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你对自己的朝觐有些什么期待呢,珀森?只是要把它当作一面镜子来再现过去所受的折磨吗?想博取一块古老石头的同情?强行再造不可恢复的中世纪大学三学科:语法、修辞、论理?从古德格里夫令人敬畏的“我记得,我记得我出生的那幢房子”完全不同的意义上去寻找失去的时光,抑或是普鲁斯特式的探寻?在这里,除了单调乏味和痛苦不堪之外,他从未有过别的经历(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他最后一次登山结束时)。他之所以重访令人沮丧、毫无生气的维特,是另有原因的。

不是因为信鬼。有谁会喜欢经常到已经逐渐淡忘的坟包上去呢(他不知道,雅克已葬身六英尺深的雪下,地点是科罗拉多的休特),行程不定,还有一股魔力让他无法到达一个俱乐部会所,该会所的名称已经与“德拉科奈特”这么一种已经不再生产但是在围栏上甚至峭壁上仍然可以见到它的广告的兴奋剂完全混淆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了。然而,有某种与鬼魂显灵相关的因素,迫使他不远万里从另一个大洲来到这里。让我们把这件事探究得稍微清楚一点吧。实际上,她死后又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些梦,都不是以美国的冬天为背景发生的,真正的背景是瑞士山里的冬天和意大利湖边的冬天。他甚至连树林里那个浪漫地点都没有找到,他在那里曾有过难忘的一吻,被一群闹哄哄的小远足者打断了。他渴望得到的是能在记忆精确的环境中与她的确确实实的形象有瞬间的接触。

他回到阿斯科特旅馆,吃了一只苹果,脱下泥污的靴子并厌恶地吼了一声。他顾不上浑身酸痛,袜子也有些湿了,立刻换上城里穿的舒适鞋子。现在重新回到令人痛苦的任务!

考虑到小步慢行、边走边看可能会帮助他回忆起自己八年前曾经住过的房间的号码,于是他把三楼的过道从头走到尾走了一遍——走过一个又一个房号一无所获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办法终于奏效了。他看见很白的门上写着很黑的313,马上回想起自己是怎样对阿尔曼达说的(她答应要来找他,但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为帮助记忆,应该把它想象成三个侧面的小人影,一个囚犯走过,前面有一个卫兵,后面还有一个卫兵。”阿尔曼达答道,这对她来说太不可思议了,她要把它记在她袋子里的记事本上。

从门里边传出狗吠的声音:他心里想,这显然说明有人住。不过,他离去时带着一种满足感,一种寻回了过去那段经历中很重要的一小部分的感觉。

随后,他下了楼,请白肤金发的接待员给斯特雷扎的旅馆打电话,问他们能否让他在八年前休·珀森先生和他太太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里住几天。他说,它的名字听起来像“博·罗密欧”。她把它的正确形式又重复了一遍,但她说得花几分钟时间。他可以在休息室里等候。

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女人正在远处的角落里吃快餐(餐厅不能用,因为发生过一场闹剧般的打斗,还没有打扫干净),一个瑞士商人正在翻阅很早以前的一期美国杂志(那实际上是休在八年前留下来的,但是这方面的情况没有人追踪过)。瑞士绅士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凌乱地放着不少旅馆的宣传小册子和近期的期刊。他的手肘底下压着一本《跨大西洋》杂志。休使劲拉那本杂志,瑞士绅士从椅子里跳将起来。两人的互相道歉演变成了对话。怀尔德先生的英语语法和语调在许多方面与阿尔曼达相似。他先前看过休手上的《跨大西洋》杂志里的一篇文章,感到极度震惊(边说边把杂志借过来一下,沾湿拇指,找到那个地方,把打开在那篇令人作呕文章的刊物还给他,同时用几个手指的背部拍打着那一页)。

“这里有人讲述一个男人在八年前杀死他的配偶……”

接待员正在远处对他做手势,他从自己坐的地方可以分清因距离而变小的服务台和她的胸部。她冲出自己受宥的地方,向他跑过来:

“他们没有回答,”她说道,“你要我继续试吗?”

“要,继续试,”休说着站了起来,撞上了一个人(是那个女人;她用纸巾把剩下的火腿肉包起来,正要离开休息厅),“要。噢,对不起。对,用一切办法跟他们联系。打电话给他们的询问处什么的。”

对了,那凶手在八年前免于一死(从更古老的意义上说,珀森免于一死也是在八年前,但是他挥霍自己的生命,在一个病态的梦中挥霍得精光!),现在他突然获得了自由,你瞧,因为他是个模范囚犯,甚至还教狱友下棋、世界语(他有使用世界语的癖好)、做南瓜饼的最佳方法(从职业来说,他还是一个糕点制作工)、黄道的迹象、双人牌戏金罗美,等等,等等。对某些人来说,唉,“伽”只不过是大地测量学使用的重力加速度单位。

这着实令人震惊,瑞士绅士用阿尔曼达从朱莉娅(现在是X太太)那里学来的一个表达方式继续说道,时下对犯罪的纵容程度的确令人震惊。就在今天,一位脾气暴躁的侍者被指控从旅馆偷走一只箱子(括弧,怀尔德先生对此并不赞同),他竟挥拳猛击旅馆老板的眼睛,致使伤势严重,像涂上了一层黑色的黄油。他的对话者说要报警吗?没有,先生,他们没有这样做。噢,对了,从一个较高(或较低)的层面上看,这一情景是相似的。这位能熟练讲两种语言的人曾经考虑过监狱的问题吗?

噢,他考虑过。他本人曾被监禁,被送进医院治疗,再被囚禁,两度试图掐死一个美国姑娘(现在的X太太):“有一个阶段,我的囚友是一个怪异之人——长达一整年之久。如果我是诗人(但我只是一个校对员),我会向你描绘单独监禁的绝妙境界,享用一尘不染的卫生间的极度快乐,在一个理想的监狱里的思想自由。设置监狱的目的”(对着怀尔德先生微笑,他正在看表,没有看到他在笑)“肯定不是为了让杀人犯改邪归正,也不单是为了惩罚他(一个人拥有内在的和外在的一切,你怎么惩罚得了他呢?)。建立监狱唯一的目的,尽管很缺乏想象力,但它是唯一合乎逻辑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杀人犯再次杀人。改造?假释?谎言,笑话。残忍之人是无法改造的。小贼不值得费力去改造(对这些人,惩罚就足够了)。现在,在一些所谓的自由主义圈子里,流行着一些令人遗憾的动向。简明地说,一个杀人犯如果把自己看成是受害者,他就不仅是一个杀人犯,而且是一个大笨蛋。”

“我恐怕该走了,”古板、可怜的怀尔德说道。

“精神病院,牢房,收容所,这一切我也都很熟悉。和大约三十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白痴住在同一个牢房里,那完全是地狱。我假装有暴力倾向,为的是得到一个单人牢房,或者被锁在该死的医院安全区里,对这种病人来说,那已经是言语难以表达的天堂了。我想要保持正常就只能伪装成亚正常状态。这条道路充满荆棘。一位漂亮而健壮的护士喜欢在我前额上猛击一掌,在此前后还用手背各打一巴掌——我又回到了幸福的单人牢房。我还应该补充一点,每次审理我的案子,监狱里的精神科医生都会出来作证,说我拒绝讨论那个他用职业术语称为‘夫妻性关系’的问题。我可以苦中有乐地说,同时还苦中自豪,无论是卫兵(他们中间有些人颇具同情心,而且聪明),还是信奉弗洛伊德学说的审讯人(他们全是傻瓜或骗子),都没能打破或改变我的可悲状态。”

怀尔德先生把他当成醉汉或疯子,已经缓慢而吃力地走开了。漂亮的接待员(肉体归肉体,红色的刺毛归红色的刺毛,我的爱人不会在意)已经又开始做手势了。他站起来,走向她的服务台。斯特雷扎旅馆遭遇一场火灾之后正在修理。可是(竖有漂亮的标志)——

我们很高兴指出,我们这位珀森在他的一生中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三位著名的神学家和两位小有名气的诗人知道这一情况),那就是,在他的身后——可以说是在他的肩旁——有一位个头更大、智力比他强到令人难以置信、更冷静、更强壮的陌生人,其道德也比他好。其实这就是他的主要“影子伙伴”(为这一别称,R受到一位粗鲁批评家的斥责),如果他没有那个透明的影子,我们就不会费口舌来谈论我们这位可爱的珀森了。从他在休息厅里坐的椅子,到那女孩可爱的脖子、丰满的嘴唇、长长的睫毛、朦胧的魅力之间只有一段短短的距离,珀森感觉到有某种东西或者某一个人在警告他,他应该立即离开维特,前往维罗纳、佛罗伦萨、罗马、塔奥米纳,如果斯特雷扎已经排除在外的话。他置之不理自己的影子,从根本上说,他可能是对的。我们认为他已经有几年野兽般纵欲的经历;我们已准备把那个姑娘送到他的床上去,但这件事毕竟该由他来决定,去死也行,如果他喜欢。

但是!(这个小词比“可是”或“然而”的意思更强)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他。他想要搬到三楼,不是吗?今天晚上他可以如愿以偿了。那位带着一条小狗的太太晚饭前就要离开了。此事说来颇为有趣。每当养狗的主人离家外出时,她的丈夫负责照顾他们的狗。这位太太独自出行时,通常都带一只小动物,从那些最忧郁的动物中挑选。今天早上,她的丈夫打电话告诉她,小狗的主人提早回来了,大声嚷着要求把宠物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