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

(1887年)

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

黄昏。湿湿的大雪懒洋洋地在刚才点亮的路灯旁回旋,它落到屋顶上马背上行人的肩头和帽子上,积成了软软薄薄的一层。赶马车的姚纳·波塔波夫雪白一身,像个幽灵。他屈着身子,屈到一个活人的肉体所能屈的最大程度。他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如果一整个雪堆掉落到他身上,看来,他也不会认为必须把它抖掉……他的驽马也是白白的静静的。它的静止状态、笨拙形体和木棒般笔直的四条腿——这一切即使在近处看也使它像是那种一分钱一块的糖饼干。它十之八九是陷入了沉思。谁突然被迫离开犁杖,离开习惯的景色而投入充满怪异灯火、吵闹喧嚣和匆匆行人的漩涡,谁就不能不思索……

姚纳和他的驽马已经好久未动一步了。午饭前他们就出了大车店,还没有做到头笔生意。现在夜色已经降落到城市上空,路灯的苍白亮光正在让位给生动的彩色,忙乱的街头更加嘈杂了。

“赶车的,去维堡区!”姚纳听到有人在叫,“赶车的!”

姚纳突然哆嗦了一下,透过沾着雪的眼睫毛他看见一个军人,穿着带风帽的军大衣。

“去维堡区!”军人又说,“你是睡着了吧?去维堡区!”

为表示同意姚纳拉了拉缰绳,他这么一拉,从马背上和从他的肩上散落下来一片积雪……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嘬嘬嘴唇,像天鹅似的伸长脖子,稍微欠起身子,挥挥马鞭,他这么做更多的是由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驽马也把脖子伸长,弯起那木棒似的腿,犹豫不决地走动了起来……

“该死的,你往哪儿赶?”才一开步姚纳便听见来自黑压压的前后移动的人流中的叫喊声,“鬼叫你往哪儿闯?靠右——右走!”

“你不会赶车?靠右走!”军人生气了。

一辆轿式马车的车夫在谩骂,一个行人在抖掉衣袖上的雪并恶狠狠地瞪眼,原来是他横穿马路时肩膀碰着了驽马的嘴面。姚纳在赶车人的座位上局促不安,像坐在针毡上一样。他胳膊肘向两边拱,双目环视,匆匆忙忙,仿佛他不明白他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他又会在这个地方。

“尽是一些混蛋!”军人说了几句俏皮话,“他们不是硬要来撞你,就是硬要朝马腿下面钻。他们这是商量好的。”

姚纳回头看一看乘客,微动嘴唇……显然,他是有话想说,可是从喉咙里发出的除去一些哼哧哼哧的声音外,什么话也没有。

“你在说什么?”军人问。

姚纳咧嘴苦笑,使劲鼓足喉咙,声音嘶哑地说:

“老爷,我的,那个……儿子在这个星期里死了。”

“噢!……生什么病死的?”

姚纳把整个身子转向乘客,说:

“谁知道呢!想必是得了热病死的……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死了……这是上帝的意思。”

“转开,魔鬼!”黑暗处有人在叫喊,“你这是瞎了眼啦,老狗!睁开眼睛瞧着点儿!”

“走吧,走吧……”乘客说,“就这么走的话,我们明天也到不了。赶马上点儿劲!”

车夫重又伸长脖子,稍微欠起身子,苦痛而又优雅地挥起鞭子。后来他又多次回头看乘客,但乘客已经闭上眼睛,显然是不想听他讲了。在维堡区让乘客下车后,姚纳停歇在一个小饭铺子旁,又屈身坐在赶车人的座上,一动不动……湿雪又把他和他的驽马染成白色。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

人行道上走过三个年轻人,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套鞋在雪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三人中两个身材细长,一个是矮小的驼子。

“赶车的,去警察桥!”驼背用刺耳颤抖的声音叫道,“三个人……二十戈比!”

姚纳拉拉缰绳,嘬嘬嘴。二十戈比这价钱是亏的。但他顾不上价钱,什么一个卢布,什么五个戈比——现在这些对他来说横竖一样,只要有乘客……年轻人彼此推搡,说着下流话走到了雪橇旁,三个人一下子全爬上座位。他们开始解决一个问题:该哪两个人坐,该哪个人站。经过长时间的对骂、耍脾气和相互申斥,他们作出决定:该站的是驼背,因为他最小。

“喂,快赶!”驼背在雪橇上站稳,用颤抖刺耳的声音说,冲着姚纳的后脑勺直吹气。“快赶!啊,小兄弟,瞧瞧你的帽子!在整个彼得堡找不到比它更破烂的……”

“哈哈,……哈哈……”姚纳哈哈笑着说,“就这么一顶帽……”

“得啦,你,就这么一顶!快赶!难道这一路你就这么走?是吗?你的脖子要挨揍?”

“头痛得要裂开了……”一个高个儿说,“昨天我和瓦西卡两个人喝完了四瓶白兰地,在杜克马索夫家。”

“我不懂为什么要撒谎!”另一个高个儿生气说,“他撒谎,像畜牲一样。”

“是真的,可以让上帝惩罚我……”

“是真的,就像跳蚤咳嗽一样真!”

“哈哈!”姚纳微笑说,“快活的爷们!”

“呸,你见鬼去吧!……”驼背生气说,“你赶呀,讨厌鬼,你赶还是不赶?难道都这么赶车吗?你用鞭子打它呀!驾,鬼东西!驾!狠狠地打!”

姚纳感觉到在他背后驼背的身子转动和嗓音颤抖。他听见对他的詈骂,他看到许许多多人,他胸中的孤独感渐渐缓和起来。驼子一直在骂,骂到他自己被那些特别的连珠炮似的射及六层高楼的骂人话哽了喉咙突然剧咳起来方才作罢。两个高个儿讲起一个名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回头看看他们。他在等着,等到他们谈话间歇时又一次回头看。他喃喃自语道:

“我的,在这个星期里……我的儿子死了!”

“我们全都会死……”咳嗽完后驼背擦擦嘴唇伤感地说,“喂,你快赶,快赶!诸位,我绝对不能再这么乘下去了!他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们送到?”

“你就稍稍给他提提神……来他一个脖儿拐!”

“讨厌鬼,听见了没有?我可要扭你脖子了!……同你们这伙人讲客气,那就得步行了!……听见了没有,险恶的家伙?莫非你对我们说的话毫不在乎?”

这时,姚纳倒不全是感觉到而是听到,后脑勺挨了一个脖儿拐。

“嘿嘿……”他笑着说,“快乐的爷们,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一个高个儿问。

“我?嘿嘿嘿,……快活的爷们!我现在只有一个老婆,那就是一堆黄土,嘿—哈哈……就是说,一个坟!儿子么,他死了,我却活着……奇怪的事情,死神找错门儿了……该找我的,它却去找了儿子……”

姚纳扭过身来,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么死的,但这时驼子悠悠然吁了口气宣布说: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到了。姚纳接过二十戈比,久久地望着这三个消失在昏暗的入口处的好吃喝玩乐的人。他又是孤单一人,对他来说周围又是一片静寂……平息不久的苦恼重又充斥胸膛,而且比原先更为强烈。姚纳的充满忧虑和痛苦的眼睛东张西望,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这成千上万的人中间能否找到哪怕一个人来听他诉说?人群在奔忙,并不察觉他和他的苦恼……这苦恼是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如果姚纳的胸膛会破裂,如果苦恼会从胸中溢出,那么它好像能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但是却看不见它,它竟能容身在一个如此微小的躯壳之中,即使大白天点着灯也看不见它……

姚纳看见一个手里拿着包的守院子人,便决定同他说说话。

“老兄,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干吗在这里停了下来?快离开!”

姚纳把雪橇向一旁移动了几步,弯下腰,又沉浸于苦恼之中……他认为,向人们诉说——这已经是无益的事情。但过不了五分钟他就挺起身子,晃晃脑袋,仿佛他感到了一阵剧痛,他拉起缰绳……他受不了啦。

“回大车店去。”他想。“回大车店!”

驽马仿佛懂得他的心思,跑起了小快步。过了一个多钟头,姚纳已经坐在一个又大又脏的火坑旁。坑上地板上长椅上都有人在打鼾。空气浑浊,闷热……姚纳望着一些正在睡觉的人,搔搔后脑勺,后悔这么早就回了大车店……

“连买燕麦的钱都没有赚到,”他想,“因此才会有苦恼。一个能干的人,他自己吃饱,马儿也吃饱,他也就一直会心安了……”

在一个墙角落里一个年轻的马车夫爬起来,昏昏沉沉清着喉咙,伸手要取水桶。

“想喝水?”姚纳问。

“是—是,喝水!”

“那么……就多喝些吧……我啊,老弟,我的儿子死了……听说了吗?就在这个星期,在医院里……就这么一回事!”

姚纳想看看他的话引起了什么反应,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年轻车夫又蒙头睡觉了。姚纳叹息着搔痒……他很想说话,像那个年轻车夫想喝水那样想说说话。儿子死了将满一周,可是他还没有同任何一个人好好地说过这件事情……必须说一说,有条有理一字一句地说一说……应该说一说儿子怎么得病,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临死前又说了些什么,怎么死的……必须叙述一下落葬的情景,叙述一下到医院取儿子亡人的衣服的情景。女儿阿尼西娅还留在乡下……关于她也必须说一说……现在他能够说一说的事情还少吗?听的人应当唉声叹气沮丧哭泣……能够同婆娘们说说就更好了,虽说她们都是傻呵呵的,但听上两句话就会号啕大哭起来。

“该去看看马了,”姚纳想道,“睡觉么总归来得及的……不是吗,有你睡的……”

他穿上衣服,向马厩走去,他的马就在那儿。他想到燕麦,想到干草和天气……想儿子,在他孤零零一个人时他不敢想……同一个什么人说说儿子倒是可以做到的,不过要独自思念并描绘其音容笑貌,他就会感到难忍的恐怖。

“你在嚼草?”姚纳问他的马,看着它明亮的眼睛。“哦,你嚼吧,嚼吧……既然咱们没有赚到买燕麦的钱,咱们就吃干草吧……是啊,……赶车么,我已经老了……该是儿子来赶车,而不是我……他才是个真正的车把式……活着的话就好了……”

姚纳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是啊,兄弟,我的小牝马……库兹马·姚内奇不在了……他去世了……突然就白白死了……我们打个比方说吧,现在你有一头小马驹,而你是这头小马驹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头小马驹突然死了……岂不凄惨么?”

驽马嚼着草,听着,向着主人的手喷气……

姚纳可真来劲了,他把一切都向驽马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