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难道就这样对待一个指控我的人?难道人们就这样失去对司法应有的尊敬?
——卡尔德隆:《加利西亚的路易·佩雷斯》
看守在施莱斯威格主塔出口把艾苔尔同她父亲分开。艾苔尔浑身颤抖,被押着穿过她此前一直没来过的黑漆漆的过道,来到一处阴暗的牢房。待她进去之后,牢房门随即关上了。与牢房门相对的一面,有一个大的栅栏门,从里面透进火把和蜡烛的光亮。栅栏门前有一长凳,一个戴着面纱、身穿黑衣的女人坐在上面,示意艾苔尔在她身旁坐下。艾苔尔默然呆滞地坐下了。
她抬眼从栅栏门看过去,看到的是一幅阴森肃然的场面。
一间大厅张着黑幔,吊在拱顶上的几盏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大厅顶头,摆了一张马蹄铁形的黑台子。七名法官身着黑袍坐在台前,其中有一人居于中间高一点儿的座位上,胸前戴着几条钻石和金片项链,在闪闪发光。坐在此人右首的法官与众不同,系了一条白腰带,穿了一件白鼬皮大氅,表明他是该州高级民事代表。黑台子右边是一个小台子,罩着一顶华盖,坐着一位老者,身穿主教服;台左是一张桌子,摆满文件,桌后立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戴着一顶大假发,穿着一件多褶裥的黑长袍。
面对法官放着一张木长凳,由一些手持火把的卫兵围着;火把的光亮透过林立的梭镖、火枪和长矛,朦朦胧胧地照着挤在隔着审判台的铁栅栏前的一群观众。
艾苔尔观看着这个场面,仿佛醒着在观梦景,但她深深感到眼前即将发生的事与自己利害相关。她听见心中有一个亲切的声音在告诫她注意去听,因为她正面临一生之中最危急的一个关头。她的心同时被两种迥然不同的焦虑困扰着,她既想立即知道她与她所观看的场面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又永远不想知道。好多天以来,认为她的奥尔齐涅为了她而毁了自己的念头使她绝望地想着干脆死了算了,盼着能看一眼自己的生死簿上到底是怎么写的。因此,她知道自己已进入了命运的关键时刻,便怀着一种焦急忧郁多于厌恶的心情,仔细地审视出现在眼前的场面。
她看见首席法官站起来,以国王的名义宣布审判开始。
她听见位于审判席左侧的那个黑衣矮人在用又低又快的声音宣读一篇长文,里面常提到她父亲的名字,并与“阴谋”、“矿工造反”、“叛国”等词连在一起。这时,她想起了那个不祥的陌生女人在主塔园子里跟她说过的她父亲所受到的指控。当她听见穿黑袍的那人最后极其清晰地念道“死刑”二字时,她猛地一颤。
她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向戴面纱的女人扭过头去。她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这女人让她害怕。
“我们这是在哪儿?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怯生生地问。
那位神秘的女人示意她别出声,注意听。她重又把目光移向审判大厅。
穿主教服的可敬老人刚刚站起身来;他说话清晰,艾苔尔全听见了:
我,潘菲·厄勒泰尔,特隆赫姆皇城和特隆赫姆皇州的主教,我以全能而仁慈的上帝的名义,向代表国王进行审判的尊敬的法庭致敬。
鉴于被带到本法庭来的犯人是人,是基督教徒,而且又都没有诉讼代理人,我向尊敬的法官们宣布,我愿为上苍使之落到这步田地的他们尽我绵薄之力。
祈求上帝肯于恩赐力量于我们这些衰弱无力之人,恩赐光明于我们这些全盲的人。
因此,我,本皇家教区的主教,我向尊敬而公正的法庭深致敬意。
主教这么说了之后,走下主教台,来到为被告而设的木长凳上坐下。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阵赞同的私语声。
首席法官站起来,生硬地说:
“卫兵们,让大家肃静!……主教大人,本法庭代表犯人感谢您的发言……特隆赫姆州的居民们,请尊重国王的最高审判权。本法庭即将作出终审判决。警吏们,传被告到庭。”
听众中笼罩着一片等候和畏惧的肃穆,只见脑袋在黑暗之中晃动着,犹如电闪雷鸣正要袭来的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漆漆的海涛。
不一会儿,艾苔尔便听见在她下方的大厅阴森通道里传来一阵嗡嗡的嘈杂声和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声。随后,听众们焦急而好奇地排好。接着又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只见长矛和火枪闪亮,六个被绑着的光着头的人,由看守押着,走进审判庭内。艾苔尔只看见了六个犯人中的头一个人,那是一位白胡子老人,穿着一件黑长袍——是她父亲。
她身子发软,倚在长椅前的石栏杆上,眼前的物件像是在乱云中滚动,只觉得她的那颗心像是在耳边跳动。她有气无力地说:
“哦,上帝,救救我吧!”
戴面纱的女人凑近她,让她吸了吸嗅盐,使她从麻木中清醒过来。
“尊贵的夫人,”她缓过气来说,“求求您,说句话,让我相信我在这里并不是地狱幽灵的玩偶。”
然而,陌生女人对她的请求置若罔闻,已经把头转向审判席了。可怜的艾苔尔恢复了点儿气力,强忍着,像陌生女人一样静静地听着。
首席法官站起身来,用缓慢而庄严的声音说:
“犯人们听着,把你们带到我们面前是为了仔细审查你们是否犯了叛国罪、谋反罪、武装暴动反对我们至高无上的国王的权威罪。你们现在要好好地想一想,因为你们第一大罪状是犯上,那是要杀头的。”
这时候,一缕光线落在六个被告中的一人脸上,那是个年轻人,头垂在胸前,像是在用垂着的长卷发遮住面部。艾苔尔浑身一颤,冒出一身冷汗,她认为认出……不,这是一个残酷的幻觉;大厅灯火昏暗,人像影子似的在晃动;仅仅只能看清置于首席法官坐椅上方的那尊大的乌木耶稣像。
不过,这年轻人穿了一件大氅,远远看去像是绿的,乱蓬蓬的头发映着栗色的光,而突然落下的光亮照出他的面容……不,不是的,不可能是的!那是一个可怕的幻觉。
犯人们在主教坐着的长凳上坐下。舒玛赫坐在凳子的一端,他与那栗发青年被他的另四名不幸同伴隔着;后者全都穿着粗布衣服,其中有一个像巨人似的。主教坐在长凳的另一头。
艾苔尔看见首席法官转向他父亲。
“老头,”他声色俱厉地说,“告诉我们您的姓名,您是谁。”
老者微微抬起他那高贵的头。
“从前,”他定睛望着首席法官说,“大家都称呼我格里芬菲尔德和童斯贝格伯爵、渥淋亲王、神圣帝国亲王、皇家大象骑士团骑士、皇家丹布罗格勋团骑士、德国金羊毛勋团骑士、英国嘉德勋团骑士、首相、大学总督学、丹麦-挪威联合王国首……”
首席法官打断他说:
“被告,本法庭并未问您大家曾经怎么称呼您,也没问您曾经是什么人,而是问您现在姓什么叫什么,现在是什么人?”
“好,”老人激动地说,“我现在叫让·舒玛赫,现年六十九岁,阿勒菲尔德首相,我除了是您以前的恩人之外,现在什么都不是。”
首席法官似乎呆住了。
“我认出您来了,伯爵大人,”前首相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察得出来,您并没有认出我来,所以我冒昧地提醒大人,我们是老相识了。”
“舒玛赫,”首席法官声音里满含怒火地说,“别浪费法庭时间。”
老囚犯又打断他说:
“我们调换了角色,尊贵的首相,从前是我直呼您的名字‘阿勒菲尔德’,而您都称呼我为‘伯爵大人’。”
“被告,”首席法官驳斥道,“您提及您过去受到的耻辱判决,是对您目前的案子不利的。”
“如果说那次判决对某人是耻辱的话,阿勒菲尔德伯爵,对我则不然。”
老人铿锵有力地说这句话时,半抬起身子。首席法官伸手指着他说:
“坐下。在法庭上,在审判您的法官面前,在委派这些审您的法官的国王面前,不得无礼。要记住,陛下曾开恩饶了您一命,您现在在这里只可为自己辩护。”
舒玛赫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对于您受指控的重大罪行,”首席法官问道,“您有什么要向法庭供认的吗?”
见舒玛赫沉默不语,首席法官又重复了一遍问话。
“您是在同我说话?”前首相说,“我还以为您是在对自己这么说呢,尊贵的阿勒菲尔德伯爵。您跟我说的是什么罪行?难道我曾经给朋友以伊斯卡利阿特之吻了?难道我曾经拘押、判决、玷辱过恩人?难道我曾把对我恩重如山的人弄得一败涂地?说实在的,现任首相大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想必是想通过使一些无辜者的人头落地来判断自己的能耐吧。我的确很想看看您是否像毁损我一样棒地毁掉王国,看看您是否能只用一个逗点就置我于死地,如同您只用一个字母就挑起了同瑞典的战争那样。”
他刚尖酸刻薄地挖苦了一通,坐在审判席左侧桌前的那人便站了起来。
“首席法官大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各位法官大人,如果让·舒玛赫继续这样侮辱可尊敬的法庭的首席法官阁下的话,我要求禁止他发言。”
只听见主教那平静的声音在说:
“机要秘书大人,不可以禁止被告发言的。”
“您说得对,尊敬的主教,”首席法官急忙大声说道,“我们的本意是让被告有充分的自由为自己辩护……我只是要请被告注意言辞,如果他明白自己的真正利害的话。”
舒玛赫摇摇头,冷冷地说:
“好像阿勒菲尔德伯爵对自己的事比1677年更胸有成竹。”
“住嘴!”首席法官说完,立即转问老人身旁的犯人的姓名。
此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山民,额头上缠着绷带,他站起来说:
“我是出生在克利普斯塔杜尔的冰岛凶汉。”
人群一阵惊慌骚动;舒玛赫抬起已经垂于胸前若有所思的头来,突然看了一眼自己那可怕的邻座。其他几个被告都离着此人远远的。
“冰岛凶汉,”当人群恢复平静,首席法官问道,“您有什么要对本法庭说的吗?”
艾苔尔同所有的听众一样,对著名强盗的在场十分震惊;长期以来,他让她感到恐惧。她胆怯而贪婪地看着这个巨人,也许她的奥尔齐涅同他搏斗过,说不定他已死在了这个巨人的手下。这么一想,她心痛欲裂。因此,她完全被肝肠寸断的痛楚折磨着,没有听清这个冰岛凶汉用粗俗、尴尬的言语回首席法官的话,她把他几乎看成了杀害她的奥尔齐涅的凶手了。她只听见这个强盗自称是造反者的头领。
“是您自己还是经他人唆使您才担任反叛者的指挥的?”首席法官问。
强盗回答说:
“不是我自己。”
“那是谁鼓动您犯这个罪的?”
“是一个叫哈凯特的人。”
“这个哈凯特是个什么人?”
“是舒玛赫的代表。他还称舒玛赫为格里芬菲尔德伯爵。”
首席法官转问舒玛赫:
“舒玛赫,您认识那个哈凯特吗?”
“您抢先我一步了,我正要问您这个问题呢,阿勒菲尔德伯爵。”老人反诘道。
“让·舒玛赫,”首席法官说,“您因为仇恨而胡搅蛮缠。本法庭赞赏您的辩护方式。”
主教转身向着像是充当记录和指控人的矮个儿男人开言道:
“机要秘书大人,这个哈凯特是否在我的当事人中间?”
“不,大人!”秘书回答道。
“知道他的下落吗?”
“没能抓到他,让他溜掉了。”
机要秘书大人说这话时仿佛在故意伪装声调。
“我倒认为他是消失了!”舒玛赫说。
主教继续问:
“秘书大人,派人追捕这个哈凯特了吗?知道他的相貌特征吗?”
没等机要秘书回答,犯人中的一个站了起来:是一位面孔粗犷而傲气的年轻矿工。
“很容易抓到他的,”他铿锵有力地说,“舒玛赫派来的这个浑蛋哈凯特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有一张开朗的面孔,但开朗得很像地狱张开的大口……喏,主教大人,他的声音很像那位在桌上写字的大人的声音,我想就是大人您称他为‘机要秘书’的那位。而且,如果这个大厅再亮一些,而这位机要秘书大人头发少点儿,别把脸全挡住了的话,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的相貌有点儿像那个阴险的哈凯特。”
“我们的这位兄弟说得对!”年轻矿工身旁的两个犯人嚷道。
“是真的!”舒玛赫得意地喃喃道。
这时候,秘书不由自主地动弹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生气,竟拿他与那个哈凯特作比较。首席法官也好像有点儿慌乱,赶忙提高嗓门说:
“犯人,别忘了,只有法庭问到你们时,才能说话。特别是不许可乱比较,污辱司法官员。”
“不过,首席法官大人,”主教说,“这只不过是个相貌特征的问题。如果罪人哈凯特有点儿像秘书的话,这可能很有用处的。”
首席法官打断了他。
“冰岛凶汉,您同哈凯特有过很多接触,为了满足主教大人,您告诉我们,那个人是否确实像我们尊敬的机要秘书?”
“根本不像,大人!”巨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您看,主教大人!”首席法官补充说。
主教点点头,表示满意。于是,首席法官转向另一名被告,提出例行问题:
“您叫什么名字?”
“维尔弗雷德·肯尼博尔,科拉山人氏。”
“您参加造反了吗?”
“是的,大人。诚实胜过生命。我是在该死的黑柱山谷被捕的。我是山民们的头头。”
“是谁怂恿您造反的?”
“我们的矿工兄弟不满皇家监护权,这很容易理解,是吧,阁下?您就是只有一间泥巴屋、两张烂狐皮,您也想成为它们的主人的。政府不听他们的请求。于是,大人,他们就想到了起事,并请求我们帮他们一把。兄弟之间,又都是共念同样的祷词,停工共敬的又是同样的神明,这么点儿小忙总是要帮的。就这么回事。”
“没有谁煽动、鼓励和领导你们造反吗?”
“是一位叫哈凯特的大人,他对我们说要解救孟哥尔摩的一个伯爵犯人,他说自己是那犯人派来的。因此,我们便答应他了,因为多一个人获得自由并不费我们什么事。”
“那个伯爵是不是叫舒玛赫或格里芬菲尔德?”
“正是,阁下。”
“您从未见过他?”
“没有,大人。不过,如果就是刚才向您提到那么多名字的这位老人的话,我不得不承认……”
“承认什么?”首席法官打断了他。
“承认他有一把漂亮的白胡须,大人,几乎同我妹妹梅丝的丈夫的父亲的胡须一样漂亮,那老人是苏布镇人,一直活到一百二十岁。”
大厅里很暗,看不清首席法官是否对这个山民的天真回答感到张皇失措。他命令警吏把几面火红颜色的旗帜放在审判席前。
“维尔弗雷德·肯尼博尔,”他说,“您认识这些旗帜吗?”
“认识,阁下。是哈凯特代表舒玛赫给我们的。伯爵还让人分发一些武器给矿工。而我们山里人不需要,因为我们是靠短枪和猎袋生活的。我嘛,大人,正如您所看到的,像只就要被烧烤的可怜母鸡给绑在这儿,可我曾多次在我们山谷深处,射中过老鹰的,它们飞高了,就像云雀或斑鸠那么大点儿。”
“肯尼博尔,”首席法官说,“您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吗?”
“没有了,阁下,只是我想说我不该判死罪。我只是作为好兄弟,帮矿工们点儿忙,我敢对诸位阁下说,尽管我是个老猎手,但我短枪的铅弹从未打过国王的黄鹿。”
首席法官没听他的这番辩解,转问肯尼博尔的另两个伙伴。自称若纳斯的那个老的,他换了些词,重复了肯尼博尔坦白的事。另一个就是眼睛很尖,看出机要秘书同卑鄙的哈凯特十分相像的那个年轻人,他说他叫诺尔比特,很自豪地承认自己参加了造反,但拒绝说出任何与哈凯特及舒玛赫有关的事。他说他发过誓,要守口如瓶,而且自己只记得这个誓言了。首席法官又是威胁又是许愿的,但都无济于事,固执的年轻人就是不肯就范。而且,他还硬说根本不是为舒玛赫而造反的,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老母饥寒交迫所致。他毫不否认自己也许该当死罪,但他却说,判他死罪就太不公平了,因为杀了他,也就杀了他可怜的母亲,而他母亲是不该判死罪的。
诺尔比特说完之后,机要秘书简要地概述了被告们的严重罪行,特别是舒玛赫的罪行。他念了几个写在旗帜上的煽动性口号,特别突出了同伙们涉嫌前首相的一致供词,包括诺尔比特因受制于狂热誓言而保持的沉默……最后,他补充说道:“只剩下一个被告需要审问的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是对特隆赫姆州的治安管理不善负有责任的当权者的密使。这个当权者如果不是由于罪恶的勾结,至少是因为致命的渎职,推动了谋反的爆发,这将要毁了在座的所有不幸者,而且将要把曾因国王的洪恩浩荡而免其一死的舒玛赫送回断头台。”
艾苔尔从对奥尔齐涅的担忧中恢复过来,可又痛苦不堪地回到对其父的担心上来。她听了上述不祥的话语,不觉一颤,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她看见父亲站起身来,声音平静地说:
“阿勒菲尔德首相,我很赞赏这一切。您是否有远见已派人召来刽子手了?”
不幸的艾苔尔此刻觉得自己已经痛苦到了极点,然而,她错了。
第六名被告刚刚站起来。他高贵傲然地掠了掠挡住面孔的头发,大声坚定地回答首席法官的问题:
“我是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托尔维克男爵、丹布罗格勋团骑士。”
秘书不禁失口惊叫:
“总督的公子!”
“总督的公子!”众人一起重复道,仿佛大厅里此刻有上千人的声音在回荡。
首席法官倒靠在椅子上;审判席上的其他法官原先一直正襟危坐,此刻也互相交头接耳,仿佛树木一样,被风吹得倒来倒去的。听众们骚动得更加厉害,他们或爬到石壁饰上,或踩在铁栏杆上,全都在吵吵嚷嚷的,连卫兵们也忘了喝令肃静,跟着惊讶地议论开来。
就是再习惯突然激动的人也难以想象得出此刻艾苔尔的心情。谁能描绘得出这苦中有乐、乐中带苦的闻所未闻的情感交织?谁能体味那份既担忧又希冀,但同时又不担忧也不希冀的等待呢?……他就在她的面前,可她却没在他的面前!她看见了他,可他却看不见她!他就是她心爱的奥尔齐涅,她的奥尔齐涅,她以为他已经死了,以为他为她而完了,他是一个曾欺骗了她,而她又仿佛以一种全新的崇敬崇拜着的朋友。他就在那里,是的,他就在那儿。那不是捉弄她的一种空空的幻想。哦,真的是他,是那个奥尔齐涅,唉,她梦见比看见要多的那个奥尔齐涅……不过,他是作为一个救命天使还是一个索命妖魔出现在这肃然的场合呢?她应该对他抱有希望还是因他而发抖呢?……她脑子里塞满了千百种假设,像太多的燃料要压灭火苗似的使她窒息。当挪威总督之子报出自己家门时,我们以上所说的各种念头、各种感受在她脑海里只不过是像闪电般这么一闪而过。在她首先认出他来,而其他人还没把他认出来时,她就晕了过去。
亏了她那位神秘的邻座,她很快便第二次恢复了知觉。她脸色苍白,重新睁开眼睛,眼里的泪水突然干了。她贪婪地瞅着那个在一片嘈杂声中始终平静地站着的年轻人,那目光能将一个人看个透彻。审判席上和人群中的混乱已经停止,可奥尔齐涅·盖尔登留这个名字还在她的耳边回响。她痛苦焦虑地发现,他的一只胳膊扎着绷带,手上戴着镣铐。她还发现他的大氅有好几处撕破了,而且他那柄忠实的剑没再挂在腰间。什么也没逃过她的细微观察,因为情人的眼睛如同母亲的目光一样。她用自己全部的心灵去拥抱那个她无法用身体去拥抱的人,而且,不问是爱情的耻辱还是光荣,都必须指出,在这个有她父亲及迫害其父的人在场的大厅里,艾苔尔只看见一个人。
渐渐地恢复了肃静。首席法官开始在审问总督的公子了。
“男爵公子……”他声音颤抖地说。
“我在这儿不叫什么‘男爵公子’,”奥尔齐涅声音坚定地回答,“我叫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就像以前是格里芬菲尔德伯爵的这一位,叫让·舒玛赫一样。”
首席法官仿佛怔了片刻。
“那好吧!”首席法官说,“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您想必是因为一个不幸的偶然才被带到我们面前来的。反叛者们在您旅行途中捉到了您,强迫您跟着他们,所以,想必您就这样在他们队伍中间被发现了。”
秘书站起来说:
“各位尊贵的法官,光是总督公子这个名分就足以为他辩护了。奥尔齐涅·盖尔登留男爵不可能是个谋反者。我们卓越的首席法官对他之所以跟反叛者一起被捕这一不快事件已经做出了完美的解释。这位尊贵犯人的唯一过错就是没有早点儿道出他的姓氏来。我们请求立即释放他,撤除对他的一切指控,很遗憾让他坐在被罪恶的舒玛赫及其同谋们玷辱了的席位上。”
“您在干什么?”奥尔齐涅大声说。
“机要秘书撤回了对您的一切指控!”首席法官说。
“他错了,”奥尔齐涅声高气朗地反驳道,“我在这里应该是唯一的被告,唯一应受审判、应判死罪的人……”他停顿片刻,然后,用不太坚定的语气又说,“因为我是唯一有罪的人。”
“唯一有罪的人!”首席法官大声说。
“唯一有罪的人!”机要秘书重复道。
听众中又是一番惊讶。可怜的艾苔尔在颤抖,她没有去想她情人的这个声明能救她的父亲,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她的奥尔齐涅的死。
“卫兵们,让大家肃静!”首席法官说,他也许趁这份乱劲儿集中了思想,恢复了常态……“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您说明白些。”
年轻人沉思片刻,然后狠狠地叹了口气,声音平静而无奈地说道:
“是的,我知道等着我的是丢人现眼的死。我知道生活对我来说本会是美好而荣耀的。但上帝将会了解我的心思!说实在的,只有上帝才了解!……我将完成我生命的首要义务,我要为之洒下我的热血,也许还要抛却我的荣誉,但是我感到,我将死而无怨,死而无悔。你们别为我的话而吃惊,诸位法官大人。在人的心灵和命运之中,有着一些你们无法了解而只有上苍才能评判的秘密。请你们听我说。你们凭你们的良知处置我好了……是的,我是有罪的人,尊贵的法官们,唯一有罪的人。舒玛赫是无辜的;其他几位不幸的人只是走上了歧途而已。矿工谋反的主谋是我。”
“是您!”首席法官和机要秘书同时嚷道。
“是我!请别再打断我,两位大人。我急于说完,因为我指控自己也就证明这些不幸的人是无罪的。是我以舒玛赫的名义煽动矿工们造反的;是我让人把旗帜分发给造反者们的;是我以孟哥尔摩的囚犯的名义给他们送去金子和武器的。哈凯特是我派去的。”
一听“哈凯特”这个名字,机要秘书怔了一下。奥尔齐涅继续说道:
“我不想浪费你们的时间,各位大人。我是在我鼓动造反的矿工队伍里被抓住的。现在你们就审判吧。如果说我证明了自己有罪,那我也就证明了舒玛赫和你们认为是他的同谋的这些可怜人是清白无辜的。”
年轻人眼睛望着天,这么说着。几乎没了生气的艾苔尔呼吸微弱。她只觉得奥尔齐涅在为她父亲辩护的同时,也在痛苦不堪地提及她的名字。年轻人的这番话尽管她并不懂,但却令她吃惊、害怕。在所有刺激她的感官的东西中,她清楚地看到的只是不幸。
一种同样的情感好像也在使首席法官惴惴不安,似乎他无法相信他所听到的话,但他还是向总督的公子说:
“如果您果真是这次谋反的主谋的话,那您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不能说。”
艾苔尔听见首席法官几乎怒不可遏地反诘时,她不禁浑身发颤。
“您同舒玛赫的女儿没有任何瓜葛吗?”
被铐住的奥尔齐涅往审判席走上一步,愤怒地吼道:
“阿勒菲尔德首相,我把性命交给了您,您就满足了吧。请尊重一位尊贵而无辜的姑娘吧。别想再一次地去玷辱她了。”
可怜的艾苔尔只觉得血在往脸上涌,不明白她的辩护者竭力强调的“再一次”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从首席法官那满面怒容来看,可以说,首席法官是明白其中含义的。
“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您自己别忘了应该尊重国王的法庭及其高级官员。我是代表法庭在警告您……现在,我再次命令您说出您是出于什么目的犯下了您自己承认的这个罪行的?”
“我再跟您说一遍,我不能对您说。”
“是不是想搭救舒玛赫?”秘书插问道。
奥尔齐涅沉默不语。
“被告奥尔齐涅,不许默不做声,”首席法官说,“有证据表明您与舒玛赫相勾结,您承认有罪非但不能开脱,反而更证明孟哥尔摩的这个囚犯有罪。您常去孟哥尔摩,很显然,您绝不是单单出于好奇才去的。这个钻石扣就是证明。”
首席法官在桌子上拿起放在那儿的一只闪亮的扣子,给奥尔齐涅看。
“您认得出来这是您的吗?”
“是的。怎么会……”
“喏!一个造反者临终之前把它交给了我们的机要秘书,声称他把您从特隆赫姆港载到孟哥尔摩要塞,您作为船资付给他的。因此,各位法官大人,请问付给一个普通船夫这么贵重的酬劳,这难道不正说明被告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对去关押舒玛赫的那座监狱是多么急切吗?”
“啊!”被告肯尼博尔大声说,“阁下说的不假,我认出这只扣儿了。那是我可怜的兄弟盖登留·斯泰培碰上的事。”
“肃静,”首席法官说,“让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回答。”
“我并不隐讳我想去看舒玛赫,”奥尔齐涅回答道,“但这个扣儿并不说明什么。人们是不可以带钻石进要塞的。那个船夫在渡我去要塞时抱怨他很穷,我就把这个我不能带在身上的钻石扣儿扔给了他。”
“对不起,阁下,”机要秘书插言道,“按规定,总督的公子是不受这个限制的。您完全可以……”
“我不想表明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首席法官问。
“这个我不能说。”
“您与舒玛赫父女串通一气,这证明您的目的是想搭救他们。”
舒玛赫一直没在意,只是偶尔表示不屑地耸耸肩,这时,他站起来说:
“搭救我!这个卑鄙阴谋的目的就是想嫁祸于我,毁了我,就像现在这样。如果奥尔齐涅·盖尔登留不是同造反者一起被抓住,你们以为他会承认参加了这个罪恶阴谋吗?哦!我看得出,他继承了他父亲对我的仇恨。至于你们所谓的他与我们父女串通一气嘛,但愿这个可恶的盖尔登留知道,我女儿也继承了我对他,对盖尔登留和阿勒菲尔德这个家族的仇恨!”
奥尔齐涅深深地叹了口气,而艾苔尔则在心里反驳自己的父亲。舒玛赫又在长凳上坐下,仍旧气呼呼的。
“法庭将进行判决!”首席法官说。
奥尔齐涅听了舒玛赫的话后,垂下了头,默不做声,这时,好像惊醒过来说:
“哦!各位尊贵的法官,你们就要听凭良心办事了,请别忘了只有奥尔齐涅·盖尔登留一个人是有罪的,舒玛赫是无辜的。其他这几个被告是受了哈凯特的骗,而哈凯特是我派去的。其他的事都是我一人所为。”
肯尼博尔打断他说:
“阁下说得对,各位法官大人,因为是他负责把臭名昭著的冰岛凶汉给我带了来的。但愿提到这个名字别给我带来灾祸。我知道,是这位年轻公子大着胆子去瓦尔德霍格山洞找他,劝他做我们的头领的。这位公子在苏布村我妹夫布洛尔家把他的行动秘密告诉了我。至于其他的事情,年轻公子说的也是事实;我们是受了那个该死的哈凯特的骗了,所以我们不该判死罪。”
“机要秘书大人,”首席法官说,“辩论到此为止。您的看法如何?”
秘书站起身来,向审判席鞠了好几个躬,用手抚弄了一会儿花边领巾的褶裥,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首席法官的眼睛。最后,他以低沉的声音拖着哭腔说道:
“首席法官大人,各位尊敬的法官!指控完全成立。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永远玷辱了自己光耀的门庭,他只能够证明自己有罪,而并未能证明前首相舒玛赫及其同谋冰岛凶汉、维尔弗雷德·肯尼博尔、若纳斯和诺尔比特是无辜的……我请求法庭判六名被告犯有叛国罪,首先是犯上罪。”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私语声。首席法官正要宣布休庭时,主教要求听他讲几句。
“各位博学的法官,应该最后听一听对被告们的辩护。但愿我的辩护说得响亮些,因为我年老体弱,除了上帝给予我的力量之外,我身上已无其他力量了……我对机要秘书的严厉要求颇为惊讶。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舒玛赫有罪的。无法指控他直接参与了矿工们的暴动。而且,既然我的另一位当事人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声称滥用了舒玛赫的名义,并且还声称自己是这场可谴责的谋反的唯一主谋,那么有关舒玛赫的所有推测便不攻自破了,因此,你们就该对他免予起诉。我还请求你们对其他几名被告施与基督的仁爱,他们只是上当受骗,就像好牧羊人的羔羊一样,就连这位年轻的奥尔齐涅·盖尔登留也一样,他至少很了不起,在主的面前表现高尚,交代了自己的罪状。各位法官大人,请想一想,他还年轻,容易失足堕落,但上帝也会拉他一把,或帮他重新爬起来的。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只承受着我几乎全部承受的生命的四分之一的重负。请你们在作出判决时考虑一下他的年幼无知,别夺去上帝刚刚给了他的那个生命吧。”
老人说完,坐到含着微笑的奥尔齐涅身边。这时,在首席法官相邀之下,众法官从审判席上站起来,静默地跨进可怕的合议厅。在几个人正在那骇人的合议厅里,决定六个人的命运的时候,被告们静静地坐在两排卫兵看守着的长凳上。舒玛赫脑袋垂及胸前,好像进入了深沉的梦乡;巨人用那双愚蠢而放心的眼睛左顾右盼;若纳斯和肯尼博尔双手合在一起,在默默地祈祷,而他们的同伴诺尔比特则不时地用脚跺地,或抽搐地抖动着镣铐;奥尔齐涅坐在诺尔比特和尊敬的主教中间,抱住双臂,抬头望天。
在他们身后,人群看见法官们走出去之后,一下子议论开来。所有人的思想、言谈、目光全集中在孟哥尔摩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囚徒身上,集中在那个可怕的冰岛凶汉身上,特别是总督的儿子身上。人群中夹杂着叹息声、笑声和叫声的嘈杂声忽高忽低,仿佛被风吹动的火焰。
好几个小时的等待就这样过去了,等待是那样的长,每个人都怀疑这是不是在同一天的夜晚。人们不时地朝裁判所看上一眼,但什么动静都没有,只见两个士兵拿着亮闪闪的长矛,像两个无言幽灵似的在那致命的门前走来走去。
终于,火把和灯光开始黯淡,黎明的几缕曙光透过大厅狭窄的窗户,那可怕的门打开了。人群的嘈杂声仿佛魔术般的消失了,一片肃静,只有急迫的呼吸声和等待见分晓的人群听不见的微微骚动。
法官们徐步走出合议厅,首席法官领头在审判席上重新就座。
在法官们离去之后,似乎一直陷入沉思的机要秘书,鞠了一躬说:
“首席法官大人,法庭代表国王作出了什么终审判决?我们准备洗耳恭听。”
坐在首席法官右侧的那位法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站起来说:
“我们光荣伟大的首席法官阁下因审判冗长而颇感疲劳,特责成本人,特隆赫姆州高级民事代表、可敬的法庭之当然主持人,代他宣读以国王的名义作出的判决。我马上就要履行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请各位听众在陛下的公正的法庭面前保持肃静。”
这时,高级民事代表的声音变得庄重而严峻,大家的心都怦怦直跳。
“我们,特隆赫姆州高级法庭法官,谨代表我们至高无上、伟大光荣的克里斯蒂安国王陛下,凭我们的良知对钦犯让·舒玛赫、科拉山民维尔弗雷德·肯尼博尔、皇家矿工诺尔比特、克利普斯塔杜尔的冰岛凶汉以及托尔维克男爵、丹布罗格勋团骑士奥尔齐涅·盖尔登留等进行了审议,所有被告均犯有叛国罪,而且首要的是犯上罪。此外,冰岛凶汉尚犯有谋杀罪、纵火罪和抢劫罪。”
现作出判决如下:
①让·舒玛赫无罪;
②维尔弗雷德·肯尼博尔、若纳斯和诺尔比特有罪,但念其误入歧途,法庭从轻发落;
③冰岛凶汉被指控的所有罪行成立;
④奥尔齐涅·盖尔登留犯有叛国罪,首要的是犯上罪。
他停了片刻,像是要喘口气。奥尔齐涅目光里洋溢着无尽欣喜地看着他。
“让·舒玛赫,”这位法官继续说,“本法庭对您免予起诉,立即送您回监狱。”
肯尼博尔、若纳斯和诺尔比特,本法庭免尔等死罪,改判终身监禁,并每人罚款一千皇家埃居。
杀人纵火犯克利普斯塔杜尔的凶汉,您今晚将被押送孟哥尔摩操练场,判处绞刑。
叛徒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法庭当众免去您的各种封号,今晚也将手举火把,被押往同一地点,斩首焚尸,骨灰扔去,头颅装筐示众。
把被告全部押下去。
国王最高法庭宣判完毕。
高级民事代表刚把这可怕的宣判念毕,只听见大厅里一声尖叫。在场的人听了比可怕的死刑判决书都更加心惊胆战。这声尖叫使被判处死刑的奥尔齐涅那宁静而欣然的面孔一下子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