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们回到纽约。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晚上在一起。

大胖子波林伺候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或许有点太油腻,但并不过量——他们俩食量都不大)后,洗完碗碟,按平常的时间离开(大约九点十五分)。波林是他们和一位比利时艺术家共同雇用的女家政,艺术家住在他们上一层的顶层公寓里。因为波林有一个令人讨厌的习惯,喜欢坐下来看一会儿电视,阿尔曼达总是要等她走了,才能舒心地看自己的节目。此时她打开电视机,看了一会儿,然后不断换频道——接着厌恶地哼了一声,干脆把电视关了(她在此类事情上的好恶毫无逻辑可言,她可以充满热情地定时收看一两个节目,或者与此相反,一星期不摸电视机,似乎是在对这种奇妙的发明进行惩罚,而电视机的过错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对她对演员和评论员的无名仇恨,休往往选择不予理睬。她翻开一本书,可是菲尔的妻子打来电话,邀请她明天一起去看一出女同性恋歌剧预演,演员全部是女同性恋者。她们的对话持续了二十五分钟,阿尔曼达用的是亲密的低声调,而菲尔斯讲话的声音却十分洪亮,休坐在一张圆桌旁,正在修改一批长条校样,如果他想听的话,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双方滔滔不绝的琐碎话语。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回到假壁炉旁的灰色长毛绒长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一份阿尔曼达递给他的摘要。和往常一样,大约十点钟左右,突然从楼上传来十分刺耳的连续撞击声和刮擦声:又是楼上那个笨蛋,正在把一件不可理解的笨重雕塑(目录登记为“Pauline anide)从他的工作室中央拖到夜间放置的角落里。阿尔曼达的反应一成不变,望着天花板说,要不是这位邻居那么和蔼可亲,乐于助人,她早就向菲尔的表兄(他负责管理这幢公寓大楼)提出抗议了。恢复平静之后,她开始寻找电话铃响之前她手里捧着的那本书。阿尔曼达的丈夫每次注意到干净利落、颇有效率、头脑清楚的妻子身上反映出来的人们分心时的美感和无助,总会感到一股特殊的柔情流遍全身,从而对不很快乐的人们称为“生活”这东西的令人厌烦或难以忍受的丑陋持宽容态度。此时他发现了她可怜兮兮找不到的那本书(在电话旁的杂志架上),把书递还给她,于是获准毕恭毕敬地轻吻她的太阳穴和一绺金发。事毕,他重新开始看《多种喻义》的长条校样,她看她的书;那是一本法国旅游指南,列出许多豪华餐馆,标有餐叉记号和星号,但是有三个或更多的塔楼、有时可见一只红色小歌鸟停在树枝上的“舒适、安静、地点好的旅馆”不很多。

“这里有一个奇趣巧合,”休说道,“是他笔下的人物之一,在相当淫秽的一段文字里——顺便问一句,‘Savoie’与‘Savoy’,哪个对呢?”

“巧合在何处?”

“噢,他笔下的一个人物正在向一位姓米什林的人请教说,加斯科涅的康登和萨瓦的帕西之间相隔许多英里吧。”

“萨瓦是一家旅馆,”阿尔曼达说道,连打了两个呵欠,第一个还咬着牙,第二个则嘴大开,“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她补充道,“但是我知道,老这样打呵欠只会延迟睡眠。我看今天晚上我得试试新药片了。”

“你不妨试着想象自己踩着滑雪板从十分平整的斜坡飞掠而下。我小时候经常在脑子里打网球,往往颇有效果,尤其是用新的很白的球的时候。”

她继续坐了一会儿,陷入深思,然后离开座位,到厨房里去取一只玻璃杯。

一组校样,休喜欢看两次,一次专挑文字方面的毛病,一次发现文本的优点。他认为,如果先用眼睛检查,然后用心灵去感受乐趣,效果更好。此时他正在享受后者,尽管他无意寻找差错,但仍然有机会抓到一个漏网的差错,不是他自己的就是印刷商的。他还以极其谦虚谨慎的态度,在另一份校样(专为作者预备)的页边空白处提出一些有关风格表现手法和拼写方面的问题,希望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能理解,受到责疑的不是天才,而是语法。

和菲尔进行长时间磋商之后,终于作出决定,对于R不加掩饰地描写自己复杂的爱情生活可能引起的诽谤风险,不作任何处理。他已经“以孤独和痛悔为它付出过一次代价,现在他准备为他的故事可能伤害到的任何一个傻瓜支付现金补偿”(引自他最近的一封信,略作删节、简化)。R的书有一章写得很长,内容比他批评过的时髦作家的胡吹乱侃更加放荡不羁(尽管措辞冠冕堂皇),描绘一对母女为讨好其年轻情人,在风景优美的峡谷上方之山体突出部上,在其他一些比较不危险的地点,对他极尽抚摸亲吻之能事。休对R太太不够熟悉,无法评估她与书中主妇(乳房下垂,大腿松弛,交媾时像浣熊一样直叫唤,如此等等)的相似程度。但是那女儿的风度和举止、气喘吁吁地说话,还有许多其他特征,虽然他不能肯定他很熟悉,但是与实际情况相一致,肯定就是朱莉娅,尽管作者让她的头发变成金色,而且有意弱化她的美貌的那种欧亚混血性质。休津津有味、神情专注地看着校样,但是透过连贯的文本之半透明性,他和我们中间的一些人试图做的一样,还是边看边改——这里修补一个破碎的字母,那里标明是斜体字,他的眼睛和脊柱(真正的审稿人的主要器官)互相合作,而不是互相妨碍。有时候他搞不清楚某一个短语是什么意思——“rimiform”到底指的是什么,一只“balanic李子”是什么模样,该不该把“b”改成大写,并在“l”后面插入一个“k”?他在家里使用的那本辞典,信息量不及办公室里的那本破旧大词典。此时他被一些美丽的言词难住了,如“all the gold of a kew tree”、“a dappled nebris”等。他对一个次要人物的名字“亚当·冯·利布里科夫”中间那个词提出疑问,因为这个德文语助词与其余的词发生冲突,或者这整个组合就是一个诡秘的混乱一团?最后他取消了自己提出的疑问,但是另一方面,他在另一段中保持了“Reign of Cnut”的原样:在他之前,一个职位较低的校对员曾提出建议,或者对最后一个词的各个字母进行位置调整,或者把它改正为“the Knout”——她是俄裔,和阿尔曼达一样。

我们这位珀森,我们这位审稿人,不能肯定自己完全赞成R先生这种绚丽但又不合规矩的风格,但是在精彩处(如“月亮布满光点,出现雾虹”),它能极有力地引起读者的感情共鸣。他还发现自己试图借助虚构资料,确定作者在什么年龄,在什么情况下开始让朱莉娅变坏:是在她的童年时代吗——在她的洗澡盆里挠她的痒,吻她的湿肩膀,然后有一天用大毛巾把她裹起来拖到他的床上去,就像小说中描绘得甜滋滋的那样?或者是他在她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与她调情,当时有人付给他两千美元,要他给为数众多的大学师生和大学城居民听众朗读自己写的某一短篇小说,那小说以前已反复发表过多次,但确实写得妙极了?有那样的天分多好啊!