……”我的心脏确实比常人跳得厉害。
“现在轮到您得意了!”我说,“只是希望您不要出卖我。我还没有见过她,不过我相信,我从您的描述中看到了一个早先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关于我的情况对她一个字也不要提;如果她问起您的看法,您就臭骂我一通。”
“也好!”魏尔纳耸耸两肩说。
他走以后,一种可怕的悲愁挤压着我的心。是命运让我们在高加索重新遇合,还是她知道能碰见我,就特意赶到了这里?……我们会怎样见面呢?……不过,这是她吗?……我的预见从来都不曾欺骗过我。往事对我具有如此的权威,世界上再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了。关于过去岁月里酸甜苦辣的种种回忆,令人难以忍受地、咣咚作响地撞击着我的心灵,接着又从心灵中引出同样的响声……我生就的死心眼儿:什么事也忘不了——无论什么事!
饭后六点来钟,我到了林荫道。那里聚了很多人;公爵夫人与郡主坐在长凳上,身边围了一圈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向她们献殷勤。我稍微离开一点,在另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拦住了两个认识的龙骑兵军官,开始给他们讲点什么东西;显然讲得很逗人,因为他们开始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受好奇心的驱使,几个围在郡主身边的人也到了我那里;渐渐地,渐渐地,所有的人都丢下她,加入了我的那摊人里。我不住气地往下讲。我的那些笑话妙而又妙,玄而又玄,近乎荒谬;我对过路怪人那种嘲讽之恶毒,到了癫狂的程度……我继续逗得自己的听众开怀大笑,直到太阳西沉。有好几次,郡主在一个跛足老头儿陪同下,和母亲一起从我跟前走过;有几次,当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却仍然流露出了懊丧……
“他对你们讲了些什么?”当一些青年出于礼貌回到她跟前时,她这么问其中的一个人,“看来是个十分动人的故事——自己在拼杀中建树的功勋?……”她说这话时嗓门尽量加大,而且,看起来,存心要刺我。“啊哈!”我想,“您听了笑话窝火呀,我可爱的郡主;那您就等着吧,这种事还会有的!”
葛鲁希尼茨基像只狡猾的野兽紧随其后,不让她从眼皮底下溜掉。我敢打赌,明天他将求人把他引见给公爵夫人。她将欣然接待,因为她感到过得无聊。
5月16日
随后的两天里,我自己的事情发展变化得令人吃惊。郡主对我恨得咬牙;已经有两三句关于我们的风凉话传到我的耳朵里,话说得尖酸刻薄,同时又显得相当抬举。令她惊讶万分的是,我,一个习惯于过优越生活的上等社会的人,一个与她彼得堡的堂姐堂妹、婶母伯母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用心与她结交。每天我们都在井池边、林荫路上相遇,我使用浑身解数,来吸引她的崇拜者,那些仪表非凡的副官、面色白皙的莫斯科人及别的人们,而且我几乎每每都能称心如意。我向来都恨自己的客人登门,现在我家却每天都高朋满座,正餐,晚餐,打牌——这样,别看我的香槟,比她勾人魂魄的眉眼儿的魅力还略胜一筹!
昨天我在切拉霍夫商店遇上了她;她正为一条奇美无比的波斯地毯讨价还价。郡主央告自己的好妈妈不要吝惜,这条地毯准会使她的书房玉室生辉的!……我额外多掏四十卢布,把地毯抢到了手里;为此她赏我一种目光,里面闪烁着令人拍手称快的疯狂。我吩咐把毯子搭在我那匹切尔克斯马的背上,午饭前后故意牵马走过她的窗前。魏尔纳这时正在她们住处,并对我说,这一场戏的效果是最富戏剧性的。郡主想鼓动起一支对付我的志愿兵;我甚至发现,有两名副官当着她的面同我寒暄时很不自在,却又天天都到我这里吃饭。
葛鲁希尼茨基摆出了让人纳闷的神态:两臂反剪背后,照直走,对在场的人谁也不理睬。他的一条腿突然变好了:他本是微微跛足的。他找准机会与公爵夫人攀谈起来,并向郡主说了些恭维话;她看来没有太挑剔,因为从那一刻起,她对他的点头哈腰已报以最为迷人的微笑了。
“你与里戈夫斯基一家坚决不肯相识吗?”晚上他问我。
“决不愿意。”
“请三思!矿泉区最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家人!整个当地最优秀的社交界都……”
“我的朋友,包括非当地的社交界,全都让我感到作呕。那么你是她们家的常客喽?”
“还没有;我同郡主说过两次话,而再死乞白赖造访,你知道的,就觉尴尬,虽说当地兴这种习俗……假若我佩戴长穗肩章,那又另说了……”
“哪会呢!你这样要有趣得多!只是你不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在普天下所有多情小姐的眼里,兵士军大衣会把你变成英雄和受难者。”
葛鲁希尼茨基踌躇满志地笑了。
“简直是胡说!”
“我相信,”我继续说,“郡主肯定爱上你了。”
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并把嘴噘得高高的。
啊,虚荣心!你就是阿基米德想用以撬起地球的那根杠杆。
“你尽瞎说!”他假装生气地说,“首先,她对我还了解得这么少……”
“女人们就爱她们不了解的男子。”
“再说,我也完全没有讨她喜欢的非分之想,我只是想认识一下这户愉快的人家,假使我抱有一些什么盼头儿,那就太惹人见笑了……至于说,譬如你们,那就另当别论了!你们是来自彼得堡的风月高手:你们只要看一眼,女人们就会浑身瘫软的……毕巧林,你知道郡主提起你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她已对你说起我啦?……”
“不过你别高兴。有一次在井池边,不知怎么跟她谈了起来;刚三言两语,她就问:‘这位先生是谁,沉重的目光如此令人不快?他曾和你一起,那天……’一想起当时讨人喜爱的言语疏忽失度,她满脸通红,不愿意点出哪一天。‘您不必说出哪一天。’我回答她说,‘那天将使我永世难忘……’我的朋友毕巧林呀!我不恭喜你,她想起你时心情糟透了……啊,真的,太遗憾了!因为梅丽长得非常可爱!……”
需要指出的是,葛鲁希尼茨基属于这样一号人,当他们谈起自己刚刚认识的女人时,假若有幸被他们相中,便会称她我的梅丽,我的Sophie(苏菲)。
我的神情很严肃,回答他说:
“是呀,她长得不难看……不过当心点,葛鲁希尼茨基。俄罗斯小姐更为陶醉的是柏拉图式的不含结婚意思的精神恋爱;而这种精神恋爱却是最令人焦躁不安的爱情。郡主看来属于那一类女人,她们希望得到男人们的娇宠;假若她在你身边一连两分钟感到乏味,那么你就必死无疑。你的沉默理应激起她的好奇心,你与她之间交谈从来也不应使这种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你应该一分钟不停地给她以激情;她可以上十次地当着大庭广众,为了你而不顾别人怎么议论,然后把这称为牺牲,而为了使自己因此得到报偿,便开始折磨起你来,随后信口就是一句:我对你忍受不了了。如果你对她还不具威望,那么甚至她的第一次接吻便意味着取消了你第二次的权利;她同你在一起打情骂俏时尽情尽兴,可两年后她因为顺从母亲嫁了个有残疾的人,于是开始自慰自劝,说自己时乖命蹇,说她只爱过一个人,也就是你,然而苍天不肯成全她和你,因为你穿的是一件兵士军大衣,尽管在这件厚厚的灰色军大衣里面跳动着一颗火热而高尚的心……”
葛鲁希尼茨基朝桌上砸了一拳,开始在房间里前后踱起步来。
我心中哈哈大笑,甚至有两次喜形于色,但是他,幸好,没有发现。很明显,他处在热恋中,因为他变得比以前更轻信了;他甚至戴上了当地手工做的镶有乌银的银戒指:它使我起了疑心……我开始仔细打量,有什么可疑的呢?……梅丽的名字用小字刻在戒指的里侧,紧挨着刻的是她捡起那只妙不可言、情谊无限的杯子那天的日子。我掩藏了自己的发现;我不愿逼着他承认,我想让他本人把我选作自己的代理人——到了那时我会心花怒放的……
……
今天我起晚了;来到井池边,已是空无一人。天气热了起来;毛茸茸的白云团快速地从雪山跑开,预示着将有一场大雷雨;玛舒克山头冒着青烟,宛若一把熄灭的火炬;在它的周围,保持着自己的流向,似乎又被山上的荆棘林牵牵挂挂的片片碎云,如同一条条蛇,蜿蜒离去。空气中充满了电。我深深钻进通向山洞的葡萄藤架的长廊中;自感心中悲戚。我在考虑大夫跟我说起的那位颊带胎痣的年轻女人……她来这里干什么?再说,这是她吗?为什么我就认为这是她呢?为什么我甚至对这如此笃信不疑呢?两颊长痣的女人少吗?就这样思前想后,我来到了山洞跟前。我看见在山洞拱形洞门的阴凉里,一个头戴草帽、身裹黑色披肩的女人,头垂胸前,坐在一条石凳上;草帽遮住了她的面庞。我本想回身离去,不惊破她的梦幻,这时她朝我看了一眼。
“维拉!”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
她打了一个寒战,面色变得苍白。
“我知道您在这里。”她说。我在她身边坐下并拉住她的手。听到这个可爱的说话声时,久已淡漠的神魂激荡一下传遍了我周身的条条血管;她那双深沉而安静的眼睛对着我的两眼看了一下,里面反映出疑虑和类似责备的神情。
“我们好久没见了。”我说。
“好久了,而且我们双方都已经非同往日!”
“这就是说,你已不爱我了?……”
“我结婚了!……”她说。
“又是结婚了?不过几年前这个原因是同样存在的,但是同时……”
她从我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两颊同时涨得通红。
“你爱不爱自己的第二个丈夫?……”
她未作回答,背过身去。
“他也许是个大醋缸?”
一阵沉默。
“怎么啦?他年轻、漂亮,特别是他也许腰缠万贯,所以你害怕……”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就发毛了;她的面容反映出深深的绝望,两眼闪烁着泪花。
“告诉我,”最后她低声说,“折磨我,你是否十分开心?我本当恨你的。从我们认识的时候起,除了痛苦以外你什么也没有给过我……”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朝我弯下身去,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
“也许,”我想,“你正因为如此才爱我呢:欣喜的心情会淡忘,伤感却从来都不会……”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就这样我们待了很久。最后我们的双唇凑近了,并交合成热烈的、醉人的亲吻;她的两只手冷得如同冰块,脑袋却很烫。我们之间的交谈就在这时开始了,这类交谈写出来没有意思,不可重复,不可记忆,像在意大利歌剧中一样,是声响的意义替代并填补了词语的意义。
她绝不想让我认识她的丈夫——我在林荫道上匆匆见过一眼的那个踱足老头子。她嫁给他是为了儿子。他很富有,患着风湿病。我不敢对他有任何嘲讽:她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他,但作为丈夫她将欺骗他……一般说,人心是个奇怪的东西,而女人的心则更是难以捉摸!
维拉的丈夫,谢苗·瓦西里耶维奇·格夫是里戈夫斯卡娅的远亲,与她家住得很近;维拉常在公爵夫人家里;为了分散周围人们对她的注意,我答应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并向郡主求爱。这样,我的盘算一点也不会落空,所以我会欣喜若狂的……
欣喜若狂!……是的,我已经迈过了一味寻找幸福、心里感到迫切需要强烈地和心急火燎地爱某个人这样的精神生活阶段,现在我只想受到别人的爱,即便这种爱,也是少许即可;我甚至觉得,只要有一种对我经久的依恋也就足够了:一种多么可怜的内心积习呀!……
有一点,我总百思不得其解:我从没有做过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奴隶;相反,虽然完全不曾用心,却总能获致对她们的意志和心灵所具有的不可战胜的威严。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因为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不放在心上,而她们却时时刻刻都害怕让我从她们手上跑掉呢?或者这是一种强壮机体的磁铁效应?或者仅仅因为我没碰上意志刚强的女人?
应当承认,我不爱的恰恰就是有个性的女人:这能怪她们吗?……
诚然,现在想起来了:有一次,仅仅一次,我爱过一个我始终未能降伏的意志刚强的女人……我们分手时成了仇敌,就那,假若我是五年后碰上她,我们的分手也许会是另一番景象的……
维拉病着,病得很重,尽管对此她还不承认;但愿她得的不是肺病,或是称作Fièvre Lente那种病——这根本不是俄罗斯人患的那种病,所以我们的语言中也没有这个病名。
我们在山洞里时正赶上大暴雨,所以在里面多待了半个钟头。她没有逼我起誓永不变心,没有问我们分手后我是否爱过别的女人……她还怀着以前那种以为万无一失的心情信任我,不过我也不会欺骗她的:她是世界上唯一我所瞒哄不住的女人。我知道我们很快又会别离,而且也许是永别。我俩将沿着各自不同的道路步入棺材,但是对她的回忆将原封不动地留在我的心中;这一点我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重复,而且她对此也相信,尽管心口不一。
我们终于分手了;我在她的身后久久注目相送,直到她的坤帽消失在灌木丛和山岩的背后。我的心就像头一次别离时那样,病态地缩成一团。啊,这样一种情感让我多么高兴呀!是不是青春年华伴随着它陶冶情怀的风暴又要回到我的身边了,抑或仅仅是她别离的目光——最后的礼物——给我留下的念头儿?……真是贻笑大方,我竟认为,看外貌自己还是一个少年郎:脸色尽管苍白,但还娇嫩;四肢灵便而且匀称;浓密的发绺卷曲盘旋;双目炯炯发亮;浑身热血沸腾……
回家的路上,我跨上马向草原飞驰;我喜爱骑着烈性马,迎着旷野的风,在深深的草丛中驰骋;我贪婪地吞咽着芳香的空气,极目远望蔚蓝的远方,用力捕捉着前方万物模模糊糊的轮廓,它们渐渐变得清晰可见。即便天大的悲伤横在心上,即便燃眉之急折磨得脑崩头裂,顷刻之间都会烟消云散;心头将如释重负,肢体的困乏将战胜内心的惊恐。看到万木蔚然的山峦披上了南方太阳的七彩光芒,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或是谛听从这处悬崖跌向那处悬崖的巨流喧豗,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目光是不可忘怀的。
我想,那些身在自己塔楼无事打着哈欠、无事闲望的哥萨克们,看到我既无所求又漫无目标地驰马东奔西突,定会为这个难解之谜而久久纳闷,因为按穿戴装束,他们大概会把我当作切尔克斯人。实际上,人们说,我骑马穿着切尔克斯人的服装,比很多卡巴尔达人更像卡巴尔达人。至于说穿上这身贵族式的戎装,我完全像个花花公子,这话倒是丝毫不错的:制服上哪条饰带都不显多余;用于普通服饰的兵器是宝贵的;帽子上的毛不太长也不太短;裤腿和高跟靴配得恰到好处;紧身外衣是白色的,束腰无领袍是深棕色的。我曾久久习练山地骑术,无论什么荣耀,都不如认定我的骑马技艺为高加索流派那样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手头有四匹马,一匹自己骑,三匹给朋友,以免独自一人在野外骑马时孤苦无聊。他们来牵马时很满意,然而从未和我一块儿骑过。当我想到该吃午饭时,已是下午六点钟了;我的马累得疲惫不堪;我来到从皮亚季戈尔斯克通往德国人侨居地的大道上,来矿泉疗养的人们常到他们那里去en pique-nique。大道在丛林中绕来绕去,落入一些不大的山谷中,里面一些喧闹的小溪在深草的阴影里川流不息;别什图山、兹梅纳亚山、热列兹纳亚山和雷萨山这些青色的庞然大物半圆形罗列在四周。当地话把山谷叫山沟,下到这样一条山沟里,我停下来饮马;这时路上出现了一溜叫叫嚷嚷、熠熠生辉的马队:有穿黑色或淡蓝色衣裳的太太,有身穿制服的男伴们,组成了切尔克斯式服装与下诺夫戈罗德式服装的混合装。葛鲁希尼茨基与郡主梅丽的两匹马并辔而行,走在他们的前面。
矿泉疗养区的太太们,还相信切尔克斯人会在大白天来袭击这里,也许因为这样,葛鲁希尼茨基才在军大衣外面佩带着战刀,插着两把手枪。他这身雄赳赳的穿戴打扮,足可让人捧腹大笑。深深的灌木丛堵在我和他们之间,但是透过树叶的间隙我仍能看见他们,而且根据他们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的交谈十分感伤。最后,他们到了斜坡的跟前;葛鲁希尼茨基拉过郡主那匹马的缰绳,这时我听见了他们谈话的结尾:
“您一生都愿留在高加索吗?”郡主说。
“俄罗斯对我算得了什么?”男伴答道,“在那一国度有数千人因为比我富,就以鄙视的目光把我视若草芥,所以怎比得上这里呢?在这里,这件厚厚的军士大衣也没有妨碍和您相识……”
“反而使我们……”郡主满面绯红地说。
葛鲁希尼茨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他接着又说:
“在这里,我的年华若江水奔流,在野蛮人的弹雨下呼啸喧嚷,不知不觉地匆匆流逝,假若上苍每年都能赐我一次灿若金辉的女人的青睐该多好啊,哪怕仅仅一次,就像……”
说话间他们赶到了我跟前;我朝马背上狠抽一鞭,冲出了灌木林……
“Mon dieu, un Circassien!……”郡主恐怖地惊叫道。
为了使她大彻大悟,我轻轻欠一下身子,用法语答道:
“Ne craignez rien, madame—je ne suis pas plus dangereux que votre cavalier.”
她害臊了,但是害的什么臊呢?是因为自己看错人了,还是我的回答她觉得太莽撞了?但愿我后一种推测合情合理。葛鲁希尼茨基朝我投过心怀不满的目光。
黄昏已深,换言之,已是十一点钟光景,我来到林荫道上的椴树荫下散步。城市正在沉睡,只有几家窗户闪烁着灯火。玛舒克山的巅峰之上,横着一团来意不善的乌云,山的支脉,悬崖峭壁的高梁,黑压压地从三个方面呈现出来;月亮在东方升起;雪山像白银制作的流苏一样,在远方闪闪发光。哨兵的喝令与夜间流泻的温泉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有时候沿街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我在长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我感到必须在友好的交谈中吐露自己的心声……可是跟谁谈呢?……“维拉现在在干什么呢?”我想……此时此刻若能握住她的手,我会不惜任何代价的。
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而不均匀的脚步声……这大概是葛鲁希尼茨基……果然不出所料……
“从哪儿来?”
“从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那里,”他说得非常庄重自持,“梅丽的歌唱得真好听!……”
“你知道吗?”我对他说,“我敢打赌,她不知道你是个士官生;她把你当成了受贬的大官……”
“也许是那样!这关我什么事呢!……”他满不在乎地说。
“不关你的事,我不过这么说说……”
“可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都要把她气炸了?她把这看作是一生都不曾见过的鲁莽行为。我极力劝她说,你富有教养,知书达理,不会有意羞辱她的。她说,你的目光蛮横无理,你也许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她说得不错……你这是不是要替她辩护呀?”
“可惜我还没有这个权利……”
“噢,噢!”我想,“看来这份心,他还是有的……”
“不过你比我更惨,”葛鲁希尼茨基接着说,“现在你难以和她们一家结交了,可惜呀可惜!这是我刚刚认识的人家中最令人愉快的一家……”
我心中暗自发笑。
“现在我感到最愉快的是我自己的家。”我说,并打着哈欠起身要走。
“那你是否得承认,你心里后悔了呢?……”
“简直是一派胡言!只要我想去,明天晚上就会成为公爵夫人的座上客……”
“那咱们瞧瞧吧……”
“为了使你如意,我甚至会向郡主献爱心……”
“也行,那要她愿意理睬你才行……”
“我就单等你的谈话使她满心腻味的那一刻了……再会!……”
“我要出去遛遛了——现在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听我说,咱们最好到饭店去,那里在赌牌……现在我需要强烈的刺激……”
“愿你赌输……”
我回家了。
5月21日
过了将近一个礼拜,可我仍旧没有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我在等待良机。葛鲁希尼茨基像个影子一样,处处都紧追郡主身边。他们的交谈没完没了。他什么时候才使她腻烦呢?……母亲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因为他不是未婚夫那块料。你瞧瞧母亲们这逻辑!含情脉脉的眉来眼去我发现了两三次——该让他们到此止步了。
昨天维拉头一次来到井池边……我们在山洞见面以后她还从没出过门。我们在同一时刻把杯子伸进矿泉井池中,弯下腰去时,她悄声对我说:
“你不想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吗?……我们只有在那里才能相见……”
这显然是在责备我!……真没意思!不过我也是咎由自取……
顺便说一下:明天饭店大厅里有募捐舞会,届时我要与郡主跳玛祖卡舞。
5月22日
饭店的大厅成了贵族俱乐部。九点时分宾朋全到。公爵夫人携千金在最后一拨儿来宾中间出现;许多太太心存妒忌和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们一眼,因为梅丽郡主穿得十分雅致。那些以当地贵族自居的人,按下妒忌心,凑到她的身边。怎么回事?哪里有妇女界,哪里就有最高贵的阶层和最低贱的阶层。葛鲁希尼茨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站在窗前的人群中,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女神;她走过他的面前时,似有若无地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容光焕发,如同旭日朝晖……跳舞从波兰舞开始,然后奏起了华尔兹。响起了脚下的马刺,飘起了礼服的后摆,并开始在场内旋转。
我站在一位乞灵于玫瑰红羽毛给自己增色遮丑的胖太太的身后;她那身连衣裙的蓬起使人想起箍骨裙的时代。而那粗糙不平的皮肤上的斑斑块块,则使人想起用黑色的塔夫绸做小假痣的幸福岁月。脖子上那颗最大的瘊子,则用带环扣的宝石项圈加以掩饰。她对自己的男伴龙骑兵上尉说:
“这个里戈夫斯卡娅郡主简直是个目空一切的疯丫头!您看看,撞了我一下也不道歉,还转过身来戴着长柄眼镜看了我一眼……Cést impayable……她有什么可傲气的?这种人就欠训……”
“不能这么便宜她!”曲意奉承的上尉说完走进另一个房间。
我立即走到郡主跟前,利用当地可以自由与素不相识的太太跳舞的风俗,邀请她跳华尔兹舞。
她竭力忍着,才未喜形于色,未使自己的庆幸心情溢于言表;然而她一转眼就摆出了冷漠,甚至是威严的神态。她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头往一侧微微一偏,我们就跳起舞来。我没见过比她更让人神摇意夺的和更柔韧灵活的腰身!她那清新宜人的气息吹拂我的脸面;在华尔兹舞旋风中,时而离群索居散落下来的一绺卷发,滑过了我发烫的面颊……我跳了三轮。(她的华尔兹跳得好极了。)她气喘吁吁,两只眼睛迷迷糊糊,半开半合的双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耳语着非说不可的那句话:“Merci, monsieur.”
几分钟的沉默后,我装出一副最恭顺的姿态,对她说:
“我听说,郡主,尽管您对我还一无所知,可我已经不幸失宠于您……说是您已把我看作一个莽撞汉了……莫非果真如此?”
“这么说您现在是要我来确认这种看法啦?”她做了一个嘲讽的眉眼说,不过,这眉眼与她那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倒是很相宜的。
“假若我曾莽莽撞撞,对您有所失敬,那就允许我更为莽撞地请求您的宽恕……不过,说实话,我急切地盼望着有幸向您证实,关于我,您是想错了……”
“这您可是难上难……”
“那为什么呢?”
“因为您平时不到我家来,而这种舞会想必也不会经常举办。”
“这就是说,”我心里想,“她家的大门对我是关死了。”
“您知道吗,郡主?”我带有几分懊丧地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抛弃翻然悔悟的罪犯:绝望之中他会变得加倍地罪孽深重……到了那时……”
我们周围的放声大笑和窃窃私语,迫使我转过身去并中断了自己的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小群男人,而他们之中就有显示出对楚楚动人的郡主心怀敌意的龙骑兵上尉;他不知为什么特别得意,搓着两手,哈哈大笑着,并和自己的伙伴们相互挤眉弄眼。忽然,他们那一伙儿中走出一位少爷,身穿燕尾服,留着长胡子,一张通红通红的醉脸,步子踉跄,直朝郡主走来:这是一个醉汉。他在不知所措的郡主面前停下来,两臂交叉在背后,用一双混浊灰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郡主,声嘶力竭地说:
“彼尔梅捷……嗨,这是何苦呢!我不过是邀您跳轮玛祖卡……”
“您要干什么?”她向四周投过央求的目光,声音颤颤抖抖地说。有什么用呢!她母亲离这里很远,身边又一个认识的男伴也没有;仅有一名副官似乎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了,却躲在人群后面,唯恐牵连进这场风波之中。
“怎么回事呀?”醉醺醺的老爷朝着给他频使眼色、火上浇油的龙骑兵上尉眨了眨眼,对郡主说,“您还有什么不如意呢?……我这可是再次荣幸地邀您pour mazure了……您也许以为我喝醉了吧?这没关系!……这会自由得多,我会让您相信……”
我看到,她因为害怕和气愤都要昏倒了。
我走到醉醺醺的老爷跟前,使足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朝他眼睛盯了一眼后,请他走开——因为,我补充说,郡主早已答应和我一起跳玛祖卡了。
“好吧,毫无办法!……下次吧!”他笑嘻嘻地说道,随后离开这里回到自己那些脸上无光的伙伴身边,他们立即把他扶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我得到的报偿是深情的、妩媚的目光。
郡主走到她母亲身边,把发生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母亲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向我表示谢意。她对我说,她认识家母,而且和我六位伯母婶母都很要好。
“弄不清怎么回事,我们至今和您还不相识,”她补充说,“您得承认,这都全怪您一个人了,您那么怯生,拘谨得要命。但愿我客厅中的空气能驱散您的郁闷……不是吗?”
我对她说了句在这种场合下任何人都摆在嘴边的话。
卡德里尔舞曲时间拖得长得要命。
终于从霍拉舞曲转为玛祖卡,我和郡主又跳了起来。
无论是那位醉汉老爷,还是我以前的表现,以及葛鲁希尼茨基,我一次也没有提及。那个不愉快的场面留给她的印象,慢慢地、慢慢地烟消云散了;她的容貌显得光彩照人;她很少开玩笑;她的话锋非常犀利,谈话没有拖泥带水的过场,开口就很尖锐,谈得生动活泼,无拘无束;她的见解有时很深刻……我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让她感到我早就喜欢上她了。她垂下头去,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您真是个怪人!”我接着说,“因为您被厚厚一层崇拜者包围着,我担心会无声无息地埋没其中。”
“您这是无故憷场!他们全是些无聊之徒……”
“全是!难道全都是吗?”
她盯住我看了一眼,搜肠刮肚地回想着什么,然后脸上又是淡淡一抹红晕,最后斩钉截铁地说:“全都是!”
“连我的朋友葛鲁希尼茨基也是?”
“不过,他是您的朋友吗?”她略表怀疑地说。
“是的。”
“他当然不能列入无聊之辈……”
“但是可以列入失意之辈。”我笑着说。
“当然啦!您感到好笑吗?我看最好是您来处在他的位置上……”
“那有什么?过去我本人也曾当过士官生,而且,真的,那还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光阴呢!”
“难道他是个士官生?……”她快言快语地说,然后添了一句,“我还以为他是……”
“您以为什么?”
“没什么!……这位太太是谁?”
于是转换了话题,此后再没回到这个话题上。
玛祖卡舞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相互告别,互道再见。太太们各自回府……我去吃晚餐,碰上了魏尔纳。
“啊哈!”他说,“原来如此呀!您还想沿用借救郡主于九死一生之中来结识她而不独辟蹊径。”
“我这一招更绝,”我回答他说,“我是在舞会上救她于晕倒之时!”
“怎么会有这种事?讲一讲!……”
“不讲了,您就猜吧——您可是对世间万物都能掐会算的神算子啊!”
5月23日
晚七点前后,我在林荫道上散步。葛鲁希尼茨基在远处看见了我,就到了我跟前;他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好笑的狂躁。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用悲凉凄切的声音说:
“谢谢你了,毕巧林……你理解这话的意思吗?”
“不理解,但是无论什么地方都不值一谢。”我回答说,因为良心上不记得自己有任何恩德善行。
“怎么?昨天呢?你莫非忘了不成?……梅丽把一切全都对我和盘托出了……”
“怎么啦?难道你们之间一切都不分彼此、合二而一了?包括谢忱也是共同的?……”
“你听我说,”葛鲁希尼茨基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还想做我的朋友,那就别拿我的爱情寻开心……你看到了,我爱她爱得发疯……而且我认为,我希望,她也这样爱我……我对你有个请求:你今晚将到她家去,答应对我多加指点吧。我知道,在情场这类事上你是老手,你比我更懂得女人……女人!女人!谁能摸透她们的心呢?她们脸上的笑容与内心的想法两相矛盾,她们说出的话一诺千金,诱你亲近,但嗓门之大,却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不出一分钟,就会理解和猜透我们埋藏最深的心事,有时却连你最明白无误的暗示也看不出来……这不,连郡主也在其列:昨天她还两眼发亮,情热似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今天却双目暗淡无光,冷若冰霜……”
“这也许是矿泉作用的结果。”我回答说。
“什么东西你都找它坏的一面……物质主义者!”他鄙夷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会改变物质的。”说罢,因为满足于这一拙劣的双关语而开怀大笑。
八点多,我们一起去见公爵夫人。
路经维拉窗下时,我看到她正待在窗前。我们相互匆匆瞟了一眼。她紧随我们进了里戈夫斯基家的客厅。公爵夫人拿她当自己的亲眷,把我介绍给她。大家喝茶,高朋满座,交谈平淡无奇。我竭力取悦公爵夫人,谈笑逗趣,有几次使她不由得开怀大笑。郡主有几次要捧腹大笑,但她强忍着,以免有失自己招人喜爱的风度:她感到,娇慵疏懒更适合于她,而且,也许她的感知没错,葛鲁希尼茨基看来非常高兴,因为我的欣喜并未使她受到感染。
喝过茶,我们全都去了小客厅。
“你对我的言听计从感到高兴吗,维拉?”经过她身旁时我问道。
她给我递了个眼色,里面满含着钟爱与谢忱。我对这种眼神已经习惯了,不过当初它曾经给我带来极大的欢乐。公爵夫人让女儿坐在了钢琴前;大家都请她唱段什么,我却沉默不语,而且趁厅内忙乱无序,与维拉抽身到了窗下,她要告诉我一件对我俩都至关重要的事……一听,也只是些闲言碎语……
当时我的冷漠伤了郡主的心,仅从她的怒气冲冲、闪闪发亮的目光我就可以猜到这一点……啊,我能惊人地理会这一席内涵丰富、简短有力的哑语!……
她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不错,可是歌唱得很糟……不过,我也没听。然而葛鲁希尼茨基却两肘支在钢琴上,与她面对面,两只眼睛简直要把她吞下肚去,并一直不停地可着嗓子叫好:“Charmant!délicieux!”
“你听我说,”维拉对我说,“我不想让你认识我的丈夫,但你一定得讨公爵夫人的喜欢;这对你来说毫不费力:你可以办到你想办的一切。我们将只能在这里相见……”
“只能在这里?……”
她脸涨得通红,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是你的奴隶;我任何时候都不会违背你的心愿……而我却因此要受到惩罚:你会把我甩掉!至少我想保全自己的名声……不是为我自己:这一点你心明如镜!……啊呀,我求求你,别像以前那样,用空口无凭的怀疑和假装出来的怠慢来折磨我。我也许很快就要死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可虽说如此,我却不能考虑来生,我一心一意地想着你……你们男人不理解青睐、握手的甜蜜……可是我,敢向你发誓,我,每当谛听你的话声,就体会到一种深情的、奇妙的欢快,致使最热烈的亲吻也都替代不了它。”
这时郡主停下不唱了。她的周围响起一片称赞的絮语;我最后一个走到她身边,对她的歌声说了句纯粹是有口无心的应景话。
她做了个怪相,下唇一撇,带着一副冷嘲热讽的神态坐了下来。
“您根本就没听我唱,”她说,“这反倒使我更感自己身价百倍;也许您不爱音乐吧?……”
“恰恰相反……尤其饭后更爱听。”
“葛鲁希尼茨基可谓一语中的,说是您的欣赏口味要首推实惠……所以,我看穿了,您是出于美食才喜爱音乐……”
“您又错了,我根本就不是美食家,我的胃口糟透了。但是午饭后音乐可以催眠,而饭后睡眠又有益于健康;如此说来,我倒是出于疗效才喜爱音乐的。不过晚上却恰恰相反,它会过分刺激我的神经,使我或者忧伤过度,或者欢乐失常。如果是无缘无故,那么或悲或喜,都会让人心生倦怠,更何况愁眉苦脸,在社交场合会惹人见笑,而纵情欢乐却又有伤大雅呢……”
她话没听完,就扬长而去,坐到了葛鲁希尼茨基身边,于是两人开始了一席难以名状的情话:尽管她极力装出自己是在全神贯注听他讲话的样子,但是对他那些妙趣横生的言谈,郡主的回答看来是离题千里,答非所问,因为他有时颇为惊奇地看着她,竭力猜测她时而在忐忑不安的眼神中展现出来的内心波动的缘由……
不过我已识破您的意愿,可爱的郡主,您就多保重吧!您想对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刺伤我的自尊心,您不会如愿以偿的!假如您对我宣战,我将是冷酷无情的。
在晚上随后的时间里,有几次我故意地使劲加入他们的交谈,但她对我的看法十分冷漠,于是我就佯装懊丧,终于离开那里。郡主扬扬自得,葛鲁希尼茨基也同样志得意满。让你们弹冠相庆吧,我的朋友们,要手脚麻利些呀,你们喜庆的好景不会很长的!……何以见得?我心中自有预感……与女人打交道,我向来都能准确无误地摸透她的心思,她会爱我还是不会爱我……
晚上剩余的时间我是在维拉身边度过的,而且对于前事前情我们尽情尽兴,谈得淋漓尽致……她为什么会如此爱我,老实说,我不知道!况且这是唯一对我了如指掌的一个女人,包括我的不足挂齿的瑕疵,一些品行不端的恶习……莫非恶行如此的诱人不成?……
我同葛鲁希尼茨基一同走了出来;在街上他拉住了我的手,久久地相对无言后,他说:
“喏,如何?”
“你活活一个笨蛋。”我想这么回答他,但是话到嘴边忍住了,只是耸耸双肩。
5月29日
所有这些天中我的行为方式都一成不变。郡主开始喜欢我的言谈了;我讲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奇遇,她就把我看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嘲笑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尤其是感情这类东西,这使她害怕起来。她不敢当着我的面与葛鲁希尼茨基陷入缠绵悱恻的打情骂俏之中,而且已有几次对他的越轨举止报以冷笑,但是,每一次,只要葛鲁希尼茨基走近她,我都谦恭礼让,而且又留下他们两人在一起;第一次,她还很喜欢,不然就是表面如此;第二次,她生了我的气;第三次,则是生葛鲁希尼茨基的气。
“您太缺乏自尊心了!”她昨天对我说,“您凭什么认为我与葛鲁希尼茨基待在一起会更开心呢?”
我回答说,我这是以牺牲自己的快慰来成全朋友的幸福……
“也牺牲我的快慰。”她补充说。
我直盯盯地看了她一眼,拿出严肃认真的神色。随后整整一天一句话也没跟她说……晚上,她陷入沉思,今天早上在井池边显得更加心事重重。我走到她跟前时,她正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地听着葛鲁希尼茨基谈天说地。此公看来正在赞叹大自然,然而一看见我,她便仰天大笑(笑得非常不是地方),显示出根本就没有看见我。我离得远一些,开始偷偷地对她察言观色:她转身背对自己的交谈者,一连打了两个哈欠……绝对没错,葛鲁希尼茨基让她腻味了。以后的两天,我仍然不会跟她说话的。
6月3日
我常常问自己,对于一个无意诱惑又永世不会娶她为妻的年轻女孩子,我何必如此死心塌地、执迷不悟地追求她的爱情呢?何苦要卖弄女人们的这种风情呢?维拉爱我,胜过梅丽郡主有朝一日将会对我怀有的那种爱;假若她是个让我难以得手的国色天香,那我也许会迷醉于事情的艰难竭蹶、回天无力之中……
然而事情得手却是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可见这并不是令人坐卧不宁、茶饭不思地追求的那种爱情,那样的爱情追求在我们青春的最初岁月里曾苦苦地折腾我们,把我们从一个女人身边抛到另一个女人身边,直至找到我们不堪容忍的那个女人为止;因为那时才会开始我们的始终不渝、我们的百折不挠——货真价实的无穷无尽的激情,它可借用数学中由一点引向空中的射线加以表达;这种无穷无尽的秘密,仅在于它无法达到目的,即无法到达终点。
我为什么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了呢?是看到葛鲁希尼茨基眼红了?可怜虫一个!他根本不值得我眼红。或者是一种灵魂肮脏,却又无法克制的心情在作祟?这种心情能够促使我们毁掉亲人甜蜜的迷幻,只是为了一种微不足道的惬意——当亲人绝望中问他该相信什么时,可以惬意地对他说上一句:“我的朋友,我也曾有类似的遭际,可你看我,又是午饭大口吃,又是晚饭大口嚼,大觉睡得无忧无虑,而且盼着能没有哭叫、没有眼泪地死去!”
要知道,占有一个年轻的、初发芙蓉般的美人儿,那简直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享受!她就像迎着第一缕阳光,将最令人销魂的芳香初撒人间的花朵儿一般;应该在这时将它采下,闻个足够之后,把它扔在大路上,说不定有谁会把它捡起来呢!我感到自己怀有鲸吞路途所遇万物的那种欲壑难填的贪婪;我观察别人的苦乐,仅仅是出于一己之私,把它们看作维系我精神力量的食粮。我自己再也不能听凭激情,感情用事,忘乎所以;我的虚荣心已为环境所遏制,但是它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因为虚荣心和权势欲没有什么不同,而我最大的满足——迫使周围万物唯我的马首是瞻,激起对我钟爱、忠诚、惧怕的感情——不正是权势的最重要的象征与最大的胜利吗?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却成了某一个人痛苦与欢乐的根由——这还不是供给我们骄傲自大的最甜美的食品吗?而幸福又是什么?是至高无上,老子天下第一。假若我认为我比普天下所有的人都优越,都强大,那我就是幸福的;假若人们热爱我,那我就会在自身找到取之不尽的为人热爱的根源。遭罪演化出罪恶;初尝痛苦,使人领悟到折磨别人的满足;一个人,如果他不想将恶念付诸行动,这个恶念在他头脑中就不可能萌生:意念,是有机物,有人曾经说过:它们的产生就已经赋予它们以形式,而这种形式就是行动;谁头脑中产生念头多,他的行动也比别人多;那些终生沉溺于登科做官的天才,就该死于宦海或因此而发疯,这正像体魄健壮的一个人,因为一直坐着疏于活动而死于脑溢血一样。
情欲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发育早期的意念。它是心理年轻的附属物,所以如果谁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因它而心潮激荡,那他就是一个笨蛋。许多悠然自得的河流都起于喧豗呼啸的山间瀑布,却没有一条河流浪涛翻滚、水花飞溅地直达大海。但是这种悠然自得常常是伟大的,尽管是隐蔽的力量的征表;感情与想法的丰富与深邃,不会有许多疯狂的突然发作。心灵在忍耐苦难和享受愉悦时,对天下的万事万物都有清清楚楚的认识,而且确信本该如此安排;它知道,假若天地间没有大雷雨,太阳持久的酷热就会使它干瘪如柴。它常常体会着自己的生命力,像对一个自己喜爱的婴儿一样,爱抚和惩戒自己。一个人只有自我意识处于这种高级状态下,他才能够评估上天的裁决。
翻来覆去地看这一页,我发现自己离题千里了……不过这有什么呢?……要知道这束札记我是写给自己的,所以,顺理成章的是,我塞到里面的一切,随着斗转星移,都会成为我价值连城的回忆。
……
葛鲁希尼茨基走过来,一跳吊在我的脖子上——他提升为军官了。我们喝了香槟酒。魏尔纳大夫继他之后也进来了。
“我不向您恭贺。”他对葛鲁希尼茨基说。
“为什么呢?”
“因为这身兵士军大衣您穿着非常合适,而且您得承认,当地,矿泉疗养区,缝制的步兵军人制服不会赋予您任何趣味……您想到了吗?直到现在您一直都是一个例外,但现在您可要随俗了。”
“评吧,评吧,大夫!您不会有碍我的喜悦的。他不知道,”葛鲁希尼茨基趴到我耳朵上补充说,“这些肩章给我带来多大的希望……噢,肩章呀,肩章!您上面的星星,指引方向的星星……不对,我现在万分幸福。”
“你现在和我们一起到山谷散步吗?”我问他。
“我呀?在军服准备停当以前,我说什么也不去见郡主。”
“你要我向她报喜吗?……”
“不,请别说……我想让她冷不防高兴一下……”
“不过告诉我,你和她的事怎么样?”
他很窘迫,就动起心眼儿:他想说几句大话,撒个谎,可又觉得过意不去,但同时又羞于承认事实。
“你怎么看,她爱不爱你?”
“爱不爱?哪能这样问呢?毕巧林,你怎么这样想呀!……怎么可能这样快呢?……再说即便她爱我,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也不会说出口的……”
“好!这么说,依你之见,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对自己的欲望大概也应守口如瓶了?……”
“唉,老兄!天下的事都有表达的方式;有许多事,不可言传,只能意会……”
“这话说得对……只是我们察言观色即可看出的爱情,无论如何也不会使一个女人勉为其难的,若那样,语言不就……葛鲁希尼茨基呀,当心她把你给耍了……”
“她呀?……”他昂首看天,自得其乐地一笑,说,“你好可怜呀,毕巧林!……”
他迈步走开。
晚上,人数众多的社交界徒步到峡谷去。
照当地学者们的看法,这座峡谷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座熄灭的火山口;它位于玛舒克山舒缓的山坡上,离城约有一俄里。在灌木丛与峭壁之间,有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通向那里;爬山时,我把手伸给郡主,于是在后来的整个游览期间她都没有松开。
我们的谈话以恶言恶语开始:我开始历数我们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们的不是,先是说他们令人可笑的地方,然后就说他们的斑斑劣迹。我怒火中烧。我以逗趣开始,以实实在在的愤怒结束。起初使她觉得好玩,到后来让她感到恐怖。
“您是个危险分子!”她对我说,“我最好是落在杀人犯的刀下,也不落在您的舌头下……我一本正经地请求你:当您想说我坏话时,您最好是拿刀捅我一下,我想,这对您来说是不很困难的。”
“难道我像一个杀人犯?……”
“您比杀人犯还坏……”
我想了一分钟,然后拿出一种感慨万千的神态说:
“真是的,从小小年纪起,我的遭际就是这样!大家都能在我的眉眼上看出恶劣本性的标志!尽管它们是不存在的;但是认定它们有——它们也就长出来了。我为人朴朴实实,人们却骂我有一肚子坏水儿,我就变得孤僻内向了。我对善恶感触很深;任何人都不对我加以爱抚,一圈人都对我侮辱贬斥,我也就怀恨在心了;我性格忧郁,其他孩子欢快淘气;我感到自己比他们都高明,他们却把我看得很低,我就变得爱嫉妒人了。我本打算热爱整个世界,可谁也不领我这份情,于是我就学会了仇恨。我平平淡淡的青春在与自己、与尘世的斗争中流逝了;我美好的感情,由于怕人讥笑,我将其保存在内心的深处;它们也就死在了那里。我说实话,人们不相信我,我就开始撒谎;当我看清人间万象和社交的种种心态后,我成了人生科学的内行;看到那些一无所长的人们,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有幸享受我苦苦追求的那些利益,这时我心中就产生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不是靠枪杆子治疗的亡命徒的绝望,而是掩藏在温文尔雅与善意微笑下的冷冷漠漠、少气无力的那种绝望情绪。我变成了一个心灵上的残废:我心灵的一半不存在了,它干枯了,蒸发了,死了,我把它切掉扔了,这样,尽管另一半为了替每一个人服务还在颤动,还活着,但是对此谁也没发现,因为谁也不知道心灵已经死去的一半;可是您现在唤起我对它的回忆,我就给您念了这篇祭文。在很多人看来,大凡祭文都是可笑的,但我却不,尤其是当我忆及所祭的安息的那些东西时,就更不那么看,不过我不求您赞同我的意见。如果您认为我的言行可笑,那就请笑吧。我提醒您,我一点也不会为此而伤心的。”
这一瞬间我遇上了她的眼睛,里面滚动着泪水;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在瑟瑟发抖;两颊红彤彤的;她可怜我了!同情心——所有的女人都容易屈从的这种感情,向她涉世不深的心伸进了魔爪。在游玩的时间内她一直都六神无主,同谁也不打闹嬉戏,而这正是她此时心情的重大征候!
我们来到了峡谷;太太们辞了自己的男伴,可她却没有松开我的手。当地花花公子们那些俏皮话没有使她发笑;身旁山崖之陡峭也没有使她胆寒,而别的小姐却叽叽喳喳,而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重谈我们那个令人感伤的话题;不过对我言之无物、空空洞洞的问题和玩笑,她的回答也是寥寥数语,而且漫不经心。
“您爱过吗?”我终于问她。
她盯住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随后再度陷入沉思。很明显,她有话要说,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的胸内波浪翻腾,汹涌澎湃……怎么办?细纱衣袖只是一道防御无力的护网,所以电火花便从我的臂上传到她的臂上;几乎所有的热恋都是这样开始的,而我们却常常百般自欺,认为女人爱我们爱的是我们物质或道德上的过人之处;当然,这些长处孕育了、促成了她的心灵去接受放电现象迸出的火花,但毕竟是第一次撞击决定了大事。
“我今天十分可爱,不是吗?”当我们游玩归来时,郡主强装笑容对我说。
我们分手了。
她自怨自艾,她责备自己冷漠……噢,这真是旗开得胜,最重要的胜利!明天她定会重赏我的。我对所有这些,样样都摸得烂熟——无聊就无聊在这上头!
6月4日
今天我见到了维拉。她的醋意折磨得我难受。郡主看来是心血来潮,想把自己心底藏的秘密都掏给她:应当承认,这个抉择是恰当的!
“我老在猜,这一切都是在朝哪一边倒呢?”维拉对我说,“你索性现在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爱她不就成了吗?”
“可是我要是不爱她呢?”
“那干吗对她苦追不舍,让她提心吊胆、坐卧不安地去胡思乱想呢?……哼,我完全明白你的心!这样吧,你要是让我相信你,一周后你就到基斯洛沃茨克去;后天我们就到那里去。公爵夫人在这儿留得久些。你在近旁租套房子;我们将住在一幢靠温泉的大楼内,在顶楼上;下面是公爵夫人里戈夫斯卡娅,旁边就是一幢那家主人尚未占用的房子……你去吗?”
我答应了,而且当天就派人去租了那套房子。
葛鲁希尼茨基晚六点到了我那里,声称他的礼服明天就能做好,刚好赶上舞会穿。
“我终于要和她跳上整整一个晚上了……到时会把满肚子的话统统倒出来的!”他补充说。
“什么时候举办舞会?”
“明天呀!难道你不知道呀?这已是盛大的节日了,承办的事宜由当地领导包了……”
“咱们到林荫道走走吧……”
“何苦呢,穿着这身丢人现眼的军大衣……”
“怎么,你不喜欢它了?……”
我一人去了,碰到梅丽郡主后,就叫她去跳玛祖卡。她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我还以为您跳舞仅仅是出于无奈,就像上次那样。”她说着,十分妩媚地笑着……
看来她完全没有发现葛鲁希尼茨基的缺场。
“明天您会在心情愉悦之中大吃一惊。”我对她说。
“有什么让我吃惊的?……”
“这是秘密……到舞会上您就恍然大悟了。”
我在公爵夫人家一直待到深夜;除了维拉和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老头儿外,没有其他客人。我兴致很高,当即讲了各种极富传奇色彩的奇闻逸事;郡主坐在我的对面,对我的胡说八道听得那么严肃认真,神情紧张,以至于古道热肠,听罢感伤,使我觉得于心不忍,过意不去。她的机灵,她的娇媚,她的执着任性,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正气,她那不屑一顾的苦笑,她那满不在乎的目光,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一切维拉看在了眼里:她病恹恹的脸上表现出深深的忧伤;她把身子瘫沉在一把宽宽大大的圈椅里,坐在靠窗的一处灯影下……我心中可怜起她来……
当时我讲述的是我与她相识相爱的完整的、富有戏剧性的经历,当然,所有这些我都用了胡诌的名字加以掩饰。
我把自己的温柔如水、自己的焦躁不安、自己的感情冲动讲得那么活灵活现;我从如此高尚的方面一一陈说她的举止、个性,必然会使她不由得对我与郡主间的谈情说爱加以谅解。
她起身坐到我们身旁,暂释烦闷,谈笑风生……这样一来,我们直到深夜两点,才想起大夫们吩咐十一点躺下睡觉的医嘱。
6月5日
离舞会开始还有半个钟头,葛鲁希尼茨基穿着浑身上下熠熠发光的军礼服来见我。在第三个纽扣上系着一根青铜细链儿,上挂一副双目长柄眼镜;两个肩章大得不可思议,向上微微翘起,活像爱神的两只翅膀;一双皮靴咯咯吱吱,连连作响;左手拿着咖啡色的细羊皮手套和军帽,右手则一分不停地把卷曲外露的鼻毛往细小的鼻孔里填塞。春风得意与略感信心不足,在他的脸上全都外露无余;看见他欢度盛大庆典般的穿戴打扮,和他那鹤立鸡群、目空一切的神气,假若顺我心意的话,我定会前俯后仰,捧腹大笑。
他把军帽和手套扔到桌上,开始抻自己的礼服后襟和对镜整容正衣;一条硕大的黑色项巾,折成高高耸起的领带内衬,从衣领里冒出了半俄寸,领带内衬的鬃毛直抵他的下巴;他感到太小了。他把它朝上提拉,一直拉到耳根;由于拉得千辛万苦——因为军礼服的领口非常狭小和束紧,所以他的脸充血红涨。
“听说你这些天在不择手段地追我的郡主?”他若无其事,也不拿眼看我,说道。
“像我们这些傻瓜,根本不配喝茶!”作为回答,我重复了先前一个最为机灵乖巧的浪子喜爱的一句谚语,这个浪子曾在普希金的诗中得到过赞颂。
“你说,我穿上这身军礼服好吗?……噢呀,这个可恶的犹太佬!……这两个腋窝是怎么裁的呀!……你这里有香水吗?”
“算了吧,还洒什么呀?就这你已浑身的玫瑰香膏味啦……”
他朝自己的领带上、手帕里和袖子上洒的香水怕有半瓶儿。
“一会儿你跳舞吗?”
“没考虑。”
“恐怕我和郡主一开始就得跳玛祖卡——我却几乎一段也不会……”
“那你邀她来跳玛祖卡了吗?”
“还没有……”
“你可小心别人抢了先……”
“真的?”他拍了一下前额说。“再见……我去门口等她。”他抓起军帽跑了。
过了半个钟头我也出发了。外面黑黑沉沉,空空荡荡;在俱乐部外面,或者说饭店外面,人们拥来挤去;俱乐部的窗上亮着灯光;团队的音乐随晚风传入耳中。我步履缓慢,心中感到抑郁……莫非说,我想,我在尘世的唯一使命,就是让别人的希望破灭?自从我有生命和有行为以来,命运似乎总是鬼使神差地把我牵涉进别人悲剧的结局中,好像缺了我,无论是谁,都既死不了,也不会陷入绝望之中!我是剧终时少不了的一个人物;无意之中我便扮演了刽子手或是叛徒这种卑鄙下贱的角色。命运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呢?……它这不是把我打入市井悲剧和家室韵事的作者之列,或者说是故事炮制者之列,譬如给《读者丛刊》一类东西炮制故事吗?……何必刨根问底,非知道不可吗?……还在人之初,就以为要像亚历山大一世或拜伦勋爵一样度过一生,却终生官至区区九级文官,这样的人少吗?……
一进大厅,我便藏身男人丛中,开始进行自己的观察。葛鲁希尼茨基站在郡主身边,正激情洋溢、神采飞扬地讲着什么;她用扇子轻抵双唇,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讲话,眼睛却打量着两旁;她的表情中的急不可待让人一览无余,两只眼睛正在周围搜寻着什么人;我从背后悄悄走近,以便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您折磨死我了,郡主!”葛鲁希尼茨基说,“分别以来,您变得简直判若两人了……”
“您也变化很大。”她匆匆瞟了他一眼说。他却不善于从这种眼神中觉察出暗藏的嘲弄。
“我?我变了?……嗬,永远都不会变的!您知道,不可能变的!谁要是一朝见了您,他定会把您的菩萨仙姿永存心中,百年不忘。”
“别往下说了……”
“不久前您还、而且经常是,赏脸爱听的东西,现在怎么就听不得了呢?……”
“因为我不喜欢翻来覆去,老生常谈。”她笑着答道。
“噢呀呀,我错得好惨呀!……我,没头没脑,缺心少肺,还以为这副肩章至少使我有权盼着……不,我最好还是一生一世都穿着那身让人另眼看待的军大衣,也许我是穿了它才博得了您的垂青……”
“实际上,军士大衣与您要相称得多……”
就在这时我走上前去,朝郡主躬身致意;她脸上一阵绯红,快言快语地说:
“灰军士大衣对葛鲁希尼茨基先生要合适得多,不对吗,毕巧林先生?……”
“不敢苟同,”我答道,“他穿上军礼服倒是显得更稚嫩一些。”
葛鲁希尼茨基忍受不了这一打击,他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胸怀作为长者的大志;他以为,火热的欲望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深深的痕迹正取代年龄的印记。他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顿足拂袖而去。
“不过您得承认,”我对郡主说道,“尽管他向来都可笑得要命,然而不久以前您还感到他蛮有意思……是因为穿着灰军士大衣吗?……”
她低垂两眼,未作回答。
葛鲁希尼茨基整整一个晚上对郡主都紧追不舍,或是同她一起跳舞,或是vis-ā-vis;他的两眼简直要把她吞下肚去,不时唉声叹气,并以自己的苦苦哀求加之声声责怪使她心生腻味。跳过第三轮后,她对他已是心生怨恨了。
“我没料到你会来这一手。”他走过来,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说。
“此话从何说起?”
“你跟她跳玛祖卡了吧?”他用得胜还朝一样的口气问,“她都向我承认了……”
“喏,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这是秘密不成?”
“当然啦……我本该对这个疯丫头……这个小贱货的这种做派心中有数的……瞧我的报复吧!”
“怪你自己的军大衣或是自己的肩章去,责备她干什么?她不再喜欢你了,这有什么错?……”
“那为什么要让人感到有盼头呢?”
“你凭什么感到有盼头呢?人们有所希冀,有所追求——我理解,可谁会实打实感到有了盼头呢?”
“你赌赢了,不过并不是全赢。”他狞笑一声说。
玛祖卡舞开始了。葛鲁希尼茨基专挑郡主一个人跳,其他男伴也都一刻不停地找她来跳;这显然是与我作对的一种合谋;这样更好:她想和我说话,别人从中作梗,于是她与我说话的愿望便加倍的强烈。
我两次握她的手;第二次她把手抽走,只字未吐。
“这一夜我将睡得心烦意乱。”音乐结束时她对我说。
“这都怪葛鲁希尼茨基。”
“啊,根本不是!”她的脸上显得那么心事重重,忧心如焚,致使我暗下决心,今天晚上定要吻一下她的手。
人们开始各自回府。让郡主坐入四轮轿式马车时,我迅速把她的小手拉到了我的唇上。天很黑,所以谁也不会看见。
我回到大厅,沉湎于自我陶醉之中。
一张大桌旁,年轻人正在用晚餐。其中就有葛鲁希尼茨基。当我进去时,所有的人都闭口不说话了:显而易见,刚才是在说我。很多人上次舞会后对我怒气不消,耿耿于怀,尤其是龙骑兵上尉,所以一帮针对我的复仇匪徒,看来现在正死心塌地地集结于葛鲁希尼茨基的麾下。他所摆出的正是那种不可一世的和赳赳武夫般的神气……
我喜不自胜;我爱我的敌人,尽管不是遵循基督精神。他们可以给我消愁解闷,让我热血沸腾。时时刻刻枕戈待旦,捕捉每一个眼神、一字一句的含意,猜测用心,粉碎阴谋,佯装受骗,接着弹指一挥,顷刻间,将把以狡猾和诡计营造的整个巨大的和凝结千辛万苦的大厦夷为平地,这才是我所谓的人生。
继续吃晚餐的时候,葛鲁希尼茨基与龙骑兵上尉一直在窃窃私语,互递眼色。
6月6日
今天清晨,维拉就和丈夫去了基斯洛沃茨克。我到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家去的路上,碰上了他们的四轮轿式马车。她朝我点了下头,目光中流露出对我的责备。
怪谁呢?她为什么不肯给我个机会,让我单独和她见面呢?爱情似火,断薪自熄。争风吃醋,或许能产生一种靠我的恳求难以获得的奇效。
我在公爵夫人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钟头。梅丽没出来——她病了。晚上她没到林荫路去。又是那帮匪徒,脸上都配置了长柄眼镜,实际上却现出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我为郡主生病高兴:不然他们对她会有鲁莽失礼之举的。葛鲁希尼茨基头发散乱,心灰意冷;看来确实让他伤心了,尤其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然而你知道也有这样的人,连他们的灰心丧气都会引你发笑!……
回到家里,我发现自己若有所失。我没见到她!她病了!莫非我真的爱上她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6月7日
上午十一点——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通常在叶尔莫洛夫浴池沐浴的时候——我从她的府前经过。郡主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前;看见我,她一跃而起。
我进了前庭;那里空无一人,于是我不经通报,便利用当地习俗的宽松,径直走进客厅。
一层苍白色蒙上了郡主可爱的面庞。她一手按着椅背,站在钢琴前——这只胳膊正微微发抖;我悄然走到她的身旁,说:“您在生我的气呀?……”
她抬起娇懒、深沉的目光看我一眼,摇了摇头;她的双唇轻启欲言,可是未能出声;两只眼睛充满了泪水;她瘫坐在椅上,双手掩面。
“您怎么了?”我拉起她的手臂问。
“您不尊重我!……啊呀!离开我吧!……”
我迈出了几步……她在椅上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泪光闪闪……
我手抓门的把手停下身来,并且说:
“原谅我吧,郡主!我的举止疯疯癫癫,缺心少肺……此类事情不会重演:我自有办法……您怎么会知道截至目前我的内心活动呢?您永远不会知道的,不过这对您更好。再见。”
要走时,我好像听到她在哭泣。
我在玛舒克山下游游荡荡,直到黄昏,感到累得要死,所以一回到家,便筋疲力尽,一头栽到了床上。
这时魏尔纳来了。
“真的吗?”他问,“听说您要与里戈夫斯卡娅郡主结婚啦?”
“从何说起?”
“全城沸沸扬扬,众口一词;我的所有患者都被这一要闻搅得团团转,而患者又是这样一个群体:无所不知的百事通!”
“这定是葛鲁希尼茨基捣的鬼!”我心里想。
“为了向您证实这些传闻的荒诞不经,大夫,我向您透露一个消息:明天我要迁往基斯洛沃茨克了……”
“公爵夫人也迁吗?”
“不,她在这里还要再待一周。……”
“那您不结婚了?……”
“大夫呀,大夫!您瞧一下我,难道我像新郎官,或有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吗?”
“我没这么说……不过您知道,有这样一种情形……”他狡黠地一笑补充说,“身陷其中时,名门望族之人就必须结婚,也有这样的妈妈,至少说她们没有提防那种情形的发生……所以作为好友,我劝您还是小心点好。在这里,在矿泉区,有一种万分可怕的空气:我不知见过多少漂漂亮亮的年轻人,他们那可真叫交了桃花运,从这儿离开时一下就成了新婚夫妻。甚至,您信吗?还有人要我娶妻!确切地讲,是一位土里土气的妈妈,她有个女儿面色如土。算我多嘴,告诉她女儿婚后就会再现娇颜;这样一来她便满含感激的眼泪,提出要把她女儿许配给我,还要加上自己的全部家产——好像是五十个农奴作为陪嫁,但我回答说自己没有这个福分……”
魏尔纳走时信心十足,认为自己已经劝阻了我。
从他的话中我听出来了,关于我与郡主,城里已经散布了种种卑鄙无耻的流言蜚语: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少了葛鲁希尼茨基的!
6月10日
到基斯洛沃茨克转眼已三天了。每天都在矿泉井池的边上以及散步的时候见到维拉。早晨醒来,坐到窗前,拿起长柄眼镜看她的凉台;她早已穿戴齐整,等待着事先约好的暗号;好像事出偶然一样,我们在从我们的寓所朝下延伸到矿泉井池边的那座公园里见面。清新宜人的山地空气恢复了她的气色和体力。纳尔赞矿泉无愧于壮士泉的美名。当地的居民断言,基斯洛沃茨克的空气能使有情人早成眷属,最初开端于玛舒克山脚下的所有风流情话,在这里都终于喜结良缘。实际上也恰是如此,侧耳谛听,远远近近,一派幽静;环顾周围,目及之处,整整一个神秘世界——包括林荫道上,椴树躬身溪流的浓密绿荫掩映着溪水,闹闹嚷嚷,浪花飞溅,从一块岩石跌向另一块岩石,在重重绿山之间为自己冲出一条路径,也包括一道道的峡谷,里面雾蒙蒙的、静悄悄的,沟沟岔岔由这里通向四面八方;包括饱含着深深的南国青草和刺槐气味的、芬芳醉人的清新空气,也包括冰凉的溪流发出的经久不息、催人进入香甜梦乡的潺潺水声,那些溪流在谷口相遇,争先恐后,友好竞进,最后直落波德库莫克河中:这万千景象无不让人感到神秘莫测。从这里开始,峡谷渐见宽阔,变成一片绿油油的谷地;一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在谷中蜿蜒前进。每一次,朝大道一看,我总感到路上有辆四轮轿式马车,车窗里露出一张红润的小脸。但是百辆千辆轿式四轮马车从路上过去了,那个小脸儿依然不曾见到。要塞外面的村镇上住满了人;建在小山上面、离我住房几步之遥的餐馆,开始在两排杨树的后面亮起了灯光;嘈杂的人声与杯子的撞击声一直响到深夜。
无论在哪里,也没有像在这里喝了那么多卡赫齐亚葡萄酒和矿泉水。
不过爱把二者掺和一起者
大有人在——唯我不在其列。
葛鲁希尼茨基和他的一伙儿狐朋狗友每天都在餐馆里大吵大闹,和我几乎不打招呼。
他昨天才来,可是已跟三位想在他前面洗澡的老人吵了架:毫无疑问,倒霉的遭际加重了他好斗的牛脾气。
6月11日
她们终于来了。听到她们的辚辚车轮声时,我正坐在窗口。我的心为之一颤……这是怎么回事呀?莫非我沉入情天孽海之中了?我生性如此愚蠢,这种事我会做得出来的。
我在她们那里用了午餐。公爵夫人无限温情地望着我,却又守着自己的女儿寸步不离……真糟糕!另外维拉妒忌的是我和郡主的缘分;因为这么得心应手!为了折磨自己的对手,一个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记得一个女人爱上了我,其原因是我爱另一个女人。天底下再没有比女人的心更荒谬绝伦的了:很难使女人们对什么坚信不疑,应当开导她们,让她们对自己认准的事情矢志不渝,善始善终;她们赖以中途变卦、不守初衷的凭证是稀奇古怪、令人咋舌的。为了学会她们的辩证法,就得抛开头脑中所有最起码的逻辑,好比说,通常的思考方式是:
这个人爱我;但我身为有夫之妇,顺理成章的是,我不该爱他。
女人们的思考方式却是:
我不该爱他,因为身为有夫之妇;但是他爱着我,这么一来我就该……
这里点省略号,因为理智已经无话可说,要说的话多由舌头、眼睛和继它们之后的心灵来说了,倘若还有心灵的话。
假若有朝一日这束笔记落到一个女人的眼皮底下,会有什么下场呢?“诽谤!”她会愤愤然厉声叫道。
自从诗人们写女人,女人们读诗(为此对她们应该千谢万谢)以来,那么多次把她们称为天使,以至她们由于天真无邪而真的信了这种恭维,忘记了正是这些诗人,为了金钱,曾把尼禄捧成了半神半人的明君……
谈及女人们我本不该如此的恶言恶语——我是一个除了女人在尘世上什么也不爱的人,我是一个时刻准备为她们而牺牲自己安宁、功名、生命的人……我虽恶语相向,但我并非因为懊丧情绪和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突然发作,所以才极力揭下盖在她们身上的、只有行家里手的目光才可看穿的那块魔术师的障眼魔巾。不,我说的有关她们的一切,只是因为——
头脑冷峻的观察
和心灵痛苦的感受。
女人们最好是盼着天下的男人们都像我这样充分地理解她们,因为自从我不再害怕她们并理解她们细小的毛病之后,我就更加百倍地喜爱她们了。
对了,魏尔纳前几天曾把女人们比作塔索在他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讲述的妖林。“只要一靠近,”他说,“那么多令人害怕的东西就会从四面八方朝你飞来,致使你万念俱灭:义务呀,荣耀呀,面子呀,人言呀,嘲笑呀,鄙夷呀……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只要你闭眼不看,一直往前走,恶魔们就会渐渐消遁,你的面前便展现出一片静谧而光明的林中空地,里面有一个欣欣向荣的绿色世界。假若你刚走几步就心中战栗,掉头逃跑,那可就糟了!”
6月12日
今晚是个多事的夜晚。距离基斯洛沃茨克三俄里的地方,在波德库莫克河流经的一座峡谷里,有一处称作“戒指”的山岩;这是大自然形成的一道门户;两扇大门耸立在高高的山峦上,西沉的太阳,透过两扇庞大门板的间隙,把自己最后一线火热的目光洒向人间。浩浩荡荡的一群马背游侣前往那里,要透过一孔小小的石窗观赏落日。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位,说句实在话,心里想的都不是太阳。我与郡主的两匹马并辔共进;回家路上,需要蹚过波德库莫克河。山间小河,哪怕是最为细小的一线溪流,都是危险的,尤其是它们的河底,简直是千变万化、险象丛生的万花筒:由于波浪的冲刷,它们每日都在发生变化,昨天那里还是一块石头,今天那里就成了一个大坑。我抓起郡主坐骑的笼头,把她领入深不没膝的河中;我们不声不响,开始斜戗着水流过河。众所周知,穿越湍急的流水,不该低头看水,因为那样马上就会头晕目眩。我忘了提醒梅丽郡主这一点。
我们已经到了河心——河水最为湍急的地方,她在鞍上突然晃了一下。“我恶心!”她声音微弱地说……我迅速侧过身去,搂住了她柔韧的腰身。“朝上看!”我悄声说,“不要紧,别害怕,有我跟您在一起。”
她感到好些了;她想从我的臂中挣脱开来,但我却把她娇嫩、柔软的身子搂得更紧;我的面颊几乎贴到了她的面颊上;她感情炽烈,如同火焰。
“您要拿我怎么样呀?……我的天!……”
我没有把她的颤抖和羞涩看在眼里,我的双唇也就贴到了她娇嫩的脸上;她打了个冷战,可是什么话也没说;我俩殿后,谁也没有看见。我们上岸后,大家便快马加鞭往前跑。郡主勒住了自己的马;我也驻马停在她的身旁;看得出,我的沉默使她不安,但我发誓一个字也不说——出于好奇。我想看她如何摆脱这一僵局。
“您这不知是作践我呢,还是非常爱我!”她终于开口了,话声中满含着泪水,“也许您想拿我开心,搅乱我的心灵,然后撒手不管……要这样,那可就太卑鄙、太下流了,以至只能看作是……啊,哪里!不是吗?”她用一种充满温存的轻信的声音补充说,“我身上没有任何低贱的地方,不是吗?您的鲁莽行为……我应该,我应该对您加以原谅,因为我允许了……回答呀,倒是说话呀,我要听到您的声音!……”她最后几句话里,有着女人们那样的一种急不可待,致使我不禁哑然失笑;幸好天已见黑……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不说话呀?”她接着说,“您是不是想让我首先开口,说我爱您?……”
我没说话……
“您想这样吗?”她把脸一下转向我,接着说……她目光和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依不饶中,包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东西……
“为什么呢?”我耸耸双肩说。
她在自己的马背上猛抽一鞭,沿着狭窄的、危险的路径豁出性命狂奔;她这一手来得这么迅疾,使我几乎追不上她,追上时她也已经和其他人走在一起了。一直到家,她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说笑笑。她的行动显示出狂躁失态,对我一眼也没看。所有的人都发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开心。连公爵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也打心眼里暗暗高兴;而女儿这边却是神经质似的发作:她定会彻夜不眠,而且还要哭泣。这种想法给我带来难以形容的喜悦:我有缘领悟吸血鬼瓦姆皮尔是个什么玩意儿了……嘿,就这我还是个出了名的好少年,而且要苦苦保全这个名声呢!
下了马,太太们进去见公爵夫人;我心中七上八下,便催马上山,排遣郁积头脑中的种种想法。降露的黄昏凉爽宜人。月亮从黑魆魆的山巅背后升起。峡谷的寂静中,我没有钉掌的马每走一步都传出一声闷响;在瀑布下面我饮好马,自己贪婪地吸了两口南方夜里新鲜的空气,便拨马顺原路回来。我穿过了城关。万家灯火陆续熄灭;要塞城墙上的哨兵和近处巡逻的哥萨克们拖着长腔,大声地互问互答……
城关的公寓中,有一座建在城壕边上,我发现里面灯光格外辉煌;那里不时传出声音忽高忽低的交谈和叫喊声,活活描绘出行伍之辈的聚餐。我溜下马背,凑到窗下;未堵严实的护窗板使我得以看清聚餐的人们和听清他们的言论:是在说我。
酒兴正浓的龙骑兵上尉撒着酒疯,朝桌上砸了一拳,要求人们用心听他说话。
“先生们!”他说,“这不像话。要给毕巧林点厉害!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彼得堡小子们,你不抽到他的脸上,他就不知道他是老几!他认为就他一个人在贵族社会里混过,就因为他总是戴着干干净净的手套和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靴。
“而且还总是一脸不屑一顾的冷笑!话又说回来了,我倒相信,他是一个胆小鬼——不错,胆小鬼!”
“我也这么看,”葛鲁希尼茨基说,“他惯用谈笑来息事宁人。有一次我说了一大堆让他不堪忍受的话,换了别人,当场非把我撕碎不可,可毕巧林却总是把它当笑话儿听。我,当然喽,也没有激他,因为这是他的事;再说我也不愿纠缠……”
“葛鲁希尼茨基恨他,是因为他夺了人家的郡主。”有人说。
“这简直是凭空杜撰!不错,我对郡主也曾有心追求,不过很快就作罢了,因为我无意结婚,而有辱一位姑娘清白的事也一向不合我的行为规范。”
“我敢对诸位把话说死,天字第一号的胆小鬼就是他,即毕巧林,而不是葛鲁希尼茨基——啊,葛鲁希尼茨基真是好样的,再说他还是我的挚友呢!”说这话的还是龙骑兵上尉,“先生们,在座的谁也不替他说话吗?没有一个人?那好!愿意一试他的胆量吗?这定会让我们喜不自胜……”
“愿意,只是怎么个试法呢?”
“那就听着:葛鲁希尼茨基对他特别痛恨——主角就由葛鲁希尼茨基来当!他须在哪个事上找个岔子,叫毕巧林跟他决斗……等一下大家就清楚了;把戏是这么个玩法……他要决斗:那好!所有这一切——提出决斗、准备决斗的条件——都尽可能地庄重严肃,杀气腾腾——这事我包了;我来当你的保人,可怜的朋友!好了!不过招儿在这儿:手枪中我们不放子弹。我敢对你们说,毕巧林到时肯定会憷阵——我让他们相距六步之遥站好,让他丢丑去吧!同意吗,先生们!”
“这一招真高!同意!有什么不同意的?”四座同声相应。
“你呢,葛鲁希尼茨基?”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葛鲁希尼茨基的回答;当我想到若不是上苍有眼,我定会成为笨蛋们的笑料时,我的整个感情都被冷酷无情控制了。假若葛鲁希尼茨基不同意,我会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的。但是他稍事沉默之后,就离座起身,把手伸给上尉,十分郑重其事地说:“好,我同意。”
很难描绘这帮正人君子那种狂喜的丑态。
我回到家里,两种不同的心情使我激动不已。第一种是悲伤。“为什么他们全都对我怀恨在心呢?”我想,“为什么?我欺侮谁了吗?没有。难道我属于仅仅外表就可惹出祸端的那种人吗?”于是我感到,凶狠歹毒的情感渐渐塞满肺腑。“你可留神呀,葛鲁希尼茨基先生!”我在房中踱来踱去说,“跟我来这一手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可能要为赞同您那帮胡作非为的同伙儿付出高昂的代价的。我不会任你们玩弄的!……”
我通宵未眠。天要亮了,我的面色黄得像只酸橙。
清晨起来,我在矿泉井池边上碰见了郡主。
“您病了?”她盯住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夜里没睡。”
“我同样也没……我在怪罪您……也许冤枉您了?那您就把话讲清楚,您无论说什么我都能宽容……”
“无论什么吗?……”
“无论什么……不过要说实话……不过要快点……您哪里知道,我曾翻来覆去地琢磨,尽力去解释您的行为,为其争辩;您或许怕我的亲属阻拦……这不要紧,到他们知道时……(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会向他们求情的;或是您本人的处境……可您要知道,为了我钟爱的人我能够牺牲一切的……啊,快些回答吧,慈悲为怀吧……您不鄙视我,不是吗?”
她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公爵夫人与维拉的丈夫走在我们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些散步的病号,那些喜爱捕风捉影、造谣生事之徒中最为拔尖的人们,却能看见我们,所以我赶快从她热烈的紧握中抽出自己的手来。
“我把实情全都告诉您,”我回答郡主说,“我不辩解,不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我不爱您。”
她的嘴唇微微发白……
“离开我。”她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
我耸耸双肩,转身离去。
6月14日
我有时会妄自菲薄,自暴自弃……是否因此我也看轻了别人呢?……我的心里已经不会有高尚的冲动了,我害怕在自己面前丢丑。换换别人处于我的境地,肯定会把son coeur et sa fortune给郡主的;可是结婚一词压在我的头上就显得法力无边,分外森严:不管我对一个女人爱得多么如火似炭,如果她让我稍有察觉,说我应该同她结婚,那么爱情也就会消失殆尽!我的心就会变得冷若铁石,无论什么都难以使它温暖如初。牺牲一切我都在所不惜,唯有这一点决不放弃;我愿二十次赌上自己的生命,以至自己的荣誉……但是不会出卖自己的自由。我为什么把它看得这么重呢?它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在培育何种志向?我对未来期待什么?……说真的,一无所求。这是一种生来即有的恐惧,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要知道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不由分说,下意识地害怕蜘蛛、蟑螂、老鼠……承认吗?……当我还是一个幼童时,我母亲让一个老太婆替我算了一卦;她算定我要死在狠心妻子手上。这一卦当时可把我给惊呆了;我心里便对结婚萌发了一种难以克服的厌恶……与此同时,有种什么东西使我相信,她的占卜一准应验;我至少要想方设法,让它应验得尽量晚些。
6月15日
昨天这里来了一位魔术师,姓亚普菲尔巴乌姆。餐馆的大门上贴了一张长长的海报,敬告万分可敬的观众们,闻名遐迩、技艺超群的魔术家、化学家和光学家,将于今晚八点钟,在贵族俱乐部(即饭店)大厅荣幸地进行精湛演出;每张票价为两个半卢布。
大家都准备去一睹这位技艺超群的魔术家的表演;甚至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也搞了一张票,别看她的女儿还在病中。
今天午饭后,我曾走过维拉的窗下;她独自一人站在凉台上;一张字条落到我的脚前。
今晚九点多钟,走大楼梯来我这里;我丈夫去皮亚季戈尔斯克了,明天早上才回来。我身边的人和女用人都不会在家:我给他们全分了票,公爵夫人身边的人也都分了。我等着你,你一定来。
“啊哈!”我想,“终究还是如了我的愿。”
八点钟,我去看魔术家表演。眼看都九点了,观众才算到齐;演出随即开始。在后排的座椅上我认出了维拉和公爵夫人的随从与用人。所有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葛鲁希尼茨基戴着长柄眼镜坐在头一排。每当魔术师需要手帕、手表、戒指及其他什么东西时,总是找他去要。
葛鲁希尼茨基见面和我不打招呼已有多日,今天两次看我时目光都十分粗野。到了我们不得不算账的那一天,这一切他都该记在心上。
将近十点,我起身走出俱乐部。
外面一片漆黑,以至伸手不见五指。沉重、清冷的乌云横在周围大山的峰峦上,唯有渐渐停息的风,间或轻摇饭店四周的杨树梢儿发出哗哗的响声;饭店窗外聚集着成群的人。我从山上下来,折进公爵夫人家的大门后加快了脚步。突然感到身后有人跟着。我停下来,看了看四周。黑暗之中什么也分辨不清;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假装散步,围着公寓绕道而行。走过郡主窗下时,我又一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个人身裹军大衣,快步跑过我的身边。这使我心中万分紧张;不过我还是偷偷溜上了台阶,匆匆跑上了漆黑的楼梯。门开了,一只小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谁也没有看到你吗?”维拉凑到我跟前,低声说。
“谁也没看到!”
“现在你相信我爱你吗?我久久徘徊不定,我久久左右为难……可你却拿我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两臂冷若寒冰。责备、吃醋、抱怨开始了——她要求我对她说的那些东西都得承认,说她会服服帖帖忍受着我的背叛的,因为只要我幸福她就心满意足了。对这我不尽相信,然而仍以赌咒发誓、慷慨许诺等来安慰她。
“那你不跟梅丽结婚啦?不爱她啦?……可她却以为……你知道吗?她爱你爱得发疯,好可怜呀!……”
……
夜里两点,我打开了窗子,把两条肩巾往一起一系,抱住柱子就从上面的凉台到了下面的凉台上。郡主房里还亮着灯。不知什么东西神差鬼使,让我走到那扇窗下。窗帷并未拉严,所以我好奇的目光可以瞟见她房间的深处。梅丽两臂交叠在膝头,坐在自己床上;一头浓发缩在一顶做工精巧的花边睡帽里;一条鲜红的大围巾搭在她白皙的双肩上;两只娇美的小脚隐藏在夹杂七种颜色的波斯便鞋里。她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面前小桌上的那本书虽已翻开,但是她的两只眼睛直直的,充满了一言难尽的忧伤,似乎上百次地在这同一页上匆匆溜过,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思却在万里之外……
恰在这时,不知谁在树丛后晃了一下。我纵身从凉台跳到下面的草皮上。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哈哈!”一个粗野的声音说,“落网了!……我让你深更半夜给我会郡主去!……”
“抓紧他!”另一个跳出旮旯儿的人叫道。
这两个人是葛鲁希尼茨基和龙骑兵上尉。
我朝后者头上打了一拳,把他撂在地上,蹿进了树丛。公园地处我们公寓对面山坡上,里面的条条小道我都了如指掌。
“闹贼了!来人呀!……”他们大声吆喝着,传来一声枪响,一个正在冒烟的填弹塞几乎落到了我的脚上。
一分钟后我已回到自己房中,脱衣躺到了床上。我的随从刚刚锁好大门,葛鲁希尼茨基和上尉就在门上敲起来。
“毕巧林!您睡了?在家吗?……”上尉高声叫道。
“睡下了。”我气哼哼地答道。
“起来吧!闹贼了……切尔克斯人来了……”
“我在流清鼻涕。”我回答说,“怕是感冒了。”
他们走了。我何必答应他们呢:不然的话他们还会在公园再费它个把钟头搜我呢。这时响起了惊心动魄的警报声。要塞里的一个哥萨克飞驰而来。处处不得安宁,人人风风火火;开始在四面八方、角角落落的树丛中寻找切尔克斯人——不用说,结果一无所获。然而很多人想必仍然坚信不疑,假若警备队表现得更加英勇和果断,那么少说也有一二十个盗贼给撂在地上,难以生还了。
6月16日
今天清晨起来,切尔克斯人夜袭成了矿泉井池边人们闲谈的唯一话题。喝完规定杯数的纳尔赞矿泉水后,沿着长长的椴树林荫道成十来次地往返走动时,我碰上了刚从皮亚季戈尔斯克回来的维拉的丈夫。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就到饭店去吃早饭;他为妻子提心吊胆,焦躁不安。“昨天夜里她该是多么担惊受怕呀!”他说,“怎么偏偏我不在时出这事。”我们在通往角落那个房间的门口坐下用早餐,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葛鲁希尼茨基是其中之一。命运再次给我提供机会,使我可以偷听到一次可以决定他的成败荣辱的谈话。他看不到我,所以,照理说,我不能怀疑他是事先安排好的;但这只能在我心目中加重他的罪过。
“难道说这真是一帮切尔克斯人?”有人说,“有谁看见他们没有?”
“我从头到尾给你们讲讲这件事,”葛鲁希尼茨基答道,“不过请别把我给出卖了。是这么一回事:昨天有一个人,他的名字我不给你们点出,来找我,说晚上九点多钟,有个人偷偷摸摸进公寓找里戈夫斯卡娅一家。应该强调的一点是,公爵夫人当时在这里,而郡主却在家里。这样我就和那一位去了窗下,想坐待那个交好运的家伙。”
老实说,我吓坏了,尽管和我交谈的人为吃自己的早餐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万一葛鲁希尼茨基猜到了昨夜实情的话,我的交谈者就会听出一些足以使他不快的东西;可是昨夜他醋劲大发,心烦意乱之中就没有识破真相。
“你们要知道,”葛鲁希尼茨基接着说,“我们去时,随身带的是支装有空弹夹的枪,只是为了吓吓而已。在公园我们等到两点。终于——天晓得他从哪里冒了出来,只是没有从窗户钻出,因为窗户没有打开,想必是从圆柱后面那扇玻璃门中出来的——终于,听我说,我们看到,一个人从凉台上下来了……这算什么郡主呀?啊?嘿,我算服了,莫斯科的小姐哟!出了这种事后还能信什么呢?我们想把他抓起来,可是他挣脱了,并且像只兔子似的跑进了树丛中;我立即朝他开了一枪。”
“你们不相信呀?”他继续说,“我向你们做出诚实的、庄重的保证,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且,看来我得点出这位先生的大名,以资佐证了。”
“说吧,说吧,他是谁呀?”四下响成了一片。
“毕巧林。”葛鲁希尼茨基回答说。
此时此刻他抬头一看,我在门口站在他的对面;他满脸红得吓人。我走到他跟前,语调缓慢、清晰无误地说:
“我万分遗憾,在您已做出诚实的保证来证实最为伤天害理的诽谤之后我突然进来了。我的出现想必不至于使您显得分外卑鄙无耻吧?”
葛鲁希尼茨基霍然离座,想发雷霆之怒。
“敬请海涵,”我继续以同一种语调说,“请您立即收回自己那一席话;您心中一清二楚,这是一派胡言。我不认为一个女人因为对您光彩照人的高尚品德视而不见,应该引起您如此残忍的报复。敬请三思:执迷不悟,固执己见,您将丧失保全品格高尚的人的名誉权,还要冒着生命危险。”
葛鲁希尼茨基站在我的面前,两眼瞅地,心乱如麻。但是良心与面子之间的斗争是短暂的。坐在他身边的龙骑兵上尉用肘捅了他一下;他一激灵,眼也不抬,匆匆回答说:
“慈悲为怀的先生,我嘴上说的,正是心中想的,而且敢于重说一遍……我不惧怕您的威胁,您可使尽招数,我都奉陪到底。”
“您已把话说尽说绝了。”我冷若冰霜地回答,并拉起龙骑兵上尉的胳膊走到屋外。
“有何贵干?”上尉问。
“您身为葛鲁希尼茨基的挚友——想必也将是他的决斗保人!”
上尉十分郑重其事地躬了下身子。
“让您说对了,”他答道,“我甚至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因为他所受到的侮辱也事关本人清白:昨夜是本人与他同行。”他挺挺自己微微驼背的身子,做了这一补充。
“啊!这么说,我笨手笨脚、没轻没重的那一拳是打到您的头上了?……”
他的脸一阵黄,一阵青;埋在心底的愤懑一下溢于颜面。
“我今天就将荣幸地委托我的决斗保人前去见您。”我彬彬有礼地躬身作别,而且装出对他的暴怒若无其事一样补充说。
在饭店的台阶上我遇到了维拉的丈夫,看来他是在那里等我。
他怀着欣喜若狂的心情,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情怀高尚的年轻人!”他眼里噙着泪水说,“一切我全都听到了。这种禽兽不如的坏蛋!忘恩负义之徒!……出了这种事后,还敢让他们进入体体面面的人家吗?感谢上帝,我家没有女儿!但是您为她而不顾生死的那个女子定会报答您的。终究有一天您会相信,我绝对不会信口雌黄,”他继续说道,“我也是打年轻时候走过来的,而且在部队里面干过,所以我知道,对这类事不该干预。再见吧。”
真是一个可怜虫!为他没有女儿而高兴……
我径直地去找魏尔纳,碰上他正好在家,就把前前后后的事统统告诉了他——我与维拉、与郡主的关系,我偷听到的那席谈话,和我从中得知这几位先生要迫使我以空弹决斗来耍弄我的企图。但是现在事情越过了耍弄的界限:他们想必对这样的收场是始料不及的。
大夫同意做我的决斗保人;我把一些有关决斗条件的规则交给了他;他应当力求此事办得尽量保密,因为尽管我随时都准备险遭不测,然而我却丝毫无意将此生的前程毁之殆尽。
随后我回到家里。过了一个钟头,大夫已考察归来。
“串通一气来对付您的阴谋确实存在,”他说,“在葛鲁希尼茨基那里我看到了龙骑兵上尉,还有另外一位先生,他的姓氏没有记住。我在前厅停了片刻来脱套鞋。他们正在那里吵吵嚷嚷,争得不可开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葛鲁希尼茨基说,‘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侮辱了我,那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上尉答道,‘一切由我承担。我曾担任过五场决斗的保人,所以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事情的方方面面我都成竹在胸,只求你别节外生枝。吓他一下有什么不好?但是,除非万不得已,何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呢?……’就在这时我冷不防进去了。他们突然鸦雀无声。我们的谈判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最终我们做出如下决定:距此五俄里左右,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他们明晨四时到那里去,我们比他们晚半个钟头;你们双方对射相距六步——葛鲁希尼茨基本人要求这样。死者白死,把账记在切尔克斯盗匪名下。现在该谈谈我的疑心了:他们,即那两位决斗保人,大概多少改变了一下原来的算计,有意识给葛鲁希尼茨基的手枪中装上子弹。这多少有点谋杀的意思,但是战争时期,尤其亚细亚战争中,照理是兵不厌诈的;看来,只有葛鲁希尼茨基比他的同伙高尚一些。您意下如何?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们挑明,就说我们已经看透了他们的用心呢?”
“无论如何也不要那样,大夫!您就安之若素吧,我不会让他们得手的。”
“您如何打算?”
“这是我的秘密。”
“小心别让他们得逞……要知道相距六步呀!”
“大夫,我明天四点等您;马会备好的……再见。”
我把自己反锁在自己房间里,一直在家待到黄昏。随从来让我去公爵夫人家——我吩咐他去回话,就说我病了。
夜里两点……难以成眠……但最好是能够入睡,以免明天手会颤抖。其实,相距六步枪要打瞎也难。啊!葛鲁希尼茨基先生呀!您的捣鬼弄玄是不会奏效的……我们的处境将会来个调换:现在我不得不在您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您难以启齿的惧怕的迹象。您为什么自己把距离限制为让人劫数难逃的六步呢?您以为我会俯首帖耳地把自己的脑门送给您呀……可是我们会抓阄的呀!……不过到了那时……到那时万一他的运气比我好该怎么办呢?万一我的吉星最终不再高照了呢?……那也并非不可思议,因为它忠心耿耿为我刁钻古怪的行为服务已经很久了;高悬九重,不会比在人间的服务更为天长日久而忠心依旧的。
那又如何呢?不过一死罢了!对整个世界来说,损失并不重大;再说我自己也活得百无聊赖。我——仿佛一个在舞场中打着哈欠的人,他之所以没有回家睡觉,只是因为马车没到。一旦车马齐备……那就再见啦!……
我在记忆中把历历往事重温一遍,而且情不自禁地扪心自问:我活着为了什么?生有什么抱负?啊,抱负想必曾经有过,而且上苍所赋使命想必也很崇高,因为在自己心里,我感到了我身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无穷力量……然而我却没有领悟这一使命,我一味沉湎于各种无聊而下流的欲望的诱惑之中;当我从它们的熔炉中出来时,已变得又硬又冷,如同一块生铁,而高尚志趣的火焰——风华正茂的岁月,却已付诸东流,永不复返。因而从那时起,我曾经多少次充当命运那双手中的斧头呀!如同刑场上的刑具一样,我砍到了那些定遭厄运的牺牲品的头颅上,常常是并无憎恨,永远是不知怜惜……我的爱给谁都不曾带来幸福,因为为了我所爱的人,我不曾做出过任何牺牲;我是为自己才爱别人的,为了自身的满足;我欲壑难填地吞咽着她们的爱情、她们的温柔、她们的欢乐与痛苦,以此来满足心灵中一种怪僻的需求,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未能得到满足。仿佛这样一种情景:一个人因为饥肠辘辘而四肢乏力、昏昏欲睡时,忽见面前摆满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玉液琼浆、溢香佳酿,他便一头拱住这些假想中虚幻的馈赠狼吞虎咽起来,并顿感饥渴有所缓解;然而一旦一觉醒来,幻景消失……剩下的就是倍感饥饿与绝望!
不过,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去!……茫苍苍的大地上,也就再无一人会洞悉我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一些人觉得我比实际上差些,另一些人觉得我比实际上好些……一些人会说:他是个好人;另一些人则说:那是一个恶棍。但不管哪种说法,都有悖于事实。既然如此,还需要历尽艰难地活着吗?可你还是要活下去——出于一种好奇心:盼望着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何等的可笑与败兴啊!
我在N要塞已有一个半月,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去打猎了……只有我一人孤孤单单;我坐在窗前;乌云覆盖着座座大山,直到山脚下面;透过大雾,太阳看上去好像一个黄色的斑点。气候寒冷;风呼呼叫着,摇晃着窗外的护板……实在是无聊!我将开始继续写我的记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把它断得七零八碎。
再读最后一页:简直可笑之至!我曾经想死,这是不可能的:我尚未饮尽这杯苦水,所以现在觉得,我还会久久地活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往事被浇铸得多么清晰、多么突显呀!任何一处线条,任何一种色彩,都不曾被岁月磨去。
我记得,决斗前的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分钟也没有睡。我难以长时间地写,因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惶惑不安牢牢控制了我。在房中我徘徊了约有一个钟头;然后坐下来,打开了我桌上那本瓦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小说,名为《苏格兰的清教徒》。开始读得很用心,后来让那些神话般的故事情节给迷住了,便想入非非起来……莫非在另一个世界,就不会为这位苏格兰诗人这本书所给予的愉悦而给他付钱了?
天终于大亮了。我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我照了一下镜子;一种昏若蒙尘似的苍白,覆盖了我尚存痛苦失眠旧痕的面容;然而一双眼睛,尽管围了一圈咖啡色的阴影,却炯炯发亮,显得孤高自傲,不让分毫。我便自我陶醉、孤芳自赏起来。
吩咐备马后,我穿好衣裳,跑去洗澡。浸在清凉而气泡升腾的纳尔赞矿泉水中,我感到肉体的和精神上的力量都恢复了。从浴室出来,我感到自己神清气爽,精神饱满,似乎要赴舞会一样。这样您还能说心灵不取决于肉体吗?……
洗澡回来,我在自己家中见到了大夫。他穿着灰色的马裤和一件阿哈鲁克短上衣,头上戴着一顶切尔克斯人的帽子。看到他瘦小的身材竟戴上那么一顶毛烘烘的大帽子,我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根本没有横肉堆积的武夫派头,这么一打扮,他的脸就比平时显得更长了。
“您怎么愁眉苦脸的呢,大夫?”我对他说,“您不是曾经成百次地双眼不眨、面不改色地就把人打发到那个世界了吗?您就当我肝火上攻,大病在身;我也可能康复,但也可能死去;二者均合自然规律。您就尽管把我当成一名患者,他正染有您还不明白的恶病,这样,您的好奇心便会油然而起,被激发到极点;您就会在我身上做几项重要的生理观察……等待暴死不就是一种眼前正在患着的病吗?”
这个想法使大夫顿开茅塞,他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
我们骑上了马;魏尔纳两手抓起缰绳,我们就动身了。一转眼我们便飞马穿过要塞城外的村庄,进入了峡谷。一条大路弯弯曲曲,顺着峡谷向前延伸,路的一半长满了深深的杂草,而且不时被喧闹的溪流切断,要过这些溪流就得骑马蹚过水中的浅滩,让魏尔纳非常恼火的是,他的马每到水中便驻足不前。
我不记得有比今天的天空更加蔚蓝、空气更加清新的早晨了!太阳刚刚从绿色的峰峦背后升起,便以它光芒初放的温暖,融合了夜间行将散尽的凉爽,给人间的种种感情都涂上了一种甜丝丝的倦怠;刚刚开始的一天的喜气洋洋的晨晖尚未照进峡谷;它只给两侧悬在我们上空的峭壁的顶峰镀上了一抹金黄;生长在峭壁纵深狭缝中的枝繁叶茂的灌木林,只要微风轻轻一吹,便撒给我们满身银色雨滴般的晨露。我记得,这一次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热爱大自然。端详宽阔的葡萄叶上颤颤巍巍并折射出万道七彩光芒的滴滴露珠,是那么趣味无穷!我的目光在力图看清雾霭蒙蒙的远方时,竟是那么贪得无厌!在那里,道儿变得越来越窄,山岩变得越发苍翠与险要,最终它们似乎重叠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墙。我们继续前进,不言不语。
“您的遗嘱写好了吗?”魏尔纳突然问道。
“没有。”
“要是您被打死了呢?……”
“继承人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难道没有您想与之诀别的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
“难道天下就没有一个女人……您想给她留点什么作纪念吗?……”
“您是不是想,大夫,”我回答他说,“让我对您敞开我的心扉呢?……您知道我已不是那个岁数了,不会像年轻人那样,临死嘴里念着自己情人名字,把一绺涂有香膏或未涂香膏的头发遗交一位朋友。想到即将降临的和可能降临的死亡时,我心中只有我一人:别的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至于明天就会把我忘掉,甚至更坏,还要把只有天晓得的一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硬要安在我头上的那些朋友们;至于将拥抱着别的男人来嘲笑我,以免激起他对死者的妒火的那些女人们——那就随他们的便吧!从人生的风暴中,我体验出来的只是一些理念,而没有任何感情。很久以来我的心就已如槁木死灰,全靠头脑活着。我掂量、分析自己本人的欲望与行为时,所抱的纯粹是好奇心,似乎它们与己无关。我的躯体中有并存的两个人:一个完全体现了‘人’字的含意,另一个则在思考、判断着这个人;第一个可能一小时后就要与您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但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呢?您瞧,大夫,看到了吗?在右边的山岩上模模糊糊有三个人影儿?看来这正是我们的冤家对头?……”
我们便策马急急朝前赶去。
悬崖下的树丛中拴着三匹马;我们把自己的马也拴到了那里,自己沿着羊肠小道攀登,到了葛鲁希尼茨基和龙骑兵上尉以及另一位保人在那里等待我们的一块平地上。后者名叫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姓氏我一直没听到。
“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龙骑兵上尉冷笑一声说。
我掏出了表,给他看了一下。
他表示歉意,说他的表快了。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最后大夫打破了僵局,转身到了葛鲁希尼茨基跟前。
“依我看,”他说,“已经显出了双方拼搏的决心,并以此挽回了自己的荣誉,这样,先生们,您二位最好澄清误会,言归于好吧。”
“我同意。”我说。
上尉给葛鲁希尼茨基使了一下眼色,这一位便认为我胆怯了,于是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尽管直到现在他还面色如土呢。从我们到来以后,他第一次仰起脸来看我;但是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暴露了内心斗争的紧张不安。
“只要亮明了您的条件,”他说,“以及我能为您效力的方方面面,那就请您相信……”
“那就请听我的条件吧:您得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收回对我的诽谤,并请求我的饶恕……”
“我仁慈的先生,我感到惊讶,您怎敢向我提出这样的条件?……”
“除此之外我还能向您提什么呢?……”
“那我们就决斗吧。”
我耸了耸双肩。
“也罢;不过您要考虑好,我们之间将有一人定死无疑。”
“但愿这是您……”
“可我相信反而是您……”
他颇为尴尬,满面通红,然后十分做作地哈哈大笑起来。
上尉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了一边;两人压低声音嘀咕了大半天。我到这里来时完全是一种好聚好散、心平气顺的精神状态,但是眼前这一切却使我怒火顿起。
大夫朝我走来。
“您听我说,”他带着明显的不安说,“您大概忘了他们的阴谋了?……我不善于往枪里装子弹,但是这样一来……您真是一个怪人!您告诉他们,就说您知道他们的用心,他们也就不敢再……您何苦这样呢!他们会像打死只鸟一样把您打死的……”
“请您放心,大夫,片刻之后便会……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所以他们什么便宜也捞不到。让他们在那里嘀咕吧……”
“先生们,这就没意思了!”我大声对他们说道,“决斗就像个决斗的样子,你们昨天有的是时间把话讲足讲够嘛……”
“我们准备好了。”上尉回答道。
“各就各位,先生们!……大夫,请量出六步吧……”
“各就各位!”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用一种尖细的嗓音重复道。
“请原谅!”我说,“还有一个条件:既然我们将要决个死活,那我们就一定要千方百计尽量使这件事成为千古哑谜,永不外传,而且使我们的保人们不担责任。你们同意吗?……”
“完全同意。”
“那就听我细说。这面陡峭直立的悬崖上端的右侧,有块狭小的平台,你们看到了吗?从那里到下面少说也有三十俄丈,底下都是棱角如刃的石块。我俩都要站在平台的边缘上;这样即便受点轻伤也会置人于死地:这也许正中你们的下怀,因为你们自己定了这六步远的距离。哪个人受伤了,他肯定会直落崖下,摔个粉身碎骨;大夫把子弹从尸体中取出来,到时候轻而易举就可把这一暴死说成是不慎从崖上摔了下来。现在就抓阄吧,看谁先开枪。我在这里给你们把话说死,若不答应以上方案,我就不参加决斗了。”
“那好吧!”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葛鲁希尼茨基,他点头同意之后,上尉这么说。葛鲁希尼茨基的脸色变来变去一刻不停。我把他逼进了左右为难、举步维艰的一条死胡同。在通常情况下开枪,他可以瞄准我的脚,使我受点轻伤,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报复心,又不致使自己良心上太过意不去;但是现在他可能会朝空中开枪,或是成为杀人凶手,或是最终放弃自己卑鄙下流的图谋,跟我一样要冒中弹身亡的危险。此时此刻,我真不愿处于他这种境地。他把上尉拉到了一边,开始神色慌张,心急火燎地对他讲着什么;我看到,他发青的嘴唇在瑟瑟发抖;然而上尉却带着鄙夷的冷笑背过身去。“你真傻!”他可着嗓门对葛鲁希尼茨基嚷道,“我们出发吧,先生们!”
一条羊肠小道儿穿过树丛,通上悬崖,山岩的碎块形成了这道天然阶梯的踩上去晃晃荡荡的台阶;我们手抓灌木树枝,开始向上攀登。葛鲁希尼茨基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他的保人,随后才是我和大夫。
“您真让我吃惊,”大夫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让我号一下您的脉!……哎呀!跳得好快呀!……但您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您的眼睛的闪光比通常更加明亮。”
突然,一些碎石稀里哗啦滚到了我们脚前。这是怎么回事呀?葛鲁希尼茨基跌倒了,他抓的那根树枝给拉断了,要不是两个保人扶住了他,他非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滑到崖下不可。
“珍重啊!”我冲着他喊道,“别事先就倒下呀,这可是个凶兆。您想想尤利乌斯·恺撒吧!”
说罢我们就爬上了那处向外突出的山岩的顶上;那块平台上覆盖着一层细沙,仿佛特意为决斗准备的一样。四下里,群峰像一群数不过来的牲畜挤在一起,隐身在金色的晨雾里,而厄尔布鲁斯山则像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突兀在南方,以东方匆匆飘过的白色云丝连接成串的冰峰,到这里也就到了尽头。我走到平台边上朝下一看,我的头差点就要晕了:下面酷似棺材一样,黑咕隆咚,寒气逼人;暴风雨的冲刷和星移物换遗留下来的、表面长满青苔的山岩的獠牙利齿,正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我们要在上面决斗的那块平台,几乎恰好是个等边三角形。从突出出去的一角量出六步,并且商定,谁该首先面对敌手的射击,谁就背朝万丈深渊,站在那个角落的顶端;如果他未被打死,双方便互相调换各自的位置。
我决定把一切便利都让给葛鲁希尼茨基;我想试试他的心;他的心灵中宽宏大量的火花可能复燃,到那时一切都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是自尊心和性格中的弱点必将占上风呀……倘若命运慈悲为怀,我便会使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对他毫不宽容。谁没和自己的良心订过这样的契约呢?
“抓阄吧,大夫!”上尉说。
大夫从袋中掏出一枚银币,把它高高举起。
“背面!”仿佛被善意的推搡惊醒了似的,葛鲁希尼茨基慌忙喊道。
“鹰面!”我说。
银币旋转升起,随后当啷一声落下;我们一齐扑了过去。
“您交了好运,”我对葛鲁希尼茨基说,“由您先开枪!但您记住,如果您打不死我,我的枪可不会射不中的——我敢做此保证。”
他的脸红了;他羞于打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约有一分来钟,我感到他眼看就要扑到我的脚前,恳求我的宽恕了,但是怎样承认如此见不得人的阴谋呢?……他剩下的只有一手——朝天开枪;我相信他会朝天开枪的!有一点能使他难以决断,就是想到我会要求再次决斗的念头。
“到时候了!”大夫拉了下我的袖子,悄悄对我说,“要是您现在不说我们了解他们的图谋,一切可就完了。您看,他已在装子弹……如果您什么话也不说,我只好自己……”
“无论如何别那样,大夫!”我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回答说,“那样您会把一切都毁了的,您曾向我保证不加干涉的……与您有什么相干呢?也许我想让他打死呢……”
他大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噢,这就另当别论了!……只是阴曹地府中可别怪我……”
这时上尉把自己带来的枪装好子弹,递给了葛鲁希尼茨基一支,笑眯眯地悄声对他说了点什么;另一支给了我。
我站到了平台的角上,左脚用力踩着一块石头,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以免受了轻伤后仰面倒下。
葛鲁希尼茨基站到了我的对面,并按照一个信号举起了手枪。他的双膝在瑟瑟颤抖。他直对着我的脑门儿在瞄准……
一种难以形容的狂怒在我胸中油然而起,激荡汹涌。
他突然垂下枪口,面色如土,转身面对自己的保人。
“我不能开枪。”他嗓音低沉地说。
“胆小鬼!”上尉答道。
枪声响了。子弹划破了我的膝盖。我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几步,以便尽快离开悬崖的边缘。
“嘿,葛鲁希尼茨基老弟,很遗憾,你打偏了。”上尉说,“现在轮到你了,站到那里吧!先拥抱一下: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他们抱在一起;上尉使劲忍着,总算没笑出来。“不用怕,”他诡谲地看了葛鲁希尼茨基一眼,补充说,“世间万物,纯属虚妄!……人的秉性——愚昧无知,人的命运——苦如黄连,而人的生命——分文不值!”
说完这句带有悲剧色彩的、说时满脸庄重严肃的话以后,他回到原地;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眼泪纵横地拥抱了葛鲁希尼茨基,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人站在我的对面。直到现在我还在力图给自己解释,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在我胸内上下翻腾:里面既有一颗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的恼怒,又有鄙视,还有见了仇人之后的分外眼红——只要想到现在如此成竹在胸,如此目中无人地望着我的这个家伙,两分钟之前曾经胜券在握似的,想要杀死一条狗一般置我于死地,因为只要我腿上的伤稍微重点,我就毫无疑问会坠崖而死——一想到这,我就怒火中烧。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几分钟,想用心察看到他心有悔恨的蛛丝马迹。但我感到他在强忍窃喜,以免笑容外露。
“奉劝您死前向上帝做个祷告。”于是我就对他说。
“与其关心我的灵魂,还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灵魂。我只求您一点:尽快开枪。”
“这么说,您不肯收回自己的诽谤啦?不请求我的宽恕啦!……好好想想吧:良心就不提醒您些什么吗?”
“毕巧林先生!”龙骑兵上尉大喝一声,“您并不是到这里听人忏悔的,我谨提醒您……快点结束吧;万一有人飞马路过这条峡谷,定会看见我们的。”
“好吧。大夫,过来。”
大夫走了过来。多么可怜的大夫呀!他的脸比葛鲁希尼茨基十分钟以前还要苍白。
我好像在宣判一纸死刑判决书似的,故意把下面的话说得顿挫分明,语调高昂,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
“大夫,这几位先生想必是匆匆忙忙,忘了给我的枪里装子弹了;请您重新装上,而且还要装得万无一失!”
“不可能!”上尉喊道,“不可能的!两支手枪我全装了,莫非您枪里的子弹掉出来了……这可不怪我呀!而您也没有权利重新装上子弹……毫无权利……这根本不合规则,我不许您……”
“好哇!”我对上尉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同您在同样的条件下决斗喽……”
他不知如何是好。
葛鲁希尼茨基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感到无地自容,而且神情忧郁。
“别管他们!”他见上尉正从大夫手中夺走我的枪,终于对他说道,“……要知道你自己明白,他们做得对。”
上尉徒劳无益地给他挤眉弄眼,打着手势——葛鲁希尼茨基连看都不看一眼。
此时大夫把装好了子弹的枪递给了我。
看到这些,上尉吐了一口唾沫,并在地上跺了一脚。
“你活活一个傻瓜,老弟,”他说,“愚不可及的傻瓜!……既是依赖我,就要言听计从……你这是自作自受!那你就像只呆头呆脑的苍蝇一样送命去吧……”他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嘟哝道,“不过这毕竟是完全不合规则的。”
“葛鲁希尼茨基!”我说,“眼下还为时不晚;收回自己的诽谤吧,这样我就会宽恕你的所作所为。您想愚弄我未能得逞,我的自尊心也因而得到满足:别忘了,我们当初曾是朋友呢……”
他的脸涨得通红,两眼射出光芒。
“开枪吧!”他答道,“我自暴自弃,自轻自贱,但我恨您。您要是打不死我,我夜里就会从阴暗的角落中出来捅死您。您我两人现在已是不共戴天了……”
我开了枪……
当硝烟散去时,那块平台上已无葛鲁希尼茨基的身影,仅有淡淡一柱尘埃在悬崖边缘袅袅腾起。
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发出一声高喊。
“Finita la comedia!”我对大夫说。
他没有回答,而是惊恐万状地背过身去。
我耸耸双肩,与葛鲁希尼茨基的保人躬身作别。
沿着羊肠小道下山时,在山岩的两片陡刃之间,我看见了葛鲁希尼茨基血肉模糊的尸体。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我解开马缰,骑马款款朝家里走去。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太阳在我眼前昏暗了,它的光芒并未给我带来温暖。
还没走到要塞外面的村庄,我就顺着峡谷朝右走去。万一见人我会感到十分难堪的:我愿一人独处。我松开马缰,低垂脑袋,骑马走了许久,最后才在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醒悟过来;我掉转马头,开始寻觅回家的道路;当我人困马乏走近季斯洛沃茨克时,红日已经西沉了。
我的仆从告诉我,魏尔纳到家里来过,说着递过两封便函:一封是他写的,另一封……是维拉写的。
我拆开了第一封,它的内容如下:
事情处理得十分圆满:弄回来的尸首摔得血肉模糊,子弹已从胸中取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死因是一次偶然遇难;只有要塞司令,他想必知道你们之间的争吵,所以听罢摇了摇头,不过什么话也没有说。让您为难的证据一点都找不到,所以您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您能高枕无忧的话……再见了……
我久久不敢把第二封便函拆开……维拉会给我写些什么呢?……一种沉重不安的预感使我的心震荡不定。
这不,这就是第二封信,里面的一字一句都不可磨灭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的那一封信:
我给你写这封信时,心中坚信不疑: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见面了。数年前和你分手时,我曾怀有同样的想法;然而天公却有意再考验我一次;我经受不住这种考验,我软弱的心又一次在那熟悉的声音面前低下了头……你不会因此而小看我,不是吗?这封信将既是辞别,又是自白:我必须把自打我这颗心爱你以来,里面积攒起来的千言万语统统告诉你。我不会怪罪你的——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与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样:你把我当作自己的财产一样来爱我,把我当成相互转化,离了它们生活就会枯燥乏味的那些单调的欣喜、惊恐、惆怅的源泉来爱我。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你却生活得不幸福,我也曾做出自我牺牲,指望着有朝一日你会赏识我的牺牲,也许将来你能体会到我内心深处的、对外部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那种温顺、柔情。从那时以来,岁月迢遥,我把你内心的秘密全都洞察得清清楚楚……于是深信不疑:我的那些指望纯属枉然。我好痛苦啊!但是我的爱情与我的心灵是合二而一的:它虽黯然失色,却不会熄灭。
我们即将永别;不过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再爱别的男人了:我的心灵已把自己所有的宝藏、自己所有的眼泪、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毫无保留地花在了你的身上。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了你,她看待别的男人就不会不怀有一些鄙薄,并非因为你比他们好,噢,不是的!而是你的天赋之中有着与众不同的、唯你独有的一种可以引以为自豪的神秘莫测的东西;在你的声音中,无论你说什么,都有一种无敌于天下的威严;无论谁都不会如此天长日久地希望别人爱他;无论谁的凶相怒容都不会那么让人动心;无论谁的青睐都不会给人那么多的欢乐;无论谁都不会像你那么自如地运用自己的优势;无论谁都不会像你那样实实在在的不幸,因为无论谁都没有像你那样,如此不肯尽力劝说自己相信与自己相反的看法。
现在我该说清楚我匆匆离开这里的原因了;也许在你眼里这是不足挂齿的,因为它仅仅涉及我一人。
今天一大早,我丈夫进来找我,给我讲了你与葛鲁希尼茨基的那场争吵。可想而知,我的脸色当时一定变得很厉害,因为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一想到你今天就要决斗,而我正是这场决斗的起因时,我差一点晕倒在地;我感到我马上就要丧失理智了……但是现在,当我能判断是非曲直时,我相信你还活着:没有我,你是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我丈夫曾在房内久久徘徊;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我如何回答……或许我告诉了他我爱你……我只记得我们的谈话快要结束时,他臭骂了我一通出去了。我听见了,他在吩咐套车……这不,都三个钟头了,我坐在窗前等你回来……你还活着,你不会死的!马车都快备好了……再见,再见了……我要死去了,但那有什么呢?要是我能相信你会永世记着我该多好啊——且不说永世爱我——不,只要记着我,我就万幸了……再见了,他们来了……我得把信藏好……
你不爱梅丽,不是吗?你不会娶她吧?听我说,你应当为我忍受这一牺牲:我为你已抛弃了人间的一切……
我疯疯癫癫地一步跨上台阶,纵身骑上自己那匹已经牵进院中的切尔克斯马,急若星火,快马加鞭,沿大道朝皮亚季戈尔斯克奔去。我冷酷无情地抽打着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它打着响鼻,喷溅得满身涎沫,驮我沿着石头大道迅猛奔驰。
太阳已藏入在西天山脊上歇息的如墨似漆的乌云里,峡谷中变得黑沉沉而且湿漉漉的。波德库莫克河流经石滩,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呜咽。我急速奔驰,急得喘不过气来,担心在皮亚季戈尔斯克见不到她,这念头重锤似的敲打着我的心!……哪怕只是一分钟,哪怕只是一分钟,哪怕只是再给我一分钟,让我见她一眼,与她告个别,握一下她的手……我祷告,咒骂,哭,笑……不成,无论什么都表达不出我的不安和绝望!……当永远失去维拉的可能就在眼前时,她在我心中变得比普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更可珍贵——贵过生命、荣誉、幸福!天晓得我的头脑中冒出的是些如何古怪的、如何癫狂的胡思乱想呀……不过我一直都在不停地狠心催马,飞速奔驰。于是我已渐渐看出,我的马呼吸越来越沉重了;在平展展的道路上,它已两次失蹄……但离哥萨克镇——叶先图基却还有五俄里,在那里我才能换乘另一匹马。
要是我的马再有力气走十分钟,一切都还有救!然而从山里出来时,要上一个不大的沟坎,转的弯一陡,它就猛地摔在了泥地上。我当即跳下马,想把它拉起来,抓住马缰拉——已毫无用处:从它紧咬的牙缝中,传出一声难以听清的呻吟;又过了几分钟它便断气了;我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只身孤影沦落在荒原上;我试着徒步行走,但是两腿却难以直立;由于白天提心吊胆和夜间的失眠折磨得难以忍耐。我一头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随后我久久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伤心地哭着,一任眼泪流淌和大放悲声而不加克制;我想,我的胸膛定会撕裂;我所有的刚强,我所有的冷静,都如同烟消云散一样消失了。我的精神一蹶不振,我的理智已经丧失,所以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看到我,他定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当夜里的露水和山间的风使我发热的头脑得以清醒,思维恢复正常后,我心里就明白了,追求已经失去的幸福是无益的,而且也是不理智的。我还想要什么呢?想见她一面?见她干什么呢?我们之间的一切不是都已结束了吗?一次苦涩的离别亲吻不会使我的回忆更加丰富,反而会使吻后的分别更加艰难。
不过,我倒为我哭得出来而高兴!其实,之所以眼泪纵横,也许与精神失常、度过的那个不眠之夜、有两分钟面对着枪眼和饥肠辘辘等有关。
天下万物,祸福相随,否极泰来!这次新的苦难,套用一个军事术语,在我身上完成一次成功的声东击西,迂回作战。哭泣对健康大有裨益;另外,假若我不是骑马长途跋涉,而且在归途中又被迫徒步行走十五俄里的话,那么这一夜想必欲睡也难以合眼。
凌晨五点,我回到了基斯洛沃茨克,一头栽到了床上,像拿破仑在滑铁卢大战之后那样一睡不醒。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我在洞开的窗前坐下来,敞开自己的短上衣,阵阵山风吹来,我那即使困乏之后的沉睡也未能心平气顺的胸腔,此时觉得分外清爽。河那边很远的地方,透过把河水遮掩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的浓密的椴树树梢,要塞和它外面的村镇建筑物中已经亮起了灯光。我们的院里仍然静悄悄的,公爵夫人家里一片漆黑。
大夫这时突然进来了;他蹙额锁眉,忧心忡忡;他一反往常,没有向我伸过手来。
“您去哪儿了,大夫?”
“去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那里了。她的女儿有病——神经衰弱……问题倒还不在这里,而在于:上级疑神疑鬼,东猜西猜,所以,尽管什么也证实不了,但我还是劝您小心谨慎为好。公爵夫人今天对我说,她知道您是为她女儿而决斗的。事情的前前后后,那个老头儿都和盘托出告诉了她……那个老头儿倒是叫什么来着呀?他是您和葛鲁希尼茨基在饭店吵架的一个目击者。我是来提醒您一下。再见了。也许咱们再也见不着了,会把您流放得远远的。”
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他想握一下我的手……当时,假若我稍微流露出这种意愿,他就会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可我依旧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他就出去了。
人们就是这副嘴脸!他们都是一路货:事先就知道某一行为的种种卑劣之处,然而出于无可奈何,他们便又是帮忙,又是献策,甚至喝彩叫好,但随后却文过饰非,洗刷自己,并义愤填膺地抛弃勇于承担全部责任的那个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哪怕最善良、最聪明的人也无不如此!……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级调我赴N要塞的命令后,我便去向公爵夫人辞行。
她当时十分吃惊,因为她问我有无极其重大的事情告诉她时,我却只是说了祝她幸福,云云。
“不过我却需要与您郑重其事地谈谈。”
我一言不发地坐下。
很显然,她不知该从哪里谈起;她的脸红得发紫,虚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终于,她以一种若断若续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
“是这样,毕巧林先生!我觉得,您是一位品格端正的人。”
我躬身致谢。
“我对此甚至确信不疑,”她继续说,“尽管您的行为多少有些让人纳闷;不过您可能有一些我所不知的原因,这一些,您现在该把我当作自己人把它们全掏出来了。您曾捍卫我女儿的声誉,使其免遭诽谤,为她而进行决斗——不用说,这是舍生忘死的……不必回答了,我知道这件事您不会承认的,因为葛鲁希尼茨基死了(她画了个十字)。上帝会宽恕他的,但愿也会同样地宽恕您!……这与我无关,我不敢责备您,因为我的女儿虽然并非心存恶意,然而毕竟是这件事的起因。她把一切都对我讲了……我想是全都讲了:您向她吐露了自己的爱情……她已向您承认了自己的爱情(说到这儿,公爵夫人长叹一声)。可是她现在病了,而且我相信这不是一般的病!内心深处的忧郁会毁了她的;虽然她矢口否认,但是我相信,您是她这场心病的病因……您听我说,您也许以为,我是在寻找为宦做官之人,在寻求万贯家产——请别这样想!我仅仅希望女儿幸福。您现在处境不佳,但是总有柳暗花明那一天的:您有自己的身份;我女儿爱您,她受的教养,使她能够让丈夫生活得幸福——我很富有,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说吧,什么事让您如此棘手,难以决断?……您看,我本不该对您说这一席话的,不过我信得过您的心、您的人品;别忘了:我就这个独生女……就这一个……”
她哭了。
“公爵夫人,”我说,“我很难回答您,请允许我和您女儿单独谈谈……”
“别想!”她暴跳如雷地站起来,厉声叫道。
“悉听尊便。”我一边回答,一边往外走。
她想了一下,给我打了个手势,要我稍等一下,就出去了。
时间过去了五分来钟,我的心跳得十分厉害,然而心绪沉稳,头脑冷静;尽管我苦苦搜索,想在心里找到哪怕对可爱的梅丽的一点一滴的爱意,可是苦思冥想,一无所获。
这不,门开了,她突然出现在面前。我的天!分别这些日子,她的变化之大,恍若隔世——莫非时隔多年了?
走到房中间,她踉跄了一下;我急忙站起来,伸手把她扶到沙发上。
我站在她的面前。我们久久沉默不语。她那双满含着难言愁苦的大眼睛,似乎想在我的眼中找出某种近乎希望的那种东西;她苍白的嘴唇想强作微笑却难以做到;她交叉在膝头的那双软绵绵的手那么枯瘦和苍白,看了使我对她怜悯起来。
“郡主,”我说,“您知道我以前那是拿您开心吗?……您应该鄙视我才对。”
她脸上一阵病态的潮红。
我接着说:
“照理说,您不该爱我……”
她背过身去,肘撑桌子,一手掩面,我看到两只眼里泪花闪闪。
“天呀!”她含糊不清地说。
这真让人受不了;再过一分钟,我简直要跪到她的脚前了。
“这不,您自己看到了,”我尽量以镇定自若的口气,而且带着苦笑说,“您自己看到了,我不能和您结婚,即便您现在想结,您很快也会后悔的。我与令堂大人的一席交谈,使我不能不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无误,如此不拘言辞;但愿她是疏忽失言:您定能轻易使她收回成命,另作打算。您看到了,在您的眼里,我扮演了一个可怜而又可恶的角色,我甚至对此供认不讳;这就是我能为您做到的一切。无论您把我想得多么丑恶,我都听之任之……看到了吗?我在您的面前十分卑微。即便您过去爱过我,从此以后也会把我视若草芥,低人一等的。不是吗?……”
她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宛若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唯有她的两只眼睛奇异地炯炯发光。
“我恨您……”她说。
我道了谢,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一小时后,一辆驿站的三套马车拉着我,飞快地出了基斯洛沃茨克。在离叶先图基几俄里的大路边,我认出了自己那匹剽悍大马的尸体;马鞍被摘去了,想必是过路的哥萨克干的,于是马背上原本备鞍的地方,却落着两只乌鸦。我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而现在,在这里,这座百无聊赖的要塞里,每当回忆往事,我常常反躬自省:我为什么不想踏上命运为我开辟的这条道路呢——平静的愉悦和心地的泰然正在途中对我翘首以待呀!……不,对命运的这种安排我不会随遇而安、甘心情愿的!我好像在海盗船板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水手一样:他的心对大风大浪和血腥厮杀已经习以为常了,一旦被抛到岸上之后,不管葱翠的绿荫如何撩惹,不管和煦的太阳如何给他光明,他总感到百无聊赖,苦不堪言;他整日沿着岸边的沙滩跋涉,谛听涌向岸边的那些浪涛单调乏味的絮语,并且凝视着雾霭沉沉的远方,看看分开碧蓝的旋涡与灰色云团的天际,有无那面期待已久的白帆——起先宛若海鸥的一只翅膀,随后渐渐甩掉波涛的飞沫,平平稳稳驶向人迹罕至的码头的那面白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