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克劳莱小姐府上
约莫也在那个时候,派克街上来了一辆旅行马车,在一所舒服整齐的屋子前面停下来。车身上漆了斜方形的纹章;马车外面的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恼着脸儿,戴一块绿色面纱,头上一圈一圈的卷发;前面马车夫座位旁边是一个身材肥大的亲信佣人。原来这是咱们的朋友克劳莱小姐坐了马车从汉泊郡回家了。马车的窗户都关着;她的胖小狗,惯常总爱垂着舌头在窗口探头探脑,这一回却睡在那嗒丧脸儿的女人身上。马车一停,家里的佣人七手八脚从车身里搬出滚圆的一大团披肩。还有一位小姐,和这一堆衣服一路来的,也在旁边帮忙。这一堆衣服里面包着克劳莱小姐。大家把她抬到楼上躺下;卧房和床铺都已经好好的暖过,仿佛是准备迎接病人。当下派人去请了许多医生来。这些人看过病人,会商了一番,开了药方,便走了。克劳莱小姐的年轻伴儿在他们商量完毕之后,走来请示,然后把名医们开的消炎药拿去给病人吃。
第二天,禁卫军里的克劳莱上尉从武士桥军营骑马赶来。他的黑马系在他害病的姑妈的大门前,尥着蹄子踢地上的草。这位慈爱的近亲害了病,上尉问候得真亲热。看来克劳莱小姐病得着实不轻。上尉发现她的贴身女佣人(那嗒丧脸儿的女人)比平常更加愁眉苦脸,那个给克劳莱小姐做伴的布立葛丝小姐也独自一个人在客堂里淌眼抹泪。布立葛丝小姐听见她的好朋友得了病,急忙赶回家来,指望到病榻旁边去出力伺候。克劳莱小姐害了多少回病,还不总是她,布立葛丝,一力看护的吗?这一回人家竟然不许她到克劳莱小姐的房里去,偏让一个陌路人给她吃药——乡下来的陌路人——一个可恶的某某小姐——克劳莱小姐的伴侣说到此地,泣不成声。她那受了摧残的感情又无可发泄,只好把手帕掩着红鼻子哭起来。
罗登·克劳莱烦那嗒丧脸儿的女佣人进去通报一声,不久便见克劳莱小姐的新伴侣轻移细步从病房里走出来。他急忙迎上去,那位姑娘伸出小手来和他拉手,一面很轻蔑的对那不知所措的布立葛丝瞟了一眼。她招呼年轻的卫兵走出后客厅,把他领到楼下饭厅里去说话。这间饭厅曾经摆过多少大筵席,眼前却冷落得很。
他们两个在里面谈了十分钟,想来总是议论楼上那病人的病情。谈完话之后,就听得客厅里的铃子喀啷啷的响起来。克劳莱小姐的亲信,鲍尔斯,那胖大身材的佣人头儿,立刻进去伺候(不瞒你说,他两人相会的当儿,大半的时候他都在钥匙洞口偷听)。上尉捻着胡子走到大门外,他那黑马还在干草堆里尥蹄子,街上一群孩子围着看得十分羡慕。他骑上马背,那马跳跃起来,把两只前蹄高高的提起,姿势非常优美。他带住马,两眼望着饭厅的窗口。那女孩子的身影儿在窗前一闪,转眼就不见了,想必她慈悲为怀,——又上楼去执行她那令人感动的职务了。
这位姑娘是谁呢?当夜饭间里整整齐齐摆了两个人吃的饭菜,她和布立葛丝小姐一同坐下来吃晚饭。新看护不在病人跟前的当儿,孚金乘便走进女主人房间里,来来回回忙着服伺了一会。
布立葛丝的感情受了激动,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一点儿肉也吃不下。那姑娘很细致的切好了鸡,向布立葛丝要些沙司和着吃。她的口齿那么清楚,把可怜的布立葛丝吓了一跳。那种美味的沙司就搁在她面前,她拿着勺子去舀,把碗盏敲得一片响。这么一来,她索性又回到本来歇斯底里的形景,眼泪扑簌簌的哭起来。
那位姑娘对胖大身材的亲信鲍尔斯先生说道:“我看还是给布立葛丝小姐斟杯酒吧。”鲍尔斯依言斟了一杯。布立葛丝呆呆的抓起酒杯,喘着气,抽抽噎噎的把酒灌了下去,然后哼唧了一下,把盆子里的鸡肉翻来翻去搬弄着。
那位姑娘很客气的说:“我看咱们还是自己伺候自己,不用费鲍尔斯先生的心了。鲍尔斯先生,我们要你帮忙的时候自会打铃叫你。”鲍尔斯只得下楼,把他手下的听差出气,无缘无故恶狠狠的咒骂了他一顿。
那姑娘带些讽刺的口气,淡淡的说道:“布立葛丝小姐,何必这么伤心呢?”
布立葛丝一阵悲痛,呜呜的哭道:“我最亲爱的朋友害了病,又不——不——不肯见我。”
“她没有什么大病。亲爱的布立葛丝小姐,你请放心吧。她不过是吃得太多闹出来的病,并不是什么大事。她现在身上好的多了。过不了几时就会复原的。眼前虽然软弱些,不过是因为放了血,用了药的缘故,不久就会大好的。你尽管放心,再喝杯酒吧。”
布立葛丝呜咽道:“她为什么不叫我去看她呢?唉,玛蒂尔达,玛蒂尔达,我二十三年来尽心待你,难道你就这样报答可怜的亚萝蓓拉吗?”
那姑娘顽皮的微微一笑,说道:“别哭得太伤心,可怜的亚萝蓓拉。她说你伺候她不如我伺候的周到,所以不要你去。我自己并不喜欢一宵一宵的熬夜,巴不得让你做替工呢。”
亚萝蓓拉说:“这多少年来,不就是我伺候那亲爱的人儿吗?到如今——”
“到如今她宁可要别的人伺候了。病人总是这样由着性儿闹,咱们也只能顺着她点儿。她病好了以后我就要回去的。”
亚萝蓓拉把鼻子凑着嗅盐瓶子猛吸了一口气,嚷嚷着说:
“不会的!不会的!”
那姑娘脾气和顺的叫人心里发毛。她说:“布立葛丝小姐,不会好呢还是不会走?得了吧,再过两个星期她就复原了。我也得回到女王的克劳莱,去教我的小学生,去瞧瞧她们的妈妈——她比咱们的朋友病得利害多了。亲爱的布立葛丝小姐,你不必妒忌我。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无倚无靠,也不会害人。我并不想在克劳莱小姐那儿讨好献勤,把你挤掉。我走了一个星期她准会把我忘掉。她跟你是多年的交情,到底不同些。给我点儿酒,亲爱的布立葛丝小姐,咱们交个朋友吧。我真需要朋友。”
布立葛丝是个面软心慈的人,禁不住人家这么一求情,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能伸出手来和她拉手,可是心里想着她的玛蒂尔达喜新厌旧丢了她,愈加伤心。半点钟之后,饭吃完了,利蓓加·夏泼小姐(说出来,你要诧异了;我很巧妙的说了半天“那位姑娘”的事,原来是她),回到楼上病房里,摆出怪得人意儿的嘴脸,和颜悦色的把可怜的孚金请出去。
“谢谢你,孚金姑娘,没有事了。你安排得真好。我用得着你的时候再打铃叫你吧。”孚金答道:“多谢您。”她走下楼来,一肚子妒火,又不好发作,憋得好不难受。
她走过二楼楼梯转角的时候,客厅的门忽然开了。难道是她满肚子的怨气把门吹开了不成?不是的,原来是布立葛丝偷偷的开了门。她正在充防护。受了怠慢的孚金一路下楼,脚底下鞋子吱吱吜吜,手里拿着的汤碗汤匙叮叮当当,布立葛丝听得清楚着呢。
孚金一进门,她就问道:“怎么样,孚金?怎么样,琴?”
孚金摇头说道:“越来越糟糕,布小姐。”
“她身子不好吗?”
“她只说了一句话。我问她是不是觉得舒服点儿了,她就叫我别嚼舌头。唉,布小姐,我再也想不到会有今天哪!”孚金说了这话,淌下泪来。
“孚金,这个夏泼小姐究竟是什么人?圣诞节的时候,我去拜望我的知心贴己的朋友们,里昂纳·德拉米牧师和他可爱的太太,在他们文雅的家庭里消受圣诞节的乐趣,没想到凭空来了一个陌路人,把我亲爱的玛蒂尔达的一颗心夺了去。唉,玛蒂尔达,你到今天还是我最心爱的朋友呀!”听了她用的字眼,就知道布立葛丝小姐是个多情人儿,而且有些文学家风味。她出过一本诗集,名叫《夜莺之歌》,是由书店预约出版的。
孚金答道:“布小姐,他们都着了她的迷了。毕脱爵士不肯放她走,可是又不敢违拗克劳莱小姐。牧师的女人别德太太也是一样,跟她好得一步不离。上尉疯了似的喜欢她。克劳莱先生妒忌的要死。克劳莱小姐害了病以后,只要夏泼小姐伺候,别的人都给赶得远远的。这个道理我就不明白,他们准是遭了什么魇魔法儿了。”
那天晚上利蓓加通宵守着克劳莱小姐。第二夜,老太太睡得很香,利蓓加才能在东家床头的一张安乐椅上躺下来睡了几个钟头。过了不久,克劳莱小姐大大的复原了,利蓓加对她维妙维肖的模仿布立葛丝伤心痛哭,逗得她哈哈大笑。布立葛丝淌眼泪,擤鼻子,拿着手帕擦眼泪的样子,利蓓加学得入木三分,克劳莱小姐看得真高兴。给她治病的医生们见她兴致勃勃,也都十分欣喜。因为往常的时候,这位耽于逸乐的老太太只要害了一点儿小病,便愁眉哭眼的只怕自己活不长。
克劳莱上尉天天来向利蓓加小姐探听他姑妈的病情。老太太身体恢复得很快,所以可怜的布立葛丝竟得到许可进房去见她的东家。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的心上压着怎么样的一股热情,她和朋友见面时有什么动人的形景,凡是软心肠的读者一定想像得出的。
不久克劳莱小姐就常把布立葛丝叫进屋里去做伴。利蓓加惯会当面模仿她,自己却绷着脸一丝儿笑容都没有,她那贤明的东家瞧着格外觉得有趣。
克劳莱小姐怎么会害了这场倒楣的病,逼得她离开兄弟从乡下赶回家来的呢?这原故说来很不雅,在我这本格调高雅、情感丰富的小说里写出来,老大不得体。你想,一位向来在上流社会里出入的斯文妇人,忽然因为吃喝过度而害起病来,这话怎的好出口?她自己定要说病是天气潮湿引出来的,其实却因为她在牧师家里吃晚饭,有一道菜是滚热的龙虾,她吃的津津有味,吃了又吃,就此病了。玛蒂尔达这一病害得真不轻,照牧师的口气说话,她差点儿没“翘了辫子”。阖家的人急煎煎的等着看她的遗嘱。罗登·克劳莱盘算下来,伦敦热闹季节开始以前,自己手里至少能有四万镑。克劳莱先生挑了许多传教小册子,包成一包送给她;这样,她从名利场和派克街走到那世里去的时候,心上好有个准备。不料沙乌撒浦登地方有个有本领的医生及时赶到,打退了那几乎送她性命的龙虾,养足了她的力气,总算让她又回到伦敦。情势这么一转,从男爵大失所望,心里的懊恼全露在脸上。
那一阵大家忙着服伺克劳莱小姐,牧师家的专差隔一小时送一趟信,把她的病情报告给关心她的人听。那时在他们房子里还有一位太太在害重病,却没有一个人理会——那就是克劳莱夫人。那位有本领的医生也曾给她看过病,诊断过后,只是摇头。毕脱爵士没有反对医生去看她,因为反正不用另外出诊金。这以后大家随她一个人在房里病下去,仿佛她是园里的一根野草,没人管她。
小姑娘们也得不到老师的极有益处的教导了。夏泼小姐看护病人真是知疼着热,因此克劳莱小姐只要她一个人伺候吃药。孚金在她主人离开乡下之前早就失去了原来的地位。忠心的女佣人回到伦敦以后,看着布立葛丝小姐也和自己一样吃醋,一样受到无情无义的待遇,心里才气得过些。
克劳莱上尉因为他姑妈害病,续了几天假,在乡下做孝顺侄儿,天天守在前房伺候着(她睡的是正房,进去的时候得穿过蓝色小客厅)。他的父亲也总在那儿和他碰头。只要他在廊里走过,不管脚步多么轻,老头儿准会把房门打开,伸出鬣狗似的脸儿对他瞪眼。他们两个为什么你看着我我防着你呢?想必父子俩赌赛谁的心好,都要对睡在正房受苦的人儿表示关切。利蓓加常常走出来安慰他们;说得恰切一些,她有的时候安慰爸爸,有的时候安慰儿子。两位好先生都着急得很,只想从病人的亲信那里刺探消息。
她每天下楼半点钟吃晚饭,一面给那父子两人做和事老。饭后她又上楼去,以后便一夜不出来了。这时罗登便骑马到墨特白莱镇上第一百零五师的军营里去;他爸爸和霍洛克斯做伴,一面喝搀水的甜酒。利蓓加在克劳莱小姐病房里的两星期,真是再耗精力也没有了。她的神经仿佛是铁打的,病房里的工作虽然又忙又烦,她倒仍旧不动声色。
直到后来她才把当日怎么辛苦的情形说给别人听。平时一团高兴的老太太害了病就闹脾气。她生气,睡不着觉,怕死;平日身体好,不理会死后到底是什么光景,病了之后越想越怕,失心疯似的整夜躺着哼哼唧唧。年轻美丽的读者啊,请你想一想,这老婆子自私,下流,没良心,不信宗教,只醉心于尘世上的快乐,她心里又怕,身上又痛,使劲儿在床上打滚,而且没戴假头发,像个什么样子!请你想想她那嘴脸,赶快趁现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努力修德,总要有爱人敬天的心才好。
夏泼拿出坚韧不拔的耐心,守在这堕落的老婆子的病床旁边。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像个持家勤俭的总管,在她手里没一件是无用的废物。好久以后,她谈起克劳莱小姐病中的各种小故事,羞得老太太脸上人工的红颜色后面又泛出天然的红颜色来。克劳莱小姐病着的时候,蓓基从来不发脾气。她做事爽利,晚上醒睡,而且因为良心干净,放倒头便睡熟了。在表面上看起来,她仍旧精神饱满。她的脸色比以前稍微白些,眼圈比以前稍微黑些,可是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总是神清气爽,脸上笑眯眯的,穿戴也整齐。她穿了梳妆衣戴了睡帽,竟和她穿了最漂亮的晚礼服一样好看。
上尉心里正是这么想。他爱她爱得发狂,不时手舞足蹈做出许多丑态来。爱神的倒钩箭头把他身上的厚皮射穿了。一个半月来他和蓓基朝夕相处,亲近的机会很多,已经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不知怎的,他心里的秘密,不告诉别人,偏偏去告诉他婶子,那牧师的太太。她和他嘲笑了一会,说她早就知道他着了迷,劝他小心在意,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夏泼这个小东西确是又聪明,又滑稽,又古怪,性情又好,心地又单纯忠厚,全英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角色来。她警告罗登不准轻薄她,拿她当作玩意儿,要不然克劳莱小姐决不饶他,因为老太太本人也爱上了那家庭教师,把夏泼当女儿似的宝贝着呢。她说罗登还是离开乡下回到军队里去,回到万恶的伦敦去,别再戏弄这么一个纯洁的小可怜儿。
好心的牧师太太瞧着罗登可怜,有心顾惜他,时常帮他和夏泼小姐在牧师的宅子里相会,让他有机会陪她回家,这些事上面已经说过了。太太小姐们,有一种男人,在恋爱的时候是不顾一切的,明明看见人家安排下叫他们上钩的器具,仍旧会游过来把鱼饵一口吞下,不到一会儿功夫便给钓到岸上,只有喘气的份儿了。罗登看得很清楚,别德太太利用利蓓加来笼络他是别有用心的。他并不精明,可是究竟是个走外场的人,在伦敦交际场里又出入了几个年头,也算通明世故的了。有一回别德太太对他说了几句话,使他的糊涂脑袋里豁然开朗,自以为识破了她的计谋。
她说:“罗登,听我预言,总有一天夏泼小姐会做你的一家人。”
那军官打趣她道:“做我的什么人呢?难道做我的堂弟妇吗?詹姆士看中了她啦?”
别德太太的黑眼睛里冒出火来,说道:“还要亲得多。”
“难道是毕脱不成?那不行,这鬼鬼祟祟的东西配不上她的,再说他已经定给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了。”
“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看不见。你这糊涂瞎眼的人哪,克劳莱夫人要有个三长两短,夏泼小姐就要做你的后娘了。你瞧着吧!”
罗登·克劳莱先生一听这话,诧异得不得了,大大的打了个唿哨儿。他不能反驳他婶子。他父亲喜欢夏泼小姐,他也看得出来;老头儿的性格,他也知道;比那老东西更不顾前后的人——他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大声打了个唿哨。回家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捻胡子,自以为揭穿了别德太太的秘密。
罗登想道:“糟糕!糟糕!哼!我想那女的一心想断送那可怜的女孩儿,免得她将来做成了克劳莱夫人。”
他看见利蓓加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摆出他那斯文温雅的态度打趣她,说自己的爸爸爱上了她。她很轻蔑的扬起脸儿睁着眼说道:“他喜欢我又怎么样?我知道他喜欢我,不但他,还有别人也喜欢我呢。克劳莱上尉,你难道以为我怕他吗?难道以为我不能保全自己的清白吗?”这位姑娘说话的时候,样子尊贵得像个皇后。
捻胡子的人答道:“嗳唷,啊呀,我不过是警告你罢了。呃,留点儿神,就是了。”
她眼中出火,说道:“那么你刚才说的话的确含有不正当的意思。”
傻大个儿的骑兵插嘴道:“唉,天哪,唷,利蓓加小姐。”
“难道你以为我穷,我没有亲人,所以也就不知廉耻了吗?难道有钱人不尊重,我也得跟着不尊重吗?你以为我不过是个家庭教师,不像你们汉泊郡的世家子弟那么明白,那么有教养讲情义,是不是啊?哼!我是蒙脱莫伦西家里出来的人。蒙脱莫伦西哪一点比不上你们克劳莱家呢?”
夏泼小姐一激动,再一提起她的不合法的外婆家,她的口音便添上一点儿外国腔,这样一来,她响亮清脆的声音更加悦耳。她接着说道:“不行!我能忍受贫穷,可是不能忍受侮辱。人家撂着我不理,我不在乎,欺负我可不能够!更不准——更不准你欺负我。”她越说越激烈,感情汹涌,索性哭起来了。
“唉,夏泼小姐——利蓓加——天哪——我起誓——给我一千镑我也不敢啊。利蓓加,你别!”
利蓓加回身就走。那天她陪着克劳莱小姐坐了马车兜风(那时候老太太还没有病倒),吃晚饭的时候谈笑风生,比平常更活泼。着了迷的禁卫兵已经屈服,只管对她点头说风话,拙口笨腮的央告,利蓓加只装不知道。这一次两军相遇,这类的小接触一直没有停过,结局都差不多,说来说去的也叫人腻味。克劳莱重骑兵队每天大败,气得不得了。
女王的克劳莱镇上的从男爵只怕眼睁睁的瞧着他姊姊的遗产给人抢去。若不为这缘故,他再也不肯让那么有用的一个教师离开家里,累他的两个女儿荒疏了学业。利蓓加做人又有趣又有用,屋里少了她,真像沙漠似的没有生趣。毕脱爵士的秘书一走,信件没人抄,没人改,账目没人记,家下大小事务没人经管,定下的各种计划也没人执行。他写给利蓓加好些信,一会儿命令,一会儿央告,要她回去。只要看他信上的拼法和文章,就知道他实在需要一个书记。从男爵差不多每天都要寄一封信给蓓基,苦苦求她回家——信是由公共运输机关代送的,不要邮费。有的时候他也写信给克劳莱小姐,痛切的诉说两个小姑娘学业荒疏到什么程度。克劳莱小姐看了也不理会。
布立葛丝并没有给正式辞退,不过她只领干薪,若说她还在陪伴克劳莱小姐,却真是笑话了。她只能在客厅里陪着克劳莱小姐的胖小狗,偶然也在管家娘子的后房和那嗒丧着脸的孚金谈谈话。在另外一方面,克劳莱小姐虽然绝对不准利蓓加离开派克街,可也并没有给她一定的职务位置。克劳莱小姐像许多有钱人一样,惯会使唤底下人,尽量叫他们给自己当差,到用不着他们的时候,再客客气气的赶他们走。好些有钱人的心目中压根儿没有良心这件东西,在他们看来,有良心反而不近人情。穷人给他们做事,原是该当的。苦恼的食客,可怜的寄生虫,你也不必抱怨。你对于大依芙斯的交情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呢?恐怕和他还给你的交情不相上下吧?你爱的是钱,不是人。倘若克罗塞斯和他的听差换了地位,到那时候,可怜虫,你愿意奉承谁呢?反正你自己心里也是够明白的。
利蓓加心地老实,待人殷勤,性情又和顺,随你怎么样都不生气。她对老太太十分尽心,不但出力服侍,又替她做伴解闷。话虽这么说,我看这位精明的伦敦老太太对她仍旧有些信不过。克劳莱小姐准觉得没人肯为别人白白的当差。如果她把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的话,当然不难知道别人对她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她也曾想到,倘若一个人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当然不能指望有什么真心朋友。
眼前她正用得着蓓基,有了她又舒服又方便,便送给她两件新衣服,一串旧的项链,一件披肩。她要对新相知表示亲热,便把老朋友一个个的痛骂。从她这种令人感动的行为上,就知道她对于利蓓加是真心的看重。她打算将来大大的给利蓓加一些好处,可也不十分清楚究竟是什么好处;也许把她嫁给那个当助手医生的克伦浦,或者安排她一个好去处,再不然,到伦敦最热闹的当儿,她用不着利蓓加了,就把她送回女王的克劳莱,这倒也是个办法。
克劳莱小姐病体复原,下楼到客厅里来休息,蓓基就唱歌给她听,或是想别的法子给她解闷。后来她有气力坐车出去散心了,也还是蓓基跟着出去。有一回,她们兜风兜到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原来克劳莱小姐心地好,重情分,竟肯为利蓓加把马车赶到勃鲁姆斯白莱勒塞尔广场,约翰·赛特笠先生的门口。
不消说,她们到这里来拜访以前,两个好朋友已经通过好几次信了。我跟你直说了吧,利蓓加在汉泊郡的时候,她们两人永远不变的交情已经淡薄了不少。它仿佛已经年老力衰,只差没有死掉。两个姑娘都忙着盘算自己切身的利害:利蓓加要讨好东家,爱米丽亚的终身大事也使她心无二用。两个女孩儿一见面,立刻扑向前来互相拥抱。只有年轻姑娘才有那样的热忱。利蓓加活泼泼兴冲冲的吻了爱米丽亚。爱米丽亚呢,可怜的小东西,只怪自己冷淡了朋友,觉得不好意思,一面吻着利蓓加,一面羞得脸都红了。
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局促,因为爱米丽亚恰巧预备出门散步。克劳莱小姐在马车里等着,她的佣人们见车子到了这么一个地段,都在诧异。他们光着眼瞧着老实的黑三菩,勃鲁姆斯白莱这儿的听差,只当此地根生土长的人都像他一般古怪。后来爱米丽亚和颜悦色的走出大门(利蓓加一定要领她见见克劳莱小姐,她说老太太十分愿意结识她,可是身体不好,不能离开马车)——我刚才说到爱米丽亚走出大门,派克街穿号衣的贵族们看见勃鲁姆斯白莱这区里竟有这样的人物,都觉得惊讶。爱米虽然腼腆些,样子却是落落大方,上前见了她朋友的靠山。老太太看她脸蛋儿长得可人意,见了人羞答答的脸红,非常喜欢。
她们拜访以后,坐车向西去了。克劳莱小姐道:“亲爱的,她的脸色多好看!声音多好听!亲爱的夏泼,你的小朋友真讨人喜欢。几时叫她上派克街来玩儿,听见吗?”克劳莱小姐审美的见解很高明。她赏识大方的举止,怕羞一点不要紧,反而显得可爱。她喜欢漂亮的脸庞儿,就好像她喜欢美丽的图画和精致的瓷器一样。她醉心爱米丽亚的好处,一天里头连着说起她五六回。那天罗登·克劳莱到她家里来做孝顺侄儿,吃她的鸡,她也对他说起爱米丽亚。
利蓓加一听这话,当然立刻就说爱米丽亚已经订过婚了。
未婚夫是一位奥斯本中尉,两个人从小是朋友。
克劳莱上尉问道:“他是不是属于常备军?”他究竟是禁卫军里的,想了一想,把部队的番号也说起来了,说是某师某联队。
利蓓加回说大概不错。她说:“他的上尉叫都宾。”
克劳莱道:“我认识那人,他是个瘦骨伶仃的家伙,老撞在人家身上。奥斯本长得不难看,留着两片连鬓胡子,又黑又大,对不对?”
利蓓加·夏泼小姐说道:“大得不得了。他自以为胡子长得好看,得意得要命。”
罗登·克劳莱上尉呵呵大笑了一阵,就算回答。克劳莱小姐和利蓓加逼着他解释,他笑完以后说道:“他自以为打弹子的技术很高明。我在可可树俱乐部和他赌钱,一下子就赢了他两百镑。这傻瓜,他也算会打弹子!那天要他下多大的赌注他都肯,可惜他的朋友都宾上尉把他拉走了,真讨厌!”
克劳莱小姐听了十分喜欢,说道:“罗登,罗登,不许这么混帐!”
“姑妈,常备军里出来的小伙子,谁也没有他那么傻。泰困和杜西斯常常敲他的竹杠,全不用费力气。他只要能和贵族子弟在公共场所同出同进,甘心当冤桶。他们在葛理纳治吃饭,总叫他付钱,他们还带了别的人一起去吃呢。”
“我猜他们全是不成材的东西。”
“你说的对,夏泼小姐。你还会错吗,夏泼小姐?全是些不成材的东西。哈哈!”上尉自以为这笑话说得很精采,愈笑愈高兴。
他姑妈嚷道:“罗登,不准淘气!”
“据说他父亲是做买卖的,阔的不得了。这些做买卖的家伙太混帐,非得好好的敲他们一笔竹杠不可。说老实话,我还想利用他一下呢。呵呵!”
“真丢人哪,克劳莱上尉。我得警告爱米丽亚一下,嫁个爱赌的丈夫可不是玩的。”
上尉正色答道:“他真可恶,是不是?”忽然他灵机一动,说道:“喝!我说呀,姑妈,咱们请他上这儿来好不好!”
他姑妈问道:“他这人可还上得台盘吗?”
克劳莱上尉答道:“上台盘?哦,他很不错的,反正您看不出他跟别人有什么两样。过几天,到您身子健朗,能够见客的时候,咱们把他请来行不行?叫他跟他那个什么——有情人儿——(夏泼小姐,好像你是这么说来着)一起来。不知道他除了打弹子以外可还会用纸牌赌钱。夏泼小姐,他住在哪儿?”
夏泼小姐把中尉城里的地址给了克劳莱。几天之后,奥斯本中尉收到罗登上尉一封信,一笔字像小学生写的。信里附着克劳莱小姐的请帖。
利蓓加也送了一封信给亲爱的爱米丽亚,请她去玩。爱米丽亚听说乔治也去,当然马上答应下来。大家约好,请爱米丽亚早上先到派克街去跟克劳莱小姐和利蓓加会面。那儿大家都对她很好。利蓓加老实不客气的对她卖老。两个人比起来,利蓓加利害得多,再加上爱米丽亚天生的恭顺谦和,愿意听人指挥,因此利蓓加叫她怎么,她就怎么,虚心下气的,没半点儿不高兴。克劳莱小姐对于她的宠幸也真了不起。老太太仍旧像起初那样喜欢小爱米,当面夸奖她,极其慈爱的赞叹她的好处,仿佛她是个洋娃娃,或是个佣人,或是一幅画儿。有身份的贵人往往非常赏识普通的老百姓,这种精神真使我敬服。住在梅飞厄一带的大人物纡尊降贵的样子,我看着比什么都顺眼。可惜克劳莱小姐虽然百般怜爱,可怜的小爱米却嫌她太烦了。说不定她觉得派克街的三个女人里头,还是布立葛丝最对劲儿。她同情所有软弱和给人冷落的可怜虫,因此也同情布立葛丝。总而言之,她不是你我所谓性格刚强的人物。
乔治来吃晚饭;晚饭时没有别的人,就只他和克劳莱上尉两个单身汉子一块儿吃。
奥斯本家里的大马车把他从勒塞尔广场送到派克街。他的姊妹们没得着请帖。两个人嘴里表示满不在乎,却忍不住拿出缙绅录,找着了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把他家的宗谱和亲戚,像平葛等等,一句不漏的细看了一遍。罗登·克劳莱很诚恳谦和的接待乔治·奥斯本,称赞他打弹子的本领高强,问他预备什么时候翻本,又问起乔治联队里的情形。他原想当晚就和乔治斗牌赌钱,可是克劳莱小姐斩截地禁止任何人在她家里赌博,才算保全了年轻中尉的钱袋,没给他那勇敢的朋友倒空——至少那天晚上他没遭殃。他们约好第二天在另一个地方相会,先去看看克劳莱准备出卖的一匹马,到公园里去试试那匹马的脚力,然后吃晚饭,再跟几个有趣的同伴一起玩一黄昏。克劳莱挤眉弄眼的说道:“假如你明天不必上漂亮的赛特笠小姐家里去报到的话,咱们就算定了。”承他的情又加了一句道:“真的,奥斯本,这女孩子了不起。我想她大概很有钱吧?”
奥斯本说他不必去报到,第二天一准去找克劳莱。下一天他们见了面之对,克劳莱一口夸奖新朋友的骑术高明(这倒用不着他撒谎),又介绍给他三四个朋友,都是第一流的时髦公子。年轻天真的军官因为有缘结识他们,觉得十分得意。
那晚他们两人喝酒的当儿,奥斯本做出倜傥风流的样子问道:“我想起来了,那位夏泼小姐怎么样啦?小姑娘脾气不错。她在女王的克劳莱还有用吗?去年赛特笠小姐倒挺喜欢她的。”
克劳莱上尉睁起小蓝眼睛狠狠的瞪了中尉一眼。后来乔治上楼和漂亮的家庭教师叙旧,他还在细细的察看他的神情。如果禁卫兵心里妒忌的话,蓓基的行为一定使他放心释虑。
两个小伙子走到楼上,奥斯本先见过了克劳莱小姐,然后大摇大摆,倚老卖老的向利蓓加走过去。他原想装出保护人的嘴脸,和蔼可亲的和她说几句话儿。蓓基总算是爱米丽亚的朋友,他还打算给她拉手呢!他口里说:“啊,夏泼小姐,你好哇?”一面把左手伸出来,满以为蓓基会受宠若惊,慌得手足无措。
夏泼小姐伸出右手的二拇指,淡淡的把头一点,那神情真叫人奈何她不得,把个中尉怔住了。他顿了一顿,只得拉起利蓓加赏脸伸给他的手指头来握着。那狼狈的样子把隔壁房里的罗登·克劳莱看得几乎不曾失声大笑。
上尉狂喜不禁,说道:“喝!魔鬼也斗她不过的!”中尉要我些话和利蓓加搭讪,便很客气的问她喜欢不喜欢她的新职业。
夏泼小姐淡淡的说道:“我的职业吗?您还想着问我,可真是太客气了。我的职业还不错,工钱也不小——当然跟您的姊妹的家庭教师乌德小姐比起来还差一些。你家的小姐们好不好哇?其实我这话是不该问的。”
奥斯本先生诧异道:“为什么不该问?”
“我住在爱米丽亚家里的时候,她们从来没有降低了身分跟我说过话,也没有邀我到府上去。反正我们这些穷教师向来受惯这样的怠慢,倒也不计较了。”
奥斯本先生嚷道:“唷!亲爱的夏泼小姐!”
利蓓加接下去道:“有些人家真不讲礼貌,可是待人客气的也有。这里边的差别可大了。我们住在汉泊郡的虽然比不上你们城里做买卖的那么福气,那么有钱,到底是有根基的上等人家,家世也旧。毕脱爵士的爸爸本来可以加爵,是他自己不要,辞掉了的,这件事想来你也知道。他们怎么待我,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过的很舒服,我这位子不错。多谢你关心我。”
这一下可把奥斯本气坏了。这家庭教师对他卖老,只顾揶揄他,逗得这头英国狮子不知怎么才好。他又没有机变,一时找不出借口可以拨转话头,所以想要不谈这些有趣的话儿也没有法子。
他傲慢地说道:“我一向还以为你挺喜欢城里做买卖的人家呢。”
“那是去年的事了。我刚从讨厌的学堂里出来,还能不喜欢吗?哪个女孩儿不爱离开学校回家度假期呢?再说,那时候我又不懂事。奥斯本先生,你不知道这一年半里头我学了多少乖。我说这话你可别恼,我这一年半住在上等人家里,究竟不同些。爱米丽亚呢,倒真是一颗明珠,不管在哪儿都摆得出来。好啦,我这么一说,你可高兴了。唉!提起来,这些做买卖的人真古怪。还有乔斯先生呢,了不起的乔瑟夫先生现在怎么了?”
奥斯本先生很温和的说道:“去年你仿佛并不讨厌了不起的乔瑟夫先生啊!”
“你真利害!我跟你说句心里的话儿吧,去年我并没有为他伤心。如果当时他求我做那件事——你眼睛里说的那件事(你的眼神不但善于表情达意,而且和蔼可亲)——如果他求我呢,我也就答应了。”
奥斯本先生对她瞅了一眼,好像说:“原来如此,那真难为你了!”
“你心里准在想,做了乔治·奥斯本的亲戚多体面哪!乔治·奥斯本是约翰·奥斯本的儿子,约翰·奥斯本又是——你的爷爷是谁,奥斯本先生?唷,你别生气呀!家世的好坏,反正不能怪你。你刚才说的不错,在一年以前我倒是很愿意嫁给乔斯·赛特笠。一个姑娘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这还不是一头好亲事吗?如今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我这人是很直爽很诚恳的。我细细想来,你肯提起这些事,可见你很有好心,也很懂礼貌。爱米丽亚,亲爱的,奥斯本先生正在和我谈起你哥哥。可怜的乔瑟夫现在怎么了?”
这样一来,乔治便给她打得大败而退。利蓓加自己并没有抓住理,可是听了她这番话,便显得错处都在乔治。他满心羞惭,忙忙的溜掉了,只怕再呆下去,便会在爱米丽亚跟前扫了面子。
乔治不是卑鄙的小人,虽然吃了利蓓加的亏,究竟不致于背地里报复,说女人的坏话。不过第二天他碰见了克劳莱上尉,忍不住把自己对于利蓓加小姐的意见私底下说些给上尉听。他说她尖酸,阴险,见了男人没命的送情卖俏。克劳莱笑着一味附和他,当天就把他的话一句不漏的学给利蓓加听。利蓓加仗着女人特有的本能,断定上次坏她好事、破她婚姻的没有别人,一定是乔治,所以一向看重他,听了这话,对于他的交情更深了一层。
乔治做出很有含蓄的样子说道:“我不过警告你一声罢了。女人的脾气性格我都知道,劝你留神。”那天他已经把克劳莱的马买了下来,饭后又输给他二十多镑钱。
克劳莱的脸色有些儿古怪,他表示对乔治感激,谢他说:“好小子,多谢你。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糊涂人。”乔治跟他分手之后,还在赞赏他这话说得有理。
他回去把自己干的事告诉爱米丽亚,说罗登·克劳莱性情爽直,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又说自己劝罗登小心提防利蓓加那诡计多端的滑头。
爱米丽亚叫道:“提防谁?”
“你那做家庭教师的朋友。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爱米丽亚道:“嗳哟,乔治,你干的什么好事!”她有的是女人的尖眼睛,又受了爱情的熏陶,看事更加明彻,一眼就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克劳莱小姐和可怜的老闺女布立葛丝都看不出。那装模作样,留着大胡子的奥斯本中尉,年纪轻,又是个蠢材,更加看不出。
分手以前,利蓓加在楼上替爱米丽亚围上披肩,两个朋友才有机会谈谈机密,诉诉心腹,做这些女人最喜欢的事。爱丽米亚上前握着利蓓加的两只小手说道:“利蓓加,我都看出来了。”
利蓓加吻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掩口不谈这件秘密喜事。殊不知这事不久就给闹穿了。
过了不久,大岗脱街上又多了一块丧家报丧的木板儿,那时利蓓加仍旧住在派克街她靠山的家里。大岗脱街一带向来满布着愁云惨雾,这种装饰品是常见的,倒也不足为奇。报丧板安在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大门上,不过贤明的从男爵可并没有死。这一块报丧板是女人用的,还是好几年前毕脱爵士的老娘克劳莱太夫人办丧事用的旧东西。此后它就从大门上给取下来,堆在毕脱爵士府邸后面的空屋里。现在可怜的罗莎·道生去世,又把它拿出来用。原来毕脱爵士又断弦了。板上画着男女两家的纹章,女家的纹章当然不属于可怜的罗莎。她的娘家哪里有什么纹章呢。反正上面的小天使虽然是为毕脱爵士的母亲画的,为她也一般合用。纹章底下用拉丁文写着“我将复活”,旁边是克劳莱家的蛇和鸽子。纹章和报丧板,还有格言,倒是说法讲道的好题目。
罗莎病中只有克劳莱先生去照拂她,此外一个亲人也看不见。她临死得到的安慰,也不过是克劳莱先生对她的劝勉和鼓舞。多少年来只有他还对于这个孤苦懦弱的人有些情谊,发些善心。罗莎的心早已先死了。她要做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妻子,出卖了自己的心。在名利场里面,许多做母亲的和做女儿的,天天在进行这种交易。
罗莎去世的时候,她丈夫恰好在伦敦。他向来不停的策划这样,计算那样,那些时候正忙着和许多律师接头。虽说他的事情这么多,他却不时偷空跑到派克街去,并且常常写信给利蓓加,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叮嘱,一会儿命令,要她回乡下去照料她的学生。他说自从她们的妈妈病倒之后,两个女孩子便没人看管了。克劳莱小姐哪里肯放利蓓加动身。她这人最是喜新厌旧,一旦对朋友生了厌倦之心,立刻无情无义的丢开手。在这一头上,就算伦敦的贵妇人中间也少有人比得上她。可是在着迷的当儿,她对于朋友的眷恋也是出人一等。眼前她仍旧死拉住利蓓加不放。
不消说,克劳莱小姐家里的人得到克劳莱夫人的死讯之后并没有什么表示,也不觉得伤感。克劳莱小姐只说:“看来三号只好不请客了。”顿了一顿,她又道:“我兄弟但凡雇些体统,就该别再娶亲才对。”罗登向来关心他哥哥,接口道:“如果爸爸再娶填房的话,毕脱准会气个半死。”利蓓加一声不响,心事重重的仿佛全家最受感动的倒是她。那天罗登还没有告辞,她就起身走了。不过罗登临走之前他们两人恰巧在楼下碰见,又谈了一会儿。
第二天,克劳莱小姐正在静静的看法文小说,利蓓加望着窗外出神,忽然慌慌张张的嚷道:“毕脱爵士来了!”接着真的听见从男爵在外面打门。克劳莱小姐给她吓了一跳,嚷道:“亲爱的,我不能见他,我不要见他。跟鲍尔斯说我不见客。要不然你下去也行,跟他说我病着不能起来。这会儿我可受不了我这弟弟。”说罢,她接着看小说。
利蓓加轻盈的走下楼,看见毕脱爵士正想上楼,便道:
“她身上不爽快,不能见您。”
毕脱爵士答道:“再好没有。蓓基小姐,我要看的是你。跟我到客厅里来。”说着,他们一起走到客厅里去。
“小姐,我要你回到女王的克劳莱去。”从男爵说了,定睛瞅着她,一面把黑手套和缠着黑带子的帽子脱下来。他眼睁睁的瞪着她,眼神那么古怪,利蓓加·夏泼差点儿发起抖来。
她低声说道:“我希望不久就能回去。等克劳莱小姐身子健朗些,我就——就想回去瞧瞧两个孩子。”
毕脱爵士答道:“这三个月来你老说这话,到今天还守着我的姐姐。她呀,把你累倒以后就不要你了,当你破鞋似的扔在一边。告诉你吧,我才是真的要你。我马上回去办丧事,你去不去?说一声,去还是不去?”
蓓基仿佛非常激动,她说:“我不敢——我想,我跟你两人在一起不大——不大合适。”
毕脱爵士拍着桌子说道:“我再说一遍,我要你。没有你我过不下去。到你离开以后我才明白过来。现在家里乱糟糟的跟从前一点儿也不像了。我所有的账目又都糊涂了。你非回来不可!真的回来吧。亲爱的蓓基,回来吧。”
利蓓加喘着气答道:“拿什么身分回来呢?”
从男爵紧紧的抓住缠黑带的帽子,答道:“只要你愿意,就请你回来做克劳莱夫人。这样你总称心如意了吧?我要你做我的老婆。凭你这点聪明就配得上我。我可不管家世不家世,我瞧着你就是最上等的小姐。要赌聪明,区里那些从男爵的女人哪及你一零儿呢。你肯吗?只要你说一声就行。”
利蓓加深深的感动,说道:“啊哟,毕脱爵士!”
毕脱爵士接下去说道:“蓓基,答应了吧!我虽然是个老头儿,身子还结实得很呢。我还有二十年好日子,准能叫你过得乐意,瞧着吧。你爱怎么就怎么,爱花多少就花多少,一切由你做主。我另外给你一注钱。我什么都按规矩,决不胡来。瞧我!”老头儿说着,双膝跪倒,乜斜着眼色眯眯的对蓓基笑。
利蓓加惊得往后倒退。故事说到此地,咱们还没有看见她有过慌张狼狈的样子,现在她却把持不定,掉下泪来。这恐怕是她一辈子最真心的几滴眼泪。
她说:“唉,毕脱爵士!我已经结过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