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 第五十七章
就这样,我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没有下雨,但天色很阴沉。从那时候开始,我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从表面上看来,莉拉和我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但现在我渴望能够快刀斩乱麻,我要重新投入自己的生活。或者,这种转变已经开始了,在那些小细节里,当这些细节撞击着我时,我能感受到,但现在这些细节累积起来了。我出来走一圈是有用的,但回到家里,我变得很不高兴。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告诉我阿方索的事情,她明明知道我和阿方索的关系非常密切。我和莉拉之间的友谊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可能,她没有察觉米凯莱对她的绝对依赖?或者她出于自己的原因,决心不对我说这件事情?从另一个方面,我自己对她隐瞒了多少事情?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的脑子一直都很乱,那些时光、地方、见到的不同的人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幽灵一样的曼努埃拉太太、目光空洞的里诺、小学时候的吉耀拉、中学时候的吉耀拉、少年时期受到索拉拉兄弟吸引的吉耀拉,因为他们帅气、强壮而出现在那辆菲亚特“1100”上的耀眼的吉耀拉。米凯莱和尼诺一样,都很惹女人喜爱,但差别在于,米凯莱有自己的最爱——莉拉,莉拉能够激起他的这种激情,那种激情不仅仅是一种占有和支配,一种可以夸耀的东西,一种报复和低级的欲望,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是一种对女性价值的狂热肯定,一种崇拜,不是压制,而是一种非常珍贵的男人的爱,一种复杂的感情,是一个男人针对一个女人——女人中的臻品,那种带着决心、近乎残暴的爱。我觉得自己和吉耀拉比较像,我了解那种羞辱。
当天下午,我就见到了莉拉和恩佐。我没有说我那天的经历,没有说我所做的,是出于对她的爱,也是为了保护那个和她一起生活的男人。趁着莉拉在厨房让孩子吃饭的时候,我对恩佐说,莉拉想回到老城区去住。我决定不隐瞒自己的态度,我说,那虽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我觉得,这对于帮助她稳定下来有帮助。她身体没问题,她现在需要重新找到一种平衡——或者是她自己这么想的,我们需要鼓励她,再加上事情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就我所知,在我们的城区里,情况不会比在圣约翰·特杜奇奥更糟糕。恩佐耸了耸肩膀说:
“我没什么意见,我可以早上早点起,晚上晚点回去。”
“我看到了堂·卡罗的老房子在出租,他的几个孩子都去卡赛塔住了,现在那个寡妇也要搬到卡赛塔去。”
“租金多少?”
我跟他说,在城区的租金要比圣约翰·特杜奇奥还要便宜。
“好吧。”恩佐表示同意。
“你知道,无论如何都会有矛盾要面对。”
“在这里也一样。”
“城区里的麻烦会更多,要求也更多。”
“我们看吧。”
“你会在她身边吗?”
“是的,如果她愿意的话。”
我们一起到厨房里找莉拉谈,我们跟她说了堂·卡罗的房子。她刚和詹纳罗吵了架,现在孩子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要比他和邻居在一起的时间长,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自由少了,他不得不改掉一些毛病,他现在已经五岁了,还指望别人喂他。这时候,莉拉又在吼他,他把盘子摔到了地板上,摔成了碎片。我们进厨房时,她刚扇了儿子一个耳光,她用一种很霸道的语气对我说:
“是你用勺子当飞机,喂他吃饭的。”
“只有一次。”
“你不应该那么做。”
我说:
“再也不会了。”
“是的,永远也不要,因为之后你要去当你的作家了,我还要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
她渐渐平静下来了,打扫了一下地板。恩佐对她说,在城区里找套房子是可以的,我抑制着自己的不满,跟她说了堂·卡罗的房子。她一边哄孩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听我们说,最后,她的反应好像是恩佐想搬家,好像是我促使她做这个选择。她对我们说:“好吧,我按照你们说的办。”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状况很糟糕,但莉拉很激动:她喜欢这套房子的位置,因为房子在城区的最边上,几乎是靠着隧道的地方,从窗子可以看到卡门的未婚夫的加油泵。恩佐说,来往大路的卡车,火车调度也在那里,晚上可能会比较吵。但她觉得,那些伴随着我们童年的声音也很美,他们和那个寡妇商量了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从那时候开始,每天晚上,恩佐不是回到圣约翰·特杜奇奥,而是来到城区,对那套房子进行一系列的改造,让它变得舒适。
已经到了五月下旬,离我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在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来回。但莉拉好像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个日子快要到来了,她还让我帮她收拾那套房子、买东西。我们买了一张双人床,还有詹纳罗的小床,我们一起去办理了电话的开通申请。在街上,人们都看着我们,有人对我打招呼,有人对我们俩打招呼,有人假装没有看到我也没有看到她。无论在哪种情况下,莉拉看起来都很自在。有一次我们遇到了艾达,她一个人走着,她很客气地跟我们打了招呼,然后匆匆地走了过去,就好像有急事儿。有一次,我们遇到了斯特凡诺的母亲玛丽亚,我和莉拉给她打招呼,她马上掉过头去。有一次,我们遇到了斯特凡诺本人,他开车经过,他从车子里下来,只是很愉快地和我交谈,他问到了我的婚礼,他赞美了佛罗伦萨,因为他才和艾达还有他们的女儿一起去了那儿,他轻轻地拍了拍詹纳罗的脸蛋,然后跟莉拉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就走了。有一次,我们看到了莉拉的父亲费尔南多,他弯腰驼背,更加老了,他站在小学门口。莉拉当时非常激动,她让詹纳罗去认识一下外公。我想拦住她,但她还是去了,费尔南多就好像没有看到女儿一样,他看了外孙几秒,一字一句地说:“你看你母亲,告诉她,她是个婊子。”然后扭头就走了。
最让人不安的会面,是在她要搬回城区的前几天发生的,虽然当时看起来没什么,但事后对她影响很大。有一次,从家里出去时,我们遇到了梅丽娜,她拉着自己的外孙女玛丽亚的手,这孩子就是艾达和斯特凡诺的女儿。梅丽娜看起来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她穿得很好,头发也染了,脸上化着浓妆。她认出了我,但没有认出莉拉,或者说,刚开始她只想和我说话。她跟我说话的语气,好像我还是她儿子安东尼奥的女朋友。她说她儿子很快就会从德国回来,在信里,他一直在打听我。我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恭维她的头发和衣服,她看起来很高兴。在我夸赞她的外孙女时,她显得更加高兴,那个小女孩很害羞,她拉着外婆的裙子。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说詹纳罗的一些好话。她问莉拉:“这是你儿子吗?”只有这时候,她好像才想起莉拉来,之前她一直盯着莉拉,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应该想起来:这就是被她女儿抢了丈夫的人。她的眼睛盯着莉拉深陷的眼窝,非常严肃地说:“莉娜,你现在又丑又干巴,难怪斯特凡诺会离开你,男人们喜欢身上有肉的,太瘦了,他们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他们会离开的。”之后,她的头转了过去,动作有点儿太快,她指着那个小姑娘,几乎是叫喊着对詹纳罗说:“你知道吗,这是你妹妹。你们亲一下,我的天!看看你俩多漂亮。”詹纳罗马上就亲了一下那个小姑娘,然后乖乖地让小姑娘也亲了亲自己。梅丽娜看到两张靠在一起的脸蛋,感叹说:“他们俩都像父亲,简直一模一样。”在下了这个论断之后,她就好像有急事儿要做,就扯着她外孙女,招呼都没有打就走了。
在整个过程中,莉拉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我明白,她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就好像小时候那次,她看到梅丽娜一边经过大路一边嚼着买来的软肥皂。那个女人和她的外孙女刚一离开,她忽然抖了一下身体,用一只手把头发揉乱了,眼睛眨了一下说:“我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然后她又理了理头发,嘀咕了一句:
“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说你又丑又干巴,但这不是真的。”
“我又丑又干巴,谁他妈在乎!我是说长得像的事儿。”
“什么长得像?”
“两个孩子,梅丽娜说得对,他们俩都和斯特凡诺一模一样。”
她忽然笑了起来,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她又像之前那样,发出邪恶的笑声。她又说了一遍:
“他们一模一样,简直就像两滴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